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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小周後

李煜 刘小川 10042 2018-03-16
男人有男人的算盤,女人有女人的心事。慶奴已經二十三歲了,慶奴有何心事呢? 她親眼目睹了娥皇之死,一代紅顏委於塵土。雍容大度、處處競風流的年輕皇后,說走就走了,影子都看不見了。她是一陣風一片雲嗎? 仲宣夭、皇后租、太后崩,一件又一件的死亡,撞擊著慶奴。慶奴哪見過死亡呀?可她分明看見親愛的娥皇姐姐躺在靈床上…… 背人處,慶奴跪泣,狂奔,號陶。 皇上欲尋死,是慶奴首先察覺的。那是在十一月初三,娥皇嚥氣的第二天。皇上繞娥皇靈床數週,低頭,仰面,念念有詞,那平靜的模樣引起了慶奴的警覺。皇上去後院,謊稱如廁,命她別跟著,她越發起了疑心,跟了過去。後院有一口井,井旁有棵碗口粗的金桂。李煜疾步奔井口而去,慶奴一聲驚叫,李煜陡聞叫聲,腳步略停了停。有了這時間差,長腿慶奴發足先至,扑住那井口。李煜飛步趕來,蹲於有青苔的井沿,推她時,腳不著力;又使勁掰她拽住金桂樹的那隻手。慶奴死拽,尖叫,慶福聞聲而至,龐大身子牢牢堵住那不大的井口。

投井不成的李煜對慶奴連聲道:好,好!慶奴不知何意。 慶奴捨身救主,宮中傳為佳話。太后重賞她,命她把賞賜的金帛帶回揚州老家,孝敬老父老母,幫助哥哥姐姐。慶奴在老家逗留幾日後又匆匆趕回金陵,因太后有令,叫她日夜伴隨皇上。 此前,宮女內侍輪流值夜,“看”著皇上。但皇上厭食,曰益消瘦,宮女沒辦法,於是皇太后親自下詔,命慶奴速回。 慶奴回瑤光殿,一見李煜的模樣就哭了。 長夜裡,皇上直直的躺著,不閉眼睛。慶奴揣摩“鰥夫煜”三個字。喬美人黃保儀都說,古來君王,從未有人對后妃的死如此哀傷。慶奴深信不疑。 慶奴餵他吃藥喝湯,一勺半匙的,李煜漸漸張開嘴…… 她叫他鄭王爺,喚回他的美好記憶。她唱揚州小調,講述她的家鄉,她的親人。李煜的眼睛終於能轉動了,虛弱地望著慶奴。慶奴猛一喜,又流淚了,趕緊扭過頭去。

幾天后,李煜主動進食了,看慶奴時,臉上有了笑意。 初春,太后復命慶奴獨侍皇上。只在她睡著的時候,內侍才侍於龍床之旁。慶奴在李煜身邊和衣而臥,猶如不久前李煜在娥皇身邊和衣而臥。她睡覺時手腳亂動,李煜替她掖好被子。她醒了,打呵欠伸懶腰呢,卻忽然瞥見李煜,羞得臉通紅。 李煌被送往鐘山養病,慶奴隨侍。山舍清靜,彷彿只有兩個人。白曰亦步亦趨,夜來端茶送水,當年的慶奴她就是這樣,哦,當年她是個、女孩兒呢,伺候她的鄭王爺,後來、後來就戀上了。究竟是哪年哪月哪一天戀上的,慶奴把腦門子想疼了,還是想不明白。 比如一粒地下的種子,它是哪天破土而出枝葉繁茂的呢? 情花四季都在開……慶奴戀皇上入了骨髓。地老天荒難動分毫。

有一天她靈機一動生出可愛的念頭:日夕伴隨皇上不也叫侍寢嗎?她摟過他的病體,解過他的衣帶,顫顫手兒接觸過他那……哦,她是想都不能去想的,念頭一閃渾身戰栗。 然而慶奴相信,這也叫侍寢!早在幾年前,宮中就有她侍寢的傳說了。秋水等人還察看過她的肚子呢。有人繞著彎子問她時,她只抿嘴笑笑。她是既不肯定又不否認的。眾人瞧她的眼神兒,令她暗暗欣喜,助長她的白日夢,拉長她的情絲。有關慶奴侍寢的傳說,她真是打心眼裡認同。 “湘君”一抱多少年哪,臉兒蹭腿兒挨……白日夢又層層疊疊,她自己都有點信以為真。是啊,啥叫侍寢呢?非得要肚子大起來才叫侍寢嗎? 試問宮中女人,除了皇后娘娘,誰的肚子大過? 女英和皇上像天生的一對兒,她入宮就侍寢,宮娥們傳得緊哩。去年春夏,在柔儀殿那邊,發生了一樁驚天動地的艷情!當時,慶奴忍不住要去想像那些似曾相識的細節,芳心狂跳,想一回跳一回。彷彿心房裡有個自動裝置,輕輕一撥它就跳。夏日里,但凡有機會,她便拿眼去觀察女英,她想:沒啥動靜嘛,衣帶還是原來的樣子……

秋天,仲宣就出了事。小皇子把他媽媽也帶走了。 而娥皇險些把李煜帶走。 那井口,那桂樹,那不顧一切的撲上去!慶奴憶及那一天,對自己感到很滿意。旁人的誇獎,太后的賞賜還在其次。 十一月初三。慶奴記住了這一天。 今生今世記住了…… 問汝平生功業?奮力撲向井口!這件事,慶奴對人不講的。安妥靈魂的事情要放在心底。縱是侍寢說得,這一件也不能輕易啟口。而讓她略有些不安的,是不知萬歲爺作何評價。泉下的娥皇娘娘作何評價? 那天皇上是真想去見娘娘啊!慶奴心裡,是再清楚不過了。皇上使勁掰她拽著桂樹的手,弄傷了她的指關節,疼了好多天。皇上“動粗”,這可是頭一回!十餘年春風和睦,卻忽然來了蠻勁……可知絕望的皇上他只要尋死,從娘娘於地下。

憑藉著井邊的那一幕,慶奴越發掂量出了,皇上對娘娘的那顆痴心。 太后命慶奴近侍皇上,寸步不離。這是比那滿箱盈櫃的御賜金帛更叫慶奴遂心的,晝也侍晚也侍,坐也侍臥也侍,伴著他,扶著他,乃至貼上身兒去摟著他!肌膚相親很尋常哩……她一口一個皇上的叫,一曰百遍哩,幾同娥皇生前款款嬌語呼檀郎!哦,情憋多少年,情放又是多少天。慶奴實實在在是遂了心了,如了願了。皇上若不聽話,她也撅嘴責備他,跺腳生氣不理他。皇上反過來賠不是,哄她,撥她耳垂,她才回頭啟齒粲然一笑,美給他瞧……二人這般相處,端端是情侶模樣了。皇上從絕望的心境中走出來,龍體恢復如初,抖擻精神坐鎮澄心堂,應對紛繁國事,宮中議論說:慶奴有苦勞更有功勞!慶奴聽到這些議論,真是說不出的大歡喜。她為心愛的皇上做了一點事,盡了一份心,得賞賜又得好評。不過她向來是單純的女孩子,情心再激烈,也沒有彎彎繞。她對稱讚她的姐妹說:是皇上自己走出陰影的。皇上眷戀人世,不會撒手西去……

其實,李煜欲投井之後,沒過幾天,慶奴就知道他不會再尋死了。慶奴從揚州趕回金陵,殷勤侍湯藥,哄小孩兒似的餵他燕窩粥人參湯,只憑他張口吞下的模樣,慶奴便知他起了生念;只憑他顧視周遭的眼神,便知他眷戀著人世。 屈指算來,慶奴跟隨李煜,十二年了!娥皇在日,慶奴分去了一半心;娥皇不在了,慶奴“臨危受命”,朝朝暮暮在李煌身邊,幾乎出同輦居同室。言語行動,一顰一笑,很默契的。主僕心連心哪,皇帝和他的宮娥,如此情好! 二十三歲的南唐宮娥,生命有了高峰體驗,艷麗芬芳直追娥皇。那情苗躥得,那情火燒得。 女子情懷能如許,不枉人間走一遭。 太后鍾氏臨終前,對內務府總管下旨:特封慶奴為保儀,朝夕侍候皇上,不得有誤。

太后的葬禮結束後,慶奴得空想:也許連太后都以為她侍過寢的。保儀是個女官了,月俸高出眘娘秋水等宮娥不少。況且,擺明了她是皇上的女人,若是生下皇子,升為貴妃也是可能的。 姐妹們恭喜她,支持她往上升,她卻有些淡淡的。太后遺言,是允許女英繼皇后位。慶奴心下明白,女英不喜歡她!未來的皇后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呢,好惡由著性子,她可不像她死去的姐姐。女人是憑著直覺感受女人的,一般都比較準確。女英拿眼看慶奴,分明不喜歡呢。慶奴生得風流清爽,宮娥中稱一流,眉眼兒還有幾分肖似女英,女英也嫉妒嗎?唉,熱戀中的女子誰不嫉妒? “自古蛾眉善妒”,女英和皇上,戀成那樣,比之娥皇,似有過之!歡喜的慶奴,高峰體驗著的慶奴,也有陰影的。

關於女英做皇后的問題,大臣們有爭論。有人拿孔聖人定下的標準衡量女英,說是美則美矣,女德尚需培養,不宜倉促定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女英與皇上偷情的故事,連同那首“花明月暗飛輕霧”的撩人之作,從皇城傳到街市,據說還傳到吳越,那吳越王命教坊譜曲吟唱,打算連伎帶歌舞獻與宋宮……當然也有相反的意見,認為女英尚幼,不能拿昭惠後的儀態去要求她,更不可死搬硬套聖人語錄,南唐風氣,歷來以寬容為德。兩派意見爭執不下,鬧到太后的病榻前了。而太后定下了女英,也替李煌免了許多口舌之勞。 太后對女英印象好嗎?抑或夾雜著對娥皇早逝的哀憐?太后與皇后,十年相處甚洽,宮闈無血腥,倒是一派和睦,南唐朝野傳為美談。鍾氏為虔誠之佛教信徒,傳兒傳媳婦,皇室一家子,樂善不疲……

太后既薨,李想守制丁憂,脫龍袍,穿孝服,點滴追思母后的慈愛。按古制,為君者丁憂,數月即可。這期間女英暫居家中,非有重大儀式,不入宮禁。 慶奴受太后遺命朝夕侍側,陪伴著皇上。 女英何時入宮行大禮,慶奴不知道,也不去想的。 冬去春又來,園子裡的花次第淀放了。 李想看花心情好。宮中罷歌舞歇絲竹已有大半年,心中漸有情絲環繞,看花是花,聽鳥是鳥。午後小憩,已覺春困矣。醒來便是慶奴,動靜皆俏,舉步妖嬈。 一日,李煜怔怔地看慶奴,目光所到之處,喚起片片嬌羞。 李煜喚她:慶奴保儀…… 慶奴說:皇上可別這麼叫我。慶奴當不起。 李煜略一思忖,笑道:你埋怨朕嗎? 慶奴說:我像埋怨皇上的人嗎?

李煌輕嘆:昭惠後生前,幾次提到你。你又救朕一命……朕要好好待你。 慶奴眼圈兒一紅,埋了頭弄裙帶,低聲顫語:慶奴在皇上身邊,知、知足了。 李煜只瞧她,不復言語。 是夜春宵苦短否? 慶奴侍寢或如願,呢喃复呢喃,唇兒嘴兒吃了又吃…… 這一年的春夏之交,在瑤光殿、澄心堂,不止一個人驚訝地看見長腿慶奴無端奔跑,蹦跳,起舞,哼歌,倒著走。 黃保儀這樣的老宮妃含笑評價:慶奴都滿二十三歲了,還像當年的小姑娘。 黃保儀不提當年則已,一提,人又走神了,話又拐彎了。眼中盈盈含淚,說起她的先皇。 昭惠後辭世兩年,女英和李煜,方於南唐宮舉行了結婚大典。百官朝賀,市民歡慶。李煜大赦天下。女英既戴鳳冠,從此,人們亦稱她小周後。 小周後未稱如意的,是過了這麼久才和李煜每曰廝守。 相思苦。 相思的具體情形卻乂如何? ……她待在家裡一年多,形同關禁閉。一日想他千百回,卻不能溜進宮牆,再人畫堂……十五歲的女孩兒,懂得了,什麼叫不勝情狀。情從四面襲來,縱是夢中避得一時,早晨一睜眼,它又來了。李煜的身影無處不在:它可以瀰漫在空氣中,對應她靈敏的嗅覺。著魔了。情火灼,渾身疼,她對母親說:媽媽,我疼!冬天姐姐去世,女英陷入深深的哀傷,踰月茶飯不思,半夜里大眼睛一眨不眨。死亡!她面對這怪物,想它不透,趕它不走。姐姐才二十九歲,才二十九歲啊。女英牢牢記下了這個數字,或者說,是數字緊緊抓住了她。姐姐縱是在病中,也是花容月貌的呀,可是突然間,她死了!舞過多少回的身子,柔如曲水烈如火焰的身子,竟與靈床、棺材這些東西擺在一塊兒,一樣的呆板、僵硬、冰冷、一動不動。女英撲過去,又被人拽回來。再撲,再拽,像一條皮筋兒似的。哦,她是撲不過去的,她再也不能,在姐姐柔軟溫潤的懷裡打滾了,再也不能咯咯笑,不能燒癢癢,不能聽兒歌,不能撒嬌、放肆、搞惡作劇,不能趕路,牽著姐姐的衣襟不放,不能賴在床上說:姐姐你難得回家一次,你就餵我吃早飯吧…… 不能了不能了,一切的一切。 能,除非去天堂!這念頭,像一束光照亮了漫無邊際的漆黑夜。女英忽然明白了,姐夫為何要去投井。 最親愛的人走了,苟活者百般尋思苦無計,驀然發現有死路一條!女英試過,拿一條絹使勁勒脖子,頃刻氣緊,眩暈,趕緊鬆了手。試過了,她才發現自己壓根兒不想死哩。活著多有趣,天那麼藍……不過,她為自己鬧著玩兒的自殺動作生煩惱:她對姐姐的感情,看來不及姐夫!少女念頭轉得快,女英又想:我還小呢,我才十五歲…… 簡單的念頭,安頓了這位南唐小周後。無限的憂傷與激烈的情思呈交替狀:上午還為姐姐哭鼻子呢,下午卻在盤算著,找個什麼理由入宮去,穿花破霧奔向情郎。 夏曰裡,女英由慶福做內應,幾次悄悄進宮。哪怕見一面也是好的。見他一面,心下奧帖好多天。可是患病的太后居然察覺了,溫和地加以阻止。太后叫慶福傳話給老親家說,女英小,好好待著吧,南唐皇后的位置,在不久的將來非她莫屬。 女英吃下定心丸了。那一天她抱著母親說:媽媽媽媽,我快樂死了,我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快樂!這可奇怪……媽媽你知道嗎?你快告訴我。 母親說:去問你姐姐娥皇吧,她會告訴你的。 女英一轉身,朝姐姐的靈位跑去了。 妹妹傾訴,姐姐傾聽。姐姐的巨幅畫像在牆上呢,出自那鼎鼎大名的畫師徐熙之手。姐姐的櫻唇在動哩,酒窩滿是微笑,美目寫著贊同。姐姐分明說:妹妹,我把重光交給你了。他還是個大孩子……你要快快長大,成熟起來,為你心愛的男人分一點憂。記住,女英妹妹要分憂,不可添亂!女英那天聽罷,倏地站起身,望望身後。但見庭院里平地起了一陣旋風,繞一棵海棠轉了幾圈,呼嘯直上老槐樹高達數丈的樹梢。女英吃了一驚:她向來自比海棠……她追那旋風奔出門,朝槐樹梢喊:娥皇姐姐!娥皇去已遠,隱入白雲間。 過了幾天,女英還在想:這事好生蹊蹺。她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快快長大。 拜空王,讀書史,練書法,下圍棋,試歌舞,弄新妝……她還學姐姐端莊的步態,端莊的笑容,卻究竟學不大像的。杏唇翹鼻頭,天生一副活潑潑火辣辣哩。 “向善不辭心力,為學只爭朝夕。”女英每天都覺得自己不大像自己。變化給誰看呢?這不言而喻:變給姐姐、姐夫看。 女英變得像姐姐,姐姐就能活在妹妹的身上。然後、然後……姐妹二人,同侍檀郎!這心力夠大,這意志夠堅。皇城邊上的周家宅第,何物晝夜亮晶晶?卻原來是女英的那雙眼睛。懷念姐姐娥皇,熱愛情郎李煜,兩股力抒成了一股繩。 這兩股心力,任何高科技儀器不能測量…… 女英的剛烈,有她的“結局”所提供的佐證。 此間少女嬌嫩而鮮豔,“警敏有才思”。一日三變,翌日卻又變回來了,人啊,真是一個有趣的、神秘的東西。 九月,太后去世的消息傳來,女英居然很鎮靜。她入宮哀悼,服素臉白,神情肅穆,舉止合乎禮儀。連一向挑剔她、反對她做皇后的大臣徐鉉也感到驚訝。 宮中已有人,尊稱她為小周後。 時為公元965年秋。 此後千餘年,凡稱小周後者,已將大周後包含在其中。 女英相思苦,李煜亦苦。苦是什麼意思呢?相思起於甜蜜,相思多了,相思的能量不能釋放,於是轉向甜蜜的反面,轉向情憋,情難受,情苦澀,情的萬般無奈。 天悶熱要下雨。持續的悶熱天,醞釀著暴雨如注。 女英十六歲“待年宮中”,十七歲正式出嫁,住柔儀殿。 從情憋到情放,女英走過了一段與慶奴相似的路,而路的短長、路上的光景又各各不同。 慶奴以純情的方式釋放著,純情相對持久。 而女英要燃燒。 墜入情網的少女有了燃燒的機會,她如何不燃燒? 火是越旺越好。 火光映人慶奴黯淡的眼簾,她近乎本能地走開了,遠離這火光。她聞到濃濃的情味,其中也有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她看書,對陰陽調暢、秀色可餐這類字眼十分敏感,急忙躲開。 燃燒…… 慶奴初嘗欲滋味、巴望著燃燒嗎? 新皇后不喜歡她,熱戀中的少女更要排斥她。回想當初,她不也排斥過鄭王妃? 有一天女英問她:你是慶奴保儀,什麼時候封的? 慶奴回答:聖尊皇太后生前特封的。 女英笑道:特封的?好呀…… 這位小周後,對自己的“專利”表示滿意。蛾眉善妒,“小蛾眉”更善妒了。愛著就是妒著。娥皇臨終前將慶奴託付給李煜,也是經過了長期的思想鬥爭。 愛情激發想像力,李握為玲瑰的小周後蓋了若干玲瓏的紅羅亭,宮內宮外,秦淮河畔,鐘山深處。紅羅亭僅容二人,一幾,一榻,一琴,一圈珍玩,一餐美味,一顆傳說中的夜明珠。四周遍植奇花異草。李煜忙,有了初步的想法就交給女英。紅羅亭的細節是由女英來完成的。夫妻二人共築愛巢。猶如當年娥皇李煜共續霓裳殘譜。 大小周後,各有自己的愛情象徵物:流動的樂曲,物化的愛巢。 專家批評紅羅亭,據此指責李煜奢華鋪張,不過,這裡的疑問是:蓋一座幾尺見方的紅羅亭究竟要花多少錢? 秦皇漢武建陵寢花了多少錢?有資料說,漢武帝修他的活人墓幾乎用掉國家財政的一半。 情侶築愛巢,挺好的。 紅羅亭的風格,大約契合了小周後的少女夢想。鮮花叢中的愛情,有一塊麵包,然後,不受外界打擾,二人世界永遠封閉而甜蜜……古今女孩兒,憧憬是一致的。所謂愛情,是在情侶們的無限嚮往中顯現為愛情的。有嚮往就會有愛情。愛情落實在古今男女的嚮往中,純真年代,愛情會多一些;浮躁如當下,愛情會少一些。當下總會成為過去。 在李煜的周圍,有多少女人由衷地喜愛他,崇拜他,雖然沒法統計,但一定數字龐大。善良的皇帝,純美的男人,心疼老婆的丈夫,尊重女性的紳士……在金陵,在南唐的其他幾個大城市,痴迷他的女人多如陽春之花。他和大小周後的愛情傳奇,連同那些樂曲和絕妙好詞,像風一樣傳播,激動著女人們的心。南唐女子以昂揚為時尚,穿露胸裝,跳宮廷勁舞,哼胡夷小曲,吃火辣辣的湖南菜,踴躍參加各種各樣的節慶,扭腰出家門,招搖過鬧市。 李煜和女英舉行再婚大典時,金陵全城,幾十萬人大歡慶。婚禮動用鼓樂,曾遭大臣非議。唐朝嚴禁結婚用鼓樂,民間也不行。這禁令的根據在孔子,聖人講過:“娶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李煜破了這道禁令,移風易俗,並不把禮教當回事。結婚不奏樂,場面搞得冷冷清清,新郎新娘還得板著面孔,很嚴肅地思念雙親。人生大喜事,何必拘謹如此!李煜從人的自由天性出發,輕而易舉地破了綿延千年的陋習。他還破舊立新,在中找到新的根據:“窈窕淑女,鐘鼓樂之。”他帶了這個頭,全國都來仿效。 金陵女人有個口頭禪:孔夫子沒啥了不起,皇上講的才是金科玉律!婚俗在各類習俗中居核心位置,婚俗一動,波及面大。南唐社會生活的豐富性可見一斑,雅自雅,俗自俗,雅俗亦能合流。婚禮不奏樂,到北宋又復闢,直到北宋末年哲宗朝,才由崇拜蘇東坡的宣仁太后開了金口,婚禮才重新熱熱鬧鬧,擂鼓吹笙撞大鐘…… 宋朝理學盛。南唐沒有這個。 李煜和禮教,不大合拍的。他尊重宮娥,不搞“點名侍寢”,蓋出於對大小周後的深愛。 衝破禮教束縛,得益最多、贏面最大的是女人。娥皇女英,不過是女性群落中的代表人物。而那些冲起來的市井女人可是不管不顧的,年年元宵觀燈,堪稱她們的狂歡節,燈火闌珊處,牆角屋後樹叢中,不乏男女廝摟廝抱,飽嚐“一夜情”。此風延入北宋,愈演愈烈,官府屢禁不止。 而南唐宮苑,皇后以降,則佳麗紛呈焉。 公元十世紀六十年代,女英初嫁了,杏唇玉齒蛾眉蜂腰,情切切嬌滴滴遍體妖嬈,紅羅亭小,芳心剔透,入夜她滿眼的大星星,日上三竿朝傭起,鸞飛蝶舞,不見檀郎。 春宵一刻值千金,南唐君王亦早朝。 李煜娶小周後,據說瘋戀的程度超過對娥皇。全心全意愛過了姐姐,中間有個傷心停頓,死亡歷練,再掉過頭來愛妹妹,充分領略少女的嬌嫩與嬌憨。李煜的“情愛潛能”,在性格、年齡殊異的姐妹二人身上得以圓滿釋放。小周後警敏,潑辣,善妒,情愛直覺好得出奇…… 李煜如此戀女英,並沒有廢早朝的記載。 從這一年起,到光政殿值宿的大臣,擴大到六部侍郎、回京述職的太守。 李煜居澄心堂時,女英去陪他,熬夜等他歸來,有時燈下打盹兒到四更天。 小周後很少過問國事。她還像個女孩子家呢。學娥皇姐姐誦書史,卻不能“通”。 小周後領導南唐后宮,不及娥皇。李煜對她的要求也不高,只吩咐老宮人替她多擔待。黃保儀喬美人,慶福慶奴秋水音娘等,常常一群人族擁著她。她對李煜說:簇擁的感覺真好!她真想沿著秦淮河蹓它一大圈,車蓋搖搖,萬人爭睹。她也主持后宮的會議,講話,正經一時半刻,自己就忍不住笑起來,“會議氣氛”活躍了。板面孔做領導,小周後不行的。 小周後的音樂舞蹈才華,同樣不及娥皇。當然她很努力,比不過姐姐的蓋世琵琶,她就橫笛弄簫撫古琴。她也跳《霓裳羽衣曲》,跳《恨來遲破》、《邀醉舞破》,與窗娘秋水比輕盈。她的身材和娥皇相似,高挑,兩臂纖細,臀腿圓潤,小腿有力,腳踝靈動。天生的舞蹈材料,直覺又好,領悟力強,腿一抬腰一旋,美目直視,熠熠生光,翹鼻頭越發俏。觀者為她喝彩,可不是搪塞她。她很得意呢,有一天問窗娘,比當年的昭惠後如何?育娘卻說:小周後這麼上心,遲早會趕上大周後的。 女英好失望!可她過一會兒就忘了。 族擁有趣,開會有趣,教坊功課有點累……小周後忽然愛上了獨自溜達,趁了夕陽西下,到那池塘邊假山前,倚了太湖石,對圓圓的落日露出微笑。哦,那初戀,那頭一回芳心噗噗跳,轉眼已過數年矣。她獨上百尺樓,憑欄托腮想他。他是要去澄心堂,要巡視,要接見,要議事到半夜三更……這事兒毫無辦法。皇上就是這樣的人哪,他若不去澄心堂,誰去澄心堂?他還每曰臨池寫書法,看很多很多的典籍,小楷御批密密麻麻,經他親手批過的書,竟有千卷之多哩。姐姐生前抄的,姐夫總是隨身攜帶,車上,船上,馬背上,書頁空白處留下他的手跡,那酷似杜甫的硬瘦書風,與姐姐嫵媚的褚遂良體相映成雙。姐夫撰文評過晉唐書法,對名家各有批評,最推崇王右軍…… 女英想:姐夫一年年一天天是這麼走過來的。睜開眼就要操心,睡著了還要念叨。他是活得異常勤勉的一個人哪,政事,文事,佛事,情事,他哪樣不關心?他甚至知道許多宮人的家境,內務府的那些人別想蒙他。 女英嘆息:唉,我可愛可憐的姐夫!女英想李煜,腦子裡常蹦出姐夫二字。這也難怪,她從五歲起,就把姐夫擱到嘴邊上了。 人前他是皇上,人後他便是姐夫。從嘉,重光,李煜,檀郎,鰥夫煜,蓮峰居士,反正他名號多,小周後由著性子輪番叫。李煜笑著糾正她:我娶了你,不再是鰥夫煜了。 女英說:你還是!姐姐聽了高興!娥皇以不在場的方式在場。三人舞影影綽綽,未曾落幕。 這一天,女英溜達時碰上慶奴。慶奴也在石板路上獨自閒逛,繡花鞋起落,步態懶懶的,目光明明朝女英這邊看過來了,卻裝做沒見的樣子,匆匆穿過樹叢,消失了。 女英皺眉頭,喊了一聲慶奴保儀,不見回音。測算那距離,應該是聽得見的。 女英很生氣,冒出一句權力話語:大膽慶奴!夜裡對李煜說起這事兒,她猶自氣呼呼的。她重複權力話語,又像自說自話:大膽慶奴!擺保儀的譜嗎?欺本朝皇后年紀輕心腸好嗎?看我收拾你一回,壓壓你的傲氣!李煜只憑她說夠了,才抹抹她的胸口,捏捏她的鼻子,躺下來,細說慶奴。女英不愛聽呢,背過身子,捂了耳朵。可是漸漸地,她能聽進去了,捂耳朵的雙手轉而圈住丈夫的脖子。慶奴與姐姐,慶奴與皇上……姐姐去世的第二天,十一月三日,後院井邊的那一幕。女英以前也曾聽說過,卻哪裡知道那些細節!慶奴捨身救主,聖尊太后為之動容,她那朝著井口的縱身一撲,稍有差池,她自己就落井了,可知她對皇上懷著怎樣的一顆心!女英驚得額頭冒汗:若非慶奴那一撲,檀郎已做井下鬼矣。 這從頭說起來,唉,她得感謝慶奴。 夜深人靜,風搖紅燭。女英良久做聲不得。 李煜問:還收拾慶奴嗎?要不,象徵性的處理一下? 女英答:不處理了…… 第二天她帶了慶福去瑤光殿察看那口井,慶福所講的,與皇上又有差異。慶福是聽到慶奴的尖叫聲後才奔向井邊的,他親眼看見慶奴不顧皇上使蠻勁推、掀,死死地趴在井口。 女英落淚了。她命慶福給慶奴悄悄送去荷包和金簪,以示友好,卻不聲張。 為何不以皇后的身份明加賞賜呢? 大約她妒心尚在。女人看女人明察秋亳。 宮中桃花紅李花白的,宮娥們爭艷爭給誰看?自然是爭給皇上看。宮娥數量雖有限,卻是個個怀揣絕技呢,流珠的歌喉,皇上聽不夠。秋水身段絕佳,且身有異香,能叫蝴蝶圍著她飛。盲娘更是天生舞孃,自創“金蓮舞”,在高高的金蓮上,足尖點花瓣,單腿旋轉……何況她們,一見皇上眼就亮,酒窩就現出來,步態舞姿笑語通通變了樣了,更好看了。宮中情味濃哩,偏是女英嗅覺好,能嗅出十幾種不同的情味。 宮外的情味也傳進來了:有人向皇上獻了一塊玉磬,那敲玉磬的沉香木槌上刻著幾個正宗“渚體”字:潤州(今鎮江)李進咩敬獻。玉磬本是尋常物,李煜卻把李姓女子獻的這塊玉磬置於案頭,他累了,煩心了,就閉目敲一會兒,聊以清心。女英問這李進暉是誰,李煜說,他也沒見過,只知李進暉的父親原是祖父的舊臣。 次年春末,宮中的淨德庵新來了一位住持,竟然就是李進暉,雖是佛門穿戴,仍覺清麗照人,那雙沉靜的眼睛,叫人一見難忘。這漂亮女子為何入了空門?女英想知道內情,慶福慶奴就專程去潤州打聽了,原來李進暉也曾許配人家,婚後不如意,竟做出決斷,削髮為尼。李進暉擅長繪畫和書法,尤喜皇上的怪石圖、“撮襟書”,皇上每有新詞傳到潤州,她必“圖而書之”,閉門鎖院吟之再三。她很費了些周折,不惜用祖傳寶物進獻宮廷、花銀子打通關節,方到淨德尼院做了住持。 女英聽慶福匯報,不禁想:又來了一位崇拜者!崇拜者卻不是競爭者,再漂亮的尼姑她也是尼姑。 小周後拜觀音,戴僧帽穿袈裟入淨德尼院,李進暉行佛門禮,四目燦然對視,挪不開似的。單憑這一眼,女英便知:這位尼院新住持,實實在在是李煜的崇拜者呢。 李煜在宮中行佛事,一般是在大慈寺。大慈寺與淨德庵相隔甚遠。輦車停在尼院的大門前,一年不過兩三次罷了。女英不必為李進暉犯愁。 不過,女英詫異的是,李進暉的素面沉靜之美,真是別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安安靜靜的舉止,莫非藏下了一顆蓬蓬勃勃的春心? 情勢夠複雜哩,什麼花都在開。小周後再俏再艷,也不過是一朵花,她開不成兩朵三朵的。 女英還發現,慶奴隔幾日就要去一回淨德庵,與李進暉相談甚洽。數月光景下來,慶奴臉上也有了一份沉靜之美。慶奴保儀,是可以侍寢的呀,她又為何要去尼院走動,言語行動沾了佛門氣?女英想不明白。李煜出巡,慶奴隨侍,小周後是默認的,等於給慶奴侍寢的機會;也看過慶奴的肚子,留意過慶奴的飲食,均無異樣。女英想不透其中緣故,又不便去問姐夫。 女英流過產的,只因她太活潑,忘了御醫告誡。 史料稱李煜除仲寓仲宣外,尚有第三子,不知為娥皇還是為女英所出。第三個兒子下落不明,或如仲宣早夭,也未可知。 那著名的美重曈拂過之處,嬌豔情花次第綻開,其中留下姓名的,是慶奴、秋水、盲娘、流珠、宜愛、李進暉等。 情花不結欲果,所以花期漫長。 刀光血光,終不如青春活潑的動人臉龐。 然而千里之外的屠刀,其來也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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