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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護理功績點點滴滴

中國護士在美國 张萍 10194 2018-03-16
斗轉星移,歲月悠悠,來美國的頭一年就這樣在緊張而繁忙的工作、學習中匆匆度過。 這一年裡,我的英文有了突飛猛進的提高,工作上也漸漸變得得心應手,周圍的人也慢慢讀懂了我這個黃皮膚、黑頭髮、獨一無二的東方女人。 於是,我在做了一年的夜班工作之後,護士長把我調到下午班,即從下午3點到晚上11點。從黑到白,對我是個不小的肯定。最起碼,說明我已一點點地融入了他們的生活,可以在白天與老人們用英文對答如流地護理和滿足他們的需要了。 然而,新的工作是要付出更多代價的,最主要的是護理任務和內容的增多,以及工作節奏的加快。 下午班大致的工作程序是這樣的:當老人們還在午休時,我們上下午班的護士和護士助理,就已經開始交接班了。這之後,我們每個護士助理都會從護士長那裡領到一張單子。每張單子上大約都有8到10位老人的名字,這便是我們每個護士助理當日所要負責護理的老人。在每個老人的名字後面,詳細地寫著當天對每個具體的老人護理的特殊要求。在這其中,至少有四五個老人需要護士助理幫他們洗澡。

領到工作單之後,所有護士助理的腳步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沒辦法,非快不可!因為我們每個人都要在有限的時間裡,完成我們必須完成的護理任務。 協助我的10個老人午休後起床、如廁、洗漱、梳理,再給其中的5個人洗澡更衣,然後給他們餵晚飯、做晚間護理,最後幫他們上床入睡,忙是忙,累是累,但無論如何是能在指定的時間裡完成任務的。 問題的關鍵是,在按部就班地履行護理計劃的同時,又會遇到許許多多節外生枝的事,諸如:艾琳不肯洗澡、比爾德將大便拉在床上、凱布爾丟了假牙、戴西找不到鞋子、伊頓將飯碗打翻在地。好像全世界的亂子都在老人院裡同時發生了。於是,我也就必須生出三頭六臂,在同一個時間里處理不同的事。 我在做這些工作時,自始至終本著這樣一個原則:有求必應,忙而不亂,面面俱到,我對我的要求是讓我護理的十個老人的要求得到滿足,在我當班的這一天裡,人人看上去整潔、光鮮、舒適、快樂、美好和平安。

日久天長,人與人之間自然會生出一種對彼此的情感。我和我的老人們也是這樣。我們相互尊重,相互體貼,相互關心。我在護理他們的同時,也從他們那裡學到了許多珍貴的東西,諸如美國式的待人接物的禮貌風俗、美國人對待人生的豁達和開明、美國人與人之間的幽默和風趣。當然,更多的還是從他們講的妙趣橫生的故事中,我學到了更多更實用的英文。 真的,我常常被發生在老人院裡真實的故事所感動。 那一年的春天到了,春色一天比一天地濃起來。剛剛下過的幾場春雨把大地全部洗刷明淨,將漫長冬季那死氣沉沉的殘痕一掃而光。人的情緒也隨之變得明快利索起來。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春意盎然的日子裡,我們迎來一個即將入院的老夫人——凱茜。 凱茜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多大年紀?快樂的?還是憂愁的?我們事先都不清楚。這是因為美國人在為自己的父母選擇老人院時,往往要事先走訪多家老人院。他們要了解各個老人院居住的環境、飲食的好壞、價格的高低;然後,經過他們的橫向比較、權衡利弊之後才為父母選定一家他們認為最滿意的老人院。

而在這些孝敬的兒女們參觀老人院時,多數都由經理來接待,給他們做一些相關的介紹,並領他們到處走走看看。這項工作和我們護士助理毫無關係。 往往是到了老人入院的當天,我們有關的助理才會接到通知。剛好凱茜入院的這一天是我當班。我草草地看了看有關她的簡介,那是由她的家庭醫生寫的——凱茜,女性,現年82歲,患有心髒病、輕度糖尿病。雙目因眼疾作了手術,術後視力下降,目前近乎於失明。 盲人? !我和我的同事吃驚得大眼瞪小眼。我的腦子里馬上出現的是沿街看到的導盲犬牽著老人,閒散地走著。而我也很快地意識到,從今以後我就是凱茜的那隻導盲犬! 下午四時整,凱茜在女兒女婿的陪同下,準時來到了老人院。凱茜體態豐盈,面孔白皙,目光中不但看不出任何茫然和寂寞,反而流露出盈盈的笑意。優雅開闊的前額上,刻著時光碾過的印痕。她上身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短衫,下身穿了條淡粉色的長褲,在上衣的外面,又加了件粉白相間的外套,腳上是一雙白色的皮鞋,左手腕上戴了一串精美的用淡粉珠子串成的手鐲。她走起路來,身體筆直,既沒有82歲老人的蒼老,也沒有盲人的灰暗。相反,她的到來,倒像是帶進來一束快樂的粉色光環。

當我領著她來到她的房間時,我告訴她,這是間既舒適又美觀的房間。牆的四周是用那種最能使人心態平和的淡綠色漆成的。而窗簾是雙層的,緊挨著玻璃的一層,是用半透明的白紗做成的,白紗外面是一層墨綠色的絲絨錘地窗簾。我告訴她女兒,下次來時可以給凱茜帶個小電視和家庭老照片什麼的,把這間屋子裝點得更有居家的味道。 然後,我轉身笑著對凱茜說,這里以後就是她的家了,希望她能喜歡。凱茜馬上大聲地回答我:“我喜歡,我喜歡,我視力雖不好,可我心裡喜歡!”然後她又拉著我的手,好像是要肯定我理解了她的意思。她說:“我喜歡,就是我快樂。快樂是一種心境,是我自己決定和掌握的。這不在於這個房間的大小,家具的新舊,而在於我沒來之前,我就決定喜歡這個新家了。”

凱茜確實是一個快樂的老太太。她眼睛雖不好,但耳朵卻不聾,對外界的反應既敏感又準確。她在入院之後不久,就交了不少朋友。她對我們助理的工作,從不挑剔。凡是自己能做的事,絕不麻煩我們。 又一次,我和她聊天說到快樂,她說她自己一生的快樂原則是:心中不存憎恨,腦中不存擔憂,生活簡單,多些給予,少些期盼。 是的,那個時候,我初到美國,經濟拮据,工作辛苦,心中常常有著這樣或那樣的不滿。但是一位普通平凡的盲人老太太卻用她的言行告訴了我,什麼是快樂的真諦。快樂是一種思想,一種感受,天堂和地獄都在我心中。只要我想快樂,我就是一個快樂的人。而能夠為自己快樂地活著,是一種灑脫,是一種成功和超脫的人生。 自從和凱茜成了忘年之交後,我的心情也慢慢地開朗起來了。然則,生活的真實性就在於它並不是處處皆美好。一家老人院就是一個大千世界的縮影,這裡有著形形色色的老人。有快樂的凱茜,就有憂愁的桑德拉。

桑德拉是所有的護士助理都感到頭痛的、難伺候的老人。 這裡是有一定原因的。桑德拉多年來患有強迫症。強迫症是一種以強迫症狀為主的神經症。患有強迫症的人,對自己的某些明知不合理卻反復出現的觀念、情緒和行為不能控制,無法擺脫。焦慮和痛苦常常驅使患者一次又一次地違背自己的意願去重複那些毫無意義的觀念和行為。 平日里,桑德拉的為人表現得十分拘謹,敏感多疑,膽小怕事,自卑自憐,過分注意生活中的細節。比如:平日里,她的房間和衛生間必須收拾得一塵不染,猶如生活在真空之中。各種生活用具也必須放在她規定的位置上,所有的衣服更要按她編的號碼,紋絲不亂地放在櫃子裡。 不僅如此,最難辦的是她每晚入睡前的晚間護理。晚上如廁之後,第一件事是刷牙,牙膏擠在牙刷上的多少,要由她來定。擠多一點,她說浪費;擠少一點,她又說刷不干淨牙齒。接下來是洗臉的規則,她洗臉和洗手的香皂和毛巾都是分得清清楚楚的。臉和手的次序是:先用專用的香皂洗臉,再用專用的毛巾擦乾;然後再如此這般地重複一遍洗手的過程。

等好不容易洗漱好了以後,她便坐在沙發上,先讓護士助理給她按摩背部,手法過輕過重,都會引起她的反感。接下來,是讓護士助理將潤膚膏擦在她的兩條小腿肚上。每一條腿要反复擦三遍,每一遍之間要有間隔的時間,時間的長短是由她從一數到五十的標準來定。這一切沒有任何道理可言,只是強迫症的一種十分典型的症狀而已。 當這一切都在她的強迫意識下完成後,就差換睡衣上床入寢了。美國各家老人院的睡衣,都是統一的。但桑德拉堅持不穿院裡的睡衣,而是要穿自己的。這倒也沒什麼。可她從周一到週日都要換不同顏色的睡衣,並要求我們護士助理將每日要穿的睡衣的顏色記下來。我們建議她將睡衣也編上號,但她卻毫無理由地拒絕。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唯一知道的是,她的固執來自於強迫症。

要知道,我們護士助理每天不是只護理一個老人,每天都有那麼多的老人,等著我們去照顧;有那麼多的事情,等著我們去完成。我們怎麼可能準確無誤地記住桑德拉一周輪換著穿什麼顏色的睡衣呢?常常是因為護士助理拿錯了睡衣而惹得桑德拉大呼小叫。然後是她自己生氣失眠,從而又給夜班的護士帶來了很多麻煩。 最後一道程序是蓋被。桑德拉大多數時間是蓋兩層,一層是被單,另一層是線毯。第一層被單,要拉到腋下;第二層線毯,要拉到腰部。高了或低了,她都會抱怨。然後要將她的床頭搖到她指定的高度。 桑德拉每晚睡前的一通“奮戰”,不僅是把我們,同時也把她自己折磨得筋疲力盡、不勝煩惱。但她的強迫意識卻迫使她不得不這樣做,否則她便不會安心。所以,這場戲仍要天天上演,永無完結。

為了桑德拉,我特意到美國的地方圖書館,去查找有關強迫症的資料,從而了解了強迫症的起因、治療和護理。在護理的章節裡,特別強調了對這樣的病人在除了藥物治療以外,最重要的是心理護理,而完成心理護理的人主要是病人的家屬。對於成年累月住在老人院裡的桑德拉來說,我們這些護士助理就是她的親人了。 我知道,桑德拉一直在服用抗強迫症的藥物。但實際上,對於這種病人,光靠藥物治療而沒有心理治療,其效果往往不佳。必須雙管齊下,才能收到明顯的效果。而日復一日的心理護理,很明顯的是要靠我們這些護士助理來完成。我想試著幫幫桑德拉。我採取了書上介紹的“順其自然”法。我將桑德拉睡前的一切習慣,都記在一個小本子上,每每輪到我護理她時,就看看小本子上的內容,久而久之也就都記熟了。

剛開始,桑德拉並不十分相信我。因此我每次護理她時,總是有意把動作放慢,格外小心謹慎,耐心溫柔,盡量讓她心滿意足。 也不知道是我的脾氣性格讓她覺得很耐磨,還是我的柔聲細語讓她聽起來很順耳,抑或是我的認真態度讓她深受感動,總之,她從開始對我的懷疑,漸漸變成了信任,最終變成了依賴。發展到後來,她決定不讓任何人給她做晚間護理,只要我這個中國人來護理她,好“光榮”呀!我的同事們都樂得手舞足蹈,從此卸了桑德拉這樣的一個“大包袱”,誰會不樂呢? ! 說心裡話,我也並不是那樣心甘情願地天天護理這樣一個有“心理麻煩”的人,但我也並不討厭她。我知道她就是一種病態,她處在迫不得已的狀態中無法自救。 就這樣,桑德拉成了我每天理所當然需要照顧的老人。每當她高興,我又有空閒時,她也會拿出家庭老照片本子,慢慢地給我講她家裡每一個故事。看到她開心一些,我也會為她高興。我們之間一直友好相處,平安無事。 然而,生活中常常會有著出乎意料、大起大落的變化,讓人感到措手不及。就在我接手護理了桑德拉三個月之後的一個冬天的下午,天氣陰沉沉的,漫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黃色的濁雲。我按時下午三點鐘去接班,剛剛走進護士站,一個同事就對我說:“萍,那個最喜歡你的人走了。”“誰?”“桑德拉!”“去哪兒了?”同事指指天。我吃驚地問:“去天堂了?怎麼回事?”“心髒病!今天早上十點多走的。” 怎麼會呢?昨晚上床時,她還好好的,和我道過晚安呢!我身不由己地衝到桑德拉的房間裡,但早已是物在人亡。桑德拉那時已被送到太平間去了,床上空空的。我一個人輕輕地在那個十分熟悉的房間裡,從臥室到衛生間,一切的一切,仍舊是按照桑德拉生前的“嚴格”要求,紋絲不動地、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那裡。每一件東西上好像還留著桑德拉的體溫。難道物也有情嗎?它們是不是也在和我一起追思著桑德拉夫人呢?我沒有眼淚,有的只是內心無限的惆悵。我和桑德拉之間的短短的幾個月的淡泊之交,在告別之際,竟是如此沉鬱的一抹。 生命竟是這樣脆弱。在讓我感到茫然的同時,也讓我感到時刻肩負著親手把老人送上天堂的重任。也正因為如此,我更希望讓我的老人們快樂地度過每一天。 芭芭拉是個中國南方的老太太,卻有一個洋名字。她是我在老人院工作多年中,唯一護理過的一個中國人。所以,至今回味起來,仍舊曆歷在目。 芭芭拉兩年前中過一次風,由此變成了老人院的輪椅階級。 芭芭拉即便是在中國人裡,仍屬於那種瘦弱老太太,更不用說是在一群人高馬大、體重超標的美國人中間了。外加上她衣著隨便,身無首飾,素面朝天,灰濛蒙的頭髮既短又薄。這一切都給芭芭拉帶來了更多的蒼老。 芭芭拉是個安靜且要求不多的老人。平日里,她凡人不理,除了吃飯和睡覺,就是坐在窗前發呆,一呆就是一個下午。我試著和她打招呼,她也簡單地揮揮手並不說話。為她做事,她也只是說聲謝謝而已,從不多談。有一次,我去為她換床單,見她又是坐在老地方倚窗呆望。我也好奇地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想看看有什麼東西那麼吸引芭芭拉,但卻並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窗外倒是有著一片極開闊的綠茵茵的草坪,和著湛藍的天空,天空中又有幾朵閒散的白雲,悠悠蕩蕩的,像是大海裡浮動的白帆。藍白綠以外,則看不見任何車影和人影。整個畫面中唯一移動的東西就是那變幻不定的白云了。或許,芭芭拉是喜歡賞雲的女人?想到我自己閒暇時也有望雲遐思的愛好,便覺得我懂得了芭芭拉。 但是,細觀芭芭拉,又可以看到她明顯不愉快。而且就我在那里工作的日子裡,從沒有見過她的任何親人。她是個孤老太太?無兒無女?會不會講英文?她來自何方?為何不開心?一連串的問號在我腦子裡出現。有一次,我聽到她在電話上用英文很生氣地與人交談,然後“叭”的一聲就把電話掛斷了。 原來,她會講英文,只是不願意和周圍的人交談。 再後來的一天,芭芭拉用了瀉藥,而沒來得及去廁所,就把褲子全搞髒了。我一聲不響地替她清理、洗澡、更衣。她大概覺得非常過意不去,一遍遍地用英文說謝謝。我告訴她不必謝了,照顧她本來就是我的工作,我只希望她能過得順心!她聽了,不再說什麼,眼裡卻蒙上了一層淚。 從那以後,芭芭拉開始把我當作朋友。她從坐在窗口改為坐在房門口。一看見我空閒了就招招手,讓我到她房裡去。她住在單人房間裡。房間裡除了一台老舊的電視機以外,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桌上也是空空的。衣櫃裡也就幾件常換洗的衣服,絕不像隔壁的洋老太太們,東西多得似乎可以從桌上、櫃中流出來。 沒有一樣可以共同欣賞的東西,我們只好面對面地聊天。但芭芭拉是香港人,只會講廣東話;而我是北京人,只會講普通話。無奈,我們只好用英文來溝通。她的英文是典型的帶有港味的英文,有些怪怪的,要細心才能聽懂。 原來,芭芭拉是個有兒有女有家的人。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中期,先生和她帶著五個兒女從香港移民到美國。他們用了在香港的全部積蓄,開了一家中餐館。那個年代,美國人對中餐雖還不像今天這樣瘋狂,但中餐館一行,仍能做到收支平衡,小有盈利。她和她先生經營餐館,雖然付出了千辛萬苦,但收穫是養育了五個兒女。 和所有第一代移民的父母相同,他們儿女接受的是全盤的美國教育。一個個學有所成,都慢慢地飛了,剩下老兩口和一個餐館。原本打算賣掉了餐館,老兩口也過過平安的舒心日子,可是人算趕不上天算,芭芭拉的先生因為肺癌不治而撒手人寰。當芭芭拉從悲痛中爬出來以後,感覺自己真的無力再支撐一家餐廳了,最終決定將餐館賣掉,一人安心度日。 怎奈,過慣了繁忙日子的芭芭拉猛地停下來養老,卻生出了諸多不適,生活百無聊賴。這時,她忽然有一種想與兒女一起享受天倫之樂的感覺。於是,她開始輪流在五個兒女家“做客”。 她的五個兒女中,有四個或嫁或娶了洋人,只有小兒子娶了個台灣的媳婦。芭芭拉試著和一群洋孩子過活,但總是因文化不同而生出各種各樣的誤會。唯一的希望是和小兒子一家生活,但婆媳之間又有百般的不如意。芭芭拉也曾想過要回香港定居,跟她那從沒結過婚的姐姐一起相互扶持。但轉念又覺得香港的氣候又熱又潮。正在芭芭拉舉棋不定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突然中風入院急診,後又轉入老人院療養。行事在人,成事在天。芭芭拉留在美國,似是天意。 很顯然,芭芭拉是個辛苦一生、卻不知如何享受的女人。即便是身在老人院,她心也不安。她埋怨兒子媳婦有錢去坐豪華遊輪,卻沒錢帶她去吃一頓日本餐。她不滿女兒女婿終日忙自己的事,卻沒時間來看看她。她這也不滿,那也埋怨,搞得兒女們都對她敬而遠之。但他們越躲她,她就越是牢騷滿腹,這種惡性循環的結果是,芭芭拉變得像個氣葫蘆,終年“定格”在老人院的窗前發呆。 說實在的,我並不知道該怎樣勸芭芭拉,因為我在對她的兒女全然不知的情況下,決不會去對一群陌生人妄加評論。況且,如果我只是一味地幫芭芭拉發牢騷,那隻會火上澆油,絕不會有任何好結果。 我試著告訴芭芭拉,她目前最重要的是要保全自己的健康,其次是要慢慢找到自己的生活。至於兒女的事,不必太上心。 我告訴她一家老人院就像一個小世界,走出她這個房間,外面熱鬧得很。我問她,在老人院裡有沒有朋友?她說一個人都不認識。我又問她,願不願意每天下午和其他的老人一起唱唱歌?她說,洋歌,她根本聽不懂。那遊戲呢?她又說從來不喜歡那些洋東西。我再問她,是不是喜歡讀一些中文的閒書?她說老了,眼睛看東西費勁。問她以前有什麼愛好呢? “沒有!幾十年的餐館行業,整天累得筋疲力盡,哪還有什麼愛好呀?!”我在苦思苦想,幫著芭芭拉找一條出路。 後來,我想到了書法。我的外公生前是個著名的國畫家,到了晚年,日日臨摹字帖,不厭其煩。我想那其中必有他的樂趣,這是其一。其二,書法並非是書法家和畫家的專職,人人都可以提筆試試看。其三,老年人的視力不佳,讀書看報不行,寫字卻是可大可小,伸縮自如的。其四,芭芭拉的中風並不嚴重,只是左半身的行動稍有不便,不影響右手活動。 所以,我決定讓芭芭拉試試看。我上班時帶了筆墨和一本舊字帖。沒有宣紙,就用舊報紙代替。我讓芭芭拉試試看,不喜歡也沒關係。她開始時做得極勉強,一直過了一個月之後,才漸漸地喜歡上了。我看了她的字,雖無功底,但卻是筆筆到位;雖不剛勁,卻也嬌柔。我一面鼓勵她練下去,一面問她寫字時內心的感覺。她說很寧靜很舒服。這就對了! 不日,芭芭拉能寫中國大字的消息,在老人院裡不脛而走。她寫的那些筆劃繁雜的中國字,在那些看慣了ABC的美國人眼裡,自然是深不可測。很多老人,男的女的,外加上護士們都來看芭芭拉寫字。有幾個護士自願湊錢為芭芭拉買了一摞宣紙,還有的老人帶來彩色的菱形紙片,請芭芭拉用中文寫個“愛”字,然後裝個鏡框掛在自己的房間裡,當作藝術品。也有懂得一點點中國文化的老人,問芭芭拉是否可以給他們抄寫一些中國的古詩?於是,芭芭拉又向我借走了我那本唐詩集。她要寫詩,必須要先讀詩。先要搞懂了詩意,好在日後送給美國人時講給他們聽。芭芭拉由此又多了一件讀唐詩的事可做。 芭芭拉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的字日見長進,人也隨之明快了起來,臉上漸漸有了笑容的芭芭拉此時,她看上去氣色也好多了。 因為寫字和臨帖的事,芭芭拉在老人院裡交了不少的朋友。有個美國老先生說:“我以前怎麼就不知道,這裡住著一位很美麗的中國夫人呢?”大家都將芭芭拉稱為文人,覺得她很了不起。她現在再沒有時間坐在窗前發楞了,除了臨帖寫字之外,就是和她的朋友們在一起。 我從來沒有問過芭芭拉以前在香港的經歷。但我想那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舊事了。重要的是芭芭拉現在能夠戴著“美麗文人”的“桂冠”,快快樂樂地度過每一天。 可喜的是,芭芭拉沒有多餘的精力再來抱怨她的兒女們了。這反倒給了那些年輕人施展的空間,而更能反過來為芭芭拉著想。自然,來老人院看望母親的次數也比以前多多了。 臨近聖誕節時,芭芭拉給我看她女兒送的一條色彩鮮豔的花裙子和一盒化妝品,並堅持要把那盒化妝品轉送給我。說她自己留著也沒用,因為她從來都不化妝。 “為什麼不?你的朋友都化,你為什麼不可以化呢?”我告訴她不必轉送給任何人,自己先留著,等日後我有空時幫她化妝。 聖誕節的前夜,老人院的娛樂大廳裡張燈結彩,歌舞昇平。我抬眼望去,在那一群披紅戴綠的洋老人中,看到了穿著花裙子、化了淡妝、笑逐顏開的芭芭拉夫人,她原來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我為我能替她做的點滴小事而感到心安。 老人院的故事,每天都在我們的身邊發生著。 在我們的老人中,六七十歲的,應該算是風華正茂的一代;八九十歲的,則是中流砥柱的一代;一百,乃至一百多歲的,才能劃在暮年的範圍裡。 85歲的史蒂夫,個子不高,滿頭銀髮,衣冠整潔,思維清晰,談吐風趣,舉步生風。其實,我和他並不十分熟悉,只是每每開飯時,到他的房間裡去通知他一聲。而每次去他的房間,見他都在讀書。再看四周,小小的房間是一個書的世界。我仔細地看了看書架上擺放的書,有哲學、歷史、憲法、文學等等,幾乎涉及了各個領域,它們都靜靜地站在那裡,默默地陪伴著史蒂夫的每一天。 “都是你的書嗎?”“是的,是的,我是個老書蟲。” 歲月匆匆。生活中的大事和小事佔據了我的心,以後我也就沒再去注意史蒂夫先生和他的群書了。 直到遇上了蘇珊娜,我才又想起了史蒂夫。蘇珊娜是剛住進老人院不久的80歲老人。她是個典雅嫻靜的老人,但卻不是個愉快的老人,終日憂心忡忡的。一天,我去給她送新洗好的衣服,見她正一個人暗自垂淚。 “你為什麼傷心?”在她回答我之前,我一眼掃到了桌上立著的一幅老先生的黑白照片,以及鏡框邊上的幾朵鮮花。 “那是我先生,去年走的。”蘇珊娜用她的淚眼望著我。我彎下腰,輕輕地擁抱坐在輪椅裡的她。 “不要總是難過吧!你的先生從天上望下來,看到你這樣,他也會傷心的。他最大的願望,一定是希望你活得很愉快!”蘇珊娜默默地點點頭,不說一句話。 我問護士長:“史蒂夫先生有老伴嗎?”“沒有。”“你看蘇珊娜怎麼樣?”護士長笑我亂點鴛鴦譜。但我想,又不是要他們結婚,只是讓他們做個朋友。況且史蒂夫平日博覽群書,為人豁達,只要他願意,他很可能會成為蘇珊娜的一個好夥伴。於是,我決定有空時,帶住在北區的史蒂夫去拜訪一下住在南區的蘇珊娜。 週六值班那天,我的心情格外好。先去看了看蘇珊娜,她的眼睛裡有著一抹淡淡的憂傷。我問她願不願見見我的一個朋友,她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態,於是我就替她決定了。我很快地來到了史蒂夫的房間裡,見他仍舊是一付乾淨利索且精神尚佳的表情。我告訴他,我想為他引荐一位我的朋友蘇珊娜。史蒂夫總是來者不拒的,健步如飛地跟我來到了蘇珊娜的房間裡。我給他倆相互作了介紹之後,就離開了。 我並不知道史蒂夫那天在蘇珊娜的房間待了多久,都談了些什麼,這些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們彼此相識,並能做個朋友。 後來,不僅是我,還有我的很多同事,都常常在蘇珊娜的房間裡看到史蒂夫的身影,他和蘇珊娜之間好像有說不完的話。而蘇珊娜的生活,由於有了史蒂夫的存在,也慢慢地變得愉快起來。 轉眼之間,到了中國的中秋節。我特意從家裡拿了塊月餅,帶給史蒂夫,並給他講了嫦娥奔月的故事。他感到很新奇,並一再說當晚要和蘇珊娜一起賞月、吃月餅。隔日,我去蘇珊娜的房間裡,她又如此這般地把嫦娥奔月的故事給我講了一遍,並告訴我她和史蒂夫一起分吃月餅和賞月的事,我真的很為他們高興。 一天晚上,輪到我安置蘇珊娜入寢。九點多鐘,我來到她的房間,發現史蒂夫仍在。我很客氣地告訴他,蘇珊娜要睡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好了。他連聲說好,並說他想等蘇珊娜上了床,和她道過晚安後再走。我同意了。 我按照先後順序,幫助蘇珊娜做好了一切睡前準備。當我把穿著睡衣的蘇珊娜用輪椅推到床邊時,我發現她的被單需要換一下,我便轉頭去取被單。迴轉只在一瞬間,但當我的目光再次落在蘇珊娜身上時,卻驚奇地發現史蒂夫正要將坐在輪椅上的蘇珊娜抱到床上去。我急得大叫“STOP”,我這一叫,我們三個人都愣住了。第一個回過神來的是我,我笑著對史蒂夫說,移動老人是我們護士的職責。除非有朝一日,他們成了夫婦,他才可以抱蘇珊娜。史蒂夫聽了之後,開懷大笑,一邊笑還一邊搖頭,說我太古板。我只是笑,不說什麼,但我心裡卻在不斷地為我自己慶幸。如果不是我眼快,如果史蒂夫抱著蘇珊娜一起在我面前跌倒摔傷,我必然要為他們的浪漫丟了我的飯碗。 然而,到底史蒂夫有沒有抱上她的新娘蘇珊娜,我並不知道。因為即便有,那也是在我離開了老人院之後的故事了。無論這個故事有著怎樣的結局,我都為他們高興。畢竟人與人之間的婚姻嫁娶,是要順天意的,可是人與人之間的友誼,卻是長存的。我在內心,將永遠地祝福他們。 在老人院工作的第二年裡,由於我工作上的出色,我很快擔任起培訓護士助理的任務。按照老人院的規定,每個新來的護士助理,都要由專人給予臨床指導一個月,主要是每天帶著她們做日常的護理工作,從而使她們了解老人院工作的職責和程序。這一個月,對於新手來說,也同時是很重要的試用期。在一個月結束時,負責培訓她們的人必須給她們口頭或書面的評定,這將成為老闆日後是否僱用她們的重要根據。 在培訓新手的過程中,我採取了“從嚴訓練,從寬錄用”的原則。在我的學生中,有些是成年人,有些是半工半讀的大學生;有的有護理工作的經驗,有的則是第一次進入這個領域;有的只想臨時打打工,有的則期盼長期做護理工作。她們大部分是美國人,也有一些是墨西哥人。我對她們都是一視同仁。在我培訓學生時,我對她們的第一個要求——也是最重要的要求——就是在老人院工作的人,無論是誰,都必須要全心全意地熱愛老人、熱愛護理。在這個大前提下細心、勤勞、認真、負責地執行每一道護理程序。在一個月的培訓結束時,在給老闆寫的有關她們每一個人的報告上,我都是以讚揚為主並積極地建議老闆繼續錄用她們。從學生這方面講,由於是我親手帶出來的,所以我對她們每一個人都有著十足的信心。對於老闆這一方,也解決了他長期缺少護理人員的難題,兩全其美。 每天能和學生們在一起工作,我很開心。但最終我還是被調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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