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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情人與病人

李清照 刘小川 7018 2018-03-16
趙明誠一去多日無消息,更奇的是,那快腿快嘴的胖媒婆也藉口有事,消失了。李清照等著趙家下聘禮哩,晴天雨天倚門而礓,打簾子手都酸了,佇立腳也麻了。 過年了卜汴梁城年味兒濃,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倒貼福字,正掛門神,年輕人穿新衣放鞭炮,大小氣球踢向雲霄……耍子多多吃物豐盛。更兼那些勾欄瓦肆,酒樓茶坊,萜宇宮觀,三教九流,人如潮水車如龍。李府的廚子、侍女、雜役、車夫,也分成兩撥,輪番上街耍、公子小姐更不用說了。 京城有歧大戶人家女眷,節日里只許倚倚門窗,模樣兒可憐巴巴。李格非卻宣布;有竹堂中人,逢節日務必玩高興吃安逸(吃安逸是眉山土語,格非向東坡學來)。王氏則逐一打發細碎銀子,叫下人們出去盡興花銷。

年年過春節,李清照鬧得最歡,從臘月鬧到正月十九,因“上元狂歡”有五日之多。她是李府的核心人物、戲耍頭月,眾人在她的帶領下,越耍越能耍……可是今年,可是眼下,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模樣兒有點癡呆。 痴嗜哩?朵啥哩? 問她她也不言語。 年三十守歲,她把自己灌醉,抱著濃愁上床睡。 大年初一,她在後園“調教蟲蟻”,調教一隻瘦鸚鵡。 大年初五,她只玩了一回李選送她的撥浪鼓。 初五這天的午後,丫頭們聚於後園迴廊中議論:小姐今年不帶我們瘋玩,好可惜。 小廝們蹭過來插嘴:小姐和我們玩不起勁。小姐心裡只裝著一個人。 丫火故意問:小姐心裡裝著誰呀? 小廝打諢笑答:裝著那位太學生,白淨面皮長身漢子!

丫頭皺眉說:啥漢子不漢子的,難聽! 小廝越發說起勁了:漢子咋堆聽了?豈不聞,男大當婚女大思漢? 丫頭捂起耳朵:不聽不聽,我們不聽! 小廝咧嘴樂了,扯開嗓門說:表面不聽,嘿,裡頭裹個春心! 老笸家路過迴廊聽見了,抿嘴笑笑。他熟悉這家裡的風格,下人們向來少拘束。 閨房中的李清照也聽見了,心想:這年過得冷清。 汴梁多的逛熱鬧去處,卻勾不起她一點興趣。 閨女。宅女。天天在家裡。 爐香靜逐游絲轉,心香為誰發亦難? 去年的羅三,今年的趙三…… 男子的魅力,居然大如許! 家裡近日來了親戚,李清照也陪過了幾杯淡酒。酒後鼻息濃,對鏡貼花紅,可是花紅貼給隹看啊?她伏幹窗前桌上,瞧著窗花,憋著心花。初春午後,樹梢日頭也傾慨! ……那花架卜,的大紅鈞窯瓶插著梅花呢,她看過多少次了,千次還是萬次?不看它時,余光裡也有它;人到別處走動,心裡還是宵它。莫奈何。

蚯蚓走泥紋,牽得奴家魂…… 李清照很有些納悶,一個夏天才認識的太學生,竟讓她失魂落魄,無心過年不想耍。唉,是由於他魅力大呢,還是由於她春心大?如果是後者,那麼,這一顆春心究竟有多大?比一般的女孩子大麼? 小她六七歲的李遠溜進她的房間,送她一隻風鈴,卻是為了巴結她,探聽趙公子的消息。李潰照生氣了,一搖風鈴說:別鬧心! 那風鈴一陣響:丁丁丁…… 李這溜走,到門邊回頭熵笑:丁丁丁,不鬧心。 鬱悶的李清照終於啟齒一笑。 當年李格非無子,王夫人三十多歲才生下李選,合家歡賽,呼李選乳名為李丁。丁諧音釘,取木上釘得牢的意思。 李清照去母親的臥房,明是請教針線活,坐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想听趙府消息:這大過年的,莫非爹爹與同在禮部的趙挺之大人沒有往還?

母親只說針線,拿笑眼不時瞟瞟女兒。過來人懂得多,但是有錢話擱到嘴邊也不能說。 李清照嘆息著回閨房,瞅瞅花瓶,翻翻閒書。 歷城羅希亮以三月琴心挑動她……愛河一旦泛起情波,再難平復。春心恰如繡球,拋給京城的太學生。八字合過了,門第配過了,人也“處”過了,雙方父母都滿意,只等趙家下聘禮。可是這趙明誠,大過年沒個音訊。 李清照想:以他那樣身份品貌,只怕媒人踏破門檻。胖媒婆莫非又去別處張羅了?京城名援多哩,趙挺之官居禮部侍郎,四品上階高官,他與皇室結姻親也有可能…… 李清照想得遠了。 這也是沒辦法。一旦愛上了,就會想得細又想得遠。 她想:以趙三那性格,會聽從父母之命吧? 李清照坐臥不安了,黃昏裡獨自走到後花園,步入抱月亭,站在他年前站過的地方,抱影徘徊。

過了一會兒,彎彎月兒碧空照。 她想:那歷城媒婆孔嫂咋說的?濟照,清照,名兒吉兆! 她雙手合十,念聲阿彌陀佛。 這一夜她沒有睡好。 接下來的幾日,仍無趙明誠一紙書信。李清照悄悄叫老管家去趙府打聽,管家回來說,趙府朱門緊閉自元宵節開封數十萬人狂歡。人夜,恰遇天降瑞雪,全城千種燈與億萬雪花共舞。李清照卻在堂屋守著一堆炭火,她對想拉她出去試燈的弟妹說: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心被情牽著呢。燈呀雪的有啥意思? 缺了一個人,全世界都乏味了。 家里人幾乎跑光了,上街去人山人海了。她屈腿抱膝坐了堂屋裡的矮板凳,獨自撥著鐵盆中的炭火,臉兒破火光映得通紅。懨懨的,沒情沒緒,臉紅心兒灰…… 她想:那胖媒婆咋說的?紅配紫,愛到死。

心思觸到一個愛字,她渾身戰栗廠,愛到死啥滋味啊?她想一想十三初萌女兒心,十八猶未綻放開來。心花真是很難開吶,她這邊好不容易敞開心扉了,他那邊又斷了音訊。 爐火旁她垂著頭,回想當初他看她時的那些眼神。哦,那分明是戀著,戀得比她更甚!他一有空就往李府跑,不惜逃學挨先生罵。他踢球表演呢。他一見她,說話就結結巴巴…… 身形修長的李清照在火盆旁邊,垂頭垂了很久,還蹲著,渾無知覺。她拿著一把小火鉗,無意識撥著炭火。 他音書蠻然。她百般無奈,轉向感覺的鈾微處尋找憑據。 情力拽她尋思記憶中的東西…… 她微笑了。記幾告訴她,有個人兒愛著她。 忽然門被推開,李選裹一身冷氣奔來,手中晃著小泥人兒,沖他姐姐喊遒:我在大相國寺捏了一個趙公子,姐姐看像不像?

紫色小泥人兒胳膊老長,李清照拿在手上看,冶齒一笑。 王夫人隨後進屋,抖落披風上的雪片說:清照,你這一蹲半天,不累啊?夜市上多麼熱鬧。 李清照站起身,笑著說:我蹲了半天嗎。 她的心情忽然好起來了。 元宵節李府開夜宴,王夫人及李清照姐妹、弟弟、老管家老媽子,連同幾個上等丫頭濟濟一堂。小廝雜役按慣例不能上堂,在耳房坐了一桌,壓住嗓門划拳吃酒。 熱菜熱酒熱炭火。門外雪花大如席。 暢飲之後,李清照這一夜睡得很香。 翌日一覺醒來,眼裡放著光…… 寸是過了一天又一天的,仍不見趙明誠露面或託人梢來半句口信。李清照的一雙眼睛,漸漸的歸於黯淡,吃飯又是沒胃口,通常撬幾筷子便走開了。眾人瞧她可憐:背影越發清痩了。

情思霸道,教人瘦…… 李府上下幾十口人,皆知李清照擱著心事不快活。十幾年的燦燦臉兒、快活影兒,橫豎樂不起來。鬱悶倒容易,蹙眉是常態。 丫頭們嘀咕說:戀上一個郎君,竟是這般光景!那情絲愛線捆綁人哩,兀是叫人動彈不得。 眼看正月過到頭了,李格非到禮視事已多日,回家並未帶回李清照想听的任何消息。飯桌上,李清照眼巴巴望著父親呢,望一回失望一回。白天悶頭睡覺,半夜撥著幾花…… 一日,父親從朝廷回來說,趙挺之一家春節去了老家諸城,近日已返回東京。李清照頓時來了精神,想听下文,父親卻將話題轉開了。 李清照想:那太學生既已回東京,為何不來有竹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一個多月不見了,莫非他心裡不慌急?

她倒是想去敲他的大門。不過,她是驕傲的李清照,她不能主動去。 據著吧。等他顛顛地過來…… 她扣信他會來的。 這一年的二月初,大姑娘李清照整日待在臨街的小樓上,憑窗看閒書,做女紅,瞅瞅自家院門。春日太陽照著寬敞的、有皇宮背景的御街,街上行人蠻自在,各式鳥車悠悠過。李清照靜靜的模樣,瓜子臉兒清瘦。中針線飛快。繡羅帕,做香襄,織絨衣,她平時做得不多,可一旦做起來,又快又漂亮。三兩天工夫,枳下羅帕香典許多,散與府內諸人。一隻繡了荷花的大香旃是給“他”的。他贈她鈞窯梅瓶,她回贈他荷花香囊。荷諧音合。 唉,姑娘思漢,其心已昭然。 而確認這情思,真是不容易。 十八歲的姑娘家一下子就懂得了:天大地大莫如情大。

思他想他埋怨他:趙三折磨人哪。 李清照憑雕窗幾多幻視?那長身白面的漢子橫穿百米御街顛顛奔過架……午後托腮、打個盹兒,她又在夢中掠牆過瓦顛顛地奔過去。 男奔女,女奔男,奔出個花好月圓! 可是李清照一等再等,等不來咫尺之遙的趙明誠。她幾乎絕望了:那禮部侍郎的三公,那了不得的京城太學生,多半在胖媒婆的牽引下奔了別處,正與某個金枝玉葉的小姐卿卿我我,四目相向不肯挪。 李清照吃醋啦,而醋女子又“醋得細”,彷彿那金枝玉葉的嬌小姐近在眼前,沖她亮身段扮媚相哩。趕也趕不走。 眼看快到二月中旬,太陽照著身子很有幾分暖意了。李清照心裡卻添著涼意。她不復上小樓,不看那個有荷花圖案的大香囊,不撫琴,不翻書,甚至將那鈞窯泥紋瓶挪到不起眼的牆角。 希望渺茫。 她撐得辛苦。 一旦洩氣,恐怕要生病…… 埋怨他也沒意思:人家終灼是個自由身,子箅她的什麼人。他趙明誠有足夠的理由另選媳婦。 李清照對自己的魅力也產生懷疑了:自己果輿美得與眾不同麼?也許正由於她的才華勾美貌,性子又高傲,人家趙公子再三考慮之後,才決定離她遠點。與她做個異性朋友,詩友,畫友,琴友,棋友,而不延娶她為妻…… 李清照越想越多了。戀愛中的女人,如何能夠想得不多?當她情路不通時,想得更多。 “想”是不得已:躺子空不下來。睜眼閉眼都是他。她甚至覺得自己不夠完美才好,免得將意中人嚇跑。 又是一輪月兒園,李清照與趙明誠,相隔昭尺,難以共嬋娟。 她千百遍地想:誰與他共嬋娟? 園子里花肥了,鞦韆架上人瘦了。 李府中人,沒人再提趙明誠三個字。這兆頭不妙。丫頭小廝嘰里咕嚕,見了她便收住苦頭。 人不來,病來了:李清照的身子忽冷忽熱。 她想好了,眼下是二月十五,再等他三兩天,如果他那邊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她這邊就會有動靜廣砸爛那鈞窯花瓶。什麼勞什子,她李清照可不稀罕! 二月十六日過去了。 十七口,艷陽高照。府中人彈鳥弄花扎風箏,眾聲植嘩。貓兒跑狗兒跳,蜂也唱鳥也叫。李清照東走走兩瞧瞧,不時瞅日影哩。歡快的人呀狗的她一概看不見,口中不停念叨:斷絕他,斷絕他…… 日頭偏丙時,李清照扶著後園的鞦韆繩子,頭偏著,怔怔地望著通向前院的小路。丫環侍立。李遠在瘋跑,老媽子喘氣緊隨。李遠躥入抱月草亭。 太陽變成夕陽,李清照滿眼惆悵。她試著盪鞦韆,捏繩子的手一陣發軟:身子盪出去三尺高,人卻險些仰而兒倒栽下來。 病來了。 他知否? “恨薄情一去,音書元個。” 年前冬日里,他趙三跑李家跑得多勤啊,嗬兒又甜,討好她,追求她,抱瓶兒獻殷勤,穿紫抱顯風度,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踪。早知如此,又何苦頻頻來招惹她? 她這邊好不容易動了情,他那邊倒沒了影。 趙三比那羅三更可恨。恨…… 李清照恨恨地站起身,弱弱地朝她的閨房走。閨房將作病房矣,有惜的人,就是有病的人。情不滅,病難消。二月春風閃如刀…… 李清照回房,一眼瞥向那大紅鈞窯花瓶。瓶中插著一束紅玫瑰呢,艷得難看,香得膩人。她對丫環說:玫瑰俗不可耐,扔了吧。 丫環囁嚅道:姑娘早晨還說玫瑰好呢,色濃枝惝,扔了豈不可惜? 李清照說:叫你扔你就扔,煩人! 丫頭拿著玫瑰出門去了,李清照仍盯著那個岡肚大花瓶。 花瓶顯然比鮮花更難費。 砸了它?李清照念頭一動,手上來勁了。 她猶豫著,手癢癢:憐起牆角的花瓶,擱到桌而上。只須袖子一拂,它就變成碎片。 情路堵塞的俏女郎與鈞窯花瓶較上勁了砸花瓶的聲音比較好聽…… 這時,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丫頭一面推門進來,一面喊:定帖,定帖! 李清照沒聽懂,問:啥定帖? 丫頭立定喘氣,啟齒笑著說:趙公子叫媒婆送來了定帖,太太正在堂上細瞧呢。 李清照聽懂了,心慌了,病態沒了,渾身來勁了,剎那間蒼抱臉兒顯出桃花紅。丫頭的嘴還在說什麼,她哪裡聽得清?長腿急速邁出去,長袖拂了泥紋瓶,那瓶兒在桌上搖了幾搖,終幹未倒。李清照拍拍它的細頸子,嗔道:乖,你這寶貝瓶子,可不能倒…… 奔出門時她又吩咐丫頭:去摘一枝花插上吧。 丫頭問:摘玫瑰還是摘桃花? 李清照已在十步開外了,頭也不回地說:隨你吧。 穿迴廊過中庭,掠過有青苔的方形天井……擔下燕子飛,地上女兒走。唉,夢中走過多少回?分不清白日夢還是黑日夢,十三歲,十五歲,十八歲…… 女兒心貴如金,貌美也好,姿色尋常也罷,掏心,一定要掏給如意郎君! 一生幸福匯於此刻,滿眼嬌羞要看定帖。 李清照像夏風一般刮向中堂。眾人正圍著王夫人呢。李清照一眼看見母親手上那深紅色的定帖。 鼙邊插鮮花、手持青陽傘的胖媒婆站在堂上,瞧李清照趕過來的這副模樣,心裡直樂,她想:老身,十成矣,將來趙公子定能降伏這位出了名兒的驕傲美娘。白花花銀子賞與我,三年五年吃不完! 趙明誠在春節前後消失,是這媒婆的主意…… 王夫人把趙府定帖遞給女兒,一般女孩兒,看定帖要躲起來悄悄看。李清照當眾細看。其實哪有“當眾”?李清照的眼睛忽略眾人只見定帖。 宋代城市婚俗中的定帖,是計對“草帖子”而言。趙府不用草帖,直接把定帖送到有竹堂,表明了對這樁婚事的滿意程度。當然,這也是媒婆獻計,婚俗花樣繁多,媒婆自有她的操作空間。 定帖上寫著“趙明誠定帖”五個行楷小字,從右至左,排列著他父親趙挺之祖上三代人的名諱、官位、諡號以及各自長子的名字、官位等。趙府內前的房產田產也標明了。主婚人為禮部傳郎趙梃之,七個大字,出自主婚人自己的手筆。 李清照笑道:我還沒見過趙大人呢。 胖媒婆接話:以後姑娘進了趙家門,每天都能見哩。趙大人真是罕見的風度、氣派,今日的禮部侍郎,明日說不定就是宰相啦!趙大人還特意吩咐我傳話,希望李府早日間帖。雙方下了聘禮,定下吉日成親。李清照對母親說:今晚就回帖吧。 王夫人含笑不語。 媒婆說:明天也不遲的。 王夫人仍不表態。 胖媒婆是常為大戶人家說媒的“業內精英”頓時知道王夫人不表態的緣故了,趕緊改口道:過幾日回帖,也行。 王夫人對女兒說:等我和你爹爹商議後,請媒人將李府定帖傳與趙公子。 這等於間接表態了,又不失有竹堂女主人的身份。 李清照、說:爹爹哪能不同意?定帖也簡單,照著族譜寫了,送去便是。 胖媒婆笑道:定帖再簡單,也要員外郎李大人親自寫啊。 李清照又看手上的“禮部侍郎趙挺之”幾個字,說:爹爹的書法比趙大人強多了。 媒婆說:是麼?趙大人寫的可是蔡京體! 李清照笑道:這個你不懂。書法的好與壞,與官大官小沒關係。媒婆說:當今皇上的書法不是天下第一嗎? 李清照啞然失笑:皇上自創的瘦金體固然很好,卻稱不上天下第一,大書家多著呢,比如黃山谷的書法,造詣更深厚,筆墨更瀟灑。 媒婆笑道:小姐是大才女,自然懂得多。老身是個粗人,沒捏過幾天筆,不過,我也斗膽勸一句,姑娘到趙府以後,談詩論字,還是留一些餘地為好。 王夫人微微點頭。李清照搖頭說:詩詞書畫,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如果大家都是有話不說,或一味恭維權貴,哪裡還會有上乘之作? 媒婆不做聲了,只瞇了眼笑。她想:等見了你的公公趙挺之大人,看你還這麼張狂不?趙府門檻髙於李府,那是何等氣派!不出一年,非叫你李清照低眉幀眼不可! 這一天,李府設宴款待媒婆。席間,李清照向她敬酒,敬她一盅,自飲兩盅,是感激媒婆的意思。李清照向來有山東人的豪爽,感激便感激,繞不來彎子的。猶如評書畫,有話訧直說。然而千媒婆這行當的,菊人說話必須彎彎繞,李清照這麼飲酒,她心裡又有意見了,對王夫人耳語:姑娘喝酒,家裡隨意拽,倒也不礙車…… 王夫人自然明白,對女兒說:多吃菜吧,看你瘦的。 李清照嫣然一笑:女兒這身子呀,胖瘦只在一念之間。 媒婆忙問:姑娘莫非有汕術? 李清照說:仙術倒沒有。反正我今日多吃幾口,明天就長肉啦。打小便這樣,我也不知咋冋事。爹媽生的。 胖媒婆嘆息:我這身肉想瘦瘦不下來,像個肉球……坫娘自控體重太有福了。好身段,好容顏,唉,趙家三公子好福氣! 經驗子富的媒婆,話拐彎了,突然來這麼一句,把李清照的臉挑得通紅。 兩天后,李清照的定咕送到了趙明誠家。趙家隨即下聘禮,金帛玉玩裝了幾輛車,以皇上賜的金盒子為先,刻有趙府銘文的紅漆箱子、彩緞櫃子隨後,十分招眼。一路敲鑼打鼓吹鳳簫,朝御街西頭的有竹堂緩綏進發,市民夾道爭看,小孩兒趁機爬樹上房,“汁梁第一街”熱鬧非凡。 李清照登小樓倚欄望,幾里外就听得彩禮車鑼鼓響,幸福的淚水奪眶而出。 定下了定下了,今生今世定下了,十八歲女兒的多少愔憬,匯聚到此時此刻。幸福從四面八方向李清照襲來,撥得她團團轉,只嗛那趙府禮車太慢,似乎走一陣停一陣的。她催促老管家:去看看嘛,是不是街上太堵了…… 管家急忙打馬去了,不多時,回小樓報告說:嘿,瞧趙府那架勢,要驚動全城哩。大戶人家聯姻,真是排場了得!連聖上都來祝賀!李趙兩家從此是一家了,官場攜手,一榮俱榮…… 李清照打斷他:說這棖千嘛呀?聘禮車隊都走到哪兒了?老是慢吞吞…… 管家笑道:慢才好,慢才好。他這麼興師動眾大招搖,倒讓我們風光。從今以後,這東京的十萬貴人,誰敢小看有竹堂? 老籃家自有他的興夼點,哪裡識得女兒心? 李格非夫婦早已穿戴整齊,站在大門外,率眾迎接聘禮。 天氣也好。太陽照著。 李清照撐雕窗、卷珠簾,臨銜眺望。街上有人指點她呢,認出她是即將出嫁的李府小姐,卻詫異她撐窗捲簾的動作利索、張錯禮車的橫樣大方,於是評論說:這深閨女兒不一般! 將要出嫁的女兒,誰一般呢? 宋代女兒出閨前,通常要抹眼淚,南北衍成風俗。待在家裡有爹媽疼,嫁出去可就說不准。洞房是啥樣啊?洞房中的那個郎君又是啥樣?這些即將照面的、一生中最寶貴的東西叫女兒嚮往,卻也會令她暗暗恐慌,莫名而持久的恐慌:生理的,心理的,攬在了一塊兒。 閨中女兒也單純,十年八年修成的一顆女兒心,萬千美好期待,一朝恍惚出門! 嫁出去也是“潑出去”啊,開弓再無回頭箭。丈夫、公公婆婆、三姑六姨,皆是她的未知數,所以女兒要哭。哭哭啼啼上花轎…… 李清照卻哪有心思哭?她樂個沒完哩。 公公婆婆之類,嫁過去再作計較吧。聘禮,聘禮! 李清照緊緊靠著雕窗,迎著太陽,解住呼吸…… 那趙府吹吹打打的聘禮車隊迤邐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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