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李煜

第13章 第十三章醉鄉葬地有高原

李煜 刘小川 13031 2018-03-16
三月中旬這一夜,趙光義也沒有睡好。 半夜他披衣出去,他要尋思尋思。北苑很空曠,星大如斗。他從三更走到五更,鼻孔呼呼出著粗氣。走一步罵一句,很多事他都想不通。有個“小黃門”(內侍)跟著他,自尋晦氣:接他一句話,倒被掌嘴:皇上那出了名的大耳巴子打腫了他的細皮嫩肉。 趙光義罵李煜又罵女英,用他的洛陽土話。小黃門聽不大清,接嘴挨了掌嘴…… 趙光義想不通的是:李煜夫婦憑什麼如此高傲?降王他見得多了,包括他們的女人。那成都大美女花蕊夫人如何?很有才是吧?孟昶一死,她屁股一扭猴上了新主,從蜀宮來到宋宮,弄姿搔首大展風情,還寫詩嘲笑四十萬蜀軍:“更無一個是男兒。”趙光義想:女人都是賤貨嘛,給她們兩樣東西,金子和鞭子,哪個女人不趴下?甚至舔你的腳丫子她都樂意……

然而小周後給他迎頭痛擊,抓他的“龍準”,咬他的“龍肉”,他招架之餘吃驚不小:媽的,看上去嬌滴滴的江南小女子,竟敢挑戰雷霆之怒!龍袍禽獸的眼睛,看不懂女人啦。 李煜更奇怪,老寫那些個傲扯扯的東西。不獨朝廷士大夫欣賞,汴樑的尋常人家也在傳抄。一首詞竟然比他的聖旨還傳得快。而崇文院裡堆的那些書,大都是從南唐搶來的,有書上蓋的印章為證。趙光義要顯擺文化,卻受到丞相趙普的嘲諷。 趙光義想到李煜的風度就來氣:這文質彬彬的金陵男人居然骨頭硬。小周後迷他的風度翩翩是吧?那就讓他死得難看!趙光義開始考慮李煜的死法了。砍頭太簡單;凌遲說不過去;親手勒死他,死後他擺在那兒還是顯得長身玉體,像一座倒下的玉山。魏晉時的嵇康“龍章鳳質”赴刑場,彈,萬人為他淚飛如雨……

趙光義搖搖頭。他不能像司馬昭那樣幹蠢事。他絕不能讓李煜死得好看。 李煜寫過一支曲子詞,曲名就叫《嵇康》,江南江北俱有傳唱。南宋猶存。 “《嵇康》,江南曲名也……其詞即南唐後主所製焉。”也許趙光義聽過這首哀婉淒美的《嵇康》。 他想:什麼東西能讓李煜死得難看呢? 一味藥。 他又想:選擇一個什麼樣的日子叫李煜死呢? 七月初七。 趙光義咧嘴笑了。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殺人向來有快感的,怎麼殺,選擇什麼樣的時機下手,這些事兒,他想著就有快感:殺人之樂何嘗低於性攻擊? 公元978年,農曆七月初七。 這一天,李煜和往年一樣過生日。兄弟四人連同眷屬,幾百口呢,賜第也算豪華,他畢竟是趙匡胤封的“違命侯”。趙光義上台之後,又封他什麼公。 “故伎”九個,清一色的江南女子,歌舞俱佳。她們是他的鐵杆儿隊伍,從幾十個自願隨他遷汴京的伎女中挑選出來的。當時北宋大將曹彬限制登船的人數,不然的話,跟他走的人會更多。江邊為他送行的金陵百姓多達萬人,許多人呼喊他,江水為之滯澀。女英感動得淚水長流,她白衣紗帽俏立船頭,揮動纖手,搖晃酥臂,雖然時在冬季,依然楚楚動人。 ……她是南唐舉國崇拜的偶像呢。

過生日有新詞,歌女們在排練。因新詞出色,她們十分投入,排著練著,彷彿回到江南了。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歌女們昨日練這歌舞,只用了幾個時辰。後主的詞句一經照面,便滲入了她們的肌膚,抵達了她們的心房。她們輕唱,曼舞,淚光點點,星眸閃亮。抬腳尖,動長臂,旋轉纖腰……九個人變換著舞陣,裙裾窸窣作響。子夜時分,已然高度默契。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金陵故宮朱顏改,她們卻有芳華在。她們是歌者舞者動情者,別了江南,緊隨後主。舞回江南,唱回江南……難怪她們深更半夜不願撤離呢。小周後催了幾次,她們佯裝沒聽見。侍女送來夜宵,她們邊吃邊琢磨更為傳神的動作。七夕為後主祝壽,這歌舞是她們共同獻上的禮物,定叫後主吃上一驚:她們用舞姿用歌喉,把那錦繡江南填滿這汴樑的賜第。她們渾身上下洋溢著春花秋月,她們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在訴說著南唐往事。故國不堪回首,故國也可以回首。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初唱這一句,她們眼淚橫飛。愁如落紅萬點,愁似關山千童。可是漸漸地,她們收了眼淚,綻放春花般的容顏。到汴梁兩年多了,她們舞了多少次,唱了多少回,慢慢地、不約而同地積下了一個心願:將她們的寸寸肌膚幻化成千嬌百媚的江南。她們就是江南,呈現於仁慈後主的純美目光。舞低樓心月,歌盡扇底風。仙袂飄搖舉,眼色暗相鉤……九雙眼睛,三排佳麗,星眸閃個不停,彷彿是少女情愫的信號燈,歌舞酣暢要閃亮……這一夜恰好星光燦爛。

七月七,晨光初露,九個歌女像約好了似的,靜悄悄聚於“禮賢院”西側廂房的排練場,隨意哼起節拍,整齊舞動四肢。後主新詞《虞美人》,昨夜陪伴她們入夢,卻被她們在夢中改了色調:添了些暖色、喜慶之色。此刻節拍起腰身動,她們禁不住彼此會心一笑:她們在歌舞中發揮了李後主的傑作,盡情而又謹慎,哦,這多不容易。藝術本是把握分寸。為何如此默契?只因情愫使然:她們的柔媚江南,她們的仁慈君主……故鄉何處覓?此間有消息。舞回江南是掛在紅唇邊的,既像口頭禪,又像一個口號,暗戀李煜卻是要深埋心底。而無論埋得有多深,卻能夠於剎那間調動出來,情絲如同春日游絲,飄過幽深的心靈通道。 暗戀有消息:比如她們正說著話,李煜一來,她們老遠聽到足音豎起了耳朵,將停在舌尖的言語給忘了。事後互相打趣:剛才說啥呢說啥呢?話頭怎麼忽然就沒啦?

話頭被情絲牽走了。 李煜的離開,她們也是要聽足音的。卻又裝成未聽的樣子,比如蹲下身子弄弄鞋帶,凝神斜睨地面兒:李煌的背影在余光裡呢。 李煜有時穿木屐,踏著青石板,繞過迴廊。身形挺拔而修長。他輕快,她們就輕鬆。 可是,如果他的步履稍顯沉重,歌女們就會咬住嘴唇…… 這會兒,穿過晨露的陽光照著鮮嫩的肌膚,光斑緊隨舞動的身影。跑腳眺望那綠葉扶甦的小樓:小周後是否朝慵起?懶懶的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從入夏到初秋,女英一改憔悴,回復了往昔的圓潤晶瑩,猶如夏日里的鮮荔枝,一咬汁水爽哩,爽得那位檀郎——吃了又想吃。歌女若從樓下過,心便噗噗跳。樓下本無路,卻讓她們踩出了一條緊挨青磚牆壁的小路。路在兩棵上了年紀的榆樹間,她們拾榆錢可不是找藉口。清晨、午後、黃昏,躬身拾榆錢,仰臉兒望那高高的樹梢,長睫毛撲閃,透明的耳廓輕輕地顫動。枝上鳩鳥“關關”,樓上妙人兒喃喃。她們容易受驚的,若是樓上的聲息傳遞出某些畫面,她們會摀住耳朵,甚或跑開。聽窗,聽牆角,也許自古就有,可她們不懂得,她們不是故意的。不故意,反而比較積極,輕盈緊束的腰身,彈性極佳的舞蹈腿,讓意念輕輕的一帶,便斜著往那榆樹掩映的小路上去了。九個歌女誰沒去過呢?誰沒有拾過榆錢?誰沒有捂過耳朵?可是這些事兒啊,永遠是個謎。她們平時說這個聊那個,卻於黃昏拾榆錢、午後穿小路這一層,緘口不言,彷彿有過什麼約定。不能說不能說,心裡想的,耳朵聽的,幻覺瞧見的,通通要埋在心底。話到唇邊咽回去,最多讓它碰碰舌頭。舌頭它怪靈動,所以只能碰一碰……情絲繞來繞去,彷彿封住了紅口白牙。唉,她們的年齡也不小了,秋水快滿三十歲了。秋水是伺候過娥皇的,天生的歌舞場子,長腿長臂水蛇腰,悟性很好,又受了娥皇的點撥、熏陶。秋水一向與後主近,端水倒茶疊被鋪床,她和李煜、她和李煜……“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句子是李煜寫下的,為秋水還是為盲娘寫的?還有:究竟誰在勾呢?誰比較主動?誰貌似被動,卻又情切切氣咻咻躍居主動?

問題是拽出來的,枝蔓橫生越拽越多。白日里也拽出了清晰的畫面,而歌女們的畫面各各不同,就像若干“風月寶鑑”。美神愛神屬於大家,小周後之外人人平等,當年的慶奴、眼下的秋水也不能例外。眼色暗相鉤已成往事矣:問題拽出了河面,又緩緩沉入水底。秋水怪聰明,捏了答案攥在手心兒呢。去年的匕夕,育娘已仙逝,秋水便暗示:後主的句子可能是寫給盲娘的吧。秋水這一表態,贏得了歌女們的普遍好感:愛情面前人人平等的格局,是壓倒一切的大前提哩。秋水不拋出秘密,秘密就更像秘密……她既是領舞又是領導。秋水,秋波,二者的聯繫一目了然。她不說,於是她才說了許多。沉默抵達了傾訴。她美目流盼,不經意地演示著秋波。她笑領一群鶯啼鵲喧的女孩子,吃住同屋歌舞同房。她用身姿說話,以紅唇沉默。而歌女們都相信她和李煜有過美妙的時刻。她含蓄,反而使她們的心思趨於直白:秋波橫欲流,怎能沒有下回分解?秋水就是秋波,秋波就是艷波,艷波就是……芬芳心思的遞進到此為止啦,她們與“領導”打鬧開來,聞聞她,蹭蹭她,摸摸她。有人早春之夜終於迷迷糊糊的撐不住,鑽進她的熱被窩。 ……哦,貼上了摟上了,多舒服。秋水就是李後主!青春女孩兒,春心綻得石榴破。

歷代后宮、王府的後花園,上演過多少女孩兒自然而然地親暱起來的“秘戲”呢?可是找不到一個相應的漢語詞彙。千千萬萬的青春女性之被匿名,真是令人吃驚。學者們也不研究這個。 吃驚,驚奇,會通向研究。這研究卻不唯學術。端出生存情態,也許更能靠近生命的特殊性,並且,因特殊性而抵達人性、歷史性,將那些“套子裡的歷史學”拋到一邊…… 日上三竿女英方起。 她沿著那條小路朝歌女們走來,兩隻蝴蝶在她的雲高髻上飛。她斂了裙裾蹲下,拾起一枚榆錢,攤在掌心瞧了瞧,拋向空中。蝴蝶、榆錢、女英、上午的陽光、歌女們的目光…… 女英略呈傭懶之狀。她是“鬧英”,昨夜不知鬧成什麼樣呢。 傭懶呈現著幸福的時光……歌女們誰不是眼睛雪亮呢?這也是她們所希望的:希望著,想像著,慰藉著。李後主小周後,這神聖的詞組,這上蒼撮合的美男艷婦,這近在咫尺的愛情傳奇!秋水迎上去。女英攜了她的手,並肩上台階,過迴廊。二人的身量一般整齊。秋水有些“骨感”的味道,女英更圓潤。這圓潤當然是有“出處”的。排練房中的八雙眼,品味著這些細節。

落英繽紛,秋水蕩漾。女英與秋水同是秋天的表達,以不同的形態,雙雙環繞有著動人傳說的七夕。 後來,歌女們對許多巧合痛苦地追問著…… 女英說:你們昨晚累壞了,今天應該多睡一會兒。 流珠說:國主過生日,我們不累的。 宜愛說:累著舒服。 幾個歌女抿嘴笑笑。 秋水佯裝不理解,問道:笑啥呢? 歌女們全都啟齒笑了。 女英卻是真不理解,望著一張張格外陽光的面孔。她也笑了。 吉日心情好,良辰有舞蹈…… 秋水做個手勢,少女們迅速站位、“魚貫列”,清一色的天水碧紗,薄如蟬翼。腰帶、舞鞋分大紅與乳白兩種,單是秋水用了天藍色。她以纖指團作宿蕾狀,緩緩模擬那春花初開。然後踮起腳,收臀抬臂,蘭花指上蹺,喻示那浩瀚夜空中的一輪秋月。

流珠清唱:“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秋水率先轉身向南望,其餘的幾個精緻腦袋也扭頭含睇。闊別兩年的石頭城歷歷在目。 艷麗春花改寫了冰冷秋月,染紅了往事,約束了哀愁。女英頻頻點頭:好啊,真好!眼淚湧入她的眼眶。 “雕欄玉砌應猶在……”歌舞不讓朱顏改。 李煜觀此舞,想必會為之一振吧?好好的活下去,活在詞語中,活在眾人由衷的祝福里。 詞語挽留往事,重現南唐的美好時光。往事並非只堪哀。哀,愁,恨,是具有時間性的,每重複一次,它們都會消耗著自身。沒有亙古不變的痛苦。如果痛苦能夠亙古不變,那麼這種痛苦的價值倒是難以測量:痛苦的無限持存,將導致痛苦的無窮生髮。或者說,痛苦顯現為痛苦的鈾礦。這在凡間是不可能的,仙界或許可能。情緒的無限持存,唯一的途徑是進入語言。

當李煜在詞語中活向過去的時候,他也就擺出了面向未來的姿態。這裡沒有死神的現實身影。要死他早就死了。金陵城破之日他自殺的決心很大,卻終於活下來,帶著殘餘的死亡意象來到汴梁。所有的吟唱都使他停在了死亡的邊緣上。詞語豎起了一道高牆。詞語消耗了哀愁的能量,阻止了生命的頹唐、下墜。而李煜直面哀愁恨,把生命帶向語言,坐上了藝術王國的“龍椅”。如此顯赫的一代帝王,光照兩宋三百年,惠及後世兆億人。 李煜“肉袒而降”,肉袒而巳,內心不屈如故。趙匡胤封他違命侯恰如其分。降王好幾個,唯李煜得此封號。趙匡胤能打敗他,卻不能折服他,令他現出亡國奴的卑躬屈膝的模樣。趙匡胤弄不明白的是:李煜的“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這底氣卻是從修養、信仰來。 信奉刀槍邏輯的趙匡胤弄不懂的。 到汴梁兩年,李煜深陷在詞語的巨大能量之中,近乎本能地朝著藝術的王國,朝著屬於他的那把龍椅。他重返了童年的憧憬。哦,經歷了多少事,經過了多少年,他得以返回生命的源頭。本無意坐江山,所以江山的失去,並不足以摧毀他的生存意志。愛情與藝術,乃是他的生命支撐。有此二者,他就沒有苟活。毋寧說他活出了絕世風采:從未有人如此表達生命的哀愁。 江山可以改姓,藝術卻要永續。 南唐江山改姓趙,南唐的百姓照樣過日子…… 七月初七,是李煜的四十二歲生日。 曰色向午,歌女們最後一次演練《虞美人》,歌聲傳到了賜第之外。 這節目安排在夜裡,是祝壽的壓軸戲。 李煌想到西廂房看排練,讓女英給攔住了。她要給他一個驚喜。她要用脈脈溫情覆蓋他的哀愁,就像他用愛撫的手指拂去她心中的巨大疼痛。夫妻二人,互添傷口。迎著苦難活下去,活到白首雙星。苦難也不過如此。苦難的海洋波濤洶湧,患難夫妻同舟共濟。 長住汴梁也不錯。此心安處是吾鄉。 李煜對南唐的無窮追憶,還會寫下多少絕妙好詞? 一字一珠,照亮南人北人的生活世界。並且,沒有貴賤之分。從賜第到尋常市井有一條快速通道。血淚書寫的詞章,抵達了人性就抵達了所有人。與之相比,區區皇帝的聖旨算什麼呢?哪怕它是金詔玉旨,哪怕它挾帶雷霆之勢。 李煜站立在生命的苦難中。身邊有不屈的俏女英。 美神與愛神,豈是溢美之詞? 李煜執拗於哀愁恨,凸顯了七尺男兒的陽剛之美。 夫妻俱是剛性之人。美男艷婦也是鋼鐵兒女…… 親友,故伎,舊臣,南唐的百姓,多少人在祝福著七夕。 薄暮時分,歌女們參加了祝壽的晚宴,喝下幾盅南唐御酒。因席桌散落在幾重院子,李握特意繞道過來給她們敬酒,用他的玉箸逐一為她們布菜。秋水是一沾酒臉就紅的,又粉面含羞,禁不住拿眼去瞧李煜。宜愛悄聲打趣:秋波欲橫流……流珠等人掩嘴而笑。李煜問:你們笑啥呢? 流珠說:笑秋水盈盈,都快要溢出了眼眶。 歌女們又笑,紅唇玉齒次第開。 李煜說:等你們的壓軸戲唱完之後,我再陪你們吃夜宵。 秋水笑道:國主可要說話算數。 李煜說:我幾時說話不算數了? 宜愛說:你說過到西廂房看我們排練的。 李煜笑道:女英不讓來呀,說是獻壽禮有秘密。 流珠說:國後所言極是,我們在夢中得了神助呢。 李煜問:如何神助法? 流珠笑:不能透露的。吃夜宵的時候再告訴國主。 一場歌舞通常要跳半個時辰,壽慶又不同。歌女們攢足了精神,即使是舒緩的動作,也很費心力。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和李煜有一條秘密的心靈通道。為他歌,為他舞,只要能換來他的一絲微笑、一個讚許的眼神,她們就會竊喜不已。她們敬愛李煜,倒不全是因為李煜是她們的國主。這些年的許多事兒,她們樁樁件件看在心裡。娥皇病死,李煜欲投井的情形,宛如發生在昨天。盲娘自殺,李煜得知消息後幾天吃不下飯,為育娘設祭招魂,哭成淚人……古往今來多少君王,像李煜這麼心疼女人的有幾個?而自從她們隨李煜到汴梁,月俸竟比以前在金陵的時候高出許多。賞賜的金銀玉帛也常有,李煜說,是讓她們攢下一點錢,他派人替她們捎回江南老家去…… 李煜敬酒,歌女們情緒高漲。秋水,流珠,宜愛,均與李煜喝下一盅,號拍杯子輕輕一碰,目光也在輕碰。明白的敬意,隱秘的愛意,說不清是在漂亮的杯裡呢,還是在嫵媚的眼裡。總之,舉杯之時,手也顫,酒也晃,臉也燙,心也慌。秋水春波一併蕩漾。其他幾個歌女齊齊地擁上。 李煜說:今日我不醉也得醉了。 一歌女笑道:國主縱然醉了,也不能食言的。 李煜說:我何曾食過言? 秋水說:古人云,食言而肥。國主的體格如此標準,自是未曾食言的緣故。 流珠說:秋水說的是。國主的體格、模樣、風度,江南誰能比啊? 一歌女說:江南江北,國主第一!李煜笑道:酒醉我,話又醉我,待會兒你們的歌舞還會令我陶醉。一夕三醉,這生日過得不錯。 李煜走後,流珠笑道:國主講三醉,依我看有四醉五醉呢。 秋水問:如何四醉五醉?請說來聽聽。 流珠說:這上上下下的幾百口祝福國主,算不算一醉?天上星月燦爛,地上燭火通明,人間天上共賀七夕,算不算一醉? 秋水笑道:彳爾這麼能說,國主又添一醉了。 宜愛說:六個醉了。 流珠說:國主六個醉,我們這兒九個醉。 秋水笑問:此話怎講? 流珠反問:這還用解釋嗎?莫非你心頭不陶醉?我們都醉了,莫非你還清醒不成? 秋水紅了臉:我和大家不是一樣的嗎? 流珠搖頭:很不一樣。 一歌女故意說:我倒有些不明白,秋水姐姐的陶醉,為何跟我們的陶醉不一樣。 流珠笑道:傻姑娘,我們只是心醉意醉夢裡醉,秋水姐姐的陶醉比我們略多一些。 宜愛嘆息說:幸福的秋水……我是枉稱宜愛了。 流珠感慨地說:宜愛宜愛,宜於心頭愛。今曰國主過生日,我也不怕說出這個字了。這些年哪,從南到北,從家鄉到異鄉,這個字眼不曾與我須臾相離。吃飯是它,走路是它,睡夢裡也是它。我是懂得了,但凡有愛意蕩漾,就會有陶醉,就會有幸福。歷代宮中的女孩兒,試問有1個能與我們相比? 流珠一席話,說得眾女孩兒眼圈都紅了。她們舉杯站起來,挨個兒亭亭玉立,酒一沾唇就下去了,粉頸一律染了輕紅。動作整齊,像排練舞蹈。 愛意溢出芳心,歌女們就七嘴八舌了。 愛意,快意,醉意,瀰漫在公元978年的七夕…… 女英今夜卻皺著眉頭,“黛螺”彎曲。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幾天前就有了,而後主的新詞始終令她隱隱不安。 《虞美人》原是唱虞姬的,莫非、莫非……那個穿龍抱的男人心狠手辣,她記得他的獰笑、他那滿口結實的大黃牙。他撲她好多次,龍床都快被他給掀翻了,撲掉了她的衣裳,可她玉體冰涼。她曾經屢次用指甲保護了自己,也動用雪白整齊的牙齒:她能咬下他的一塊肉!江南柔媚女子,情有多深,反抗強暴的力量就有多大。可她事後閃過一個念頭:趙光義那狗東西,為了佔有她,會對李煜下毒手。 入夏以來,她恢復了氣色,長腿豐臀纖腰,秋水流珠打趣她呢。可是趙光義安插在賜第中的眼線,那個人模狗樣的管家,竟是一名畫工:狗管家偷偷畫下她的一幅彩圖,一溜煙去了宋宮。女英得到消息,曾當面質問他。狗管家矢口抵賴,一雙眼珠卻在她臉上滑來滑去…… 笙歌陣陣,女英越發心事重重,眾目之下還得露出笑臉,於是有了一種奇怪的表情。不過她太美了,無論什麼表情,都會叫人注目,留連她的五官佈局,忽略她的焦慮。她上小樓照銅鏡,自己也吃驚:今天這是怎麼啦?芙蓉如面柳如眉……她急匆匆來回穿梭,似乎毫無目的;又忽然佇立門前,絞著一雙纖纖玉手。 夜裡,祝壽進入高潮,觥籌交錯。 歌女們盛裝登台了,天水碧紗裙,紅舞鞋,小團扇,雲發半垂。秋水領舞,流珠領唱:“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哀怨之詞卻透著從容,台下的李煜一听就懂了。他面帶笑容打著節拍。弟弟從善在他身邊。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若有所思。明亮的燭火照著他清瘦的臉。 歌女們足尖點地向南眺望。又舞到李煜座前,逐一彎下纖腰,向他深情祝福。 李煜站起身,拱手稱謝。 咫尺之遙,九個激情狀態下的女孩兒秋波橫流。 李煜情不自禁躬身答謝。女孩兒淚光瑩瑩。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語言藝術,歌舞藝術,釋放了幾多愁? 從此快樂當照面矣,南唐四十年的點點滴滴湧入這賜第。生活是能夠繼續的。善良而純美的男人,不經意地定下賜第中生活的基調。幾重大院挺好。綠葉扶蘇,倩影晨昏穿梭。美食,歌舞,琴棋書畫,日常瑣屑,維繫生活之意蘊。歌女欲嫁人時,自有人替她張羅。可是一眨眼兩年多了,沒人想出去。宜愛甚至說,年齡大了嫁個小廝也行……憂愁恨照亮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而所有這些負面的情緒,被李煜與生俱來的剛性之力所貫穿。想想他那金錯刀似的“撮襟書”吧。想想他挺拔的身姿。想想他沉靜的病容。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李想迎著愁與恨,宛如置身漫天風雨。語言既是他的防禦性武器,又是他攝取哀愁恨之能量的寶物。樂極生悲。否極泰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鮮明的節奏感傳遞了李煜的內心,他已經能夠測量愁與恨的長度。換言之,哀愁恨已完成自身,已抵達盡頭。峰迴路轉有風光,快樂祥和將照面矣,負面的情緒恰好指向正面,苦難錘煉了剛勁之軀。藝術、愛情、佛陀般的憐憫……李煜將微笑著步入日常生活。有哀愁映照的歡樂更像歡樂。語言把人帶向更高的生存。屈原七十多歲才投了汨羅,李煜還早呢。毋寧說屈原的自殺倒使後世詩人站立在生命的苦難中。 女英坐到李煜身邊。李煜攜了她的手。 女英望望台上的歌舞,對李煜說:秋水她們改了調子,是希望你…… 李煜說:難得她們一片苦心。我會珍惜的。單為她們,也要快樂地活下去。 女英笑道:那我可要吃醋了。 李煜說:你是我活下去的主要理由。當初金陵城破,如果不是因為你,也許我會選擇聚寶自焚。 女英說:為何說也許? 李煜望著女英精緻的面孔說:動過自殺念頭的人,方知生命珍貴。 女英喃喃說:我也是…… 李煜拍拍她的手背。 女英說:如果你去了,我也會死。 李煜說:你不能死。你活著,我才能活在你的記憶中。如同南唐故國在你和我的記憶中。 女英微嘆:道理是這樣的…… 流珠輕唱白居易的詞: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秋水獨自舞,天水碧紗輕颺,如夢如幻。 李煜說:江南是回不去了。 女英說:此時此刻,我們就在江南。 李煜點頭:說的是。寫江南,夢江南,舞江南…… 女英說:夠我們忙的。 李煜凝視她的杏唇翹鼻頭,微微一笑。 女英撅嘴嗔怪道:笑啥呢? 李煜對她耳語:我們確實已經夠忙了,手忙腳亂…… 這類情色語,李煜很少講的。女英有點猝不及防,雙頰被他挑紅了。燭光映照著,越發嬌豔欲滴。 今夕何夕?夜深人散之後,將有新一輪的手忙腳亂。 二人互相瞧著,意通情通,十指交叉,掌心緊貼。 秋水領著諸伎跳起“芭蕾”,節奏加快了,足尖跳躍,身腰旋轉,美腿起落。 李煜注視她們。 女英卻東張西望。她在尋找那個管家。先前還見過他,此刻卻沒了踪影。 女英絞著雙手,額頭冒出了汗珠。台上的歌舞她幾乎看不見。 “紅錦地衣隨步皺……”她細眉緊皺。 李煜在她手上打節拍呢。 子夜時分,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女英的預感被一幫不速之客證實:他們是宮裡的太監和武士。太監一臉冷漠,武士全身披掛。這兩撥人站定之後一言不發,領頭的太監只揮停了台上的歌舞。過了一會兒,才有大人物被簇擁著登場。此人是趙光義的特使、秦王趙廷美。他徑直走向一直坐著的李煜,含笑道個萬福,李煜欠身答禮。趙廷美還敬了李煜一杯酒。他不講來意並且敬酒,情形便不妙。李煜心下已知七八分,复斟一杯酒,示意台上的眾歌女,然後一飲而盡。後來歌女們才明白,她們的國主是在做著一生中最後的幾個動作。 小周後死死盯著那領頭的太監,盯他無毛的、蒼白的胖嘴。 太監清了清嗓子,環視一周,宣布聖旨:賜隴國公李煜牽機藥。 女英當時的感受,我們也不用去描述了。 台上發出了幾聲尖叫…… 七夕又名乞巧節,凡間的女子向天上的織女乞求織布的技巧。如此美麗動人的節日,卻有人發明牽機藥,賜給皇帝不喜歡的女人和男人。民間不多見,宮中常用。服下此藥,因腹中劇痛而渾身抽搐,彎曲變形,雙足與頭部相抵、分開,作牽機狀,機械重複一直到死。 《默記》雲:“牽機藥者,服之前卻數十回,頭足相就如牽機狀也。”龍袍禽獸殺人,想像力豐富。 時間,地點,毒藥的名稱與功能…… 胖太監將放在金盤上的一包牽機藥拿在手上,打開,把藥粉慢慢倒進酒杯,還用指甲彈了彈黃色藥袋。女英沖向太監,武士橫刀攔住她。趙廷美喝著綠茶。 李煜走向女英,身形絲毫不亂。 李握執她的手:今夜我要回金陵了。你要活下去。你要帶著我活下去。 女英搖頭。李煜說:我最後的叮囑你不聽嗎? 女英杏唇顫抖:我聽…… 李煜說:你放心,我在那邊並不孤單,那邊有你的姐姐。 女英說:告訴姐姐,我想她!她猛然抱住李煜的頭,狂吻他的嘴。 秋水、流珠失聲痛哭。趙廷美放下茶碗說:子時巳到,隴國公該上路了。 花明月暗飛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李煜端了毒酒在手,對七弟從善、長子仲寓說:李家不能絕後,爾等不得輕生!從善悄聲道:臣弟接旨。 從善、仲寓等撲通一聲跪下了。 九個歌女跪成一片,天水碧紗映襯紅錦地衣。儘管泣不成聲,卻依然楚楚動人。這最後的瞬間,她們要美給國主看,讓美伴他上路。 李煜連聲道:好,好。 趙廷美斜睨他。 李煜望南而誦: 萬古到頭歸一死,醉鄉葬地有高原。 李煜一揚頭喝下毒酒。 秋水發出慘叫:國主啊…… 牽機藥發作快,頃刻間腸內出血,劇痛難忍。李煜痙攣,臉白如冷月。頭足相就,作牽機狀,李煜強自將身體撐開,將頭昂起來,只此一個動作,已是大汗淋漓。嘴角溢出鮮紅的血…… 滿堂號啕。秋水、流珠、宜愛跪地叩頭,斑斑出血。 女英衝上去,要再度狂吻李煜,李煜重瞳欲裂,伸手力拒,不讓毒酒毒血沾她的唇。 他抽搐不止,曾經如玉樹臨風的身軀扭得奇形怪狀,並且,像某種機械動作。藥物力量太強,肉身抵擋不住。 牽機藥來自趙光義的一個念頭。 女英昏死過去,醒過來,丈夫扭曲的屍身已被弄走。這樣也好,記憶中的李煜,永遠是她的檀郎。 這“永遠”也不過很短的時間,女英不吃不喝自毀紅顏,一命嗚呼,隨丈夫去了。聽起來像傳說,像神話,卻是有據可查的歷史真實。 她剛過二十九歲,生日和李煜只錯差幾天。 趙光義沒有放過她,當天就派人弄她入宮,剝光她的衣裳,再度對這位鼎鼎大名的佳麗實施強姦,發動野獸般的性攻擊。 明朝學者姚士粦《見識編》雲:“余嘗見無鹽名手張紀臨元人《宋太十宗強幸小周後》粉本:後戴花冠,兩足穿紅襪,襪僅至半腔耳。裸身憑五侍女,兩人承腋,兩人承股,一人擁臂後,身在空際。太宗以身擋後。後閉目轉頭,以手拒太宗額。”這宋太宗生得黑胖,像豬,像黑熊。 在五個侍女的幫助下他強奸了女英,卻再次嚐到姦屍的滋味。無論多麼性亢奮,轉眼便是灰溜溜。他那點動物本能的釋放過程比動物可差遠了。落入骨髓的自卑感令他奔走嚎叫,聲震宮牆。他甚至拿出老動作扇了女英兩個耳光,在她的雪膚上留下巴掌印。可是強姦她也好,扇她也罷,她唯一的反應就是毫無反應。她早就見識過了,她冷卻成玉雕。她的高貴凜然不可犯。龍袍禽獸永遠卑賤。 昨曰檀郎愛撫,今日惡魔蹂躪…… 女英抗暴的身姿當載入史冊。 人性與獸性不兩立。歷史學者,價值判斷要清晰,不要以這樣那樣的名義裝點獸性。 臉慢笑吟吟,相看無限情…… 女英的無限情終止在公元987年的這個秋天。 而活在今天的我們,有義務將這無限情加以還原,顯現其無限。無限的情與愛豈是微不足道?情愛亦能至高無上。它是人性的核心價值,是歷史永遠的閃光點,是我們活在這個星球上的主要理由之一。 只要人間尚有獸性,就得全力以赴凸顯人性的光輝。這裡不要有模糊的空間。辨認獸性不徹底,獸性就要捲土重來。 趙光義這種東西,該下地獄的。 不能叫他狗東西,狗強他千百倍。 惡有惡報。清代學者王士禎為《宋太宗強幸小周後圖》做跋說:“觀此,則青城之事,不足憐矣!牽機之藥,又何酷也!”青城指宋宮,靖康二年(公元1127)北宋亡,金人在宋宮中大肆躁躪宋徽宗宋欽宗的妻妾、女兒、侄女、孫女、嬪妃、宮女數千人。連十來歲的小女孩也不放過。其蹂躪的花招之多,不讓趙光義。 野獸和野獸本相似。 都是龍椅害的。 李煜不搶龍椅,他犯了什麼錯呢?非得讓他與趙匡胤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嗎? 多少龍椅閃爍著屍骨的磷光。御用文人把這磷光說成是曰月之光。 暴秦無道,劉邦項羽還算師出有名。而北宋吃掉南唐,是推翻一個邪惡的政權嗎?是發動一場正義的戰爭嗎?南唐數十年的幸福生活被血腥摧毀。趙匡胤比較老實,面對南唐使臣徐鉉的質問,只說:“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他並沒有想到,後世學者巧舌如簧粉飾他的殺伐動機。 春秋無義戰。 李煜和他的軍民在金陵城抵抗侵略者達一年之久,創五代十國城市保衛戰之最。他倒比趙氏兄弟更靠近“義戰”。 李煜不事攻伐,只求憑藉長江天險保境安民,這個國家戰略是有效的。北宋虎狼之師,攻無不取,李煜若硬拼死得更快。備戰也得偷偷搞。他選擇夾縫中的生存是明智的。南唐出了一個賣國求榮的樊若水,可能是天意。五代十國紛亂已久,“分久必合”。 屈原之於楚國,李煜之於南唐,有本質性的區別嗎? 韓愈說“楚,大國矣。其亡也,以屈原鳴。”南唐,大國矣。其亡也,以李煜鳴。 屈原投水自殺了,南方的文化卻風靡北方。李煜被趙光義毒死,他的詩詞卻雄視兩宋三百年,光耀元明清,直抵今天。 軟實力顯現硬道理。 這硬度,遠遠勝過奇石砌成的宮殿、玄鐵鍛造的刀槍。唐宋帝國灰飛煙滅,而唐詩宋詞伴隨著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滋潤我們的心靈,提升我們的美感。 可惜了。如果屈辱中存活的李握再活幾十年…… 李煜有文集數十卷,交給徐鉉保存,後來散佚大半。 他的大量作品毀於趙光義的潑皮流氓式的野蠻。 陸游記載說,李後主的噩耗傳到江南,“父老有巷哭者。”《十國春秋》說,李後主“多仁政,薄賦斂,嘗親錄系囚,多所原釋。”這與《後主本紀》稱他“為人仁惠”是吻合的。弔詭的是,《宋史李煜傳》不提李煜仁惠,更不提趙光義拿牽機藥毒殺李煜。除了一部《史記》,古代所謂正史有太多謊言。這也是“野史”得以盛傳的原因。 趙光義毒殺了中國的頂級藝術家,毒殺了活向真善美的普通男人。 皇帝的罪惡需要清算。 清算的意思是說:總有人不想去清算。 幾千年的皇權覆蓋,流毒甚廣,慣性甚大,至今以不易察覺的方式影響著民族的心理,卻總有人睜隻眼閉隻眼,不知他心裡作何盤算。惡毒的傢伙,甚至躍躍欲試吹噓暴君、美化皇權…… 該收場了。 趙光義是現世報:不久他與契丹人戰,一敗塗地,后妃被擄去做了性奴隸,受盡凌辱。他本人身中兩箭,而箭瘡最終要了他的命。他死於公元997年,距毒殺李想九年。他活了五十多歲,和他所害死的哥哥趙匡胤差不多。 若以歷代現世報的典型寫成一部書,趙光義這種豬狗不如的東西應該名列前茅。 回頭看小周後女英。 女英再一次遭到強姦之後,開始面臨著一個問題:她不想活下去了。也許死的念頭未及清晰,倒是生的慾望提前淡薄了。她對食物不感興趣。夜來睡不睡也無所謂。菜餚很精緻,金陵菜,湖南菜,合她以前的胃口。床上的羅衾、蛟綃帳、珊瑚枕皆如南唐舊物。而所有這些,在她的意念中一閃而滅。她知道趙光義的用心。這個“知道”也是一閃而滅。 她的意之所向在何處呢? 她居住的庭院挺好。菊花、桂花、半池殘荷,幾棵老梧桐。兩個侍女靜悄悄伺候她。她在鬢邊插上一朵菊花,侍女便嘀咕,面有喜色。 侍女請她用餐,她嚐了嘗說:不錯。待會兒再吃吧。 黃昏時分,她把菜餚倒進了荷池。侍女收拾杯盤,驚嘆她的好胃口。她抿嘴笑笑。 兩個女孩兒一旁嘀咕:小周後和咱們的皇上扑騰了一個下午,餓極了吧? 她們掩了嘴唇吃吃嬌笑。 女英聽而不聞。她迎著薄暮的秋風出去了。 秋高氣爽,星星閃爍。天邊掛著半輪月。 女英長時間望著浩瀚的星空。她用鼻子嗅,彷彿嗔那天國的氣息。 檀郎是哪顆星?娥皇是哪顆星? 女英仰著臉兒,脖子都有點酸了。她把頭靠在一塊太湖石上。星星向她蜂擁。天真高啊。 她想:瑤光殿中的牛形假山,那山前的空曠,那太湖石,那仲夏之夜濃濃的情味…… 女英微笑了。她合了一會兒眼,又睜開。深藍色的夜空佈滿神奇。 她曾經是“鬧英”,扮作持雙劍的沙場男兒,月光裡嬌叱連連;她走路蹦蹦跳跳;她直直地向李煜倒下去,聲稱自己是一座山…… 此刻她多安靜。 白日里她懶懶的,入夜就來了精神,眼睛發亮。她走過池塘,她探頭望望牆邊的那口深井。她拾起一片梧桐葉子,把葉片舉向裊裊秋風。她步履輕快,石板路延伸到空曠處,那一人多高的可愛的太湖石立於空曠。她提了金縷鞋快步走去,腳上的襪子輕擦青石板鑲成的小路。月光比昨夜更亮了。月光把記憶鋪開…… 奇怪的是,女英不覺得餓。 侍女疑惑於她的舉止,檢查她的杯盤…… 人是瘦了。人在秋風裡如何不瘦?玉潤珠圓一去不返。月在豐盈,人在消瘦。 所幸她未曾留下孩子,一個人好對付,無牽掛。仲寓已是大人,還做了什麼將軍。 又是夜深人靜時,女英倚靠太湖石一動不動。 她摸摸手臂,肌膚的彈性正在減弱。大腿也是。腰背酸疼。額頭滾燙。 娥皇活了二十九歲,女英也活了二十九歲。 活是什麼意思呢?女英對此已茫然。 親人們都在那邊。 大周後小周後,兩朵絕世名花,花期一樣的短暫。色太艷,也許花期本不長? 陽世的問題,看來要到陰間去尋求答案。 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女英不回房。房間與床榻好像跟她沒關係。是的,沒關係。夜空是陰間拋給人世的一道簾幕嗎?她靜候著簾幕緩緩拉開…… 月漸圓。 女英倚靠太湖石有些艱難了。她坐到地上,歪著頭數星星,纖手上指。手在顫。最後的一縷情絲在當年。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女英昏過去了。今人叫低血糖休克。 明天的太陽將在天國為她升起。 她的雲鬢和長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液體,不知是露珠還是淚珠。 萬古到頭歸一死,醉鄉葬地有高原。 李煜和女英的死,豐富了今天中國人的情人節。 美與愛,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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