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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癡呆園地辛勤耕耘

中國護士在美國 张萍 8711 2018-03-16
在我工作的這家老人院裡,最早沒有把患有老年性癡呆的病人單獨分離出來。事實上,把癡呆和不癡呆的老人安排在一起會給工作帶來了很多混亂。因為癡呆和不癡呆的老人,各有所需,混在一起,老人們不但得不到各自應有的照料,醫護人員又常常會感到力不從心。 為了工作上的方便,也為了老人們的切身利益,我們老人院於1992年成立了老人癡呆科病房。 院長親自擬定了一份名單,由這些人來籌劃和開創老年癡呆病房的組建工作,我的名字就在其中。從此,我開始了與癡呆老人共舞的歲月。 我再一次一頭扎進圖書館,這一次是專為老年癡呆症而來的。我翻閱了大量相關資料,了解了老年癡呆症的發生、發展、治療和護理知識。 老年性癡呆是指以記憶、思維和推理能力進行性減退為主要表現的臨床綜合症。從病的起因上分可分為兩大類:

第一類,為腦功能進行性退化的疾病,稱為阿爾採默病。有關這一類的病理記錄大約已接近一個世紀了。 1907年,一位德國神經科醫生阿爾採默首先在醫學雜誌上報導了一位51歲發病的女病人。其症狀是進行性的智力減退,同時伴有被迫害妄想,經過四年半治療後死亡。屍體解剖後發現大腦明顯萎縮,在顯微鏡下,檢查病人大腦切片,可見許多老年斑和神經細胞中有神經原纖維的糾纏。 第二類,完全是由腦血管疾病引起先是大腦供血不足,進而引起癡呆,這種癡呆症稱為血管性癡呆。 這兩大類病因不同的癡呆,所具有的臨床症狀倒有諸多相似。大致表現為:(1)記憶極差:忘記了周圍熟悉的同事、朋友乃至家人的姓名。不能回憶起最近發生的事情和談話,物品經常放錯地方。 (2)定向障礙:在相當熟悉的地方也會迷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現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3)計算能力減退:不能做相當簡單的加減乘除四則運算。 (4)語言障礙:忘記簡單、熟知物品的名稱,應用不適當的詞語,重複詞語,或經常地自言自語。 (5)行為怪異:如夜間大聲呼叫,富有攻擊性。 (6)個人衛生狀況差:忘記刷牙、洗臉、梳頭,穿戴不當。 (7)理解力明顯減退:聽不懂別人的談話和對他的要求,大小便失禁。 (8)面目呆板:對外刺激毫無反應,喪失對以前自有的各種愛好的興趣。

對這些有關老年癡呆的基本知識的理解和掌握,成為我工作上的新起點。 我所遇到的第一個患有癡呆症的老人叫朱莉婭,七十多歲。她長得既高又壯,背部稍僂,但平日行走如風,並不需要別人攙扶。她有著一頭短短的棕灰色頭髮,鼻樑上架著一付白框的老式眼鏡。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張富有特性的嘴。嘴巴不小,嘴唇極薄。平日里抿著嘴,緊緊的,既無笑意,又不講話。只有到了進餐時,還得看她老人家願不願意開她的“金口”。 她平日里很少躺著,大部分時間是坐在沙發上,既不看電視,又不說話,更不參加下午專人組織的室內活動和遊戲。我試著和她聊天,她既不回答又毫無表情,但眼鏡後面的眼睛卻可憐地一眨一眨地望著我。我知道,她並不明白我在說什麼?或是不明白我想讓她快樂起來。

朱莉婭的特點是,如果你不碰她,她表現得會很安靜、友好,儘管她不說話。但只要你一碰她,她便富有極強的攻擊性。我被她無緣無故地推一把、打一拳,是常有的事。 如果她真能“不吃、不喝、立地成佛”,事情也就變得簡單了,我們護士助理也就真的不用碰她了。可現在不成,她是個吃五穀雜糧的人,人賴以生存的一切,吃喝拉撒睡,她都需要,但她又不會主動去做,所以我們就不得不碰她,“逼”著她去做她該做的事。 於是,便有了“戰爭”。 餵她吃飯,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吃兩口;壞的時候,會將嘴裡的飯噴得我一身。 晚上入睡前,我不叫她,她能一直在沙發上坐下去,無論多晚。於是,我必須按時帶她去廁所、洗漱、更換睡衣。首先,要想辦法讓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再由沙發處走到廁所去。這之間不過只有五六步遠的距離,可從動員她站起來到哄著她去廁所,我和她常常要走上20分鐘。拉她往前走一步,她往往要往後退兩步,每晚都要進行一場頑強的拉鋸戰。

好不容易到了廁所,又要費一番口舌,請她老人家從站立的姿勢,拉下褲子,改為坐在馬桶上。 最難的一件事,要算是更換睡衣了。朱莉婭是那種一年四季都喜歡穿裙裝的老太太。裙裝是最麻煩的一種,因為要穿裙子,所以要穿襯裙,穿長筒絲襪,外加乳罩、短褲等等,里三層外三層。穿上去固然難,而脫下來卻是難上加難。因為朱莉婭聽不懂我的指令,所以她並不明白我要做什麼。她要的是她的隱私,像脫衣女郎那樣,一層層地將衣服扒下來,最終成為裸體人,她是誓死也不會幹的。 面對這些困難,我想硬碰硬是絕對解決不了問題的,不是傷了她,就是傷了我。所以,必須想出一些巧辦法,讓她雖不明白我,但卻能夠服從我。 機會終於來了。有一天我接班後去看朱莉婭,她仍舊端坐在沙發上,但臉上卻有一絲笑意,手裡抱個娃娃。我問候她,她自然是不答,但卻出人意料地沖我笑笑。我試著用手輕輕地摸了摸娃娃的頭,這次朱莉婭非但沒有阻止,反而把手裡的娃娃遞給我,讓我也抱抱。我仔細地看了那個布娃娃。她穿著一件鵝黃色的小裙子。面色紅潤,胖乎乎的,金發碧眼,唇紅齒白。眼裡全是笑,笑花濺到臉上,形成了兩個逗人喜愛的酒窩。我把娃娃輕輕地摟在懷裡,她便用甜美嬌嫩的嗓音唱著“我愛你,我愛你”,逗得我笑起來。原來,在布娃娃的身體里安裝了一個微型錄音機,當人體和布娃娃摟抱時,兩體之間輕輕接觸便啟動了微型的錄音機。

我覺得很新奇。這種娃娃現在美國、中國以及世界各地大概都有了,且品種繁多,千姿百態。但那時,還很少見。我笑著告訴朱莉婭,我很喜歡她的娃娃,說她的娃娃有多美麗,然後就還給她了。然而,就在我還給她的一瞬間,我忽然想到這個娃娃或許有什麼特殊的來歷?為什麼抱著她,朱莉婭就會高興呢?娃娃能不能幫我“做”一些護理朱莉婭的工作呢? 幾天后,偶然碰上朱莉婭的女兒來訪。相互寒暄後,我問她女兒,在看完朱莉婭之後能不能有一小會兒時間讓我跟她單獨談談。朱莉婭女兒欣然同意了。 就是在那個下午,我從朱莉婭女兒那裡知道了這個娃娃的來歷。 原來,朱莉婭曾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夫妻相親相愛,一起養育了三個可愛、漂亮、聰明、活潑的女兒。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他們的小女兒在25歲那一年不幸患上了白血病。經過兩年的治療後,無力回天,最終還是讓白血病奪去了她年輕的生命。這個娃娃就是朱莉婭的小女兒在朱莉婭的一次生日時,送給她的禮物,而朱莉婭原本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小女兒。原來如此,難怪朱莉婭一見娃娃,就眉開眼笑呢!

我為朱莉婭失去一個心愛的女兒而感到同樣的悲傷。可是我又想,如果能讓朱莉婭幸福地安度晚年,每天都過得很快樂,那對於她小女兒的在天之靈也是一個無限的安慰。若能利用那個普通的娃娃讓朱莉婭配合我們,讓我們每天能順利完成護理工作,那該多好呀! 就這樣,我在當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做了第一次試驗。我在給朱莉婭做晚間護理之前,先把娃娃遞給她,她非常高興地抱著,娃娃唱著“我愛你”。然後,我問她是不是可以讓我抱抱?我邊問邊將娃娃抱了過來,她沒有拒絕。我抱著娃娃,隨著她唱的“我愛你”的歌聲邊往衛生間走去。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前腳進了衛生間,她後腳就跟來了。於是,我又把娃娃還給她,讓她抱著,讓娃娃唱著。我便藉此機會開始了例行的晚間護理工作。從她如廁、洗漱、更衣再到床上躺下,她始終手不離那個會唱歌的娃娃。我的一切護理任務也居然在“我愛你”的音樂中順利地完成了!沒有反抗,沒有掙扎,沒有推推搡搡,多好呵!愛的力量是偉大的,神聖的,純真的,美好的。朱莉婭高興,我也高興!

從那以後,我便讓這個娃娃發揮了她充分的、應有的價值。她讓我的工作順利起來,她讓朱莉婭快活起來。她成為我和朱莉婭共同珍愛的寶寶。 羅伯特是我在老年癡呆科精心護理過的第二個老人。其實,我很早就認識了羅伯特老先生和他的妻子了。那時他們還住在普通老年科里。 羅伯特先生那時的身體和精神等各方面的情況都還不錯。他長得高大,腰不彎,背不駝,步履輕盈。一頭雪白的頭髮外加整潔乾淨的裝束成了他特有的標誌。他退休之前任教於舉世聞名的哈佛大學,曾到北京大學作過訪問和演講。羅伯特先生是個博古通今、才思敏捷、善於交友的人,是我們那家老人院裡的活躍分子。他那時聽說我是從北京來的,便經常和我聊聊他對北京的印象。從他的談話中,我了解到他對故宮及中國的古玩有著極其濃厚的興趣。

羅伯特先生在老人院裡有名的另一個原因是他那愛妻如命的特徵。他有個嬌小體弱的妻子,和羅伯特老先生恰恰相反,她年輕時沒有很高的學歷,同羅伯特結婚之後,就一直做著相夫教子的家務事。她不善言談,但是卻出奇地溫順、友好,從不給我們護理人員添麻煩。 那時羅伯特先生的生活還完全能夠自理,我們主要護理的對像是羅伯特夫人。她那時已需要以輪椅代步了。平日里,人們常常可以看到羅伯特先生用輪椅推著他那可愛安靜的妻子,在走廊裡散步。 羅伯特夫人患有多種老年性疾病,諸如高血壓、心髒病、腎功能不全等等,儘管她一直接受著各種各樣的藥物治療,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減緩她那日漸衰老、走向死亡的速度。所以,羅伯特夫人走的時候也很快,從周身感到不適、臥床不起到升入天堂,前前後後只有三天的功夫。

她走得瀟灑,他悲痛欲絕。 羅伯特夫人走後,羅伯特先生好像變了個人。從前生龍活虎的他,忽然之間變得暮氣沉沉。見人只有一句話:“我的妻子沒了”。 隨之而來的是他身體狀況的變化,我們便很自然地把他列入了需要護理的名單之中。 喪失親人是件很沉痛的事。每個人從這個陰影中走出來的時間長短不一,這主要是取決於每個人的性格、思維方式,以及對人生的態度等各方面的條件。對羅伯特先生暫時的悲痛、抑鬱、煩躁,我們都表示了極大的同情和理解。並有十足的信心,相信過一段時間,羅伯特先生就會慢慢地好起來。 然而,事情的發展並非像我們期望的那樣美好。羅伯特老先生的抑鬱狀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日益加重了。他總是一副情緒低落、心情不佳、精神不振、苦惱憂傷、悲觀失望、度日如年的樣子。他對以前的愛好也失去了興趣,也不再喜歡和周圍的老人們高談闊論了。而且,他的精力也是每況愈下,總感到疲乏無力,注意力難以集中,思維反應遲鈍,語速明顯減慢。有時他會告訴我們,他口乾、胸悶、不思茶飯,入睡困難、噩夢連連。

繼而我們又發現原本衣冠楚楚的羅伯特,變得衣衫不整,生活懶散,不善梳理。最讓我們感到驚奇的是,他常常半夜起床,身著睡衣,一個人在走廊裡散步。而後他卻找不到自己的房間,經常是睡到別的房間的空床上去了。這給夜班護士的工作帶來了很大的困擾。第一次發現羅伯特的床是空著的時候,護士還以為將他丟了呢!結果是虛驚一場。 對於羅伯特的情況,醫生會診之後的診斷很快就寄到了。初步診斷為早期老年性癡呆並發抑鬱症。就這樣,羅布特被轉到老年癡呆科來住了。 我因為以前就護理過羅伯特夫婦,又知道他去過我的故鄉北京,再加上他的禮貌待人、友好健談,我對他總有著一種特殊的好感。這次在老年癡呆科再見,好似有著一種故人重逢的喜悅。但羅伯特老人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熱情,面目滯呆,我不能肯定他是否還記得我?但他還是告訴我,他高興不起來。 我除了每天在生活上護理他以外,並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開心起來,讓他找回昔日的自己。 有一點我是清楚地知道的,那就是羅伯特在服用抗老年性癡呆和抑鬱症的藥物的同時,也很需要有人經常陪他聊聊天,以分散他的注意力,減輕他心理上的負擔。為此,我上班時只要一有空,就去看看羅伯特。我給他講我的童年、我的故鄉、我的父母、我的先生和女兒,也說一些我在美國生活中遇到的困難和以後的想法。總之,是我說得多,他間或也會提些問題。我並不知道他對我說的事是否感興趣?不過我想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羅伯特每天都能接觸到外人,讓他知道和了解我們都很關心他,愛護他,願意作他的朋友。 我一直堅持著這樣做,羅伯特老先生的話漸漸地多了一些。於是,我發展到每天和他一起看攝影畫報。這種畫報的好處是,畫面優美,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快感。加上每一幅畫下面都有簡單的文字說明,於是我有了給他讀文字的機會。我讀一頁,讓羅伯特讀一頁,目的是讓他張口說話。遇到十分優美的、我們倆能共同欣賞的畫面,我們就停在那一頁,細細地品味,慢慢地欣賞。有一次,我們無意中看到一張中國古代鼻煙壺的大幅攝影。羅伯特老人忽然興奮起來。他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讀了說明之後,又讓我給他作更詳細地解釋。看得出來,他當時是非常高興的。 就為了羅伯特老先生能夠慢慢地愉快起來,我利用休息日,在家裡翻箱倒櫃。我記得我有一個做工十分精緻的鼻煙壺,只是不知放到哪裡去了。忙了一天之後,我終於找到了它。那是個小巧的鼻煙壺,有個乳白色的瓶體,上面蓋著一個淡紫色的蓋子。瓶上是一幅清秀的山水畫,畫面清晰而細膩,既有近景又有遠山。小巧玲瓏,紋飾多姿多彩。儘管我也很喜歡,但我還是決定把它送給羅伯特老先生。 第二天上班時,我把那個包裝精緻的小盒子放到羅伯特的手裡,告訴他是我送給他的一個小禮物,並讓他自己打開來看。當他打開盒子,看到那件藝術精品時驚喜萬分。他小心翼翼地把小壺捧在手裡,前後左右地欣賞著,愛不釋手,贊不絕口。那一刻,我從羅伯特的目光裡又看到了他昔日的神采。 我藉著這個機會和他談起,人的一生中常常會碰到意想不到的事情,碰到了就要客觀地面對,讓自己能夠重新站起來,朝前走,因為生活畢竟是美好的。他點點頭,表示同意。 那以後,我又動員他去參加每日下午專為老人舉辦的各種娛樂活動。他去了,雖然有些勉強,可是每次只要他參加了,無論玩什麼遊戲,他都玩得很投入,也很高興。 老年性癡呆和抑鬱症雖然在症狀上有很多相似之處,但前者是進行性的、不可逆轉的疾病,而後者則是可以通過藥物和心理護理而痊癒的。 羅伯特先生在妻子病故之後,很不幸地患上了老年性癡呆和抑鬱症。我相信隨著現代醫學和心理學的發展,他的抑鬱症是會治癒的,而他的癡呆症也會經過精心的治療和護理,而延緩其發展的速度。這便是我全部的和真心的期望了。 在老年癡呆科工作時,讓我不能忘懷的另一個老人就是莉莉夫人了。 大概是我在那里工作的頭一個月裡,我幾乎沒有和莉莉夫人正面打過招呼或是交談過。不是別的原因,只是因為莉莉白天總是呼呼大睡,而夜裡卻毫無睏意,到處遛彎。 按理說,莉莉夫人的這種生活習慣,對於我這個白班護士助理倒是件美差。她白天睡了,不吵不鬧,不摔不碰,我的責任也就盡到了。至於她夜裡的行踪,那是夜班護士的職責。 對這件事我可不能袖手旁觀。因為我深深地知道,有很多這樣癡呆的病人時間概念漸漸地退化,常常會出現這種黑白顛倒的現象。日久天長,他們會產生一種更加恍惚和壓抑的感覺。另外,他們總的睡眠時間雖沒變,可是夜裡醒著,外界的信息和刺激總比白天大大減少,而腦細胞長期接收不到足夠的信息,退化就會加速,進而形成惡性循環。 怎樣才能讓莉莉夫人白天睜開眼睛成了我的心病。 顯然,強制性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必須想些其他的辦法。開始時,我試著在她午睡之後叫醒她。她倒是既不吵鬧又很順從,我用輪椅將她送到老人活動站。那天老人們正在學唱一首新歌,我希望音樂能對莉莉的腦細胞起一些刺激作用,我在一旁細細地觀察莉莉,開始她倒是還醒著,儘管沒有隨著大家一起唱,但她卻睜著一雙朦朧的雙眼,東張西望著,或許她也想搞清自己身在何處何時,只是覺得有些奇怪而已。二十分鐘過後,再看莉莉,卻在歌聲中坐在輪椅上酣然入睡了。 沒辦法!我想音樂顯然不是莉莉以前十分熱愛的東西。那什麼是呢?一定要想辦法找出一種她患病之前最喜歡、有最強烈記憶的嗜好,以此來慢慢誘導她,白天做事,夜晚入睡。 但是,去哪裡找呢?有誰可以問呢?我想或許可以從她的房間裡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於是一天下午,在莉莉熟睡時,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她的房間。 莉莉的房間,中間是張單人床,床的左側是一張松木刻畫的床頭桌,上面放著一座小小的檯燈。我輕輕地打開,從那藍色的燈傘下面放射出誘人的藍寶石樣的光環。床的右側是一個淡藍色的沙發,淡藍色的沙發套上綴著白色的花邊,看上去十分精巧。正對著莉莉床的是一個小型的組合櫃,也是由松木做成的,但上面的花紋卻是古香古色的。組合櫃的正中放了一台中型的電視。四周的小格子裡,除了放些家人的照片外,最多的是各式各樣形象逼真、小巧玲瓏的玻璃花。這一朵火紅的石榴花,紅得發亮,紅的噴光,就像太陽最近邊的朝霞;那一朵含羞娉婷的玫瑰花,嬌紅色的,依在一片綠葉中間;還有那清新秀雅的蘭花、輝煌奪目的菊花、含苞欲放的荷花、姿態矯健的仙人掌,林林總總,百花齊放。 再看牆上,上面除了掛些老照片之外,在正對著窗戶的那一面牆上,掛著一張橫幅的風景油畫。畫面簡潔清晰,讓人過目難忘。畫的前景是一片草原,青綠的小草彷彿被風刮得倒向一邊;草原上有一個少女的背影,她身穿一身潔白的長裙,金色的長發垂肩而下;畫的遠景是幾座朦朧的山峰;山的上方展現出一望無際的天空,像是在暮色之中,呈現出一片迷人的藍紫色。作者下筆流暢而華美,色彩柔和而醒目,畫中有詩,耐人尋味。我仔細地看看了左下角的簽字,莉莉,1982年。這一發現,讓我吃驚不小,我回頭看看捲曲在床上熟睡的莉莉,再回頭看看這幅畫,難道這幅氣勢磅礴的畫真是我眼前的這個小老太太畫的? 我帶著滿心的好奇和這個“重大”的發現,問過好幾個同事,但人人都含糊其辭,沒個準確的回答。問莉莉自己,那就更沒指望了。 答案終於有了。莉莉因長期的黑白顛倒,所以很少有人白天來看望她。那天下午,正好莉莉的兒子來給她送衣服,讓我給撞上了。我和他打了招呼,作了自我介紹之後我問他,掛在他母親房間裡的那幅畫是他母親自己畫的嗎? “是呀!”他說,然後他給我講了些他母親年輕時的故事。原來,莉莉年輕時是由著名的芝加哥藝術學院畢業的高材生,以後便以作畫為主,同時兼職於某大學藝術系的教授。那幅掛在她房間裡的畫,是一幅曾經獲獎的佳作。 於是,一個新的計劃在我腦子裡形成了。莉莉既然曾經是個油畫畫家,那麼她對色彩一定很敏感。眼下她患有進行性的老年癡呆症,讓她構思作畫是不可能了。如果像小孩子那樣用蠟筆染畫,她會不會喜歡呢? 我沒有十分的把握,但我想試試看。第二天,我帶了一個色彩鮮豔的蠟筆和一本簡易的染色書去上班。所謂簡易,我是想力求整個畫面簡單清楚,一目了然。比如:第一張是小兔吃蘿蔔;第二張是個娃娃拍皮球,諸如此類。 午睡後,我將莉莉叫醒。像以前一樣,她並不反抗,只是恍恍惚惚的。我告訴她,我知道了她以前是個畫家,我非常欣賞她那張獲獎的作品,並想跟她學畫。我邊說邊將那本塗畫書和蠟筆放在她的手裡,她仍舊木然,不說也不動。我輕輕地打開書,並把一支綠色的蠟筆放在她的右手上,然後,我握著她的手,我們一起給一棵蒼勁大樹的樹葉穿上綠色的外衣。 我邊畫邊觀察她的面部表情,沒有興奮,沒有好奇,只是呆呆的,但她的手卻一直隨著我的手移動。後來我輕輕地放開了我的手,卻驚奇地發現她的手仍在不由自主地動著、塗著。這一點點的變化竟讓我出奇地高興,我不停地稱讚她。看看表,四十分鐘已經過去了。我想一口吃不成胖子,今天就到這兒了。我讓她停下來,帶她去了衛生間之後,給她喝些水,吃些小點心,又把她放在床上,讓她睡去好了。 那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從那天起,我便反复地讓莉莉做塗畫,而且還有意識地把時間漸漸拉長,效果也就一點點地顯現出來了。經過三個月的努力,她居然可以從午休之後,坐在輪椅裡塗畫一直塗到吃晚飯的時候,其實這之間足有三個小時的時間。 莉莉開始塗畫時,一張紙只用一個顏色,甚至幾張紙都是一個顏色。呈現在我眼前的常常是紅兔子、紅大象、紅樹、紅雲彩。有時我也試著教她塗完綠樹葉後用棕色蠟筆來塗樹幹,可是她卻固執地說:“NO!NO!NO!”說完,她搶過綠筆塗個綠樹幹。我只是笑,我覺得綠樹幹也很新穎,我真心地欣賞她塗的每一張畫。 就這樣,到後來我並不需要在她身邊監督她塗畫,她可以一個人自覺地塗。為了讓她的大腦多接觸一些刺激,我常常用輪椅推著她和她的畫具,把她放在老年人活動中心去。那裡很熱鬧,有時唱歌,有時做遊戲,有時又有小學生來慰問演出。莉莉總是鬧中取靜,低頭“作畫”。 我無法知道莉莉塗畫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因為她從不開口講話,我無從知道她的感受但是我想她的潛意識裡還是喜歡的。 為了讓下午不睡覺的莉莉晚上能睡個好覺,我特別注意她的床和被褥的平整舒適,室內溫度適宜。她每晚入睡之前,我都用熱水幫她泡腳、按摩,然後讓她喝一杯熱牛奶,吃一小片餅乾,從而有一個良好的晚間睡眠,以至於能有一個相對健康正常的生活。 莉莉是個很安靜很聽話的老人,她在一般情況下都能和我很好地配合。看著莉莉能夠這樣白天醒著夜裡睡覺,我的同事們都感到十分吃驚,莉莉的家人則對我萬分感謝。每每有人到院裡來參觀,院長也會把莉莉的故事講給大家聽。最後,連一些大專院校和科研單位的專門研究老年癡呆症的專家也對莉莉發生了極大的興趣。 在老年癡呆科工作的特點是護理人員相對增多。我們和病人的比例大概是一比四,也就是說我們每一個護士助理每天只要精心地護理四個病人即可,而且病人都是相對固定的。這樣做的好處在是我們護士助理有充分的時間,來了解自己所護理的病人的脾氣秉性、癡呆狀況;還有就是讓癡呆老人每天都能看到一個相同的面孔,避免他們在意識上產生混亂,加強他們的認知、信任和安全感。 總之,我們老年癡呆科工作的宗旨是以心理護理為主。凡是在這里工作的醫護人員,都應該力求於膽大心細、善於觀察、勤於思考、富有愛心,才能讓患有老年癡呆的病人像健康的老人一樣過得幸福美滿。 屈指算來,我在老人院裡前前後後大概工作了三年。在那三年中,我用一顆溫暖的心、一雙勤勞的手加上我的許多汗水和辛苦護理很多很多美國老人。我們之間那種濃厚而又淳樸的情感一直久久地留在我內心的深處,像一珠琥珀,雖然歷經歲月,卻久久不能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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