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李煜

第9章 第九章秦樓不見吹簫女

李煜 刘小川 14199 2018-03-16
陸游《南唐書》記載:“初后寢疾,小周後已入宮。後偶褰幔見之,驚曰:汝何日來?小周後尚幼,未知嫌疑,對曰:即數日矣。”娥皇顯然不高興。 她嫉妒十五歲的小妹嗎?她擔心她的檀郎移情別戀嗎? 嫉妒和擔心都有道理。將滿三十歲的女人如何不擔心?入宮十年是她辛勤勞作的十年,生活開出了芬芳的花朵,結出兩枚驕人的碩果:仲寓,仲宣。娥中之皇籌劃著她的下一個十年計劃,絕世之美壓倒當年三十八歲的楊貴妃。宮中排練的又一台大舞《恨來遲破》,傾注了她的心血,置病軀於不顧。慶奴領舞也出色,李煜擊節讚賞,厚加賞賜,將他隨身多年的玉佩賜予慶奴。秋水盲娘流珠宜愛,各有所得,皆大歡喜。慶奴跪接玉佩時雙手顫抖,淚珠兒打轉。她即刻沐浴焚香佩上身,向空王畫像作揖叩頭,一溜煙跑到園子深處,又發了一回呆,抹了一回淚。夜裡睡覺不肯離身,將那涼涼的玉佩貼緊她的火熱臉兒……

慶奴管竹夫人叫湘君,管玉佩叫湘玉。 侍寢之事沒了下文。真可憐見的,眼看要情放,卻又歸於情愁。 女英的故事在宮中悄悄傳開。秋水十六歲,原本是要嫉妒、為娘娘也為慶奴抱不平的,及至見了女英,不禁暗暗吃驚,妒心跑到爪哇國去了。音娘也有同感,與秋水私下議論說:女英和皇上儼然絕配!周氏姐妹專為皇上生哩。或者倒過來說,皇上專為娥皇女英…… 慶奴不想听這些議論,摀住耳朵跑開了。 娥皇聽不到的。 有一天,娥皇复覺身子懶懶的,歪在枕頭上,慶奴替她輕輕打扇。園子里夏蟲唧唧,房內爐香靜繞。娥皇瞅慶奴好一陣,撫摸她的纖手,一聲輕嘆。主僕相處多年,心意本相通。慶奴低了眼,搖團扇掩飾她難以啟齒的憂傷。 娥皇說:你見過我妹妹吧?

慶奴點點頭。 娥皇沉默,望瞭望帷幔外邊,又問:依你看,女英她…… 慶奴使勁點頭,娥皇明白了。 有些話,二人敏感在一處。說也難,聽也難。 娥皇怔怔的,慶奴怔怔的。二人又呆在一處了。 蟲唧唧,鳥飛飛,爐香靜逐游絲轉。 此一刻名叫沒情沒緒。惱也沒處惱。 良久,娥皇咬咬下嘴唇,慶奴便知,娘娘要做出某種決定了。 女英被姐姐給禁閉起來了。禁於柔儀殿,由內侍總管慶福親自“看守”。慶福是跟隨過先皇的,有資格,有忠心,有功勞,近年越發敢說話,敢諫“今上”的不是。慶福對女英畢恭畢敬,又亦步亦趨,影子似的,不離女英左右。女英發怒他就賠笑,反正他笑了半輩子,平時不笑亦笑的。女英也能走出柔儀殿,慶福便跟著,隔她十幾步的光景。女英賞花弄草有意磨蹭,慶福站半天一動不動,柱子似的豎在哪兒,黃衣衫兒隨風起落。這功夫叫女英吃驚不小,於是明白了:笑和站原是太監的兩樣基本功夫。

慶福笑站自如,女英哭笑不得。 又一日,娥皇讓慶奴扶了,到柔儀殿來看望妹妹。女英賭氣哩,只稱娘娘,不叫姐姐。娥皇軟語撫慰妹妹,女英和衣倚枕,做姐姐的便坐床沿;女英上西樓,娥皇又趕緊跟去,上樓梯頗吃力,腳軟,腰酸,不覺停下喘氣。妹妹回身扶姐姐,卻說:你既然身子不好,跑來做什麼? 慶奴說:娘娘特意來看你。 女英說:我跟姐姐說話,丫頭倒來插嘴。宮中是這等沒規矩嗎? 慶奴給嗆得臉都白了,只強忍著。萬歲爺也不曾對她這樣!娥皇笑道:阿彌陀佛,你總算叫了我一聲姐姐。 女英只不理會,扭頭瞧了雕窗外。 日影橫斜,幾隻畫眉在綠葉里。 室內的三個人一時無話。慶奴立在門邊。 女英望著圓圓的落日,思檀郎,淚水順著精緻的鼻子下來了。翹鼻頭顫動。

十年前,娥皇苦思釣魚郎…… 同是戀愛中的女人,何嘗不理解對方?何況是姐姐面對小妹妹。女英已是李煜的人,遲早要冊封的。娥皇暫閉妹妹,一來是因為妹妹年齡小,二來是讓李煜掂量她的鬱悶,她的不安。女英小她十四歲哩,愛起來又如火如荼。情勢的發展是誰都說不准的。李煜也說不准:縱是山盟海誓,管得了一時,管不了永久。李煜曾對她說過:不知你少女時怎生模樣。李煌為此嘆息哩,未曾見過她的十八歲,更別說十五歲!女英入宮,卻庶幾讓李煜補上了這個遺憾。然而女英是女英,和姐姐的少女時代有相似更有差異。女英更激烈,不管不顧的,作為情人更純粹。而娥皇這些年從王宮、東宮到后宮,般般努力,幾乎面面俱到。她固然有妹妹不能及的儀態、風韻,可是單論火熱情懷,未必能在妹妹之上。

江南姐妹花,花色有殊異。 姐姐也是深愛著的女人哪,姐姐也有妒心…… 娥皇的表情訴說著這一層,女英聽不見的。熱戀中的女孩兒哪能想得周全。情苗往上躥單取直線。 花明月暗飛輕霧……夜夜春心莫奈何。 女英想不通的是:姐夫他不是皇上嗎?下旨解禁誰敢不服從?她囚禁在柔儀殿已經整整七天了,一曰好比一年!女英甚至想:這柔儀殿莫彳卩就是傳說中的冷宮? 轉念又想:姐姐不可能這麼待她的。 再一轉念:皇帝姐夫一定會來救她的。 女英念頭快,長睫毛僕閃著黑黑的眼睛。 如此這般的俏模樣,連心裡不爽的慶奴都被她給吸引住了,不覺眨眨眼…… 女英怨李想有她的理由,而李煌不下旨不現身同樣有理由。唉,兩個理由要打架。女英不識李煌的理由,李煜如何不想她呀!然而仁者要據量四方,不可囿於一己之私。國事家事情事……事事要關心。李煜尤其惱念著病中的娥皇。這十年哪,點點滴滴的走過來,一丘一壑亦風流。人是有記憶的生物,仁者尤其有記憶,美好或傷感的記憶。李煜怎能不去惦念娥皇!秦皇漢武不惦念,唐玄宗老來惦念,卻一任楊玉環縊死在梨花樹下:“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李煜娥皇愛到中途,至死不能休! “當你老了,頭白了,爐火旁打盹兒,請取下這部詩歌……”女英此間囿於幼稚,看不見這些的。令人傷感的倒是,她很快就會看見,迅速地長大、成熟……

娥皇今日有幾分竊喜,才叫慶奴陪著去了柔儀殿。姐妹二人,終須見面的。若問娥皇喜從何來?答曰:喜從李煜的表現來。整整七天了,李煜硬生生壓下了情火,澄心堂處理完國務,輦車便徑回瑤光殿,似乎對女英的住處不甚在乎。堂堂九五之尊,他若要駐蹕柔儀殿,區區慶福怎麼攔得住?娥皇的期待值,原以三日為限,現在都七天了,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一個娥皇不想去說明的問題:檀郎依然是一她的檀郎!姐妹二人的檀郎,這彷彿命中註定。誰讓她們叫做娥皇女英呢?這名字對李煜有心理暗示。 娥皇悄悄下決心,病癒之後大展風采。舞蹈,琵琶,圍棋,詞令,書法,彩戲,妝飾,樣樣不與往日同。二十九歲很年輕,三十歲美才起步。娥皇豈是強為美?她心裡有數的。宮中的嬪娥都是她的好姐妹,她們的眼睛不說謊。娥皇皮膚細膩,身子圓潤,胖瘦適度,稱天生麗質最為宜。纖手撥弦長袖弄舞,又領導瑤光殿,暗助澄心堂,眉目間隱隱透出男兒氣。美的元素盡在娥皇矣,女英她艷光四射,漂亮得毫無章法,有如奇峰突兀,卻不能讓娥皇收縮美的地盤!你美你的,我美我的……

江南姐妹花,開在金陵帝王家。這位帝王也是通常意義上的優秀男人,既顯赫又民間。他對女性的欣賞和敬重,對貴族階層,對草根群落,對士子與商賈,俱稱不朽之楷模。 一場三人舞已經拉開了序幕。序曲挺好。不和諧的音符喻示著矛盾和衝突,卻不傷大雅的,無礙大局的。向善是個基礎。女英亦如娥皇,自幼叩拜空王。何況做姐姐的,攜同她心愛的弟弟掌握著局面哩。愛情親情,形成持久的張力。力之舞圍繞著兩個中心。 哦,情花原是這麼開。大曲開了頭,舞到何時休? 只可惜…… 公元964年的夏末秋初,娥皇疾病纏綿,春心勃勃。女英閉鎖柔儀殿,“整日價情思睡昏昏”,一個人懶起走動,從外院走到裡院。姐夫李煜是戲稱裡院為蓬萊院的,指精美庭院為蓬萊仙山,綺約仙子名曰女英。

女英卻拖著一個影子,影子他叫慶福,站也站得、笑也笑得的慶福。 女英萬般沒奈何。 “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傷心最是日落時。西樓莫憑欄,“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那池塘邊,那假山前。楓葉染得園林醉,伊人卻垂淚。 那李煜又如何呢?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娥皇看在眼裡疼在心頭呢。卻也緊張註視著,那個早晚要來的、與她無關的情愛沸點。 情沸時,捂不住的。 娥皇學過老莊,索性無為而為:對檀郎實行不干預政策。不問他的曰程安排,不打聽他的輦車行止。 當然她也不鼓勵。處理情勢要微妙,拿捏好分寸。這就是娥皇的風格。同時,她著手構築自己的心理防線,把目光移向兩個愛子,仲寓,仲宣,帶他們到宮中的佛堂觀佛事,拜空王。一如太后鍾氏當初帶李煜入佛堂那樣。

總之,娥皇是準備好了。 而李煌的“情沸”也即將上演。是激情就得沸騰一回。情之力學有定理。 此間唯有女英,渾身上下是個無以名狀的期待。情阻,情憋,恰如悶熱天氣孕育著電閃雷鳴、豪雨如注。 這一天終於來了。 李煜的《菩薩蠻》,也寫他和女英的偷情生活。 蓬萊院閉天台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 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女英情困柔儀殿,大白天睡覺,橫著睡,豎著躺,枕頭亂拋。雲發散亂,毫無意義地閃閃發光。李煜不在場,她變化著的身姿無處不召喚,包括微敞的酥胸間透出的縷縷異香。異香是說,體香、衣香與特殊的情愛嗅覺混為一團。 詞的上片帶出下片:他來了。

“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寥寥幾個字,將少女的天真爛漫與滿腹幽情和盤托出。李煜隨手一畫,女英的如花笑臉傳向千萬年矣。也許古典詩詞將漢語的表達空間推向了極致。簡單的句子,樸素的畫面,卻讓人看不夠,其中必有緣故。漢語中存活的中國人,一代又一代,能受漢語藝術的感召。漢語言是個魅惑,方塊字能搭建神廟。幾個字說盡無限情,這不是魅惑是什麼? “無限情”三個字若挪到別處,平常得很呢,到李煜筆下就立顯神奇,為什麼? 李煜的詞,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人不分男女,地不分南北,一次次的重讀讀不夠,這裡邊藏著什麼奧妙?李煜所濃縮的人生意緒、生存情態,無數次向人展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晶瑩剔透的文字,乃是生命張力所鑄就,比地力造就的鑽石更久遠。 漢語的無窮組合乃是生命衝動的無限投影。這也叫“讀圖”,卻不是朝著洞穴時代的“高科技回返”。 單純讀圖,大腦迷糊…… 李煌和女英,“相看無限情”,接下來的相摟相抱又如何?情阻情憋能量聚也,別有一番呢喃狂。心慌意亂手忙腳亂。誰的手誰的臉呢?誰在聲聲呼喚?分不清也,辨不明也,越辨越混亂。 亂作一團。 情色噴湧何時了?銷魂知多少? 二十八歲的李煌受少女女英的吸引,理由比較充足。他不濫情,要濫早都濫了。毋寧說,是女英將他擊中。二人相遇的一剎那,生髮太多。情潮襲來抵不住。瞬間效應標畫出純度很高的愛情。這愛情實打實,分毫不摻假。少女情態是李煜所陌生的。慶奴秋水盲娘,李煜也欣賞,卻有意無意的,把她們處理成慾念盲點,定格為欣賞對象。娥皇之艷遮擋他的視線。慶奴的悲哀正在於此,欲實現侍寢理想一波三折。 “春殿嬪娥魚貫列”,女孩兒的特殊韻味點點滴滴浸人他的潛意識,匯聚成一股力量,忽然有一天,衝著天賜般的女英噴發。 噴發是說:這股力量有多大,李煜不清楚。 女英更茫然,所以她美得毫無章法。 娥皇顯然不是這樣。她在美的領域中處處創新,引領著時尚,卻還是美得有章可循。努力有方向,她不可能同時朝著四面八方。一朵花不可能綻放成另外一朵花,桃花不作李花白。 娥皇女英,猶如風格迥異的藝術品。 更要命的是,李煜也是藝術品,內美外美登峰造極。 戀愛是一場修煉,好男兒在愛河中盡顯好身手。 愛在微妙處,在張力之間…… 曼妙的三人舞已經拉開了序幕,高潮孕育在它的開端中,恰似早晨的太陽邁向正午。那命運之神卻來橫插一手,喝斷大曲,把滿天朝霞變成垂暮的、死氣沉沉的黃昏。 也許神的意圖是:莫讓人間上演這種可作示範的男女三人舞。 李煜和女英互相享受的節骨眼上,將滿四歲的仲宣突然夭亡。 仲宣在佛堂內玩耍,小孩兒爬高,撞倒了大琉璃燈,受劇烈驚嚇,諸羅漢頓成凶神惡煞。人又從高處摔下來,跌傷不說,更嚇得當場昏死過去。其後數日抽搐不止,竟然夭亡。 李煜突遭厄運,大悲。死神擋住了愛神。 思幼子整日哭泣。仲宣生得眉清目秀,像李煜也像娥皇。三歲背《孝經》一字不漏。又頑皮又聽話,李煜夫婦愛如掌上珠。娥皇臥病,仲宣學父親端水侍藥、在媽媽身邊和衣而臥。娥皇親她的宣兒一向親不夠,李煜、仲寓要吃醋哩。好端端的宣兒,玲瓏可愛的宣兒,忽然就沒了,小棺材埋入地下,和尚念經超度,靈幡漫天招魂。 四川民間有俗語:乖娃兒是路上跑的,不落屋的。 生得精巧,命如燈草。蘇東坡與王朝雲生下的遁兒是個例子,小模樣又乖又精巧,卻忽然遁入雲霄……醜娃兒倒是存活率高。民間的東西總有幾分道理。鄰里之間稱讚嬰孩,四川人總是說:你家小孩多醜啊,醜醜逗人愛……生子太漂亮,謹防厄運從天降。 李煜痛哭幼子,卻還得苦苦瞞著病娥皇。 李煜《悼詩》雲: 永念難消釋,孤懷痛自嗟。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絕風前思,昏蒙眼上花。空王應念我,窮子正迷家。 萬箭穿心的李煜求助於空王:幫幫那走上了不歸路的兒子吧,幼椎身影赴黃泉,東瞅西瞧,淒淒惶惶,佛主引他上天堂吧!人生到了最無助的時刻,李煌自然而然地乞求空王。生有限,死無常。 “無常”規定著一切眾生,沒人可以宣稱例外。空王在人世間有足夠的、不能測量的顯現空間。 設身處地為李煜想想:此刻他除了求空王、求我佛慈悲,還能求別的什麼? 我們要學會尊重一位虔誠的佛教徒的內心。 生與死的偶然性誰能說清?連宇宙的起源也是有偶然性的,大爆炸之後的宇宙是如此勻稱,難怪霍金先生要為上帝獻上一份特殊的敬意。 對不可道說之物,我們要學會沉默。人類是斷不可能具備終極理解力的,眼下連地心、人心(意識結構)都搞不清楚,差得遠呢。所以我們對自然對人世,要有一份虔誠。不要擺出一副自以為弄懂了全宇宙的樣子。 李煜一面乞求空王引渡仲宣的亡靈,一面瞞著病娥皇。母子情深,甚於父子。娥皇若知宣兒夭亡,那怎麼得了! 《南唐書》載:“仲宣歿,後主恐重傷昭惠後心,常默坐飲泣,因為詩以寫志,吟詠數四,左右為之泣下。”李握默坐飲泣的形象,令無數男女為之辛酸。 愛人者是這樣。而殺人成癖者,連親情都會麻木。 李煜默坐時,心被撕成兩半:一邊是無盡的傷痛,另一邊是無限的惶恐。 娥皇遲早會知道。李煜只盼多瞞些日子,讓娥皇的病體能承受。然而那西風越吹越緊。秋氣主肅殺,木葉凋零。 此間李煜拜空王,侍湯藥,強作歡笑。 病榻上的娥皇沉沉睡去,李煜幾回默坐通宵? 有時他實在疲倦了,靠在椅子上打個盹兒,夢中聽到笙歌奏響。 “佳人舞點金釵溜。紅錦地衣隨步皺,酒惡時拈花蕊嗅……”娥皇的笑臉是多麼燦爛啊,可別讓她凋零才好!李煜夢醒時,把目光移向病榻。 這些天,娥皇幾次喚她的宣兒,李煜找理由搪塞。可是母子之間有感應,娥皇老做噩夢,夢中的仲宣不是升天就是入地。娥皇驚醒,大呼宣兒。李煜不知所措。 娥皇瞧眾人神色有異,越發起了疑心,立刻要見仲宣。這事瞞不下去了,李煜只得告訴她真相,乞求她將息身子,為他,為仲寓,為家人,為女英,為南唐,為宮中的好姐妹…… 娥皇點頭答應著,淚流不止,咬唇出血。 娥皇掙扎著要活下去,卻每每聽見宣兒在半空呼喊母親。 她哭著對李煜說:仲宣迷路了,迷路了,孤零零飄在空中…… 李煜大聲道:文善禪師帶著宣兒!娥皇將信將疑:大法眼禪師照顧咱們的宣兒嗎? 她艱難地欠起身,朝空中喊:佛主垂憐啊!瑤光殿哀聲低旋,內侍宮娥皆垂淚。女英渾身發抖,長跪姐姐的病榻前。娥皇拉她的手說:小妹,姐將去矣。 女英號陶。李煜以頭撞牆,額頭冒血。慶奴急了,咬牙對娥皇說:娘娘莫去尋仲宣,你這一去,我們咋活?萬歲爺金口玉言,仲宣在天上過著好日子哩,文善大禪師引他到極樂世界!娥皇含笑重複說:極樂世界,大禪師…… 她的聲音很虛弱了。病轉沉重,花容蒼白。 她確實很想活下去,首先為了她的檀郎。 “繡床斜倚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吐。”多少歡娛的時光啊,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照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十年努力俏娥皇,至愛贏得美好時光。 她何嘗不希望活下去?二十九歲美才開頭…… 美無盡矣,善未休。今生今世伴檀郎,白首雙星競風流!可是她一閉眼,就看見迷失於黃泉路上的小仲宣。 夜裡淺睡身子側動,分明是幼子在拽她。 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叫周娥皇如何是好? 兩邊都在喊她的名字,而陰間聲音漸大。 病入五內了。太醫把脈後,對皇上直搖頭。 秋末冬初了,“無邊落木蕭蕭下。”這一天娥皇稍有些力氣,雙頰泛紅,美目格外明亮。她對床邊的李煜說:去那邊也好。 李煜俯身到她耳邊:你去我也去。 娥皇瞪他一眼,嗔怪道:可不許胡說。宣兒有我就夠了。 李煜說: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這邊也有許多牽掛,只怕我身不由己。 娥皇瞅著他,良久,說:隨你吧。怎麼都行。 她談起後事,如敘家常。 …… 慶奴是要交待的,入宮十餘年,苦戀著皇上;女英倒不用她操心;仲寓七歲,健如小犢,令她欣慰;趙匡胤的宋軍遠征西蜀,但願耗盡他國力才好;《霓裳羽衣舞》要傳下去;窗娘新創了一種以腳尖點地的單人舞,挺好…… 娥皇說累了,望著窗外出了一會兒神。 打更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陰間也有更聲嗎? 娥皇微笑說:我再想想,還有什麼事需要交待的。 人生有限,人事無盡。操心哪有盡頭?愛這人世間,牽掛多少人,南唐俏娥皇是這樣的!此刻她雙頰赤紅,像著了火…… 據《南唐書》,娥皇臨死前,拉著李煜的雙手說:“婢子多幸,托質君門,竊冒華寵十載矣。女子之榮,莫過於此!”娥皇鄭重立下遺言:“請薄葬。”娥皇生前節儉,囑託身後事,仍不忘樹立節儉的榜樣,她不僅約束了瑤光殿,也會影響澄心堂。南唐曾經盛行厚葬之風,仕宦人家往往競爭排場,花銷巨萬,娥皇以國母的身份帶頭破這陋習。國庫裡的銀子,源源不斷送到汁京去,娥皇是清楚細節的。薄葬之風若起,將為國家節省大宗的錢財。 娥皇撒手西去,為她心愛的檀郎做了最後一件事。 李煜十年敬重她,使她感到莫大的榮耀。可她的榮耀也是她自己努力得來的。向善向美不辭心力。做女孩子的時光她就開始努力了,她活得認真而投入。女兒態十足,又有巾幗英姿。想想她挑燈攻讀書史的模樣吧。南唐女子昂揚,非唯三從四德,此風延入北宋,市井女人也奮力拓展她們的生活空間,挑戰男權。男女互敬之風,初現於南唐。一個“敬”字大不易,它是書寫在命運層面的。 歷史長河中,男女皆有傑出個體,活出了個性風采,卻並不給旁人製造壓迫和不幸。李煜娥皇皆為典型。而中國封建史,女人尤其受壓迫,所以娥皇的生存姿態給人留下的印象深。 高貴而又平凡。美麗而又樸素。才華橫溢而又和藹可親。 娥皇李煜交相輝映。 作為政治犧牲品的楊玉環、貂蟬之類,不好跟娥皇比的。 二十九歲美到岳峰,上帝安排她長眠地下。 公元964年十一月初二,娥皇殂於瑤光殿之西室。 嚥氣之前,迴光返照時,她沐浴,焚香,穿了纖裳,梳了雲高髻,畫了鬢朵妝,躺在她平日用的珊瑚枕上,蓋上三層錦被。也許是預防黃泉路上的寒冷。她一遍遍追思仲宣時,就覺得他在路上冷…… 宋人筆記《玉壺清話》記載:娥皇臨終,將先皇送她的燒槽琵琶交給李煜;又喘著氣,褪下“常臂玉環”,放在李煜的手掌中。 奴去也,莫牽連!舞過多少次的一雙玉手,緩緩垂下,指尖從李煜的掌心滑落,滑向遙遠的陰間…… 李煜去投井,被左右死死拖住。這事史料記得明白。 那井口不大,慶奴慶福雙雙僕上去。 李煜輾轉尋死,宮中大恐慌,內侍嬪娥總動員,將刀子繩子一類的東西統統藏起來了。池塘邊站著水兵。高樓上武士把守。 短短一月之間,愛子夭嬌妻亡,像孩子一樣純粹的李煜如何活得下去?唯求速死,一家三口重新在天國團聚。 愛人者是這樣的。愛之深方痛之切。 殺人者斷斷不是這樣,無論他如何唱高調。無論他的御用文人如何包裝。 李煜去尋死,卻並不知道,歷代帝王,像他這麼欲與愛妻嬌兒同赴黃泉的男人絕無僅有。皇帝有的是女人,有的是皇子,這兩樣“東西”他並不稀罕。一根權杖遠勝於八千嬪妃和任何親骨肉,比如那個漢武帝。 而李煜撕心裂肺的疼痛無邊無際。他臉上閃爍的淚光,直接是人道主義的光芒。他是天地間深愛著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的男人,與民間好男人完全一樣。因其皇位,更不尋常。 皇權意識淡薄如李煜者,厚厚的史書中能翻出幾個? 愛人,愛家鄉,愛祖國,乃是環環相扣。想想屈原吧。 所謂皇帝愛江山,原本是一句矇騙千年的假話。不愛身邊的人何談愛江山?皇帝愛他自己。他的所作所為,不過像獅子王或狼首領維護它在獸群中的統治地位。 就生存向度而言,李煌根本不是什麼皇帝。 古人講他誤作人主,堪稱詞中之帝,其實隱含了對人主的批判。王國維先生更進一步,說李煜“不失赤子之心”,這話意味著:坐上龍椅穿上龍袍的人,或多或少都失掉了赤子之心。 南唐李煜,是皇權譜系中的一個難得的例外。 可是為何總有一些人認為赤子之心不重要、人道主義不重要呢?一味避開真善美的人,他究竟想要什麼呢? 深人李煜的價值,則同時意味著:揭示這價值的反面。 李煌如此傷妻痛子,一個正常人是會受其感動的,哪怕他不識字。而識字多的冷面學者草草帶過,筆墨急匆匆轉向殺伐,很詳細,很起勁,動不動就這兒砍頭一萬,那兒斬首七千的,影響實在惡劣…… 公元964年末,金陵的冬天真寒冷。 體格勻稱的李煜,此間瘦得不成人樣,四肢乏力,“杖而後起”。二十八歲的男人,走路需用拐杖。 冬雪,冬雨,冬陽,處處有娥皇的身影。巨榻,香帕,琵琶,無不勾起他的傷心記憶。娥皇初逝,他只要尋死,對妻子的舊物倒不敏感,也無暇觸景傷懷。及至在眾人的哀求下恢復了一點生的念頭,他才看見往曰的娥皇,朝夕聞其言,聽其聲,辨其味。舊枕,日帕,舊香爐……所有的舊物瀰漫於他的周圍。可他只住瑤光殿,拒絕搬到別處去。他是倔強的男人,固執地迎著鋪天蓋地的痛苦記憶。 動過了自殺念頭的人,還有什麼人間痛苦不能承受? 李火昱萬般傷情處,向後人透露出勇士的內心。 守著舊物,回望愛人的點點滴滴。消瘦才好呢,憔悴才合他心意,形銷骨立只為伊。 痛苦很親切。 曰復一曰,李煜和各種各樣的“負面情緒”廝守在一起,和自己的纏綿病軀廝守在一起。這挺好的,該來的都來吧。 痛苦通約著陰陽界。滿腹惆悵,庶幾使人眺望天國的風光。 死亡本能與生的意志交織著,後者只稍稍佔上風。 痛苦生髮更多的痛苦,而更多的痛苦會趨於痛苦的終點站。 一切正面或負面情緒,都會消耗自身的。 從冬天到春天,李煜艱難地消耗著。 詞語來照面了,詞語蘊涵著生的信息。方塊字乃是疼痛的“緩釋膠囊”。漢語中蘊涵的能量加速痛苦的消耗。 李煜當然不自知。古典詩詞為各類情緒賦形,但並不追問情緒。 仲宣死了三個月,娥皇亡故兩個月,李煜未見傳世文字,正說明文字的照面有它的時間性,或者說,有它的距離感。痛定思痛,再痛再思,方有詞語的活動空間。詞語之能亮相,意味著痛苦有間隙。 換句話說,娥皇玉殞香消之初,李煜只是哀嚎,斑斑泣血,恨不得從嬌妻幼子於地下。那些日子,詞語的間隔功能不能啟動。 由此可見,陷於災難中的人,提筆寫災難,難有佳作。例如:王弗死後十年,蘇軾才寫下《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好作品是不期而至的。藝術品總是慢慢來,不著急。瞬間的靈感迸發,也有或長或短的醞釀期。詞語和情緒什麼時候會走到一塊兒,碰出最亮的火花,呈現最佳的搭配?作家自己也不知道。沒人知道。 李煜初動詞語,可能是揮毫寫書法。有三個字他在紙上、絹上反復書寫,亦嘗卷帛書於牆:鰥夫想。 1、鰥有四層意思山大魚;2、老而無妻曰鰥;3、病人的樣子;4、夜不能寐,直直地睜著眼睛。 《釋名釋親屬》解釋:“故其字從魚。魚目恆不閉者也。”娥皇撒手西去,李煜一夜之間就覺得自己變蒼老了。他孤苦伶仃,像失去伴侶的老人。他一副病容。夜裡總是木木地睜著魚目一樣的眼睛。 這是一個絕望的男人,絕望的丈夫和絕望的父親。 南唐幾千里江山,以及女英剛剛帶給他的火熱愛情,此間都顯得陌生了,虛無縹渺了。 行將就木之人,名叫李煜。 真想去死啊。 愛人至深的男人,抵達這樣的心境是再正常不過了。沒人能夠責怪他置家國於不顧。 死,或活著,區別並不大。 陽世與陰間只一步之遙,他真想抬腿過去看看。那邊也許不錯。死亡有衝動的。一咬牙就過去了,看看娥皇、仲宣,久違的祖父、父親、叔父,包括弘翼在內的幾個哥哥。 可是多少人跪泣在他的病榻前啊,他美麗的小妹妹永嘉公主長跪不起。太后鍾氏抱病來到瑤光殿,款款說娥皇,又令他“哇”的一聲哭出來。 那麼,還是活卞去吧。 李煜一聲長嘆。 詞語一個個含悲列隊而來。 《誄昭惠後文》數千言,是歷代諫文中的珍品。娥皇殂,諡曰昭惠。 “昔我新昏,燕爾情好。媒無勞辭,筮無違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絕艷易凋,連城易脆……我思姝子,永念如初。愛而不見,我心毀如……嗚呼哀哉,神之不仁兮斂怨為德,既取我子兮又毀我室!……嗚呼哀哉,杳杳香魂,茫茫天歩,擦血撫梓,邀子何所。苟雲路之可窮,冀傳情於方士。嗚呼哀哉!”李煌埋怨神靈了。虔誠信徒出此語。 絕艷易凋,連城易脆。我思姝子,永念如初。 絕代之美遠不止是五官加體態。美的元素多矣。娥皇在李煜身邊成長為一代佳麗,不是偶然的。嫵媚江南攜同李煜純美的目光將她勾勒成型。 李煜有五言《挽辭》二首,是著名的“合悼詩”。 《全唐詩》注:“仲宣年四歲卒。母昭惠先病,哀苦增劇,遂至於殂。故後主挽辭,併其母子悼之。”玉笥猶殘藥,香奩巳染塵。前哀將後感,無淚可沾巾。 艷質同芳樹,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實,又苦雨傷叢。 裱麗今何在?飄零事已空。沉沉無問處,千載謝東風。 唐宋詩詞中,東風有兩解:摧花;催花。 李煜又有懷念娥皇的《書琵琶背》、《書靈筵手巾》,後者云:“浮生共憔悴,壯歲失嬋娟。汗手遺香潰,痕眉染黛煙。”浮生,飄零,問空王,謝東風……李煌如此發哀聲,充滿了百般無奈的情緒。人間情懷是通向佛門體驗的,二者融合,湧入筆端。 寫在琵琶背、手巾上的詩,用五言絕句。此間的李煜,已能考慮形式問題。書法是力透紙背的瘦骨嶙峋,蒼勁如松。 然而哀思婉轉綿綿無盡,詞語拽出更多的詞語。 人被死去的親愛者的舊物所包圍,觸物傷情,觸景傷懷。偌大的瑤光殿,何處沒有娥皇?一草一木都是她。慶奴慶福秋水盲娘,眼中閃爍著她…… 左右勸他去鐘山新修的山舍養病,舊山舍都是娥皇去過的,他也答應,卻遲遲其行。 守著家中舊物吧。守著她。 《病中感懷》:“憔悴年來甚,蕭條益自傷。風威侵病骨,雨氣咽愁腸。夜鼎唯煎藥,朝髭半染霜。前緣竟何似,誰與問空王?”守著她,就意味著守著憂傷,守著自己的病軀。未滿三十歲的男人,可憐白髮生,每日煎藥。 人在地上有病,她在天堂知否? 抬眼是她,低眉是她,轉身是她……再漂亮的宮娥他也看不見的。娥皇泉下有知,庶幾是個安慰吧。 金陵城常聞誦經之聲。臣子向李煜報告說,百姓多有為昭惠皇后設靈堂者。 民間的靈堂,安慰仁惠的君王。 《梅花》這首詩,有個傷心故事的。 殷勤移植地,曲檻小闌邊。共約重芳日,還憂不盛妍。 阻風開步障,乘月溉寒泉。誰料花前後,蛾眉卻不全。 《全唐詩》雲:“後主嘗與週後移植梅花於瑤光殿之西,及花時,而後已殂,因成詩見意。”夫妻共同移植的梅花,殷勤呵護,只怕它栽不活,特意設了阻風的步障,趁月亮升起時,用寒泉去澆灌它。這裡有講究。冷月寒泉護梅魂。梅花開了,人卻死了。花開人亡兩不知。 《感懷二首》: 又見桐花發舊枝,一樓煙雨暮淒淒。 憑闌惆悵人誰會,不覺潸然淚眼低。 層城無復見嬌姿,佳節纏哀不自持。 空有當年舊煙月,英蓉城上哭蛾眉。 一個皇帝,懷念他死去的妻子到了這種境地,在中國歷史上不曾有過吧?其實哪有什麼皇帝。這裡只有懷念著自己的女人的男人。所以他的悲哀,就是普天下通人性者的悲哀。通獸性者不在此列。 李煜此間的亡妻之痛,後來的亡國之痛,如出一轍。 拜讀李煜,這是一個值得高度關注的史實。 仁者是能夠懷念的,李煜是懷念和表達懷念的楷模。若問他何以能如此懷念?回答只能是:他是仁慈而單純的男人,唯有這樣的男人才能愛得如此之深,愛子,愛妻,愛國,愛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五代十國虎嘯狼嘻,李煜是個異數,發出純粹的人的聲音。中華幾千年文化基因,金陵六十年以上的和平生活,孕育了這樣的聲音。 愛意本身,卻預設了疼痛和仇恨的可能性。 讓李煜蓄意去摧毀別人的生活,奪走他人的生命,等於讓他搖身一變,立地成魔。 公元965年春,李煜在金陵傷妻痛子的時候,正是宋軍大將王全斌在成都大開殺戒的時候。眼淚和鮮血都在流。仁者與殺人者發出迥然不同的聲音。 我們不寫殺人者的揮槍躍馬,只看愛人者的無盡憂傷。 《病中書事》:“病身堅固道情深,宴坐清香思自任。月照靜居唯搗藥,門扃幽院只來禽。庸醫懶聽詞何取,小婢將行力未禁。賴問空門知氣味,不然煩惱萬塗侵。”病中的心緒,瀰漫著佛門的氣味。賴有這氣味悠長,方能抵擋萬般煩惱。李煜童稚拜空王,少年悟禪境,壯歲識無常……一生牢牢伴隨著佛性。 佛門氣味護著李煜,煩惱與病毒,均不能侵入他的肺腑。他到鐘山新建的山舍住了些日子,病去如抽絲。 《病起題山舍壁》雲:“山舍初成病乍輕,杖藜巾褐稱閒情。爐開小火深回暖,溝引新流幾曲聲……”從萬念俱灰、痛不欲生到小火深回暖、新流幾曲聲,李煜的這些曰子是多麼艱難。他不避艱難,直面人生的慘淡,消耗痛苦的能量。佛門氣味,漢語藝術,是他抵禦厄運的兩件武器。 如果換成流眠皇帝,哪會如此艱難。死了一個娥皇,不是還有更年輕活潑的女英嗎?夭折一個幼子更不算什麼,惹毛了,他素性幸遍三宮六院生他一大堆…… 入夏,李煜病體初癒,復於澄心堂視事。這一年南唐遭遇大面積旱災,莊稼歉收,百姓有飢餓的危險。北宋在滅了荊南、平定湖南之後又拿下後蜀,摧毀蜀軍四十萬,生擒蜀主孟昶,並由趙光義出謀,很快將投降的孟昶鴆殺掉,以震懾天下。 孟昶的寵妃花蕊夫人被趙匡胤弄到汴梁宮中自己享用。這位善變的成都大美女,將帶給宋宮血光之災…… 內憂外患,政務紛繁,李煜強化了光政殿的值班制度,大臣們輪流值宿,有問題及時處理。湯悅、徐鉉、李平、潘佑、張洎、李從善,以及回金陵述職的各節度使、諸將領等,常於光政殿晝夜議事,李煜很少缺席。 后宮已無皇后,他暫時睡在澄心堂。早朝,晚議事,下午批奏摺,見臣下,用膳也作安排,與六部尚書輪番談國事。兩件大事:一是從福建、湖南等地調買糧食;二是密切關注宋軍動向。澄心堂的日程排得滿滿的,李煜的重瞳常見血絲。從善屢勸哥哥將息龍體,李煜只作耳旁風。他是“鰥夫煜”哩,彷彿只知勤政,不問其他。 晨光未露人已起,半夜三更猶視事。不勤政對不住當初熬夜讀書史的娥皇…… 從妻亡子夭的絕望中緩過神來的李煜,從鐘山的山舍回到金陵城,將精力付與國事。每日操勞,睡眠卻有好轉,食量也有增加。他對弟弟從善開玩笑說,“鰥夫煜”已不甚確切,因為他夜裡躺在床上,眼睛不復像魚目一動不動,倒是眼皮子沉重,須臾便人夢鄉。 有時夢中呼娥皇,“霍”地坐起,凝視漆黑的窗外,兩眼茫茫。 將時間交給國事,盡量不去想她,不去想她…… 不思量,自難忘。懿陵孤墳,無處話淒涼。 仲夏這一天,李煜實在憋不住了,輦車徑往瑤光殿,住進娥皇生前居住的西室。慶奴慶福等人慌了神,以為皇上舊病復發,請來黃保儀喬美人,懇求皇上移居別處。 李煜說:你等放心,朕與皇后一別半載,回來看看她的舊物。明日即回澄心堂。 事實上,李煌在瑤光殿西室住了三天。他睡的床,用的錦衾、羅帳、珊瑚枕、鴛鴦團扇、兔狀香爐、沉香浴桶……皆娥皇舊物。那燒槽琵琶和常係於臂膀的玉環已隨葬懿陵,放在她的棺內。 白天,李煜一個人徘徊上苑。慶奴遠遠的跟著。 園中花開得正熱鬧。桐花、玉蘭、海棠、芍藥…… 教坊中的練舞廳,一排排銅鏡空照影。 正殿、別殿的歌舞處,靜悄悄。她橫過的笛,她吹過的簫,雖有宮女勤擦拭,卻顯得格外寂寥。 她看過的《漢書》,她用過的點青螺,她抄寫過的……次日微雨,李煜驅車往東宮,獨上祖父住過的小樓,盤腿坐於巨榻,閉目良久。窗外風雨聲,睜眼不見娥皇。 款款嬌語在耳邊:親愛的弟弟,姐為你操著心呢。你要在不自由中覓自由…… 李煜埋下頭,深深飲泣了。 而在瑤光殿的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李煜發現了那隻舊魚簍,竟用絹帛包裹著,放在櫃子裡。她大約是想老來回味的吧。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隻舊魚簍,她視為無限珍貴的定情聖物。 李煜朝魚簍跪下了。身後的慶奴失聲痛哭。 李煌回澄心堂後,一度哀思恍惚,視事艱難,於是揮筆寫下《謝新恩》:秦樓不見吹簫女,空餘上苑風光。粉英金蕊自低昂。東風惱我,才發一衿香。 瓊窗夢迴留殘曰,當年得恨何長。碧闌干外映垂楊,暫時相見,如夢懶思量。 詩中透出綿綿夏日的慵懶情狀,由於懷念太多,反而懶思量。向夢中尋她身影,夢又短暫。詩人大病初癒,寫詩填詞帶有病體特徵,與“金釵溜”、“魚貫列”、“醉拍闌干”形成反差。 娥皇一去不復返,她生前引領的歌舞隊,很長時間閒著。別殿不聞笛歌奏……李煜視佳麗為無物。女英也呆在家中,陪伴悲傷的母親,懷念苦命的姐姐。 這一年的秋天,皇太后鍾氏病篤,李煜再度陷入巨大的惶恐,不知老天爺究竟要幹什麼。他朝夕侍側,衣不解帶,藥必親嘗。晝夜跪乞於佛堂,雙膝生繭,幾次昏倒在地。醒來總是哭。 九月中旬,太后殂。 一年之內,愛子,嬌妻,慈母,相繼死去。 這仁慈的男人,偏偏遭遇命運的不仁。 李煜苦苦撐著,不讓自己病倒。南唐太后的喪事,趙匡胤遣使來吊,趁機觀察李煜的面色、身體狀況。李煜悲戚中帶著剛毅之色,令宋使暗暗吃驚。宋使回汴梁復命,趙匡胤很困惑。他正在考慮下一個攻伐目標。吳越王錢俶竭力慫恿他攻南唐。趙匡胤對臣下說:李煜這個人,朕觀察了很久,他是外柔內剛。三個厄運未能將他擊倒。這個人比孟昶強多了。再說他有長江天塹,有龍翔水師,還有那個悍將林仁肇。聽說他弟弟李從善也頗知軍事,爾等要研究對策,拿出一個方案來。 而在金陵,皇太后葬禮結束,李煜再度臥病,對外不宣。大臣有要事,聚集到深宮病榻旁。 為南唐計,李煜一心養病,年底,竟恢復如去年。 嚴冬過後淀春花…… 光政殿的龍椅上,端坐著將滿三十歲的面容清瘦的皇帝。 大臣們議事到深夜,可以隨便坐的。氣氛很輕鬆。御廚備有夜宵,羹湯、小吃之類,邊吃邊談,開玩笑,君臣戲謔。比如李煜和女英相好,寫偷情詩,大臣批評他不尊禮教。當初李璟建百尺樓,也是受了批評的。娥皇西去大半年,女英不能繼皇后位,只因光政殿眾議,多數意見認為她年齡小,“不勝禮服”。於是她只好乖乖地待著,按捺下火焰情懷。而此間也是女英的迅速成熟期,少女歪著腦袋想了很多事。 李煜為人,是手頭再吃緊也要“廣開賜第”,對朝廷百官和地方官多有賞賜。官員住得好,吃得好,玩兒得開心,工作有積極性,能團結,內訌少。像一大把鬍子的韓熙載美姬如雲,還弄了一幅夜宴圖顯擺給人看。有論者認為姓韓的偽裝,只為不做丞相。做丞相累。韓熙載口舌如簧,李煜用他長處,屢命出使北宋,他不辱使命。 文臣武將樂意為李煜效勞,所以南唐政局平穩。歷代昏君皆有奸相、奸臣配合,如晚年的唐玄宗有李林甫楊國忠,如宋徽宗有蔡京,宋高宗有秦檜……李煜手下的丞相,如湯悅,如相當於副相的中書令韓熙載,皆有政聲。即使像張洎這樣的諂媚之輩,也並非心懷叵測的奸臣。張洎的進身之術是擅長下圍棋,李煜棋癮發時,通常召他手談。有一回老臣蕭0入棋室奏急事,左等右等不耐煩了,竟然“毛髮上指”,上前一聲喝,掀翻了皇上的寶貝棋盤,黑白棋子撒一地。李煜不動怒,反而笑呵呵的,坐下來聽臣子說事。 這件事,百官中流傳,老百姓誇張。 南唐無內亂,對北宋防意如城,趙匡胤把他的長江戰役放在最後,此二條是關鍵。趙匡胤曾經遣密使賄賂南唐高官,不管用。送美女笑掉南人大牙。強攻金陵,又無勝算。 但無論如何,搞亂南唐朝政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趙匡胤把這大難題交給丞相趙普。他本人,決定在適當的時機朝先攻南漢今廣東。 趙普受命於焦頭爛額之時:晉王兼汴梁府尹趙光義頻頻與他惡鬥,爭奪朝廷勢力。不過,趙普畢竟是趙普,一面鬥那趙光義,一面冥思苦想:李煜的軟肋究竟在何處。 趙普匯集各種情報展開分析,找到李煜的兩處軟肋:一是李煜仁惠單純重情義;二是李煜自幼拜佛,篤信佛主。 有一天,趙匡胤問趙普:先生破李煜有計否?趙普捋鬚笑答:臣已心中有數。 宋主再問時,趙普不答。趙普自有如意算盤。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