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李清照

第2章 第二章相親的故事

李清照 刘小川 11418 2018-03-16
三月中旬的一天,李清照又出城瘋玩了。一身輕衣心情好,扁舟短棹任逍遙。 茫茫湖面上的紅衣少女,釣魚吃魚,捉蝦戲蝦,埋頭見緘水,仰面見青天,李清照不怕落水,十三歲那一年她就學會游泳啦,夏日里也曾連人帶裙子扑騰浪花,撲得渾身痛快了,才潛人青紗帳晾乾衣裳,隨行小廝遠遠地站崗…… 今日玩到自頭偏西,湖邊停著她的巾車。 巾車向城門,小廝攙鞭,馬蹄踏踏。一群玩伴有坐車的,有騎驢的,有長跑的。各色衣衫兒映照官道兩邊怒放的野花,官道上停著許多車馬,踏青的男女三三五五,野池裡撒歡尖叫、不想歸家。 酒店茶肆生意好,小販提籃滿地跑…… 李牆照玩了一天已經玩夠了,對簾子外面的熱鬧景兒愛看不料。她今天是野姑娘呢,她耍得遠,而一般閨女只能耍出城門樓子。李清照要耍到天邊去。 “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巾車內鑲了小銅鏡,她捋捋鬢犮,補補淡妝。平時畫妝是畫著玩兒的,歷城大小閨房中流行過各種畫法:咸陽妝,汴梁妝,臨淄妝。李清照自創南唐昭惠後的雲高髻、鬢朵妝,元夜燈如晝,她躍嬈於濟南街頭的人群中。她又嘗試素面朝天,“洗妝不退唇紅”。她活出少女的各種模樣、各色滋味。

誰讓她是李清照呢?名門閨秀四個字,別想欄她的撒歡腿。母親叮囑過,車行途中,可別鐸易打簾子。禮部員外郎的閨女哩,珍重芳姿不打簾子。然而李清照哪管這些,打簾望望美少年,美少年也會探頭朝她望一望。 波此望一望,心中很舒暢。 望不出故串也要望的,這可不叫“白望”。 李清照走一路望一路,這是她秘而不宣的保留節目,出城回城都要望,打簾子手臂都酸了,她還是要望。 十三女兒開始望,望到十七歲了,越望頻率越高。樓上眺望,路上張望,榻上想望……這究竟是咋回事兒呢?為何她一年年望了又望? 李清照讀柳永、張先、晏殊和晏幾道……艷詞悝語撩撥人哩。 官道旁的校亭中,有個白面男子,正凝神撫琴,琴聲澝越、悠遠。亭上卻有四個書寫於絹帛的蘇體大字:以字會友。

李清照想:這人有些古怪。 她叫小廝停下巾車,聽琴,觀字。 那亭中的男子頭戴襆頭,身穿紫袍,腳下一雙絲鞋,撫琴的動作甚瀟灑,指尖送出融和飽滿的春光。圍觀者不少,卻是看熱鬧的多。有人搖尖說:聽不懂。 長亭裡走掉一撥,又圍攏來幾個……撫琴男子抬頭,微微一笑。他分明看見了巾車上端坐著的李清照,只一掠而過,光並不停留。 美少女暗暗有些惱呢:他居然不看我! 高挑個兒的少女下車了。頃刻有闊少議論:誰家小姐這麼招眼啊? 闊少發議論不拘場合,十幾個腦袋齊齊地轉向李清照。她的男女夥伴們簇擁上來,顯然以她為中心,越發顯出她的尊貴。她的巾車,她的馬匹,都不是尋常物件吶……闊少嘖,責稱讚,寒士頻頻嘆息。李清照的心中湧動著一股自豪。她這,亮相,身後風景失顏色哩。可是那亭中的男人兀自撫琴,喉嚨裡哼哼唧唧,彷彿她根本不存在。

李清照只投去一瞥,那男人面孔已映人她的腦海,連同他的舉土風度,因他驕傲不瞧她,那形象又悄悄放大。 狂士自古就有,莫非眼前是一個? 李清照自幼諫書多,聯繫晉唐宋了。 離撫琴人幾步之遙,她停下腳步。 那紫衣男子渾無知覺,琴聲轉急促,當心一劃如裂帛,琴弦幾乎要斷成兩半紫衣男子仰面輕嘆:知音少,弦斷有淮聽? 李清照忍不住接話了:眾人聽你彈琴,你偏說知音少。豈不是故作輕狂? 男子瞟她一眼說:小姐出此語,倒是有點輕狂。 李清照瞧瞧那“以字會友”四個字,嘴角略含譏誚,說:且問貴公子,書法師承哪一家? 男子望空作答:師承百家。 李清照笑道:你這話似是而非。唐宋許多大書家,隨便挑一個就足以讓你學上半蜚子了,你怎敢說師承百家?

男子這才正眼瞧她,打量她片刻,目光像手指,從頭到腳拂過她的全身。他徐徐說道:小姐這句話有幾分功底。不過細究起來,也是似是而非。師承百家乃是泛指,不拘泥於哪位大書家。何謂大書家?一味拘泥顏柳蘇黃,哪裡還有長江後浪? 李清照點頭道:有道理。公子嘴上功夫了得。 紫衣男子笑道:小姐開口是綿里藏針,蜜中有剌。好,好,讓你瞧瞧俺的筆底風雲。 那亭中的白面男子呼來宣紙硯墨,在三尺寬的琴桌上鋪開。他身邊的琴童,此刻變成了書僮。 眾人圍上去,議論說:帥男靚女互相叫板,有得好戲看…… 男子下筆飛快,眨眼揮成一張條幅。他自己看滿意了,方抬頭說:諸位,怛凡識得這書法文章的來源者,羅某願與他結為友朋,詩酒切磋。

李清照笑問:公子姓羅? 男子微笑回答:不才羅希亮。請問小姐芳名? 李清照細眉一挑:我姓哈你就不用問了吧。 叫羅希焭的紫衣白面男子躬身道:男不問女,合禮,合禮。 圍觀的群眾發出一陣笑聲。 李清照想:此人還比較幽默…… 這時,卻有紈絝模樣的人嚷遒:女問男,忒稀罕!大夥兒說說看,他倆稀罕不稀罕? 群眾樂得嘻嘻笑,幾人同聲答:稀罕! 羅希亮寫的條幅,是蘇拭的名帖《橘頌》。 李清照歪著腦袋細看了一遍,想從中挑點毛病,卻發現不大容易。顯然是一幅臨摹名帖的好字,筆勢逼近原作。李清照想:我和父親都寫過《橘頌》,橫豎只寫得三五分。 羅希亮很隨意地望著李清照的漂亮而孔,拿孔聖人語錄嘲笑她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李清照露玉齒微微一笑:吾聞之,大約三十年前,神宗皇帝下手札,復起蘇子膽於貶謫之地黃州。子膽大師在北上途中,卜居於常州,買田於宜興,他老人家高興了,隨手寫下這傳世名帖。 羅希亮說:小姐與蘇軾,看來緣分不淺吶。 李清照說:你把蘇體字寫成這樣,幾乎能亂真,亦難得。 羅希亮忽然不做聲了,擺弄著他手中的折扇。李清照忍不住去看他漂亮的手,心下納悶:這人怎麼不說話了? 羅希亮打開折扇,李清照眼睛一亮:黃庭堅的書法真跡! 她心想:此人真有癉來頭,偏拿蘇東坡黃庭堅炫耀。黃庭堅是她父親的朋友呢,又是蘇門學士之首。 她微笑著等羅公子開口哩。 不料那羅希亮搖搖頭說:只呵借男女存別,羅某不能與小姐交遊。

車清照一愣,皺眉頭說:谁愿意和你交游啊? 她想:這不是耍弄人麼? 官道旁的長亭內外,幾十個人,多半都在瞧耍子。李清照還帶著好幾個玩伴呢,這會兒他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紈絝的表演空間又顯現了,那闊少怪聲怪氣說:少年男女交哈游啊,直接交頸多痛快! 眾人大笑。 李清照氣紅了臉,扭頭便走。 她聽得身後說:羅某得罪了。 她邊走邊拋下一句:不干你事。 李清照的巾車上路了。車兒顛顛,心兒顢顙……適才言來語去的正在興頭上,卻來個突然中止。很不爽。李清照打簾回望,那紫衣白面後生也在呆望她的漂亮巾車。 陽春三月裡,十七歲的姑娘家,心裡初綻一朵花。 駕車的小廝彷彿知道她的心情,只憑馬兒慢慢走。夕陽已西下,遠山近水籠輕紗。巾車走出老遠了,李清照還想打簾回望,伸出去的手又緩緩垂下。夥伴們要說她的笑話。

官道拐彎了,回盟都已經望不見了,周遭落入空曠、寂寥。舉目望去,滿目春花染輕愁…… 這時候,忽聞琴聲破空而來,毫不費力地趕上了她的車駕。 他埋首彈。她側耳聽…… 一曲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鳳求凰》遠遠地傳來:“鳳兮鳳兮歸故鄉,遊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豔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 李清照命小圃停車。馬蹄聲住歌聲悠揚。 好個羅希亮,歌喉婉轉而清亮。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含了磁性與魔力,不相千的聽者也會為之動容的,何況氛圍中的李清照! 曠野裡的花與草鋪向天邊。 一曲《鳳求凰》,幾十年迴盪…… 然而李清照哪裡知道,瀟灑撫琴,揮毫亮扇,百步歌唱,乃是羅希亮精心策劃的“羅三招”。

四月裡,李清照頻頻走上那條南門外的官道,野花開得格外艷了。 長亭不見撫琴人,單聞琴歌花間繞。 孔二嫂托顯貴引薦,瞅時機進人柳絮泉邊的李府,說得王夫人有幾分心動了。 年輕的大媒婆是個移動符號,她的手勢、步態、薄嘴唇、水蛇腰,連同她的黃衣裙、粉茲帶、刺繡鴛鴦鞋。小媒婆的鞋上也繡駕鴦,卻是尋常針線活,難進上等人家。 名媒婆孔二嫂是衝著李清照來的,驚動李家老小,丫環小廝也議論紛紛。李清照最不愛聽了。孔二嫂想要拋出紅線套牢她的一生,做夢去吧!四月底五月初,孔二嫂上門好幾次了,走得腿兒利索,笑得眉兒彎彎,很唯看。家里人談論說:孔二嫂……若被李清照聽見了,會立即打斷:那個魯婆子! 有一天李清照在迴廊上堵住魯婆子,斥責道:魯婆子,你顛顛地奔我家想幹啥?媒婆我見得多了,數你難看。

孔二嫂笑道:我魯婆子難看不要緊啊,姑娘好看才是正經。 李清照說:我好看也好,難看也罷,關你魯婆子何事。奉勸你一句,趁早給我溜得遠遠的。 孔二嫂和顏悅色地說:姑娘是命我魯婆子溜到湖上去吧?湖上風來波浩渺,說不盡,無窮好! 李清照冷不防,撲味一聲笑了:你這婆子倒會付巧,拿我的句子想來說動我。可是沒用的。我是誰你知道麼? 孔二嫂笑著說:且讓我想想看,姑娘究競是誰。說得不好,我諮婆子自掌嘴,不勞姑娘動手。好嗎? 李清照奇了:好呀,你倒說說看。 孔二嫂理理裙子正正嗓子,一副說緊要事的模樣,似乎要表明她魯婆子來自禮儀之邦。 她是這樣說的:姑娘名叫李清照。 僅此一句,沒了。 李清照此刻很想听呢,皺眉說:這不是廢話麼? 孔二嫂搖頭晃腦說:姑娘差矣。清照,清照,名帶吉兆。清是清水的清,李白講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照乃燭照的照,五柳先生陶淵明,寫潑辣俏女子荷個名句,“照玉容於兩楹”。依我魯婆子看吶,這水與火的特徵,倒酷似姑娘的性格。從五行上說呢,水火相遇自無帛,就像那陰陽合抱能平衡。所以說,清照清照,名帶吉兆。 李清照不覺作沉思狀。她顯然聽進去了。 孔二嫂抬起右手,可憐兮兮地說:魯婆子該死,說得不好自打嘴巴…… 李清照脫口而出:孔二嫂且慢! 孔二嫂兩道細眉一彎,笑了:姑娘叫我孔二嫂啊,別人叫千遍萬遍,不及姑娘這一聲! 李清照沉吟說:聽你一番話呢,你倒是有些見識。不過婚姻亊大,找的事兒,父母只能拿一半的主意。我要瞧不順眼,憑他是王公貴族的兒子孫子也不行!你到我家來,恐怕是要白費心思。 孔二嫂嘆口氣說:老實跟姑娘講吧,我也住在城南,與柳絮泉只隔了一條街,早就羨慕姑娘的人品才華。這樁媒做得成做不成,全憑姑娘一句話。我這樣的草根汨人,能走進朝廷員外郎的府第,能與我景仰的姑娘說上幾句話,已經是個造化了,知足了。 李清照瞧她知足的樣兒,心下也受用。卻忽生一念:這孔二嫂說了半天,怎麼不提那男家? 這時二嫂湊近了,悄聲道:我只問一樁,姑娘是否已有心上人?李清照嚇一跳,紅了臉,低了眼,瞅了別處。 《鳳求凰》破空而來繞迴廊。 孔二嫂及時進言:姑娘若有心上人,二嫂願做紅娘,穿針引線,帶話捎字紙兒。相如卓文君,張生崔鶯鶯…… 李清照打斷她:別亂七八糟的。本小姐哪有什麼心上人! 孔二嫂說:沒有心上人不是更好嗎?我提的這戶人家呀,那後生,哎,別提有多俊。 李清照冷眼瞧著她的薄嘴唇。 孔二嫂接著說:濟南城裡保媒拉縴的,我孔二嫂算個角色吧?我這張臉還算得一張臉吧? 李潰照莞爾:嗯,算一張臉。 孔二嫂摸摸自己施了粉鏑的臉,說:有了姑娘誇獎,它就更像一張臉了。李府是全城數一數二的人家,我孔二嫂若是沒幾分把握,冒冒失失地跑來拉縴兒,豈不是自個兒撕破臉?姑娘說說看,俺這張混飯吃的臉兒能撕破麼? 李清照點頭道:嗯,不能撕破。 她想:這孔媒婆繞一大圈子,只不提那男家……若非事關終身,她要劈頭問的。 豈知那孔二嫂的眼睛,一直在她的眉目間瞧動靜。該說啥,啥時說,大媒婆心裡有數。李清照再聰穎,再有學問,卻畢竟是少女,少女心事要上臉的。閨中女兒最大的好奇心,既不是孔孟之道,也不是唐詩宋詞,而是那位不知在何處等著她的夫家、一生一世的冤家…… 孔二嫂做出要轉身走掉的樣子,李清照有點急了,又不便挽留。 這當兒,孔二嫂望望左右無人,壓低嗓子說:歷城羅通判的三公子,俊朗瀟灑,又是官身…… 孔二嫂捏了後半句,搖春細腰去了。 李清照呆立原地,張嘴說不出話。 五月花繁,繁不過閨中女兒的千種風情。李清照破天荒的在夏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跟人打鬧了,也不無端嘻笑了,一個人靜靜的,靜靜的心裡頭翻波湧浪。 “柳眼眉腮,已覺春心動。” 朝慵起現晨妝,磨磨蹭蹭地下小樓,吃飯橇兩口,橫豎沒宵口。不想吃也不想喝,紅日蕭蕭卜瑣窗。她獨自閒溜達,倚欄望望那水花四濺的柳絮泉,水柱沖天的趵突泉,想一回城外的民亭風光。 待嫁的女兒她名叫李清照。 “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植。” 誰將是她的紅蠟燭呀?誰在口復一口地希望為她亮了又亮?羅、羅、羅,他叫羅希亮! 少女的眼眶幾乎潮濕了。 “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哦,那個一大把鬍子的張三中,又稱張三影的“無數楊花過無影”;“隔牆飄過秋幹影”……還有那個走帝京下江南的柳三變“閒拈針線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陰虛度。” 少女的光陰又怎能虛度? 早在十二三歲,她便有了一顆晶董剔透的女兒心啊。 撩撥人的詞句哩,單昆大宋知多少?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約會,幽會,發男女之幽情,呈青春之濃香,且不管它花前月下,還是樹後橋頭。攜了手兒走一走,勝於痛飲美酒。你一言我一語,你一瞟我一瞄,恣矣,恣矣,醉死人也!單單想著就要眩暈。 唉,這人世間的有掛事兒呀,說不得,想不得,夢不得。 男歡女愛事體大。 “黃昏疏雨濕鞦韆。” 牆外有行人,莫將少女情思聽了去。 鞦韆盪得高,撒下李清照的幾多歡笑。剛才她還嫻靜呢,忽然就玉齒大開哈哈笑。少女之心,恰恰的像那秋空裡的白雲。萬里碧空一朵停雲。雲停云亦飄。 少女的錦心繡口之間,忽然飄來了一堆詞句: 青青河邊草,綿綿恩遠道。三月春風裡,巾車搖啊搖,有女名叫李清照。 眼下是五月呢,李府後花園的紅牆邊,鞦韆架上的少女,情飄忽,身懸空,思悄然。 “海燕未來人鬥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溫鞦韆。” 李清照在她十七歲的那一年仲夏,抵達了戀愛的邊緣。母親有書愷寄到東京,父親回信說,歷城羅通判家風尚好,那位三公子羅希亮也頗有才藝,不妨,上清照先見見面。待回濟南時,成可定下這門親事。 何時在何地見面,孔二嫂張羅去了。 男女相親叫“過眼。” 地點定在城西南的豐樂樓。 豐樂樓乃是汗梁第一名樓,濟南商人仿造,歷數年而成,巍峨吐觀,既是觀景樓,又是吃喝玩樂的去處,白日車蓋如雲,夜裡燭火通明。樓前的廣場是個大市場,幾十種叫賣聲要叫到子夜方休。逢了節日,更有漢子赤身吞火的,婦人半裸相撲的,角兒唱戲的,大師尊卦的,及至一撥撥的執跨浪子下三流,踢球弄槍,舞獅耍堠,跳神裝鬼……比照那東京御街及大相國寺,萬人狂歡,波及周邊的街區。元宵燈節更不得了,全城五日瘋狂。十萬男女借燈觀人,摩肩接踵,人山燈海。那燈火闌珊處,廝摟廝抱的,吻得嘖嘖有聲的,官府屢出禁令而不止。 “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 毒我腸,毒我腸……安得攜了郎君手,顫顫腿兒入洞房! “過眼”的這一天下午,李清照帶了丫環徑去豐樂樓,巾車未及停下,那孔二嫂已花枝招展迎了上來。她頭上插了紅玫瑰,髻上裹了黃包巾,還像徵性地扛了一把絲綢做的青陽傘,把媒婆身份亮給街市上的人看。 以孔二嫂的經驗,這樁親事成了八九分。王夫人把李格非的信都給她看了。只待相親的男女按習俗吃過點茶湯,各自把那頭兒輕輕一點,便點成了鴛鴦譜。 孔二嫂喜滋滋,李清照嬌滴滴…… 今天的羅公子如何打扮?他戴了一頂高高的士瞻帽,表明他的偶像是東坡,又暗示他來年春天將要赴京試於禮部。一襲淺綠絲抱,襯得而如敷粉。腳下是皂靴淨妹,手中是名家字扇。山東漢子的氣息撲面而來,李清照定定神才敢抬眼去晚他。 入了茶室,坐了圈椅,上了香茶,點了荷花酥餅、蓮子羹湯……這些傳說中的相親程序她都記不得了。暈。估計對方也是。兩個人面對面傻坐,暈暈的。 孔二嫂出去又進來,進來又出去,蔥指兒掩上厚厚的雕門,笑臉兒望望這個又瞧瞧那個。 這茶屋取名“近湖居”寬敞明亮,一日包價十兩銀子,豐樂樓上只設兩間。茶湯點心醇酒,都是歷城最好的。瑤琴,琵琶,洞簫,圍棋,一應俱全。牆上字畫,有米芾和張耒的墨寶。張耒是蘇軾門下四個“前學士”之一,而米芾乃東坡生前的忘年交,書畫雙絕,恃才傲物,行事古怪,綽號“米顛”,一幅字值幾百兩銀子。 當時一兩銀子,約等於現在的三西塊錢。 羅希亮向李清照介紹了米、張二人的字畫之後,又將他手中折扇鐸搖,讓詩書畫三絕的天下頭號名士黃庭堅出台亮相。 這精心佈置的環境,羅三招孔二嫂貞是費力不少。 李再照待到掌時分才歸去。兩個時辰一晃而過。 濟南城的疲幕已經降臨了。 小巧的巾車穿過城南的街道,趕車的小廝不慌不忙地朝馬兒頭上楊鞭。簾外蝕火明明滅滅,天上星月格外皎潔。 車上的少女魂不守舍呢,生生被那羅家三公子勾了去。吃了些兒灑,碰了幾回杯?號拍杯了,碰到一處,手指也相挨,目光如電抹。說過些什麼她都記不得幾倒記得呼吸的聲音,胸部的起伏,手腳的錯亂。四目相向恁多時,他直直地射過來,你彎彎的繞過去,直線曲線糾纏不清…… 眨眼便是一個下午,李清照也曾理過瑤琴,指尖卻抖抖索索的不成音。她當時很羞愧,而羅希亮微笑不語。輪到這位貴公子撫琴時,他只信手撥得三兩聲,便有郊外的花色、鳥語、湖光呈現。那兩個月前官道校亭中的情形,頃刻之間,填滿這似醉非醉的豐樂樓。 幸好只有三兩聲。英俊羅公子,可謂善解人意。 李清照聽琴,動情了。 鼻茛口方目如朗星……傳奇書上是這麼形容的。潘安的貌,張生的情,子建的才。閨中女兒誰不希望有此等郎君? 李清照像海燕似的飛回家,一頭撲到枕頭上。 睡不著。 夏月大如輪。 印像多多,意亂神迷,堆起來齊了五嶽之尊泰山,顧洞不可掇。翻來覆去地回味呀,枕損釵頭鳳。想當年,那蜀主孟昶與花蕊夫人何等的風流,居然饞了豪放東坡:“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倚枕釵橫鬂亂。” 卻是如何釵橫懌亂法? 李清照禁不住要想像。從咿呀學語到十六七歲,她記下了多少絕妙好同啊。心湖蕩開千層波…… 李清照半夜裹衣下床。非澗於月光如水的庭戶間,素手纖指暗暗茌動,彷彿有人要攜去似的。 這時候,有個場景排開下午紛亂的印象抵達心房:羅希亮的手搭過她的纖腰。 當時日色將幕,面孔模糊,羅希亮與李清照憑窗眺望大明湖中圖圓的荷葉,宛如欣賞一幅水墨圖。 李清照正陶醉於美景呢,他的手卻搭過來了,趁了昏黃天光,好像在試探她的柔軟腰肢。 這般親密接觸,少女何曾有過? 現代男女,初次見面也可以擁抱親吻。古代卻不行,差得遠呢。 此刻夜深人靜,李清照回想:他的手指搭過來了…… 她不免有些讀異,舉頭去望明月。 過了一會兒,她悄悄抹去了這點詫舁。整個下午,她在豐樂樓的豪華包房“忙於”相親,人是暈頭了,那微妙的時刻亦真亦幻。 她想:也許他情不自禁吧,做了一個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動作,並非有意要唐突她。 純潔少女的目光,看什麼都是純潔的。 仲夏時節,那隻可疑的手彷彿進人了冬眠。李清照心中的一點疑慮被涼爽的夏風抹去。總的說來,她對歷城羅通判的三公子羅希亮印像不壞。 李清照的初戀滋味剛出來,被父親的一封信攔在了萌芽狀態。 李格非讓一個回濟南的官吏捎來家書,信中提到,王夫人可帶兒女去汴京,早則今年九月,遲則明年春上。對羅家提親之事,並無只言片語。王夫人忍不住問那官吏,只因這門親事,已在歷城傳開。 官吏說:李大人曾召我小酌,未提這樁婚事呀。 這官吏沉吟片刻,又說:原來是羅通判的那位三公子。 王夫人忙問:他怎麼啦? 官吏說:也沒啥。羅通判三代仕宦,家底甚厚。羅公子聰明,人也長得不錯。 王夫人熟悉官員講話的風格。這位官吏話中有話呢。她想多問幾句,官吏卻藉故告辭了。 王夫人感到詫異,著人暗中調查,避開媒婆孔二嫂。 同時把丈夫新來的家書給女兒看。 李清照正處干高度敏感期呢,一看信就嚷起來:爹爹噲意思,洋洋千言,隻字不提羅家三公子! 王夫人說:不是要搬家到汴梁去嘛。 李清照說:搬家也不礙事!羅公子要去京城考進土呢。即使考不上,也可以走門蔭一途。 王夫人笑道:我的女兒,難為你替他想得周到。可是八字還沒一撇呢。 李清照皺細眉說:八字合過了,門第配過了,人也見過了,母親還要怎地? 王夫人想了想說:我送女兒四個字吧,稍安勿躁。 李清照噘嘴道:就要躁。 王夫人嘆息:女兒大了,急著出閨啦。 李清照說:親事暫且定下。出閨?早得很呢。 王夫人笑遒:親事有暫定的麼?男方一旦下:聘禮,悔親退禮可不容易。 李清照說:有啥不容易?退親的事不是常見麼?再說結了婚,若過著不順,也可以離婚! 王夫人奇道:我女兒哪來的這些怪念頭?我們這樣人家,終須講個婦道。再說了,自古男人可以休妻,未聞女人主動離婚的。 李清照頓時臉紅了,放開嗓。嚷:沒道理,沒道理! 她一溜煙跑了。 過了很長時間,她望著空中的大雁還在說:沒道理…… 她和母親在心裡爭論。她叩問祖師爺蘇東坡的畫像,渴望得到支持。 白天夜裡,她鬱悶著。戀愛前景有點說不准。 輕愁。情困。渾無奈。天輿的少女,初識愁滋味。 愛也不是死心塌地的愛,卻究竟是她的頭一回。 沒過幾天,調査結果出來了。王夫人把女兒喚到她的臥室,鄭重其事,準備了一次長談。可她沒說幾句,李清照已臊紅了臉,紅過了耳根,紅到脖子。十七歲的姑娘家,情事比天大,神經敏惑到毫毛,一听就明白了:那位羅希亮,竟有兩個諢號,羅一眼,羅三招。 王夫人加重語氣強調說:羅希亮以相親為名較薄良家閨女,和歷城前圧太守的千金宋秋帆至今不明不白。 三言兩語,擊破了李清照對羅希亮的好印象。姓羅的出手輕薄,豐樂樓中搭過她的細腰。不是搭過,是摸過! 純情少女忽悟真相,撐不住,梧住臉兒跑開了。 春夏以來,羅希亮的音容実貌,像毒素一般在她身上浸染。她太失望哩,真想哭一場。 宋秋帆!李清照記下這陌生女人的名字了。名兒倒好,不遜於李清照,想必是個有才有貌的吧? 李清照竟然有些吃醋了。 這可奇怪。宋秋帆關她李清照何事?道理她已經想明白,別說羅三招,就是羅萬招,也不可能苒有招惹她的機會了。希亮通稀晾,且到別處了自去吧。拿出你的羅三招,伸出你的“羅一手”噌別人的腰去吧……李清照恨聲連連,末了,自個兒也感到吃驚:這是怎麼啦?恨一個初識不久的男人。 遒理想通了,“情路”還是不通。 不通則痛。她的胸口隱隱作痛。 閒來讀屈原,李清照讀到一邊去了:情路漫漫而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二嫂羅三招也在求索,想招,要挽回敗局,孔二嫂去李府,沒見著王夫人,只與李清照打了一個照面,發現這高挑女孩兒面孔冷淡。大媒婆來不及搖唇鼓舌,李清照已抬腿走人。倒是管家對她說了一爵緣故,提到宋秋帆。又說,李府年內要迂到東京去。 孔二嫂出朱門幾慾望天長嚎:大名頭折了,眼看到手的大宗媒錢兒打水漂了。見了那個在李府高牆外苦等消息的羅希亮,她劈頭閘問:誰是宋秋帆啊?你瞞得過我,卻瞞不過李府耳目! 羅希亮頓足道:陳占八十年的事情也翻將出來,苦矣,苦矣! 孔二嫂冷笑:你二人今年還有來往,人家證據確鑿。 羅希亮說:總歸是做過有情人,未能成眷厲,街上碰了頭,打個招呼吃蓋茶總是可以的吧? 孔二嫂眼皮兒一翻:誰知你吃唾了?現今沒工夫與你理論這個,趕緊叫你那通判老爹出個面,許諾重禮。你家幾代殷實,比初做大官的李格非強多了。他有京師地位,你有金銀財寶,按常理這門親事有把握的。你呀你呀,弄什麼宋秋帆! 羅希亮燒頭思忖說:老爹親自出面恐不妥當,許諾重禮倒不難,大不了撥出二三成家產,買得京師一座靠山。好嫂子,我去央求父親,這上門說合還得靠你一張厲害嘴。 孔二嫂嘆息道:為今之計,我只有硬硬頭皮豁出這張臉了。跟你老爹說,他老人家在歷城地面兒上的名聲要緊! 羅希亮搖手說:不勞提醒! 他邊說邊一頭去了。 豈知孔二嫂奔柳絮泉再碰釘子,王夫人明確表態:李家世代清望,女兒覓夫家一看學問二看人品。羅家三公子也是好人,怎奈有些事外面傳得緊,叫人難分辨。李羅兩家結親,斷無可能! 門關死了。 孔二嫂羅三招一敗塗地。 那小媒婆滿城播報去了。 孔二嫂恨不得撕爛她的嘴,兀自居家,呼呼地生大氣。邵名頭響,那銀子亮,到頭來一枕黃梁不說,還蝕了柴米!還賠了前程!孔二嫂自言自語:你李清照傲哈傲?將來說不定嫁個醜鬼哩。面如敝粉你不要,哼,你不要我要! 孔二嫂將滿滿的一杯酒一口下去了,抹抹薄嘴唇兒,轉而數落羅希亮:你號稱羅一眼,這回栽得慘。人家李清照一眼就把你處理成次品廢品。 正數落間,那羅希亮抱著一對白瓷駕鴦香爐,步人她的宅院,皺眉說:你這婆子損我怎地?我羅某人一諾千金,這白瓷爐子最難燒製,官窯上品,值許多錢。俺忍痛割愛把與你,你也拿它做個招牌,替你挽回些兒保媒拉縴的名氣。 孔二嗖趕緊離開酒桌,從羅希亮手中接過禮品,細瞧那七寸大小成雙成對的鴛鴦爐子,看一眼道個萬福。有這通判府上移過來的銘文稀罕物,堂上一擱照人眼哩。俗話說,十對銅爐兒比不得一隻落了單的白瓷爐。它就是歷城大媒婆的招牌,孔二嫂的鎮堂之寶。 羅希亮說:我討不來美娘子,倒失卻好爐子。 孔二嫂瞥他白淨臉兒,一笑說:你若捨不得,就權擱我這兒吧,過個三五年你儘管拿冏去。 羅希亮說:嫂子,莫拿言語擲我臉上。 孔二嫂吐舌笑:可惜可惜,嫩皮兒擲出個大坑。 羅一眼瞧她幾眼,吸吸員子說:啥酒這麼香啊?我也嘬兩口,解解悶兒。 孔二嫂故意吐出一團酒香,笑道:我這酒叫醉死漢,你敢喝麼? 羅希亮說:有你孔二嫂陪著,小弟我今日索性死一回。 二人喝上了,猜拳行令瞎嚷嚷,捋衣挽袖的。孔二嫂雲發散亂酥胸微敞,黑眼珠子只瞅那白淨面皮,羅希亮倒把頭低了。 那僕娘將菜希一盤盤堆上來,不需主人吩咐,弄了滿桌美昧;又悄沒聲兒退下,把房門關上。 羅希亮鬱悶,只是吃酒,孔二嫂一箸箸替他夾菜。她已喝得雙頰赤紅,眼餳了,薄嘴歷兒頻頻開合,舌頭止不住地打戰,忽然說:我平時不敢醉的。 羅希亮問:為何? 孔二嫂說:醉思漢,醉思漢,我那漢子已走了十年! 羅希亮說:以你這模樣,放個話頭出去,想娶你的漢子還不踏破門濫? 孔二嫂說:公子這句話,聽著順耳。只是我要掙錢養活老家的爹娘,接濟幾個窮苦兄弟。我若嫁了人,媒婆做不成。 羅希亮點頭道:孝順嫂子叫人敬重。小弟敬你一杯。 孔二嫂嘆門氣說:我有句心裡話,你也別怕聽。我從公婆家挪出來,另賈屋子居住,倒也自由快活,耳根子清靜。真要再嫁人,還得掂量掂量呢。 羅希亮說:你我心思對了路。我也是不想早早的成家,玩耍幾年再作計較。可是出了一個李清照,我見她一回想她百囘,巴不得明天就與她成親。唉,怪我性急想吃熱豆腐,豐樂樓上,管不住我這隻手,竟糊里糊塗去摸了她的纖腰。 孔二嫂一跺腳,說:哎喲餵,你將錯就錯也是好的!當時我在窗下,只盼望你摟她,親她嘴兒。那是啥火候啊?李清照已暈了八九成!幹載難逢好時機,你真不該縮手瓶腳。有了肌膚相親作鋪墊,那黃花闈女李清照就死易地中你了,一輩子與你紅紅火火,兩個妙人兒互相消受不盡。什麼宋秋帆呀,她一邊涼快去! 羅希亮哀嘆:小子今生無福,消受不得美娘。從今往後,我是把她烙在心上了。我要考進士,考制科,東京府做官去! 孔二嫂拍手道:你若去了東京府,二嫂也來走一遭。 羅希亮拿醉眼斜睨她:你來東京做甚? 孔二嫂揚了鮮豔臉兒說:興許你追她,不許我追你麼? 羅希亮猛吃她這麼一句,又被她臉上的兩團大火近距離灼烤,一時呆住,再把視線低了。 孔二嫂趁這勢頭,進逼說:有句掏心掏肺的話兒,今日索性與你挑明了,你羅公子初來我這簡陋宅子,我也把你烙在心上了。這二三月,百十天,見你一回我幸福一回!明告公子,你若與李清照結褵,我就離你遠遠的。不然的話,我可就不客氣啦。寡婦自佔風流,莫教我擔了這虛名!羅公子,你是出了名兒的茶嘴酒舌關撲手,敢不敢與孔二嫂再撲一回? 羅希亮囁嚅道:撲哈? 孔二嫂昂首說:上冋撲了鴛鴦爐,這間且撲碣裨枕。如果你撲敗了,囫圇兒給嫂子留下,明朝太陽出來,還你七尺陽剛之軀! 羅希亮拿了一枚有方孔的大銀元“熙寧元寶”在手,笑道:莫非你也是關撲手,上次故意撲畋? 孔二嫂說:休羅嗦,趕緊抒起來。 於是喚僕娘撤了杯盤,就在桌上關撲,將“熙寧元寶”拋向空中,各拋五次,按規矩須拋過頭頂。銀元落下後在桌面上旋轉,三四十轉不等,方孔生風,隱隱有聲。三次倒成一面的,稱“純”。五次倒成一面,稱“渾純”。東京、兩京(洛陽)盛行關撲,漸漸傳到山東地面兒。坊間甚至有撲宅子撲老婆的,撲慌廣大打出手…… 孔二嫂果然能撲,扑出來一個純。羅希亮抖擻精神,目射指間厚厚的大銀元,手一抬拋了上去。連拋三次,也倒成了一個純。又輪到方桌那邊的婦人關撲手了。 孔二嫂屏氣靜息,盯著自己的手。彷彿今生幸福,維繫在她的拇指與食指之間。手上感覺微妙,一出手便知端底……她終於扑出了一個渾純,舒出一口氣,笑著對羅希亮說:該你了。 那羅希亮本是坐著撲,這會兒站起身子,口中念念有同:撲得渾純是天意,撲不得也是天意。錢兒且去! 孔二嫂趁他凝神拋錢時,悄悄坐下,暗暗地蓄了一嘴氣,兩個雙眼皮兒往上翻,盯緊那枚空中的銀元,只待它落下時,卻把口中氣息送出去,影響它的墜落,擊偏它的旋摶,破了它的渾純。 ~哦,只為與他關起門來撲完這美妙的仲夏夜! 若是羅希亮將計就計破她手腳,她也只好作罷,放他走人。 子,二嫂渴望幸福的那副緊張樣兒,也只可憐:光潔額頭上佈滿細細的汗珠子…… 風流總該有個風流去處。人生在世,男女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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