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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龍袍禽獸

李煜 刘小川 12772 2018-03-16
趙匡胤封李煜“違命侯”。 他對李煜還算好,賜第曰禮賢院,日常供給豐厚。他要善待降王,做給天下人看。這位宋朝的開國皇帝也寫詩,有兩句描繪月亮得意句子:“未離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萬國明。”他召李煜切磋詩藝,小心翼翼地詢問對方,李煜說:陛下氣勢非凡。趙匡胤高興得連拍腦袋,隨口吟出李煜的佳句。原來他戎馬之餘,總愛打聽南唐國主有何新作。他是真愛好,不像他的弟弟裝文雅。他立國之後有個重大的戰略舉措:抑制武人,重用文士。中晚唐藩鎮割據,五代十國頻繁交兵,一切禍亂的根源皆是武將擁兵自重。 趙匡胤視察李煜的住所,見了小周後和一個叫盲娘的優秀舞女。盲娘雙目深陷如異邦女子,面容清麗舉止安靜,又透出濃濃的江南氣息。她不用起舞,單是走路的身姿就讓趙匡胤睜大眼睛了。她高挑而纖細,曲線分明,一雙怪可愛的玲瓏小腳。她居然用足尖跳舞,輕盈如傳說中的仙女。李煌隨口介紹說,音娘善作金蓮舞:在金子鑄成的蓮花瓣上跳舞,那青銅蓮花台有六米高……趙匡胤點頭,並未往下問。對著名的小周後他也是彬彬有禮,雖然對方明擺著的美貌、不經意透出的風韻,著實讓他吃了一驚。他那后宮哪有這等女人。嬪妃們服飾彆扭,胭脂都抹不勻……女英下跪稱他陛下,俏臉卻隱隱帶著矜持,長睫毛的黑眼睛閃過一絲不屑。

趙匡胤一代雄主,卻沒有打小周後的主意。 南漢王劉棖、吳越王錢俶、北漢王劉繼元,先後做了亡國之君,變盡法子討好宋主,乞求苟延殘喘。那麼多降王,除李煜外,沒人動過焚身殉國的念頭。 後蜀的孟昶降宋十日即被鴆殺,他屍骨未寒,備受寵愛的花蕊夫人就投入了趙匡胤的懷抱。而李煜的“故伎”並未跑到宋宮裡去獻媚,更別說女英了。當日金陵城破,南唐樂工舞女面對屠刀放聲痛哭。他們的內心有不可抑制的亡國之痛。這疼痛,匯聚到李煜身上。 李煜疼痛著南唐故國所有人的疼痛。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詞中帶出李煜亡國後的身影。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到處都是愁,愁亂:春天的亂梅,秋天的亂麻。拂不去也剪不斷。詩人走到哪兒,愁緒跟他到哪兒。它比影子更具體,它和他同體而又相異…… 閒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明月樓。 閒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滾輕塵。忙殺看花人。 洞庭湖上的屈原懷念楚國。汴梁城內的李煜懷念著南唐。 《烏夜啼》: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到汴梁大半年,人秋了,李煜還是“起坐不能平”,心中翻波湧浪。 情緒的波濤之上,綻放出一朵又一朵詞語之花。

世事坎坷,醉鄉路穩。夢中南國正芳春,忙殺看花人…… 八月初的一天下午,徐鉉和曾氏到禮賢院看望李煜。徐鉉六十多歲了,一大把白鬍子,拄杖而行,面有戚色。見了舊主他撲通跪下,也不管院子裡有宋人派去的老兵。李煜扶他起來,說:你如今是宋臣了,不必對我行大禮。 徐鉉說:臣年過六旬,來日無多,跪一次算一次吧。 曾氏盛妝而來,向李煜行南唐命婦禮,淚流滿面。 院中有梧桐、菊花。斜陽照著。 老兵搬來了兩把尋常椅子,李煜再三叫徐鉉坐,徐鉉才坐了。曾氏侍立,奉上清茶。徐鉉請李煜原諒他做宋臣,李煜擺手說:你家老小性命要緊。 徐鉉說:臣不會為宋主效勞的。 趙匡胤想讓徐鉉掌翰林院,遭婉拒。 徐鉉說,南唐御史柳宜(柳永之父)等人託他捎話,乞求李煜原諒他們做宋臣。李煜再次擺手說:他們也有家人。國破易主,自古而然。

徐鉉再拜,替柳宜等人謝舊主。 李煜望菊出神,忽然說:悔不該殺了潘佑、李平。 言畢,落淚了。 徐鉉徐徐道:潘佑、李平皆自殺,非主上所殺。 李煜說:是我殺了他們。我不將潘佑下獄,潘佑不會死。 徐鉉慨然道:主上擔當罪過,此心可昭曰月。 李煜站起身,親自為徐鉉、曾氏奉茶說:你們侍奉我半輩子,我敬一杯茶吧。將來做鬼時,我們還在一塊兒喝茶寫字,好嗎? 徐鉉老淚縱橫曰:願奉陛下於九泉…… 那老兵見狀,也复唏噓。 曾氏說:慶奴不在了,請主上容奴婢伺候幾日。 曾氏提到慶奴,李煜黯然神傷,拿眼去看牆邊的菊花。二十多年前的重陽佳節,瑤光殿中賞秋菊,十二歲的慶奴怪頑皮的,隨他去百尺樓,撅嘴說:慶奴抄杜工部詩,寫了八十七個字呢,可把慶奴累壞了……

往事漫天湧來,李煜淚如雨下。 他曾到淨德庵憑弔那八十幾個集體自焚的女尼。黑炭屍身連成片,憑藉他和娥皇賜給慶奴的玉佩、玉鐲,他才認出慶奴的屍體,摸摸她的鼻子嘴唇,竟化作黑灰掉地,而玉齒尚存。李煜一把摟住她…… 慶奴戴過的玉鐲,抱過的“湘君”,李煜都帶到汴梁來了,和娥皇保存的那隻舊魚簍放在一室。李煜常於室中焚香默坐,良久不出。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行珠簾閒不捲,終日誰來?”娥皇不來了,慶奴不來了。小仲宣,黃保儀,李進暉……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徐鉉傷情不能禁,杖而後起,對李煜拱手再拜說:臣去矣,曾氏留下。

李煜搖頭:先生年邁,曾夫人朝夕侍側。 徐鉉指曾氏曰:她崇拜陛下多年,讓她了個心願吧。 徐鉉上車時,卻對那老兵說:我徐鉉今日來禮賢院的事,你盡可上報邀功。 老兵肅然道:在下也是一把老骨頭,想積點陰德。 李煜送徐鉉出大門,曾氏站在李煜身邊。秋風撩起她的綠裙裾。 幾曰了心願,老來回味長是年初冬,趙光義要殺趙匡胤。 趙光義和他哥哥一樣,原是北周將領。他是那種一生都在耍手段的陰險之輩,按儒家的標準衡量,品德敗壞,嗜血,喜歡搶東西,不懂生活藝術又要裝模作樣。他善於搞陰謀像他哥哥,卻沒有哥哥搞陰謀成功之後的雅量。他是個嫉妒狂,小時候在這方面有豐富的積累。 皇兄對李煜客氣,趙光義很不以為然。

他看過窗娘的“芭蕾舞”,痴迷那雙小精靈般的秀足;近距離瞻仰過小周後的絕世容顏,心裡撲通撲通,髒話湧到嘴邊。可是皇兄一再抑制他的邪念,提醒他不要亂來,尤其對小周後女英。 善待降王,是趙匡胤的一大政策。 趙光義卻是潑皮,哪管什麼政策。 公元976年十月十九日,宋太祖趙匡胤猝死於萬歲殿。 那一天深夜下大雪,兄弟二人喝酒,內侍宮女遠遠看見燭影閃爍。忽見宋太祖以柱斧擊地,對趙光義大聲道:“好做,好做!”然後倒床酣睡,鼻息如雷。當夜暴卒。趙光義翌日稱帝,穿上龍袍。 史家分析說,趙光義屢屢調戲花蕊夫人,導致皇兄憤恨。 趙匡胤為大局考慮,忍氣吞聲。趙光義在京師勢力大,坐鎮開封府十餘年,黨羽盤根錯節。

但此後,兄弟失和了。花蕊夫人今日明侍哥哥,明日暗陪弟弟。 那個初冬的大雪之夜,哥哥請弟弟喝酒,多半含有和好的意思。趙匡胤始終以大局為重。他有善念,比如趙普曾勸他殺周世宗柴榮的後代,他不從。對周世宗,他還有負罪感。 然而趙光義比野獸更兇殘,真正做到了六親不認。他先下手為強,毒酒害死宋太祖。為什麼?因為那把龍椅令他很緊張,他太想要了,而太祖將來是否傳位給他,他一直有疑慮。據說杜太后留下的“金匱遺詔”有三個不同的版本,其中兩個版本對他不利。再說太祖身體好,說不定壽命比他還長。於是動了殺機。皇兄雪夜請他喝酒談心,機會來了。他毒死過孟昶,下毒很在行的。他笑呵呵的,彷彿為哥哥的誠意所打動。笑裡藏刀很容易,毒死親哥哥小事一樁。

後來,他又弄死了趙匡胤的長子趙德昭、次子趙德芳、擁有實權的弟弟趙廷美。這些人對他搶來的龍椅有威脅。二十三歲的趙德芳“寢疾薨”,與太祖一樣死在睡夢中。趙光義的兒子趙元佐,為父親的樁蛀惡行弄得精神失常,整天驚叫…… 宋太祖趙匡胤卒,年僅五十歲。 趙光義由他的動物本能所驅使,毒死皇兄搶龍椅,即使天下大亂,他也在所不惜。他認為自己是活在歷史潮流中的,從秦漢、魏晉、隋唐到五代十國,搶龍椅的男人知多少?皇兄不欺後周幼主,哪來大宋天下? 趙光義的超常發揮在於:他把動物本能貫穿到底,以血淋淋的惡行高舉著獸旗。另外,他是個流氓潑皮:太祖在位時,他瘋狂染指皇兄的嬪妃,皇后以下,幾乎無人倖免:他那出了名的黃牙大嘴,善於咬粉頸酥臂……

為了一件龍袍,趙光義傷天害理毫無心理障礙。 這要“歸功於”從秦始皇累積到五代十國的皇權意識,皇權的更迭伴隨著血腥,趙光義認為是常態。 趙匡胤死了,天下數趙光義官最大,可以亂來了:命窗娘進宮做舞蹈老師;封女英為鄭國夫人,試圖贏得佳人芳心。 女英亳無動靜。 趙光義想:好瓜不可強扭……他撇下女英,先弄盲娘,按計劃要用尖牙齒愛撫她的嫩足,再逐一擴展到全身。 窗娘入宮,臉上沒笑容。勉強跳舞,四肢僵硬。一對深目黯淡無光。南唐宮中她跳了多年舞,和大周後小周後情如姐妹。 娥皇去世,她哭得死去活來。排練金蓮舞的那一年,娥皇做她的藝術顧問,每日形影不離。她跳舞的天分讓大小周後嘆為觀止。暗戀李煜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暗戀才怪呢:堂堂一國之主,對誰都和藹可親,言語行動體貼人。李煜一來她就激動不已,為他跳舞,激情穿透了四肢,異邦女子的美目顧盼生情。由此她把舞蹈上升到理論層面:舞與情,須臾不可分。而由於努力,她跳得如此出色,李煜心中,同樣有她魔幻般的身影呢。 李煜說過,看到窗娘,就會想起大周後。女英特別感激她,二人同床夜語,談娥皇談不完的。 現在窗娘被弄到趙光義的御座前,嬌媚的江南女子,面對一臉橫肉的漢子。如果她不黯淡不枯萎,她就不是一朵鮮花。 為活命她跳舞,足尖點了幾回地,趙光義的宮女們就大呼小叫了。一夜之間,宮中流行以帛纏腳,趙光義發布詔令:小腳女人好!於是大腳宮女被趕出宮去。民間受影響,纏足之風從大戶人家傳到小戶人家,從城里傳到窮鄉僻壤。 而育娘當年纏足,只為跳舞。 她拒絕跳金蓮舞。趙光義問她理由,她說,沒有金蓮台,她是沒法跳的。找不到跳舞的感覺。 趙光義笑道:這個好辦。 盲娘想:你用純金鑄蓮花瓣,再以青銅柱支撐,造型要恰到好處,工藝可是十分講究,北方的工匠有這能耐嗎? 趙光義找她睡覺,她搪塞說,等跳了金蓮舞,她才能伺候周詳。這時有個李妃,身段酷似盲娘,纏足也有長進,自學“芭蕾”,迷住皇上。她暫時做了盲娘的替身。次年生下一子,她卻莫名其妙死掉了。也許死於趙光義瘋狂的性攻擊。 趙光義的瘋狂源自窗娘。 公元977年七月初的一天,皇宮忽然擺出了高六米的金蓮台,矗立在新修的蓮池旁。池中荷花從江南移植過來,亭亭開出一小片。盲娘正準備要挑剔一番的,走近一看卻吃驚不小:這不是澄心堂的金蓮台嗎? 趙光義的笑聲從身後傳來:言娘啊,你說朕的本事大不大? 盲娘呆了。 看來她不能不跳了。她選擇了時間:牛郎織女相會的七夕跳金蓮舞,跳完之後她就、她就…… 趙光義會心一笑,准奏。 七夕到了,皇宮內外燈火通明。穿一身江南碧紗的盲娘果然在高高的金蓮上起舞,如夢如幻,喝彩聲四起。可是奇怪,她始終背朝御座,向東舞,斂衽再拜。趙光義下令:窗娘轉過身來!窗娘卻根本聽不見。東面是後主住的地方呢,她默念:國主四十一歲大壽,窗娘為您跳金蓮舞! 她又想念大周後了。 “佳人舞點金釵溜,滿地紅衣隨步皺……” 她縱身一躍,跳入那片清麗的荷花。 趙光義哇哇大叫。 窗娘死了。可憐李妃做替身,她受寵的方式,就是受趙光義無休止的瘋狂折騰。 李煜並不知道這樁慘劇。窗娘去了宋宮,他再添一層憂傷。想念故國,追思娥皇,夜夜夢迴金陵。有時和女英夢到一塊兒去了,夫婦二人,半夜三更相擁而泣。女英自從到汴京,性格有些變化,少女的清純染上憂慮,快人快語少了,別有一種沉靜的光景。她不得不長大,想事情,為李煜分憂。她有了皺眉頭的習慣,而侍女們說,她皺眉的韻味兒不減歡笑。她轉為苦笑:若是在南唐,李煜會發現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 “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想到這詞句,她就悄悄抹眼淚。 窗娘走了,她有預感的。她記得趙光義投向她的眼神。那個男人,先封她什麼夫人,不久又撥款三百萬給李煜。她明白對方的用心。 她時常走神。李煜在院子裡徘徊。 好詩真如春花,卻伴隨著淅淅瀝瀝的春雨。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此間填詞,只寫不唱。女英和李姓家人拿去傳閱。傳看已經哭成一團了,再去伴以絲竹,場面不堪設想。這首《浪淘沙》,女英讀到一半就急忙跑開了。 她哭了一整夜,紅顏憔悴。 清明節祭亡妻娥皇,李煜寫《更漏子》:金雀釵,紅粉面,花里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珊枕膩,錦衾寒,夜來更漏殘。 燃香生成穗狀煙霧,稱香穗。珊枕膩:珊瑚做成的舊枕頭,因殘留著娥皇的肌膚痕跡而滑膩。 趙光義在他的北苑大興土木,模仿江南園林,弄了很多亭台樓閣,假山真水,傳旨叫李煜去觀賞。李煜老實,針對園林佈局提了幾條意見,其中一條說,新東西新得扎眼,反而破壞了北苑原有的粗獷風貌。 趙光義斜睨他,嘲笑說:你懂園林藝術,卻失掉大好河山。 李煜默然。 趙光義彪悍,李煜清瘦,兩個男人步入北苑的空曠處。夏末秋初,北雁南飛。李煜目送南飛雁,忘了身邊的趙光義。 皇帝察覺了,鼻腔裡哼了一聲,李煜居然沒聽見。 詩人恍如在夢中。 閒夢遠,南國正清秋…… 趙光義身上有股子擰勁兒,類似大街上的潑皮。戰場上打敗了對手,他就處處想當贏家。短短一個月之內他三次召見李煜,參觀他的崇文觀藏書樓,他的古玩玉器。其實都是搶來的。換個好聽的詞叫戰利品。李煌也無心辨認,哪些是南唐宮中的東西。趙光義指指點點炫耀著,一臉得意。對他來說,搶的就是買的。李煜和他細論書籍,版本,紙張,內容,流派,他哼哼哈哈,左支右絀。李煜不禁想:這人怎麼這樣呢?大老粗就大老粗嘛,何必附庸風雅? 趙光義問以國事,李煜搪塞他。 崇文觀三層藏書樓,二人憑欄遠望,一個向北,一個向南。趙光義擔心北方的契丹人呢。李煜則默念他的新詞《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他深陷在詞語中,又把身邊的皇帝忘了。 趙光義每次召見李煜都發現自己不痛快,好像沒處顯擺。他初登皇帝位,顯擺勁頭高,尤其對李煜這種男人。他還特意拉李煜到寢宮,展示他那吳越進貢的七寶龍床。他露出黑黃的牙床笑起來,對李煜說,他的最愛,是用堅利的犬齒去對付玉一般的肌膚。李煜很困惑,趙光義拍拍他肩膀說:你知道嗎?你輸在你的文雅,我贏在我的野蠻。 趙光義坐龍床,意味深長地笑了。床上的錦衾、紗帳、珊瑚枕他也不缺,可他的笑容裡包含了一位千嬌百媚的佳人。這是他在心理上擊敗李煜的秘密武器。 李煌看不懂他的笑容,出宮,打馬自回。小周後問起召見的情形,李煜簡單講了幾句。 窗外秋色漸濃。女英臉上,彷彿有心事。 勝者為王,有時卻像山大王,認為搶東西是好習慣。宋太宗趙光義有個邏輯:江山都弄到手了,還有什麼不能弄的? 李煜身邊的好東西,趙光義都想搶過去。搶人:杳娘之後…… 這皇帝會想:李重光李重光,你那貴族派頭,你的文化優越感,全他媽的拉倒吧!老子不識字又咋的?老子能打贏!弄走了你的舞蹈家你不敢吭氣吧?下一個輪到你的漂亮老婆,哦,那貌如天仙的嬌滴滴,“南唐二喬”中的小喬,小周後,小女英,矜持才有味兒哪,傲慢才剌激!可惜“大喬”死得早,不然的話,哼,老子左擁右抱。我是誰?我是朕呀。朕是誰?朕是想幹啥就乾啥、想吃哈就吃啥的一種東西,朕是食物鏈的頂端!李煜李煜你遇上天敵了,天敵名叫趙光義。弄死你的舞孃,搶走你的嬌妻,看你還神氣不神氣…… 趙光義召女英“例隨命婦入宮,一入輒數日”。他具體乾了什麼,史書省略了。只說女英“出必大泣,罵後主,聲聞於外。後主多宛轉避之。”宮中有一場惡鬥:趙光義強姦小周後。也許得逞了,也許總是功虧一簣:他那點動物本能提前釋放了。女英反抗太激烈。面對仇人、強盜、醜八怪的“三位一體”,她的反抗超乎歇斯底里。 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這首,是李煜當年為女英寫的。娥皇尚在病中,二人幽會,不得常相見,只能常相思。雲指她的頭髮,梭指她的玉釵。淡淡衫兒是她的服飾。 趙光義張開血盆大口,女英也會還以顏色,用鋒利的指甲,用床邊的剪刀!女英罵李煜,罵他不能保護自己的女人。可是李煜怎麼去保護?女英“大泣”又大罵,不怕讓外面的人聽到,看來她是豁出去了,與其受凌辱,不如一死!可她又不能死,因為李煜還活著。 多少淚,斷臉复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 老婆痛罵,李煌“多宛轉避之”,這情形表明兩點:痛罵不止一次;李煜知錯,宛轉避開她。其實李煜的痛苦哪裡在女英之下,他不宣洩,更不反手打老婆,咬碎牙和血吞,充分顯示了他的高貴。 女英罵完了,體諒到李煜的內心,終於“悔愧交加”。夫婦重歸於好,瘋狂的纏綿不消細說。 恩愛夫妻同枕同夢: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李煜筆下的“恨”字,多麼有力量。 恨聲傳到“賜第”外了。李煜的詩詞“為時傳誦”。當年之繁盛,今日之孤淒,欣戚之懷,相形而益見。京城裡,李煜的詞像秋風一樣吹遍了每一個角落。士大夫中更是屢禁不止,趙光義十分惱火。他也恨聲不絕:媽媽的,什麼破文字,比老子的聖旨還傳得快!他動了殺機。他等待時機。 官員們的飯桌上悄悄流行葷笑話,說聖躬幸女英異常吃力,拿不下又捨不得。 趙光義有犬齒黃牙,小周後有尖硬指甲…… 強奸案發生在公元978年的初春、仲春。 那究竟是怎樣驚心動魄的一幕呢? 趙光義咬麗人有一套:咬酥臂,咬粉頸,咬玉腿,咬乳峰臀峰……他是恨不得嚼碎鮮花吞下肚去。一見佳麗他的嘴就會條件反射地抽搐,上牙磨著下牙。他撲向佳麗時,紫面獠牙哇啦哇啦,多少酥臂粉頸被他著名的犬牙刺破,他還舔得滿嘴血……吳越進貢的七寶龍床向來是他的格斗場,他是永遠勝利的格鬥士:北方碩壯的佳麗們被他咬得做噩夢,花容慘淡跪地求饒。何況南方的嬌柔小女子?精緻的五官,嫵媚的手腳,輕輕的步態,柔柔的舉止,甜滋滋的笑容,嗬,一道江南好菜哪。趙光義瞅小周後早都牙癢癢了,礙於那多管閒事的兄長,他憋著,委實憋得苦啊。兄長於“萬歲殿”一蹬腿去了西天,他樂得甩開膀子咧開大嘴幹,挾來命婦女英,單獨召見她,開口閉口要“幸”她,嚐嚐李煜嚐過的美味;也讓女英嚐嚐北方的猛男、七寶龍床上的格鬥士。他牙癢癢癢到牙根兒了,大板牙小犬齒要蹦出黑糊糊的牙齦、紅吊吊的舌頭。 趙光義在內宮賜給女英御膳,安排南唐珍稀名酒“鹿胎酒”,他自飲“虎鞭液”。他屈尊隔席陪吃陪飲,滿腦子啃她吃她咽她的淫邪畫面。哈,淫邪才有味兒哪,咽她下肚又吐她出來……她呢?她假裝惱怒唾他一臉,不也是“笑向檀郎吐”?而在他瘋狂的啃咬之下她爽得不行了,頻頻假向他多毛的胸懷,俏紅臉兒呼他再來,豈不是“一向偎人顫,教君恣意憐”?李想那個恣意焉能跟他趙光義比?美男怎及得猛男?溫情脈脈沒勁,撕咬扑騰痛快!龍床上不見血痕淚痕、不聞哭聲吼聲那能叫恣意嗎?再說了,趙光義也是懂文藝的,他還把七弦琴改成了九弦琴哩。他和女英有得聊呢,上床下地切磋切磋…… 趙光義瞅女英動箸動杯動嘴唇,“意淫”多時了,尋思:轉眼在寢宮幸她,先忍下牙癢癢,先露點兒文縐縐。然後襲擊她,一襲成功一擊得手,一咬現淤血,二咬綻鮮肉;然後他仰天哇啦哇啦,一口氣沖到李皇后的“坤寧殿”,大談獵豔的詳細經過:這是他的嗜好,后宮人人皆知…… 然而趙光義在燭光明亮的寢宮“打”得不順手,文縐縐牙癉癢都不管用。女英喝過了南唐鹿胎酒雙頰如火,身形敏捷如鹿。趙光義一撲再撲,她退到牆角亮出堅硬指甲了,塗了蔻丹的漂亮指甲是她的武器。她抓他,抓破他的粗皮蠻肉。紅酥手抗擊大黃牙,蜂腰不懼熊腰。 寢宮幾夜惡鬥…… 趙光義是否最終得手,史料沒有披露。 元、明、清皆有宮廷畫工畫“宋太宗強幸女英圖”,色調多猥褻,顯然是迎合宮廷淫趣,不足為憑的。誰見過當時的情形呢?畫工們展開想像的憑據,主要是陸游的描述。女英“例隨命婦入宮,人輒數日。”命婦是指有封號的貴婦,如女英,封鄭國夫人。皇帝對命婦享有身體的特權,但一般情況下還是比較謹慎。例如唐玄宗把他的兒媳婦楊玉環弄入宮,是頗費心機的,先讓楊玉環做宮中的女道士,過了幾年才正式封她為貴妃。宋太宗骨子裡是個粗鄙人,陰險嗜血之輩,他亂來的可能性極大。命婦們當中,他要“幸”的女人當不止女英一個,不過女英最漂亮也最刺激:女英是李煜的妻子;女英在南北方都享有盛名;女英以貴族女子的高傲挑戰他這鄙夫的佔有權。此三層,把趙光義邪惡的慾望推向頂端。他不達目的不罷休,不放倒、擺平女英他就不是男人中的男人。然而女英抗暴的韌性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她竟敢用指甲抓破他的龍顏,劃過他的龍準,威脅他的龍睛。太監宮女都在瞧著。他要咆哮的。也許最終得逞,表面上的得逞:施暴剝光女英的衣裳,在太監和宮女的協助下“擺平”了她。然而憤怒的女英,意念迅速貫穿了每一個體細胞,通體冰涼。趙光義“幸”她猶如姦屍。而且只在一剎那。他那點獸慾提前釋放。憤怒的、被剝光的女英依然高貴矜持,他並未討得便宜、在心理上佔據上風。 其實生理上他也是失敗者。只不過他愚蠢,要拿這件“實事兒”在宮裡、在大臣們中間顯擺。朝野上下等他的緋聞哩。他會添枝加葉,偽造許多細節,讓太監和宮女為他作偽證。 趙光義的這樁強奸案也隱藏著他的帝國野心:擺平天下的男人和女人。性攻擊隱約透出“政治背景”。 先前拿下花蕊夫人,此間攻女英…… 不過,趙光義一再“幸”女英究竟是不稱意的,弄得不好就挨腳踹吃尖指甲。他不可能享受女英的紅唇香吻、酥臂的溫柔纏繞、玉體的優美起伏。更別說她喃喃的、南方式的綿綿情話了。他幹的實事兒其實是一樁虛事兒,而狂妄與潛意識中盤根錯節的自卑感導致他愚蠢,吹噓“實事兒”很起勁。他帶著他的虛榮心和粗皮蠻肉撲女英,卻撲不成功的,他很累,很惱怒,很牙癢。他居然拿這個金陵弱女子毫無辦法。沒啥快感,還得時時防她出手反擊。於是,所有的性攻擊歸於很無趣,莫名其妙的無趣,趕不走揮不去的。意識的層面他還是贏家:他撲過了咬過了幸過了,有太監宮女親眼目睹。這些奴婢還強化他的某些自欺欺人的性感覺。他洋洋得意。不過他確實不想重複了。撲,咬,幸,確實沒哈大感覺,比他經年累月積澱下來的“期待值”差得天遠。他撲夠了咬累了幸完了,反而悻悻然。他如此強大,殺人如麻,卻撼不動女英的高貴:她美麗的頭一直高昂著,輕蔑的目光越過他的皇冠。這目光對趙光義是很要命的:它挑戰帝王的咆哮、“雷霆之怒”。人間至尊軟硬兼施,使盡渾身解數,卻不能獵得艷物在手:名貴之花到他跟前就自動關閉。沒有一絲溫柔。美目永遠冰冷。趙光義甚至有衝上去就敗下陣來的感覺。卻只在一閃念。他那愚蠢的帝王之尊遮住了他的深入皮下的自卑感。 女英不配合,裸體冷得像屍體,趙光義的性事壓根兒就談不上。他初次見女英時的滿腦子淫亂想像無一落到實處。 趙光義對女英的強奸案是成立的。強奸的過程卻充滿了反諷。 趙光義在深宮撲女英撲了兩回,感覺怪怪的,那絕代容顏竟然艷光自斂。堂堂大宋天子,在女英面前像個里外粗鄙的醜八怪。女英高貴的艷光直接照出他的醜陋與渺小。他洩氣了,他灰溜溜。於是思忖:不再召鄭國夫人“例隨命婦入宮”。這稀世美味他無福消受…… 女英受凌辱,出宮大哭,罵李煜。如果女英配合了趙光義,那麼她既不會大哭也不會痛罵。她受盡凌辱,卻未做虧心事,所以才理直氣壯地哭罵。這哭罵透露出她永遠不會對人講的遭強暴的消息,李煜立刻就听明白了。恩愛夫妻原本默契。李煜痛苦而又略感欣慰:事情並不比他想像的更糟糕。女英入宮多日,他是忍不住要去想像的:那些個不堪人目的淫亂畫面。女英的情狀給了他某種安慰:妻子剛烈,未曾伺候那個惡魔。 他不會想那些宮中的細節。女英也竭力忘掉遭強暴。 然而沒過多久,女英又被挾進宋宮…… 三月中旬的這一天,女英下午回禮賢院,深夜還在流淚。 她被抓到宋宮,過了三天兩夜。 她回到李煜身邊,哭罵丈夫無能。丈夫無語,她歸於無淚。 她用梅花雪水洗澡,沉香木桶中垂首搓洗、浸泡,一再換水。二月,她曾瘋狂積橫梅花樹下的雪水,用十幾個大缸埋於地下。她有預感,宋宮那個男人將對她再三施暴。當時,李煜在小院的拐角處無言望她。她倏然驚覺回頭時,已不見李煜頎長的身影…… 仲春之夜夫妻同床。女英一直背朝李煜。 李煜輕撫她微顫的肩膀。手指訴說著。 沉默中的傾訴…… 夜濃。情稠。 李煜嗅她濃密的長發,吻她浴後紅潤的肌膚。 小周後膚如凝脂……凝脂是衝著李煜的,它的滑膩、溫潤,從削肩直抵圓圓的小腿。臀峰與乳峰不消細說,愛撫的手指剛柔並濟。她受用不盡。這一年又一年,愛撫的手勾勒出她渾身的曲線。她是循序漸進的,玉潤珠圓非一朝一夕之功。她和她的檀郎互相開發。情愛培育了慾望。情愛根深葉茂,慾望碩果累累。情,欲,緊緊纏繞。唯有李煜才能開啟她的羞澀,搖動她的芳心;唯有李煜才能使她一絲不掛。那個穿龍袍的野獸僕她時,她自動變成了一具屍體,膚色烏青,面如冰雕。 所有這些創傷,她不會訴諸言辭…… 而李煜撫摸著她的手指告訴她:她沒有任何創傷。 她聽到了,可她還是抖。 李煜貼緊她,雙臂環繞她。 唉,他也只能這麼護著她。他的力量原本叫做溫柔。他能細膩進入她的芳心,似乎就決定了:他不能保衛她的芳容。 命運就是這樣。命運越來越“顯形”了。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攏。 女英顫動著命運的微波。她也努力不抖,卻拿自己的身子沒辦法。錦衾山枕也顫抖。它們都是有情物哪,伴隨著她的喜悅與悲哀,陪她做過多少好夢!她還像個孩子。貴族少女人皇宮,由著性子愛檀郎,幾千個曰日夜夜啊。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柔儀殿,綺霞閣,百尺樓,秦淮河,鐘山深處紅羅亭,晨昏連著晨昏,情波蓋著情波。她舞蹈,她歌唱,“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她是走路也要旋轉的,她是夢裡也要歡笑的。偶有煩惱,轉眼便消……可是命運突然向她翻出了底牌。她才二十八歲。如花芳齡,卻一下子走到了懸崖邊上,她瞅著萬丈深淵。 趙光義在寢宮裡撲她時,她的腦子裡閃現了這黑糊糊的、陰森恐怖的深淵。她不懼獸性男人的撲咬,何況,她也能咬!她對趙光義的恐懼是有時間性的,是有界限的。她被扒光了衣裳,她裸露了全身,裸體卻像屍體。裸體甚至先於她的意念迅速變成了屍體。換言之,她變成了一尊光滑而堅硬冰冷的玉雕。趙光義什麼事也乾不成。他那男人的東西插入她的身體算個啥呢?她不能被強姦,因為她在野獸跟前不復是個女人。她甚至連男人都不是。她變。柔媚女兒身,眨眼成鋼鐵。趙光義令手下控制了她的指甲,卻忌憚她的牙齒,慾火燎身的男人,攻得猛也撒得快。這個叫做皇帝的傢伙酷似演技拙劣的小丑。粗皮蠻肉大黃牙,刀傷症痕橫七豎八。龍顏龍體,原來是此等貨色。活脫脫一隻癩皮狗。她幾乎啟杏唇開玉齒仰天大笑了。然而她一眼瞥見了——那命運的底牌。 底牌指向深淵…… 趙光義惱怒而狡黯的小眼睛轉動著深淵。 當時女英瞬間一念:這氣急敗壞的醜男人不會罷休的。 醜男人動粗前,還慫恿花蕊夫人來勸她,說是女人自古卑賤,以色事人而已,何苦執著舊情、跟自己的青春享受過不去。女英沉默。花蕊夫人越說越起勁,居然伸手拉她入寢宮。女英大怒,反手給她一記耳光,欲抓她時,醜男人卻從簾帷後衝出來。花蕊夫人作悍婦吼,吼來幾名宮女內侍,機光她的衣裳,控制她的手腳,舉起她的裸體,移向卸衣解帶的趙光義…… 仲春這一次打鬥,比之初春那一次,持續的時間更長,女英飽受凌辱。趙光義的“最後一撲”使盡招數。他終於絕望了,氣咻咻對花蕊夫人嚷:你才是天下第一美女!朕說了算!女英披頭散發、跌跌撞撞出宋宮,回“家”哭罵李煜,罵完了,又向隅隱泣。沉香桶梅花浴,滌盡身上的污垢,她搓得通體嫩紅,就像初生的嬰兒。她埋首調勻呼吸,包著兩條勻稱的長腿,一動不動多時。這美妙的浴姿,侍浴的宮女最愛看了。雲髮飄散在水中,烏黑撩撥著粉紅。 想當年多少回,水花與心花一起開:李煜在廊柱間閒步徘徊,等她出浴呢。清脆的足音猶如踏響空谷。玫瑰花浴,海棠花浴,牡丹花浴,芍藥花浴……“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李煜書贈她屈原名句,她靈機一動,就弄起鮮花宴、鮮花浴了,一年四季折騰。她還女扮男裝,學屈原戴切雲之高冠,佩陸離之長劍,雙臂纏繞著三色花。她修長而勾稱,她英姿颯爽,她在月下持雙劍嬌叱連連,上床還以玉掌纖指來比畫,屢作英雄狀,卻是吐氣如蘭。她俯身向李煜,甚或直直地倒向李煜……他嗔怪地稱她“鬧英”。她可真能鬧。夫妻生活她自創高招哩,優美的四肢像她隨意擺弄的道具,寶榻紗帳像她奇思迭出的試驗場。唉,情愛貫穿了百媚身,搞試驗也是情不自禁。不知不覺就弄起來了,就臀峰高聳了,就玉焰升騰了,弄出激烈與嬌羞,剛勁與纏綿。沒完沒了。不獨春宵苦短,仲夏之夜也不夠長哪。她對李煜說:重光,重光,姐姐在我身上呢,娥皇女英雙侍寢!過一會兒她又撅了紅唇說:給你一個娥皇式的深吻。她深吻著,眼淚卻成串的掉。她想姐姐了,越發吻得兇:重光的唇齒間、懷抱裡依稀有個娥皇。姐姐的櫻桃口,女英的紅杏唇,四唇狂吻,把李煜給吻得。她娥皇娥皇的叫,把李煜叫迷糊了。他也喃喃:昭惠後昭惠後哪,是你嗎?是你嗎? 好一場夫妻三人舞,亦悲亦喜亦瘋狂,直跳到紅燭淚盡雄雞唱曉。 類似的情形卻也不多。情力聚積起來,方有翻江倒海。而情力是悄悄聚積的,點點滴滴閃入女英的長睫毛黑眼睛。她事先也不知道。可她的鼻息在某一時刻變急促了,細眉上挑,美目放肆,杏唇直如櫻桃口,李煜李煜你就等著消受吧,就等著招架吧。發生這樣的情形常在清明節的前後,有一回恰好是七夕。娥皇靈魂附體了,娥皇附在女英身上,咬她耳垂,燒她後背,吹開她的雲髻。女英說:姐姐、姐姐你等著瞧吧。娥皇說:我才不瞧呢,我也要扑騰扑騰,讓這身子加點兒溫,練練肌膚,試試媚勁兒,伸伸腿腳……“魅惑”籠罩著百尺樓的黃昏,月也醉鳥也浪,樹葉子索索響,色昆蟲上躥下跳。三人舞舞到了下半夜。月亮停在窗口,染出情色模樣。那娥皇心滿意足地去了,嬝娜身形飄出雕窗,一隻手還整理衣帶呢,卻旋即不見。女英悵望夜空發了一回愣,啟齒哼唱: “秦樓不見吹簫女,空餘上苑風光。粉英金蕊自低昂……”到汁京巳兩年,娥皇幾乎不來了。也許她賭氣哩。她不想到汴京和李煜、和妹妹廝會,寧願獨守金陵的瑤光殿、百尺樓、綺霞閣。女英想她念她埋怨她,她就是不現身。她不跳三人舞了,她停在半空,橫豎不下來,或於窗口嫣然一笑,然後沒了。女英咬咬下唇嘀咕:你不來便不來,有啥可稀奇的?你不想我們,我們也不想你!今夜娥皇要來吧? 妹妹受盡凌辱,做姐姐的,在天上看得分明。 女英平時要強,不輕易抹眼淚。可她今天哭得。隱泣比號啕更可哀。圓潤的雙肩抽動,她努力不抽,於是微顫。她一直背朝李煜,不肯面向他。她是他的小周後,她身上還藏著大周後。當她哼唱“紅曰已高三丈透”的時候,那模樣那音韻那吐詞兒跟姐姐一般無二了。妹妹是姐姐,姐姐是妹妹。娥皇女英環侍高貴的君主,從舜帝到南唐國主。兩位湘夫人淚灑千竿竹,緊緊摟抱著投入湘江,情染波濤幾千年……大周後先自撒手西去,死於故國葬於故鄉,小周後將去追尋她嗎? 可憐的女英,渾身上下顫動著命運的微波。 未來被堵住了。汁京苟活的時光恐怕已不多。她被逼入死角。如果她配合了趙光義,那麼,命運的底牌將翻出“苟活”二字。她將被冊封為什麼貴妃,而趙光義拿這事兒到處宣講:他征服了南唐,降服了國主,贏得了江南第一美女的芳心。他和她出同輦、入同室、寢專房,欣賞她的舞姿歌喉,宣稱自己勝過唐明皇…… 苟活,勢必活出這些光景。 拒絕苟活,則意味著死亡。女英是瞥見了死神的面影了,死神不在別處,只在凶神惡煞趙光義的眼中。 配合能苟活。可是高貴的女英,剛烈的女英,深愛著的女英啊,怎能去配合龍袍禽獸?趙光義的粗皮蠻肉大黃牙,比禽獸更噁心。 而她選擇了苟活,就等於殺了李煜。 沒有選擇的餘地,她只能迎著死神。 美神愛神迎著死神。 娥皇姐姐今夜來否? 仲春花襲人。女英此一刻傾聽著深夜。她忽然不抖了。李煜的嘴唇摩擦她的肩、背。 溫柔的男人永遠溫柔。 女英開口說:重光你聽……李煜把視線投向她的目光所指。 奇蹟出現了:無風門自開,佩環聲動娥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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