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李清照

第3章 第三章山東漢子趙明誠

李清照 刘小川 7526 2018-03-16
十七歲的李清照也在反复掂量這兩個字,她的家,卻已搬到了千里之外的汴梁城。 汴梁是北宋的京城,人口達一百四十多萬。城市的規模和繁華的程度,稱冠全球。 李格非買在皇城邊御街上的宅子,取名“有竹堂”,蘇門學士晁補之賦詩祝賀。當年蘇東坡曾於金山寺寫下名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李格非做了禮部員外郎,將妻子兒女從歷城遷過來,人京師,住御街,接近了巍峨的皇宮。新宅新園子,幽篁伴雕窗。梅、桂、荷、菊、蘭,次第吐露著芬芳。 李清照快滿!八歲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誰是她的君子呢? 或者說,誰是她的漢子呢? 這個問題日益逼近了。 去年秋,李府上下忙著遠遷東京的那幾天,李清照坐巾車出城門,為老家的記憶再添幾分秋色。

秋陽偏西她打馬而回,卻見長亭中立著羅希亮,穿戴與陽春三月無舁,刺繡襆頭,紫色錦抱,絲鞋淨襪。手中一把折扇,腰間掛了玉麒麟。這副形象,曾經多少回喚起李清照的念想。此日一別,再見也難。那羅希亮走出長亭,長揖李清照。秋陽照著,秋風吹著……李清照襝衽答禮。 羅希亮並無許多話,只一味嘆息。他執意要把有黃庭堅題字的扇子送給李清照。李清照不受,他竟然跪呈。彷彿彌補某種他說不出口的過錯。 七尺男兒這一跪,跪到她心裡去了。 到汴京後,她還在思量那長亭外的倏然一跪。那羅希亮為她倒金山推玉柱。她把扇子掛到牆上。 老家濟南的美好記憶,也奮屬於羅希亮的一份…… 十八歲的大姑娘,婚事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家里人看她的眼光已有明顯的變化,媒婆模樣的婦人又在穿梭。

“有竹堂”的尖等大事,便是她的出嫁。 嫁給誰呢?京師百萬人眾,有條件的青年公子數不清。 她想:將來要嫁的那個人,模樣風度,須與那山東濟南漢子在伯仲之間。只不能有半點輕薄相…… 閨中女兒扎堆時,她又聽說東京的執綺喬人成群結隊,那些個紈絝的無賴招數,比之歷城,不知強了多少倍。於是心下頗不爽。像她這等女子,嫁漢嫁漢,非為穿衣吃飯。她對未來的丈夫要求高。並且,不是一般的高! 李清照對輕薄很敏感了。她吃過一回虧。那隻搭過柬的手在她敏感的腰部停留了片刻,同樣的手也去摸過那宋秋帆……李清照對這樣的手是不能容忍的。俗話說,稗男頭,齎女腰。蹭一下都是輕薄,更別說伸手去摸。 京師地面廣大,紈絝浪子多多,她必須提高鳘惕性。

媒婆穿梭得緊,李清照的心裡,也是一陣陣的發緊。 不管怎麼說吧,罕則今年遲則明年,她的命運將被決定。心性再高,可畢竟足個姑娘家,她不可能“耍幾年再說。” 城裡浪子多,未曾聽說浪女多。浪女們大約都去做了章台妓館的煙花女。 說起來,還是女兒薄命。做女孩兒的時光是何等的天真爛漫,自視甚高,及至要出閣,“傳統憂慮”就來照面了。女兒難做自己命運的主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偏偏李清照的少女時光,一直刮著自由的風。試問普天之下,誰能叫她嫁雞隨雞? 她對母親“放話”除非她看順眼的男子,否則,寧肯不嫁! 母親“傳話”給父親,父親笑著說:咱們家的女兒,是得有點志氣。 有了父親這句話,李清照心下妥帖了幾分,行動舉止,越發顯得有志氣,連說話的表情、走路的姿勢都有些變了。她原本是天足,走不來細碎步子,現在越發走得自在。汴京男人鼓吹小腳,她很不以為然。她還在左郅右舍的閨閣女孩子中間宣稱:腳是用來走路的,不是給人捧著玩兒的。她最討厭三寸金蓮……

她甚至對媒婆放話說:凡是喜歡三寸金蓮的另人,她通通不予考慮! 媒婆替她做總結:李清照要嫁的男人,是有才華的,有風度的,有門第的,有情趣的。不能有較薄相,不可耍霸道。 媒婆很犯難:京師雖大,公子雖多,但要符合這幾項,一時恐怕不好找。 事實上,從李清照搬到汴樑的那天起,各路媒婆就圍攏來了。歷城有個孔二嫂,這邊有郭嫂、陳嫂、汪婆婆、快嘴李四娘……要說識人的眼力、嘴皮子功夫,卻都不如孔二嫂。說了幾個月,沒一個靠譜。 李清照想:反正條件都擱在那兒,本姑娘斷斷不會降格以求。 她的表情很高了。看男人格外挑剔,青眼少,白眼多。翻白眼的時候她還感到蠻有趣,覺得自己像晉朝的阮步兵。 夏末的一天,家裡來了一位趙家三公子,在堂上與父親敘話。李清照在屏風後聽了一會兒,找機會瞅了他兩眼,便走開了。

她想:又是三公子!先前一個羅三,現在一個趙三,多半是一路貨色。 趙三也是白淨面皮修長身材,戴方巾,著皂靴,腰帶上系一塊玉佩。晃眼費倒像羅三哩。說話是山東諸城口咅。其父趙挺之,官居禮部侍郎,位在李格非之上。這趙三眼下是太學裡的學生,將來淀有大前程:兩個哥哿,俱是官身……總之他條件好,公子哥兒堆中是個百里挑一的人物,是塊稀罕寶,想得到這位貴婿的上流人家排著長隊呢。多少大家閨秀渴望執他的手,與他白頭偕老。而據爭做這樁大媒的媒婆們講,趙公子單單鍾情於“有竹堂”,備下了一雙青眼,要拋給李清照。 這樣的親事,李家人打著燈籠火把不好找。 母親也對李清照說過,機會難得。 不過,父母一如既往池尊重她,讓她瞧了人,再作商議。

父親常說:蘇門學士家,不可拿理學壓迫人。所以李清照深敬父親。注常有青年公子上門試提親,父親是不露面的。這冋則不同,看來他老人家是主張這門親事的。 李清照自知這一層,在屏風後面睜大眼睛瞧,豎了耳朵聽,她想:趙三…… 趙三生得細皮嫩肉,舉止彬彬有禮。莫非又是偽裝? 李清照對男人有些吃不准了。她又要風流俊朗,又要敦厚老實,趙家三公子符合這兩艱條件麼? 不管他符合不符合,李清照要求他符合…… 屏風後的李清照,為自己定下婚姻的基調,她努力掌握主動權哩。誰叫她是蘇門學士李格非的女兒呢? 阮步兵的白眼功夫名楊魏晉,李清照自幼圖好玩兒學翻白眼,還學過“描阮長嘯”。平日里的端莊淑女,憋足氣模仿晉人長嘯,嘯聲聽上去卻有幾分清亮。嘯完了,她莞爾一笑對鄰居的女孩子們散佈“危險言論”

將來為人婦,河東獅吼是個辦法,夫婦兩個相敬如賓則罷,若是受欺負,每日吼他幾吼,叫他做夢也發抖! 有女友問:莫非你將來嫁人時,要做河東獅吼? 李清照笑答:本姑娘無意學悍婦,卻不妨練練長嘯。 且說那個禮部侍郎的三公子,白面長身的太學生,固從夏末來了一次有竹堂,天天都想來。他有兩個說在明處的理由,一是欣賞竹子,二是輔導李清照的弟弟李遠的功課。其實他的第三個理由才是主要理由:接近艷名才名都很大的李清照。 沒過多久,他徵得父親同意,正式聘請了媒婆。 宋代男女相親,比唐朝更開放。男女雙方或於家中或乾酒樓,彼此過眼。若是過不了對方的銳利眼,則婚事難成。父母包辦的婚姻格局正在被“解構”。 趙家貴公子到有竹堂,懷裡揣著不安。李清照的黑亮杏眼撲閃著,不給他一個准信兒。雙方都在試探,在過眼。趙公子是已經富歡上了,巴不得明日魷下聘禮。李姑娘卻還要看看。

過眼須仔細。 媒婆對公子陣話說:清照姑娘要親自照一照。 她轉過身又對李清照說:趙公子是太學生中的佼佼者哩,保不定將來拜相封侯! 媒婆胖胖的,居然在李府住下了。如果沒有員外郎李大人的默許,這位胖媒婆如何能住下? 李府上下都對趙公子印象好。尤其是李選,趙公子幾天不來,他要問上幾十遍。李清照煩他,他就去問胖媒婆…… 貴公子待人很謙和,輔導李選很耐心。十二歲的李遠動不動就對人說:趙公子學而不厭誨人不倦! 丫頭小廝則感慨:朝廷大官的兒子,了不得的太學生,卻對我等下人不拿架子,甚稀罕! 李清照想:他裝得倒像。花花公子扮謙謙君子哩,這種人,京城多的是。 有一天,母親對她說,已託人打聽過了,趙家三公子在家裡、學校裡,確實脾性兒好。

李清照反問母親:睥兒好就是好麼?大丈夫生天地間,沒個脾性兒,枉稱男子漢! 母親埋怨說:他若脾性兒不好,你又有話說了。 李清照總有話說,對上門求親的公子橫挑鼻子豎挑眼,要么搶白他,要么冷淡他。家里人尊稱他趙公子,李清照卻只說趙三。李進的房間裡隔不了幾天便會響起趙公子好聽的讀書聲,她皺了眉頭,問那粘在她左右的胖媒婆:趙三又來啦? 趙三就學的太學亦在御街上,離有竹堂很近,他是優等生,向學官“太學正”清假容易,三天兩頭朝李清照的家裡跑,免費輔導李遠,格外起勁。他又會耍子,課間踢球,將他帶來的一個牛皮“氣球”踢得像帖連在身上似的,腿腳,手臂,頭扃,動作煞是好看,如“球舞”一般,引來李府合家圍觀,陣陣喝彩。偏是李清照關門閉窗,橫豎不去瞧他!踢球沒啥了不起,她還上樹捉鳥下水摸魚呢,她的秋丁,盪得高,蓮舟劃得遠,巾車搖到天邊。她是號稱瘋姑娘的,纖臂揮舞能打架,端莊不怕裙帶斜,身後高高矮矮的一長串……李清照賭氣哩,跟窗外的喝彩聲較勁兒,卻拿了銅鏡揪容顏。自是唇如丹齒如玉,倘臉兒攜帶風流體態!歷城已是名媛,京城亦屬一流女子!

她有祖師爺,姓蘇名子瞻。趙三有麼? 不知不覺,她和趙三比匕了。而“比”是一種連接對方的願望,此間尚厲潛意識,她不自知…… 十一月的一天,夜來好大雪,天明時分放晴廣院子里處處皆白。李清照本欲踏雪尋梅,推窗卻見竹上雪,就像竹籠上蓋一頂可笑的白帽子,竹葉掛滿了冰凌。 李清照隨口道:江南勝景移北國矣! 她著了大紅線披風,穿了鹿皮靴,放開天足,奔出她的小院,翩翩來到後花園。後花園佔地五畝多,雖不比京城那些動輒佔地百畝的私家園林,卻也小巧精緻,用假山加以分割,臨水亭台兩三處,出牆竹子一籠籠。 李格非造這園子有個說法:尊師蘇東坡,當年常把眉山老家的五畝園掛在嘴邊哩。宅第取名有竹堂,既是紀念先師,又與汴梁城星羅棋布的豪華私家園林區別開來。 姑娘家踏雪疾走,哼旋律舞將起來,大紅披風襯了遍地雪白。她是樂感極強的人,自幼習得宮商,長大了,譜寫曲子詞,格外講求聲律。理瑤琴,彈琵琶,吹洞簫,不在那歷城羅希亮之下。只可惜二人緣分淺,未及對彈已天各一方,陰陽不能合奏矣…… 李清照身動情動旋律動,氣沉丹田,對著雪景嘯了一聲,震落竹上雪,驚飛巢中鳥。 卻聽身後有人讚:好一聲清嘯! 魏晉時有濁嘯與清嘯之分,鐘會、山濤之流,五內俱污,其嘯也濁。而描康與阮籍,龍章風質,一生清嘯。不過,晉唐宋七百餘年,女子清嘯聞所未聞。 李清照偶爾一試的嘯聲,今朝得遇知音否? 紅衣姑娘回頭急視之,看見那個趙三。 令她著惱的是,趙三也穿紅裝:一件過膝的紫色裘袍,雪地里分外惹眼,端端的面如雪、身如玉樹。 李清照先是一愣,然後才惱。愣啥呢?惱啥呢?這可有些兒蹊蹺。潛意識“動作”快,一念蓋一念的。 那趙三,居然有幾分龍章鳳質的味道! 李清照回了半截頭,丹唇一努:我自清嘯,關你何事? 趙公子不慌不忙地說:姑娘清嘯壓倒嵇阮,七百年方得一聞,趙三是何方濁物,今日聆聽清嘯,真是萬幸萬幸。 李清照啟齒一笑,心想:此人自稱趙三哩。 她收斂了笑容說:你這個人,倒是善於巴結逢迎。 趙三坦然道:姑娘說的是,我今日確為巴結姑娘而來,帶來了一件小禮物。姑娘若喜歡,權且收下;不喜歡,扔掉便是。 李清照冷冷地說:本姑娘憑什麼要收你的禮物? 趙三說:也不算稀罕物件,我早晨起來,瞅著人冬後這頭一場好大雪,就把它請過來了一件映襯雪景的東西,或可配你院中的臘梅、竹子。你若瞧它不頓眼,也不勞自己動手,叫丫環扔掉就罷了。 李清照仍是一臉冷雪,說:你成天朝我家裡跑做什麼? 趙三躬身施一禮,說:太學放了假,我到貴府,只為幫助李選兄弟讀一點經學。委實不敢打擾姑娘。 李清照白眼一翻:你趙三把我家變成氣球場了,還說不打擾? 趙三賠笑:技癢玩一冋,以後不敢了。 李清照稍露青眼,又說:你穿紫抱也不咋的。 趙三忙道:早知姑娘著了大紅披風,我就改穿綠袍了。趙三一介濁物,怎敢與姑娘爭顏色? 李清照想:此人說話還受聽。只缺了山東漢子的脾性兒…… 她接著想:這趙三羅三俱是艮身白面,能詩能琴,會玩耍子。學問嘛,恐以趙三為佳,太學的優等生哩。 李清照雪地裡漫步,把兩條山東漢子聯在一塊兒想。她走過“抱月”草亭,那趙三在後面跟著。她上了“蝴蝶”小橋,趙三止歩於橋頭,隔她幾步遠。她又要翻白眼了,斥責說:你老是跟著我,犯病啊? 趙三看來有準備,站直了回禀:我那件小禮物,還等著姑娘一句話呢。 李清照說:好呀,我這會兒就給你一句問話,你答上來了,我隨你去看你帶來的東西。若答不上,連人帶物回家去吧。 趙三緊張了,說:姑娘清發問。 李清照指著小橋說:這座橋和剛才走過的亭子,亭名兒橋名兒你都看見了。你不是太學裡的優等生嗎?想必是學問大見識廣。你倒說說,它們典出何處? 二人說話間,胖媒婆和一個丫頭走過來了,恰好把李清照的刁鑽問題聽了去。媒婆暗暗叫苦:這李家園子裡的亭名兒橋名兒,趙家公子如何能說出典故? 趙三在橋下撓撓腦門子,做尋思狀。橋上的李清照笑吟吟抱著雙臂。 他向上偷望她一眼,心想:笑模樣怪俊俏哩。 此間尚能分神,表明他心中已有答案。他立在雪景中,拿眼角去瞟蝴蝶橋上的長身麗人。那紅絨披風像雪地裡的一團火焰。他的紫色裘袍則是另一團火餡。兩團火一起燒該有多好…… 男子兀自走神,女兒粉面含嗔,茫茫銀白世界,男人女人小橋。他小心翼翼地答話了:眉山東坡老家祠堂中的五畝園,有草亭名抱月,取《赤壁陚》中“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的意境命名。禮部員外郎李大人,乃蘇門後四學士之一。亭名抱月,紀念先師矣。這座蝴蝶橋的名兒,想必也是從蘇家祠堂得來…… 李清照打斷他:好吧,去看你那個啥物件。 趙三做驚喜狀:姑娘通過啦? 率清照青眼白眼一併翻:你這人恁地囉嗦。 趙三謹喏:囉嗦事小,犯錯事大。 李清照樂了,仰面一笑:你趙大公子倒像本姑娘的下屬! 趙三賠笑,連聲道:巴不得,巴不得。姑娘在上,小可在下。 那邊的胖媒婆對丫頭悄聲說:拌嘴就有戲,俗話說,言語兒接上嘴,下得聘禮。 丫頭只是呆望趙公子的紫裘袍、自家小姐的紅披風,喃喃說:雪裡紅衣真好看。 胖媒婆也拿眼去瞧那紅衣紫袍,眼珠子轉了幾圈,忽然一拍腿說:有句老話兒,道是紅配紫,愛到死! 呆丫頭脫口電;复:紅配紫,愛到死…… 蝴蝶橋那邊的男女分明是聽見了。男子竊喜,女兒洋噴。 胖媒婆自掌嘴,大巴掌高高楊起輕輕落下。呆丫頭的嘴唇還在動。 趙三帶給李清照的禮物,是一隻鈞窯花瓶,高一尺三寸許,肚大頸小,瓶上有梅花圖案,通體紅色,濃淡不一。李清照用過許多花瓶,並不以為稀罕,瞥一眼說:你從府上大老遠的帶這物件過來,倒是誠意可嘉。 趙三說:這東兩說平常也平常,只燒製難些。姑娘請細看,這瓶上燒出來的彎彎曲曲的紋路,喚做“蚯蚓走泥紋”,據鈞窯的掌窯師傅講,萬件瓷器燒不出一件來,所以市上值些銀子。這梅花泥紋瓶本是一對兒,原是嘉佑年間的宮中之物,不知是不是太監弄了一隻出來賣錢,恰好讓我給碰上了。花錢也不多,得個便宜。 李清照注意到,趙三說起瓷器時,眼中有異樣光澤放出來。 當然,她的眼睛也亮了,小心抱起梅花瓶,看那“蚯蚓走泥紋”有一條泥紋,從瓶底走到瓶頸,線條簡潔而富於張力,真好似大書法家的天才筆觸。 媒婆伸了脖子瞧,說:寶貝瓶兒,怕是值三五十貫錢吧。 趙三含笑不語。 李清照說:依我看十倍不止。 趙三說:銀子事小,姑娘喜歡事大。姑娘的居室窗明幾淨,推窗有好景,左邊幽篁,右側梅花,這泥紋瓷瓶兒,權作梅與竹的僕從吧,一僕二主。小禮物還請清照姑娘笑納。 李清照說:你這禮物可不小,我就收下啦。 那趙三喜得拱手作揖,李清照啟齒笑了。 她想:這人憨態可掬,不像裝…… 一面想著,一面暗喑湧出幾分喜歡來,臉兒略一紅,掉頭尋弟妹們說話了。那胖媒婆自是端詳“瞧科”、偵察女子情態)的好手,思忖大功將告成,白花花的媒錢兒要到於,不禁手舞足蹈,奔王夫人的住處報信去了。 少頃,媒婆向李府老管家傳王夫人的話:設宴款待趙公子。 有竹堂歡聲笑語,嘉賓人座鼓瑟吹笙。大戶人家,這“設宴”與吃頓便飯自足不同,有講究的。李格非在部裡值宿,王夫人親自出面招待貴客,頻頻舉酒下箸,將同一種菜夾給女兒,又布與趙公子。女兒雖未明確表態,那言語情狀已有七八分。而這回不是上回,禮部侍郎的三公子可不是那歷城通判的三公子,門當戶對且不說,更喜男女般配! 這一天,趙三逗留到黃昏後。而以前他不敢的,總是擔心李清照要攆他…… 現在的李清照終於看他順眼了,本想改口叫他趙公孓,試了兩回卻叫不出口。埋頭一尋思,竟然忘了他的名,只汜得他好像字德南,可是又拿不穩。於是,胡亂稱他太學生。這也算個尊稱了。國內學子數卜萬,能到京師人太學的,已是鳳毛麟南。何況他趙公子是太學裡的,交者! 李清照這女孩兒,一旦看誰順眼了,那青眼就緊翻。不過她的風格,翻婚眼比較困難,青眼兒乎到了極限。苒往下翻,一個不留神就會翻出白眼…… 哦,泉城長大的瘋姑娘,火辣辣的性格藏下了百媚女兒身。今生誰來消受?莫非這個姓趙的太學生? 女孩兒才高情烈容貌好,萬般矜持到今朝。為誰閒弄石榴裙?為誰微敞一抹酥臨? 很奇怪的一個現像是:有他二人在一處時,其他人都走開了。倍大的宅子彷彿空空蕩盪。 孤男寡女月黃昏,並扃漫步後花園,雪水滴落,石板路滑。李清照的鹿皮靴走得穩當,未化完的雪在她腳下吱呀有聲。她主動朝後花園走,趙公子一路緊跟著,像下屬跟著他的上級領導。 李清照走進了立於池水中的抱月草亭。趙公子也進去了。 九尺圓亭中,左右更無人。只有月色與姿色,李清照靜靜地站在趙三的身旁,竭力屏住呼吸。酒後芳心枰評眺,她使勁按捺住。她可不是等閒女子,她是李清照! 她給出了最後的一道試題,專看他是不是“趙一手”。 若是硬硬的指頭搭過來,他就完蛋了,囫闔兒走人,別想再進李家門!摸摸她的纖不也不行。此間露出一點輕薄,將來定是狂蜂浪蝶。京城風氣很不好哩,官場更是大染缸,什麼官妓營妓家妓的……清照覓佳偶,第一要他品性端莊! 他趙三在晚餐桌上喝光了套杯裡的美酒,走路都有點歪,月色姿色撩他心魄…… 身邊沒動靜。沒有趙一手。 二十一歲的太學生倒挪開幾步,去欣賞亭拄那邊的月亮了,遙想東坡故園荷塘中的抱月草早,向注之情溢於言表。 品貌俱佳的青年學生,毫不經意地過了最後的一道關。 李清照還不死心,等他雙腳挪回來。不過,還是沒動靜。 紫袍漢子似乎單單痴迷月中仙子。 她瞅他的挺直背影,心想:端端的不是京城紈絝…… 於是,芳心一陣狂跳,倒想去捏捏他的漢子手。 他說起太學裡的事情,說起他的兩個哥哥,隻字不提媒婆重點誇耀的古玩愛好。若不是他先前說了一通鈞窯梅花泥紋瓶,李清照幾乎忘了他的嗜好。她提起這話頭,問他何以如此。他笑笑說:王安石不誇治國,蘇東坡不誇豪放,司馬光不誇學問,蔡京不誇筆墨功夫…… 李清照樂了,說:你也不提金石收藏,不提你崇拜的、集占一千卷的歐陽修! 太學生大笑。 真瀟灑。 瀟灑男人拱手告辭。登車時他似乎順口提到,要離開汴梁幾日。李清照頗覺意外,又不便問他。只說:今日相聚很痛快,多謝公子贈我鈞窯寶瓶。我幾番叫你趙三,你也別在意。我這人記性好忘性大……敢問公子大名? 太學生微微一笑,謙恭地說:山東諸城趙明誠。明亮的明,誠意的誠。姑娘請回,明誠去也。 馬車載走了趙明誠。寬闊整潔的御街上,裹一身大紅披風的高挑女子李清照,悵然俏立。 緊挨皇城的御街寬約九十米,路中間有一條“杈子”分割,類似後來的行道樹。趙府的馬車高大而時尚,馬蹄踏著青石板,蹄聲清脆。 街邊人家燈火,天上星月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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