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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花明月暗飛輕霧

李煜 刘小川 18887 2018-03-16
公元964年三月,娥皇又生病了。 她不自覺的逞強,生活中大放異彩,方方面面臻於極致。性情如此,誰也拿她沒辦法。太醫屢屢告誡,她聽不進去的。小病不吃藥,捱著。頭疼腦熱,腰酸腿軟,她養病就是倚在枕頭上歪一會兒,翻翻閒書。園子里傳來女孩兒們的歡笑聲,她來勁了,翻身下床出去了。 娥皇二十九歲還是娥皇。凡為女人者,誰不希望這樣呢?凡為女人者,誰不巴望著美到老呢?白髮蒼蒼也要俏……二十九歲還早呢,二十九歲很年輕。那楊妃三十七八歲,猶自長袖舞芳華,若不是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她會舞到什麼時候呢?四十歲不在話下,五十歲猶抱琵琶。男人是落盡了牙齒也要攥緊那根權杖,女人是面皮打皺也要一試紅妝。 哦,上帝是這麼造人的。人是這樣。人該這樣!二十九歲美才上路,三十九歲美到中途……娥皇歪在床上時,望天上雲窗外花,微笑著陷入遐想。她理由足哩,她倒不是心性高。儀態萬千之國母,乃是南唐百姓之評價!她可不必撐下去,她只須美下去。病中美得有些吃力,病癒定要“美回來”,霓裳舞琵琶曲,綿綿春宵呢喃狂,美它個昏天黑地。

心情好,不吃藥。 從小養尊處優的娥皇,活蹦亂跳的娥皇,豈知病魔為何物? 她的身子好一陣歹一陣的。 暮春這一天,娥皇的病情剛有起色,復於宮中視事,開會,巡視,稍稍一動,便是大半日。眾人前她精神好,舉止有力,回寢宮才鬆弛下來,人夜,額頭又燙起來了。卻又操心這一年境外發生的戰事:北宋將軍李處耘率兵攻荊南,據說令他部下烹吃肥壯俘虜,以震懾荊南國都江陸。 娥皇憤怒,對李煜說:宋朝的軍隊為何人吃人?為何將吃人設計成一種制敵的戰術,傳播於天下? 娥皇怎麼也想不通。想不通更要想。她斜倚龍床發著熱,因憤怒而雙頰如火,因無奈而淚水盈眶。 李煜為她拭淚,嘆息說:宋軍將領想出這一招,荊南人大恐慌,於是軍心換散,全線潰退。宋軍這種吃俘虜的戰術,確實前無古人。

娥皇切齒道:狼不吃狼,虎不吃虎,宋軍禽獸不如!李煜說:我所憂慮的,正是這一點。一支軍隊如果真正變成了虎狼之師,獸性高漲,戰爭中無所不用其極,那就……很難抵禦了。 娥皇說:宋太祖不是也講仁義嗎?他為什麼不約束他手下的那些將軍?李握搖頭: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吃人,屠城,搶財寶,淫婦女,將軍們以此調動士卒的鬥志。我南唐軍隊絕不可能這麼幹!但是,別人會這麼幹。宋主在他的萬歲殿中講仁義,其實以我看來,他也是唱高調。他會縱容他的手下於千里之外獸性大發。 娥皇急問:那南唐…… 李煜沉思道:荊南國小,兵力遠不及北漢、南漢、後蜀,更不能與我南唐二十萬大軍相提並論。汴梁發傾國之兵攻南方,身後卻有北漢、契丹的威脅。宋主雖強焊不可一世,欲平天下談何容易!李煌此刻繞床而談,目露剛毅,有幾分慷慨激昂了。娥皇注視著他,傾聽著他,漸漸的面呈欣慰了。

李煜又說:我南唐向他北宋稱臣,年年進貢,既是造成他師出無名的局面,又贏得我們整修武備的時間。我的龍翔軍,我的十五萬水師,我的心腹愛將林仁肇,以及我的長江天塹,力阻宋軍於江北,絕非難事!娥皇盤腿合掌道:佛主慈悲,佑我南唐百姓,佑我虔誠仁慈的南唐君主。 娥皇祈禱隨意,不拘時間地點,是受了李煜的影響。而李煜在少年時代,大法眼文善禪師曾經送他四個字:無執,隨心。 李煜亦合掌,走到窗前,望暮天而語:江南這塊土地,幾十年不識刀兵,老百姓安居樂業。願我佛降廣大慈悲,施無邊法力,伏魔鎮妖除惡!從楊吳時代算起,金陵的和平生活已逾六十年。 持久的和平,會淡化人類本能中的那股子殺性,生活的邏輯暢行時,刀槍的邏輯會降低。李煜的艱難處在於:他必須在蓬蓬勃勃的生活局面中保持對戰爭的警惕。

保衛南唐的戰爭遲早會打響。但沒人知道哪一年打響。李煜不知道,趙匡胤同樣不知道。然而生活是以點點滴滴來計算的,為君為臣為民者,不可能時時繃緊戰爭這根弦。 而戰爭的本事,是要放到戰場上去學習的。趙匡胤學了多少年?他身經百戰,李煜未歷一戰。而且,重要的是:殺性的充分調動,是在持久的、一輪又一輪的殺戮中完成的。其間細節甚多,而細節決定成敗。和平日久的國度,溫馨洋溢的家園,綠色填充的心房,殺性的充分調動簡直是天方夜譚。五代十國干戈四起,大欺小,強攻弱,無義戰可言,強者一味去摧毀別人的美好生活,變街市為屠場,化青山為墳地,染綠水為血波,卻是實實在在的邪惡與殘暴。 李煜夫婦,出於其仁惠天性,相信天理在他們這一邊。

天子如何不信天理?北宋天子他能置天理於不顧嗎? 漫長的中華文明的進程中,天理、公道這些字眼從未退場。兵荒馬亂人命如草的年代,對天理的呼喚倒是更強烈。 公元964年,這個春風吹拂的夜晚,李煜、娥皇相擁而談,凝望著雕窗外緩緩升起的明月。 石頭城上,碧空如洗。 娥皇憂南唐,忘了憂她自己。太醫的話她是聽不進去的,她連自己說的話都聽不進去:答應靜養三五日,可是養到第二天她就閒不住了,戴了鳳冠,命駕驅車,巡視偌大的瑤光殿,登上高高的百尺樓。她對慶奴說:陽光燦爛百花爭艷,待在屋裡,豈不是辜負了造物? 慶奴應答:娘娘的一年四季都是好的,冬雪,春花,夏雨,秋雲,還有那些鳥兒蟲兒詞兒曲兒,哪一樣不喜歡、不留連?

娥皇扑哧一笑:你這嘴,越說越會說了。你還得加上我的寓兒宣兒。 慶奴笑道:還有一位奴兒。 娥皇不解:誰是奴兒啊? 慶奴撅嘴說:唉,可憐的奴兒,進宮好多年了,伺候了鄭王、太子、皇上、皇后娘娘,沒功勞也有點苦勞吧?可是娘娘的心中竟沒有奴兒的位置。 娥皇不禁伸手,擰她的俊俏嘴唇,一面說:原來你是說自己啊。奴兒,這名兒怪好聽,以後我就這麼叫了。 慶奴說:光叫可不夠,娘娘得把奴兒放到心裡去。 娥皇詫異道:我心裡沒你嗎?我一向把你當妹妹看的。 慶奴低眉說:有娘娘這句話,慶奴也知足了。 娥皇說:你從小就跟隨皇上,樣樣盡心,般般周到,不僅是我,皇上心裡也有數的。你有什麼心願,但講無妨。 慶奴欲言又止,漸漸紅了臉,拿眼去瞧別處,兩隻纖手翻弄著裙帶。這突如其來的“現身情態”,將慶奴生生淹沒。有啥心願呢?心願是什麼意思呢?慶奴一時想不明白,瞟一眼娥皇,复把目光挪開,定定地瞧著園子裡的那些開得正豔的春花。二人對視只一剎那,眼中各自閃爍著由來已久的某種東西。彷彿情愛之天幕上的兩顆星碰了一下。

娥皇也發了一回怔,才對慶奴說: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的心事,我對皇上說去。 慶奴忙道:千萬不要…… 娥皇摸摸慶奴滾燙的臉頰,笑道:多麼標致的一張臉,桃花紅李花上白的,可別閒著。 慶奴頓足說:娘娘一向端莊,今日卻說起這個,慶奴矂死了!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娥皇含笑說:這會兒別臊,有你臊的時候呢。 慶奴急忙摀住耳朵跑開了,情憋已久的女孩子,如何聽得這個“臊”字?一聽更是臊得撐不住,撒開美腿跑到三丈開外,方迴轉身子,望著甬道中間的娥皇。 這是下午,日頭偏西的光景。紅花綠葉之間,一個太陽照著兩張俏臉。兩個人都不容易。隔了一段距離她們才互相瞧著,是幾年前閃現過的、女人瞧女人的那種眼神,卻比當年更親近些。共同的愛意擺在陽光下,相似的情絲拋到半空中。情絲向情絲致意,婀娜向前,妖媚對接。

這個下午,慶奴日後回味不盡。 俄頃,慶奴回復了平日里的身姿步態,走向她敬愛的皇后娘娘。春風徐來,花枝搖曳,慶奴只覺得渾身舒暢,那清風直撲粉面,直入心房。娥皇亦在春風裡,臉上掛著笑容,身子卻禁不住晃了一下。一陣寒意襲來,她抱緊了雙臂,皺眉看樹梢上的風。 春風欺病體…… 娥皇再度躺下了,這回病得更厲害,發燒,咳嗽,四肢無力,周身疼痛,輾轉睡不著,微作呻吟。李煜未曾見她這般模樣,一時慌了神,命太后宮中的太醫過來診治,他親伺湯藥,一匙匙的餵她喝下,夜里和衣躺在她身邊,不時摸摸她的額頭,探探她的鼻息。夜夜如此,“衣不解帶,藥必親嘗。”娥皇的大小便他也觀察仔細。每天還要早朝,天不亮就乘輦趕往澄心堂,與大臣們議事方罷,又匆匆返回瑤光殿。病人瘦了一圈,他的玉帶也寬了,眼圈也黑了,慶奴瞧著格外的感動。慶福則悄悄議論:當年先皇對他的皇后娘娘可沒有這麼好。

四月,娥皇病體稍愈,讓丫頭扶了到園子裡看玉蘭花。一樹樹潔白的玉蘭花,她做閨女的時候就特別喜歡。 她良久佇立,花肥人瘦。 少女的時光透過枝葉向她湧來。艷陽與琵琶,青燈與黃卷。清晨玉露惹舞袖,黃昏疏雨濕鞦韆…… 入宮快十年了。 十年前在江邊邂逅那位神清氣爽的少年郎,哦,她是一見他的側影就戀上了。一戀十年。幸福竟然如此飽滿。十年多少個瞬間? “繡床斜倚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吐。”她病倒了,於是她才切切地知道,她的檀郎愛她有多深,憐她有多細。想那些卿卿我我你疼我憐的市井夫妻,也不過如此吧。李煜哪是什麼萬乘之尊,他是她貼心貼肺的男人!病娥皇細思量,淚水一再湧入眼眶。 “南國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這詩所描繪的,是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李夫人生病了,花容一時憔悴,便遭多方冷落,她向人無限感傷地說:“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某日,漢武帝閒步到了李夫人的病榻前,首先關心她的容貌。李夫人以被蒙頭,死活不肯鬆手……

漢宮,唐宮,有過多少李夫人啊。通書史的娥皇知道這些,知道“以色事人”的女人的悲哀。 她是快滿三十歲的女人,一代豔后備享尊榮,又擁有實實在在的愛情。三千六百日,不曾有過落寞的夜晚。這是奇蹟。而奇蹟的發生乃是自然而然,她平時感覺不到的。一對一的平等愛情,不含施捨的成分。李煜對她的欣賞與愛憐是由衷的,樸素的,雖然書面語叫做垂恩。 病中的娥皇,得以靜觀生活,發現了這個奇蹟。她忽然有了一種直指源頭的驚奇:亙古罕見的皇宮愛情,為何偏偏發生在她的身上?是舜帝的妃子娥皇肉身轉世、靈魂附體嗎? 南唐多設教坊,年輕的宮娥一撥又一撥。她們燕子般的翩飛,小鳥般的鳴叫,鮮花般的綻放。女孩子的生存情態,不能不是這樣。艷力是鬥出來的,拼出來的,清純,嫵媚,妖嬈,各自拓展著迷人的空間。琴棋歌舞四個字,說盡她們多少風流!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這中心乃是南唐李煜,美到極致、善入骨髓的人物,龍椅上仍能保持男孩子般的天真,每一個毛孔朝夕反射著陽光月光。 “春殿嬪娥魚貫列”,想想她們情苗直躥的俏模樣吧。南唐宮中的女孩子,活得多麼昂揚:昂著頭挺著腰揚眉吐氣哩,情力得以釋放,慾望得以昇華。漢宮唐宮宋宮,遜色遠矣,遠矣。 如果李煜有曹雪芹的白話功夫,寫一部南唐版的該有多好!亮出女性風采,是擋不住的歷史潮流。受男權潛意識所操控的學者當細察焉。 以娥皇之純美,堪稱女性自足之典範。而所謂四大古典美女,西施,昭君,貂婢,楊妃,她們身上閃耀的光斑富含權力的投射,附加成分太多。娥皇通身洋溢著自主的元素。而女性自主的元素乃是現代元素。 皇權遮天蔽日,李煜是個例外。娥皇因之亦成例外。 此刻,暮春的傍晚,尚在病中的娥皇站在玉蘭花前,幾個宮娥在遠處的鞦韆架下。慶奴和秋水的嬉笑聲傳過來。 “眼色暗相勾,秋波橫欲流。”娥皇想:這句子是寫給誰的呢? 她掠過了一絲醋意嗎? 戀愛中的女人誰不吃醋? 娥皇入宮十年尚能為兩句句子吃醋,倒說明她的戀愛“濃度”很高,沒有被稀釋。宮中奼紫嫣紅,一年年的情苗亂躥,可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唯有娥皇這朵花才是花。青春女孩也自愧弗如:比試綜合魅力,她們甘拜下風。皇后娘娘是生於宰相府第,從小養尊處優的,舉手投足,韻味兒天然。宮娥多出寒門,至多是個小家碧玉吧,如何去跟娘娘比?娘娘領導后宮哩,又引領時尚,又協助朝堂,又善待群芳諸艷……單是她的微笑,就夠宮娥們學上一年半載了,何況她的燒槽琵琶,她的纖筆點青螺,她的霓裳羽衣舞。於是,在宮娥中比較有權威性的慶奴就說了:我們這些女孩兒,就算再努力十年八年,也趕不上皇后娘娘!綜合魅力是沒法比了,那麼單項魅力呢? 慶奴、秋水的模樣身段,窗娘的舞姿,流珠的歌喉,都不在娥皇之下。她們更有青春優勢呢,平均年齡小娥皇十多歲,少女與少婦畢竟有所不同。少女是初開的花朵,芳香固然不及盛開的鮮花,可她們的生存姿態是朝上怒放的,情苗年年往上躥,暗戀之花處處開。她們要……眼色暗相鉤。 娥皇念這句子心速就加快。不用說,李煜對宮娥們也是欣賞的,也是迷戀的。秋波橫欲流,這情狀有點嚇人哩:流向何處去?流出什麼來?看來李煜也是一位“情憋”,他對某個宮娥已經是情動欲動不由自主了,卻不能由著生子去約會。 可憐的皇帝。可敬的君王!娥皇生病的這些日子,李煜但凡有空,總待在她身邊,夜裡常常和衣而臥。夫妻樂事暫停了,春日里不復被翻紅浪呢喃狂。而往年的三春夜夜顛倒……三秋也是。連同夏日綿綿的午後,冬天懶懶的早晨。纏吻,吸吮,輕咬……兩口子“吃”對方彷彿永遠吃不夠。 十年哪!娥皇痴痴地望著那一樹潔白的玉蘭花。 小風吹來,雙臂微寒。四月猶覺春衫薄。 娥皇忽然陷入癡想:讓慶奴去侍夜吧,去承歡,去情放,去顛倒衣裳。 她甚至想:去咬吧…… 慶奴的俏嘴唇一撅七年,她一旦咬起來可就沒完沒了。瘋勁源遠流長。 瘋勁要釋放。醋意也要釋放。 娥皇想得有點暈了,顫顫的伸手,扶住侍女的肩膀。慶奴在花園那邊的鞦韆架上咯咯笑哩。花容只管放肆,水蛇腰在空中…… 娥皇定定神,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吐出去。 醋意釋放三五分,她心裡好受多了。 重要的是,娥皇的念頭佔據了身體,她認為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善良的。 這時她聽到輦車的聲音:李煜回瑤光殿了。 用晚膳她只喝下了一碗燕窩粥,然後靜靜地坐著,瞧李煜吃東西。李煜吃著他平時喜歡吃的烤乳豬,喝兩盅鹿胎酒。慶奴含笑立在他身後。皇上胃口好,慶奴通常是這般模樣。 娥皇拿眼去瞧他二人,兀自淺淺地笑著。慶奴似乎敏感到什麼,捕捉到什麼,頓時眼發亮,薄面玉顏緊張。自從上次娥皇在百尺樓下對她說了那番話之後,她就很敏感了,常偷眼去瞟娥皇,露出察言觀色的樣子。哦,慶奴是想探測她非常想知道的那件事。 悠悠萬事,唯此為大:慶奴與皇上…… 此一刻,慶奴的心飛得很遠了。究竟有多遠,她自己也不知道。沒人知道。 慶奴此刻的幸福是有依據的:有娘娘為她做主呢。依據又會膨脹,從五分長到七分,幸福的杯子就趨於滿盈了。 侍寢。這個詞彷彿凌空擲下,擊中慶奴的女兒身。她幾乎戰栗了。 南唐后宮,侍寢二字閒置已久。唯有黃保儀、喬美人追憶先朝舊事才提起它。宮娥們是想都懶得去想的。娥皇生病,倒是李煜和衣去“侍寢”。風流倜儻的南唐皇帝,彷彿只識娥皇風流。 事實上,不是這樣的。 李煜深諳濱娥之美,秋水窗娘慶奴,誰沒有在他的眼中呈現為鮮花呢?美目照拂之下,情花朵朵盛開。瑤光殿有這氣場,或曰情色磁場。有李煜“罩”著呢,有娥皇的激情引領,有宮娥間的和平競爭,一朵朵鮮花格外是鮮花。情力催生花瓣,情花開向欲果,卻又不結欲果,於是花期就長了。 情力暗暗地、不變地指向欲果。 “指向”乃是恆定的動態。 李煜欣賞宮娥的那雙美目,亦含欲。這種叫做欲的微妙的東西,只要它稍稍一閃爍,便會有消息在她們中間以隱秘的方式傳開去。 情與情照面;慾和欲碰頭。二者相異又相融。 誰是那位侍寢的幸運者呢?是慶奴嗎? 入夜,李煜夫婦在房內閒話,雕窗半開,慶奴在窗下徘徊。春月朦朧,花枝模糊,慶奴的繡花鞋落地無聲。半個時辰過去了,慶奴修長的身影靜靜地鑲在花樹間。她在等什麼呢? 等一句話。 房內,娥皇斜倚枕頭,望著走動的李煜。夫妻說了一會兒國事。北宋軍隊拿下了荊南之後,又圖後蜀,十万精兵將開赴劍門。巨狼撲食,先吃小後吃大。後蜀四十萬軍隊能否守住成都?李煜近日將要巡視冶山、採石磯,樓船逆行至武昌,召見一代名將林仁肇。這一路詳察長江防線,鼓舞龍翔軍的士氣。宋軍磨刀霍霍的時候,南唐水師、步兵也要展示一下實力。 李煜談軍事有個下意識的動作:以左拳擊右掌。似乎模擬著兩軍的攻防。 娥皇注意到這個動作。幾個月前宋軍攻荊南的那些日子,李煜就有了類似的動作。此間更明確:以拳擊掌,掌橫如壁。 娥皇瞧李煜的神色,既欣慰又憂傷:她的檀郎,登基三年了,一步步的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啊。 娥皇一陣咳嗽,低了頭,用絹帕摀嘴,雲發下垂,一支金釵掉到地上。李煜坐到床邊餵她喝水。門外的丫頭、太監聽到了皇后娘娘的咳嗽聲,卻不用進屋的。 娥皇捋捋頭髮揚起臉來。李煜拾起金釵替她插上。 明亮的燭光,照著面對面的恩愛夫妻。娥皇病得厲害的時候,雙眸下陷,一張臉兒蠟黃,吐痰擤鼻子,不須避著李煜。李煜日夕伺候,疼她都來不及呢。單憑這一點,她就勝過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千百倍。 互憐互敬早已常態化,了無痕跡。 此間的娥皇,膚色已回復了七八分。又因咳嗽,嬌紅染了雙頓。李煜吻吻她的俏鼻頭,笑道:今夜或可纏綿一二? 三春九十天,纏綿只一二,倒是難為了這位精力充沛的君王。 娥皇只瞅著他。情色語默默的送將出去。 李煜湊近她耳語:可以嗎? 娥皇像慶奴似的撅了嘴、微吐丁香說:纏綿可以,顛倒不行。 娥皇這麼說話亦羞澀,畢竟門窗未掩珠簾半卷。李煜餳了眼,再吻她的紅唇。 娥皇憑他纏綿半刻,推開他說:這會兒且說話吧。 李煜添添自家唇,嘗餘味似的。复笑道:姐姐有教誨,為弟傾聽。 娥皇說:你這次出巡,帶上慶奴吧。 李煜奇道:為何帶上慶奴?你平時由她伺候,病中更離不開了。 娥皇說:秋水、流珠也怪伶俐的,再說我的身子已經好多了。慶奴聽慶福說陛下將出巡,就來央求我,想跟陛下到武昌去。 李煜笑道;朕還不知道她?想出去玩兒罷了。 娥皇說:慶奴伏侍我有功,就算賞她這一次。 李想搖頭:以前我常帶她出去的,這次不行。她留在你身邊,我在外面要放心一些。 娥皇說:我替慶奴求陛下也不行嗎? 李煜看娥皇一眼,說道:奇怪,你今日老提慶奴。 娥皇嘆息:慶奴的心事,陛下有所不知呢。 李煌一時無語,似乎意識到什麼。這許多年,慶奴每日在他身邊,無數的面影、身影,卻匯集成某種盲點。慶奴的心事,恰好落在這盲點中。憑她怎麼努力,盲點還是盲點。或者說,她越努力,盲點越是盲點。 娥皇說:慶奴不是小女孩兒了。她都二……十歲了。 李煜像是自語:慶奴二十一歲了…… 此刻,立在雕窗外的慶奴潸然淚下。她已經二……十歲、快滿二十二歲了!年齡是女孩子最為敏感的東西,慶奴卻寧願以木訥遲鈍的方式去對待它。她不敢去敏感的。她敏感著敏感,於是她不敢去敏感……在感覺的層面上,她固執地滯留於十六歲,平日里她歌舞著十六歲,蹦跳著十六歲,撅嘴頓足俏著十六歲……可是剛才娥皇姐姐說,她都二十一歲了。真實的年齡將她擊中,她承受不住,於是掉淚了。淚中有苦澀:她戀得多麼苦啊;淚中更有甜蜜,鮮花終於能夠憧憬著一枚甜甜的果實。 慶奴不覺往前挪,將身子貼在窗下。幹這事兒她可不是頭一回…… 娥皇說:慶奴的性情、模樣,都是不用我說的。 李煜沉吟道:姐姐今日為何說起這個? 娥皇說:我是憐你,也是憐她。 李煜笑道:我可憐嗎? 娥皇亦笑:你和衣躺在我身邊,累計不下半月了。哪像個皇帝呀。 李煜仰面一笑:哈哈,皇帝有標準嗎?堯舜、孔孟,誰給皇帝定過規矩,不能在病皇后的身旁和衣而臥? 那慶奴趕緊捂了嘴,差點笑出聲來。 娥皇說:你對我這樣,我死也值了。 李煜說: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恐怕我也活不成。 娥皇說:你是南唐的皇帝,你要活下去。 李想說:理當如此。可是情感這東西它不管道理。萬一你有不測,對我將是滅頂之災。 娥皇說:歷代皇帝,誰像你這樣呀? 李煜笑道:寡人於人之本性當有所開拓,給後世君王做做榜樣。 娥皇微笑著說:漢皇重色思傾國。武皇開邊意未已。 李煜說:寡人不開邊。寡人亦重色,重娥皇之色。 娥皇快樂地說:你呀,你是重情在先,重色在後。色在情中,而不是情在色中。 李煜讚道:好個色在情中!受到鼓勵的娥皇又說:情色本相連,你專注於情,不知不覺也強化了對於色的感受。若問為何能專注於情呢?因為你仁慈,你是佛主虔誠的信徒,你溫柔地憐憫著你的臣民,你的后妃,你的宮娥。 窗外的慶奴側耳傾聽。 室內的李煌眉頭略皺。他心裡掠過一絲不祥:恩愛夫妻互吐衷腸,又彼此評價,這將意味著什麼呢? 他盆開話題說:我們說起這些,倒比談國事更起勁,更深入,更見悟性。 娥皇一聲長嘆:性相近矣,習相遠矣。我和你,本不必操心這些事。說文韜談武略,原是不得已而為之!李煜說:也許是佛主的旨意吧。我們不入苦海誰人苦海? 窗下的慶奴聽得呆了。佛主二字,幾乎佔據了她的靈魂。靈光閃爍處,連侍寢的夢想都暫避一時。 唉,慶奴的命運也肇始於今夜…… 娥皇說:讓慶奴隨你去武昌吧。 李煜隨口道:她還是不去為好。 娥皇細眉一皺:我說了半天等於沒說!李煜笑道:你得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調調思緒,憐憫一下隨我多年的宮娥。 娥皇一拍額頭,說道:你的意思是……我懂了,我懂了。陛下請放心,你巡視歸來之日,定有一位別具韻味兒的慶奴,叫你大吃一驚呢。 李煜含笑不語。 娥皇稍有醋態,美目盈盈,攖唇丁香逼近她的檀郎。吃嘴唇…… 慶奴躡手攝腳走開幾步,一下子撒開雙腿跑起來了,穿花樹掠小橋,鹿影般的敏捷身子,奔遍數里瑤光殿。慶奴瘋起來了,斜著躥倒著走,活像一隻快樂的小狗。情憋多少年哪,情放在今宵。侍寢!哦,叫人眩暈的字眼,不敢想不敢碰的。她抱著“湘君”差不多睡了九年,幾次壓壞了篾條,又請宮中的篾匠編上。夢裡總有個修長的背影,跟她捉迷藏似的,或隱入濃霧,或直上雲霄。她夠他不上急得要哭……夢醒後細想那飄逸的背影,方知是她的鄭王爺,她的皇上。腮邊掛著淚她就披衣出門去,管它四更天五更天,她在園子裡一直走到天亮。 侍寢……慶奴試著碰了碰這個滾燙的字眼,纖手一縮,渾身戰栗。去摟他,把臉兒貼上他的背,感受他的體溫,觸摸他的心跳。這可能嗎?小慶奴可以向鄭王爺伸出手? 慶奴蹲在石板路上,琢磨這件事兒。 她想不透的。心思就像朦朧月。 年復一年的情憋,不可能一夜之間變成情放。褶皺須緩緩地打開。 平時,慶奴倒去想過呢喃狂的情形,反正事不關己,想著也有趣,哪怕其中摻雜了邪趣。此刻,事情與她有關了,她反而有些忸怩,心思放不遠的。瘋跑一陣,又蹲在地上,緊縮的女兒身像個隱喻。揚州的媽媽此刻在哪兒呢?爹爹、哥哥姐姐…… 慶奴想爹娘了,眼淚成串地掉,雙膝跪地,良久不起。 窮家女兒有今日!慶奴合掌謝過空王,站起身。四下靜悄悄,朦隴月掛在樹梢。 侍寢……慶奴再一次觸摸這兩個方塊字,還是要戰栗。 今晚是沒法睡覺了。且溜達通宵。 慶奴哼唱,做個舞蹈動作,就地旋轉。提提翹臀,伸伸細腰,彎彎線條起伏的脖子。忽然一陣瘋跑。她得消耗自己,一任情火周身燎。反正睡不著。入夢也要蹦蹦跳跳。 她走過池塘,站在一座拱橋上。她跑起雙腳,覺得自己比樹還高。鄭王爺身長七尺多,她是齊了他的耳朵哩。 慶奴張開雙臂,模擬縱情擁抱。 長臂彎曲,優雅的臂彎一動不動。原來臂彎里圈著一個小孩兒,慶奴歪著腦袋偏著臉兒去瞧:那是她為鄭王爺生下的小寶寶。 慶奴耳朵靈,聽見了她的小寶寶。她還用鼻子去嗅,拿臉頰去蹭。哦,她抱過仲寓、仲宣的。二位皇子新添了小弟弟…… 慶奴手都有點酸了,還是捨不得鬆開臂彎。 拱橋與臂彎。 慶奴啟齒輕唱: 遙夜庭皋閒信步。乍過清明,早覺傷春暮。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雲來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鞦韆,笑裡低低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這首《蝶戀花》,慶奴一直認為是李煜為她寫下的。這是她永遠珍藏的小秘密。宮娥比試盪鞦韆,慶奴年年數第一。 臂彎卻究竟撐不住,鬆開了。慶奴撅嘴抒了手臂一下。 她跑下拱橋,一陣風似的遠去了。 從初夏到盛夏,慶奴致力於一個字:變。髮型,服飾,步態,舞姿,乃至說話吐字,樣樣與往日不同。慶奴希望離慶奴越遠越好。體重也要變,不是增就是減。她躊躇幾日之後,半月減下了兩斤半。這使她的舞姿越發的輕盈了。她還苦練書法,琢磨杜甫瘦骨嶙峋的書風。皇上揮毫也這樣……她整日下圍棋,“端靜其神采”,向娥皇的境界靠攏。娥皇憐愛地打量她,含笑鼓勵她,含蓄點撥她,以免她的“自我陌生計劃”偏離了美的規律。 宮中的姐妹們最能體會慶奴的變化,有一天秋水驚呼:慶奴姐姐,你畫的是什麼妝呀?你跳的是什麼舞呀?我們都認不出你來了。 慶奴說:認不出才好呢!小慶奴五六歲的秋水撅嘴道:好奇怪矣,我想學你,你倒不希望是你…… 皇上巡視結束將回宮時,慶奴異常緊張了。 宮中為迎接皇上,新編了舞蹈《恨來遲破》,是娥皇專門為慶奴設計的。慶奴領舞,秋水、窗娘、流珠、宜愛伴舞,娥皇以琵琶伴奏。如此陣容,單為慶奴。皇后娘娘這麼扶病操勞,莫非有某種特殊的意圖嗎?宮娥們已有猜測,紛紛拿眼去瞧慶奴。慶奴自然高興,練舞格外投入,飯桌旁床榻上尋思動作。但凡有了一點創意,馬上要去練舞廳,對著牆上的一排三尺銅鏡左扭右旋、看了又看。 這一天下午,靠近薄暮時分,慶奴正練著書法,忽然從行草的筆勢中悟出一個跳舞的新動作,於是停筆換鞋,匆匆走到練舞的銅鏡前,凝神演練。她穿一件粉紅小祆兒,倩羅裙上束一根寬約三寸的乳白色腰帶。腳上的舞鞋柔韌有彈性。她哼著《恨來遲破》的曲調,擬醉態,走顫音,一步三搖,忽作奔跑狀,嬌喘吁籲的樣子,纖手撥花叢,臉兒東瞧瞧西望望,欲尋情郎…… 窗外有人叫好。 一個穿戴隨意、手拿玫瑰枝的十四五歲的少女走進來,看一眼慶奴,又聞聞剛摘下的玫瑰花。慶奴正舞到興頭上,被人打擾,心裡老大不爽。這女孩兒不打招呼就進屋,顯然是新來的宮娥不識規矩。 慶奴沒好氣地發問:誰讓你進來的?誰允許你折斷花枝? 少女被慶奴這一問,微覺詫異,啟齒笑道:我讓我進來的,手叫我摘下花枝。 少女杏唇開啟時,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 慶奴曾聽黃保儀說過,杏唇玉齒,是最宜親吻、吃嘴唇的。皇后娘娘的櫻桃口,猶不及這紅杏唇…… 慶奴念頭快。那少女啟齒又說:《恨來遲破》翻作舞蹈,本有些難度。你能跳成這樣也不錯了。只是你剛才的醉態未到十分火候。情力加上酒力,當如烈火烹油。你的動作畢竟弱了些。 慶奴說:你也知道《恨來遲破》? 少女笑道:我不該知道嗎? 少女從容的微笑非常好看不說,且風度做派勝人一籌。慶奴心裡難免打鼓:這女孩兒是誰呀?舉止竟不像出自尋常人家。 慶奴的臉上還是“端著”,斜睨少女:你是誰?到宮裡來做什麼? 少女說:我是誰與你無關。跳你的舞吧。 少女淺淺一笑轉過身,飄然出門去。 慶奴火了,厲聲道:你給我站住!少女在門外的迴廊上扭頭說:你這口氣倒像我姐姐。只可惜你不是她,差得遠哩。 少女下石階徑自去了,嬝娜身形沒入紅花綠樹。 慶奴呆在原地,想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那女孩兒已經消失在黃昏裡,她留下的韻味卻瀰漫於樑柱間。慶奴在宮中也算是出類拔萃了,又即將侍寢,身份地位自不待言。可是女孩兒簡簡單單的一亮相,居然把她給鎮住了。 慶奴不禁想:看來真是天外有天,紅顏之外更有紅顏。 慶奴甚至想:即使皇后娘娘在妙齡時,也未必能勝過她。 慶奴這一念接一念的,蓋因慣性使然:純美一旦現身,能夠牢牢地吸引她。當初面對娥皇逼人的魅力,她也這樣。她單純而向美,於是能被稀世之美所吸引。 室內光線暗了,一排大銅鏡景物模糊。 慶奴陡起一念:萬一皇上回宮碰上這女孩兒…… 一念未已,心跳加劇,撲通,撲通,直欲跳出胸口。 皇上有個小妹妹叫永嘉公主,慶奴未曾見過,只聽說生得極好。那女孩兒莫非是永嘉公主? 但願是公主…… 慶奴盤腿坐於練舞的紅錦地衣上,微微仰著頭,默念空王,合掌祈禱。 可憐的春心蕩漾的慶奴,前景有點不確定了。 暮色四垂,伊人獨坐。 女孩兒名叫女英,娥皇的妹妹。娥皇和女英皆係乳名,乳名蓋過了她們的真名。司徒周宗也許只有這兩個女兒,年齡相差十幾歲。娥皇嫁給李煜時,女英五歲。娥皇每年幾次回娘家省親,住兩三日就要回宮去,小女英趕路,哭鬧,小手纏住姐姐的衣襟不放。 史稱女英“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靜”。 姐妹二人性情相似,是那種激烈的、情懷如火的女子。女英更靈動些,直覺好得出奇,行事彷彿盲動、不計後果,但事後證明她總有道理。她是老父親的小么女,是皇后姐姐的小妹妹,受寵渾無知覺:她來到世上原本就是要受寵的。家中園子大,她三歲就開始瘋跑,撒歡,做遊戲。她吃過花瓣,嚼過樹葉,捉過魚蝦,跟蟋蟀做過好朋友,崇拜過天上的星星。姐姐娥皇是她眼中的一個謎,而這個謎通向更大的謎:皇宮!然而皇宮是她所不能去的地方。皇宮就像天宮。娥皇哄她說:只要她字認得多,舞跳得好,絲竹弄得出色,她就可以到宮中去玩。 女英顯然具備貴族少女的諸般修養。她是既有小環境又有大環境。金陵女子多軒昂,不像北邊汴樑的女人低眉順眼、低聲下氣。 周氏姐妹花開在南唐不是偶然的。 生活的韻味兒,藝術的氛圍,男人的呵護,向來有助於女性活出女性之風采。而汁梁男權遮天,男人受擴張意志的支配武裝到牙齒,男人之間尚且等級森嚴劍拔弩張,女人就只配做女奴。趙匡胤冊封的嬪妃,有名有姓的一大群,她們步調一致,笑容整齊,連卸衣解帶的動作都比較相似。動作不一致,危險性很高:那個情不自禁跑到梅苑為天子摘梅枝的梅妃,不是被趙匡胤一劍砍下了漂亮手腕嗎?這個血腥事件讓所有的嬪妃花容失色。將軍們大臣們卻欽佩皇帝的英雄氣,對兒女情長嗤之以鼻。北宋的濱妃是聽說過南唐宮娥的,尤其那位週娥皇,才貌壓倒楊貴妃,簡直是她們私下崇拜的偶像。娥皇領導的南唐后宮,那才叫百花爭艷姥紫嫣紅。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醉拍闌干情味切,重按霓裳歌遍徹!”如此情味、情狀,汴梁宮妃做夢也難嘗,羨慕得要哭要死。娥皇染疾,李煜親伺湯藥,連月和衣而臥,趙匡胤的女人們就只能埋怨爹娘了。不過,她們後來目睹了皇上的繼承者,又稍覺心安:她們的命運還不算最差…… 女英長到十三歲,漸漸曉事,對姐姐居住的瑤光殿有了強烈的嚮往。姐姐的后宮她為何不能去呢?越不能去越想去。姐姐哄她幾年了,她學字、習舞、練琵琶,《孝經》、《千字文》一類的啟蒙書倒背如流,可是姐姐說話不算數!女英很生氣哩,母親勸慰她說,入宮見姐姐也容易,但遇到皇上怎麼辦呢?女英嚷道:皇上是我姐夫,我不能見見姐夫嗎? 關於這位比姐姐還小一歲的南唐皇帝,女英從小到大聽得多了。她念他的詞,欣賞他的書法,凝視他的畫像,玩耍他的御賜之物,想像他的音容笑貌。李握是家里永恆的話題,也是她閨中的老朋友了,有時她脫口而出:李煜的這幅字嘛……若被母親聽見了,會及時糾正她:要稱皇上。她卻改口說:姐夫的這幅字嘛…… 女英越長越漂亮了,五官俏,身材好,亦能安安靜靜的,亦能撒腿瘋跑仰面大笑。家裡的老媽子曾說:杏唇玉齒,哭笑都好看。女英便裝哭,老媽子笑得撐不住,找人說去了。女英對銅鏡研究自己的鼻子,皺眉說:鼻頭有點翅,和姐姐的鼻子不一樣。老媽子摸她鼻頭說:我的傻女英喲,你是不知道你這鼻子有多俊,翹翹鼻頭,嫁與王侯!女英頓時露出不屑的樣子,說:誰稀罕王侯!姐姐嫁了皇帝,我女英能落後嗎? 老媽子大樂,撫掌笑道:女英固然比娥皇俏,可是皇上已經到頂了,女英姑娘咋辦呢?生得再好,卻到底是肉身凡胎,終不能嫁給玉皇大帝吧。 女英頓足說:我就嫁給玉皇大帝!女英心比天高,貌比姐俏。其實姐妹二人的模樣舉止各有韻致。 娥皇有雍容華貴的一面,母儀天下最為宜。女英更見性情,美得本色四溢。娥皇譜大曲,領大舞,女英擅長表演玲瓏剔透的江南小曲。娥皇的書法肖似豬遂良,女英則鍾情於顏真卿剛勁而飄逸的行書。娥皇愛吃金陵菜福建菜,女英卻對湘菜有興趣,吃辣椒不含糊,杏唇常常不抹自紅,襯了雪白牙齒。娥皇親手設計服飾、髮型、玉器、香爐,朝野俱成風尚,女英是比不上了,於是偏作男兒裝,戲台上操槍弄棍的,嬌叱連連,好一派英姿颯爽!哦,美是差異。比如桃花開成粉紅了,李花就要翻作潔白。美是個性的近乎本能的自由伸展。 娥皇女英,一個在宮中努力,一個在家裡學習。 公元十世紀的這一對江南姐妹花,開出了千年奇葩…… 做姐姐的,固然深愛著妹妹,卻對妹妹的異樣之美有些在意了。不知為什麼,娥皇回家省親時不復對女英提起皇上。女英很想知道呢,皇上他是如何吃飯、乘車、出獵、巡遊的,女英甚至想打聽皇上常拜哪尊佛、愛做什麼夢。以前娥皇是有問必答,以滿足女英沒完沒了的好奇心。可是近來,她要么岔開話題,要么淡淡地說幾句。豈知她越避,女英越要問。 有一次,娥皇發脾氣了,說:就你問題多,煩死了!以後不許再問皇上的事情,這可是朝廷秘密!女英聽了這話,當時就氣哭了,說:以前咋不說秘密?今日忽然成了秘密。姐姐回家是從不端皇后架子的,今日也端上了。好,好,皇后娘娘發話,婢子女英跪著聽!女英一言未畢,撲通一聲跪倒在娥皇腳下。 那一天鬧得。娥皇賠了許多不是,殷勤伺候妹妹吃飯洗澡梳頭,夜裡同衾而臥,輾轉說話幾至天明。 然而娥皇在宮中生了病,仍不叫女英入宮去瞧她。只說無大礙,不必勞師動眾。 病娥皇是擔心著俏女英邂逅李煜嗎?也許她憑藉直覺,發現女英和李煜更能一拍即合? 再一層:娥皇著實憐憫慶奴,親手安排了慶奴的進身之階。為女人者,做到這一點委實不易。領導后宮要雍容大度,雞腸小肚的女人焉能母儀天下?可是女英入宮,情勢將發生微妙的變化。怎麼變又說不准。兩情相悅是個謎。男女邂逅更是謎中之謎,堪稱人類意念的頂級謎團。剎那間的陰陽交流,那噴濺出來的火花難以預期。這情形好比自然界的種種奇觀,好比藝術大師的藝術。 慶奴固然不錯,卻跟女英不好比的。一般人也許看不清,但娥皇能看清。所謂明眼人知道美的細節,洞察美的韻律。慶奴的野性畢竟有人為的痕跡,女英則是天性所致。貧家女孩與貴族少女有區別。童年的環境要滲入皮膚。而在美的領地中,意志能去染指的地方是有限的。也許貴族少女美得更純粹,她不必對柴米油鹽有過多的顧視。美目與美器相得益彰。托爾斯泰巨著中的娜達薩,匯集了俄羅斯貴族少女的若干元素。曹雪芹寫,讓鐘鳴鼎食之家的優雅女性姿態紛呈。 簡單地說,女英之美起點高。 五官不僅是五官,身材不僅是身材。調動姿容的是叫做韻味兒的那種東西。人是能夠捕捉韻味的文化型的物種。賴有審美之眼,方有韻味兒之呈現。可惜文化的累積效應亦有限,古代之優雅女性,不可能細膩地畢呈於今天。憑藉著文字和文物,人們所能做的,只是“無限的逼近”而已…… 娥皇回娘家避口不談皇上;生病了,又不讓牽掛著她的妹妹入宮探視……女英對於這些,是否有過一絲猜疑呢?十五歲的少女,已能敏感男女情事。姐夫是屬於姐姐的,哪怕他是南唐皇帝,他還是僅僅屬於姐姐,而與小姨妹無關。 女英想到這一層可就比較委屈了,原來她並沒有一個真實的姐夫。她從小到大念叨過無數次、想像過無數回的姐夫,以為他近在咫尺,其實他遠在天邊。周家的宅第就在皇城邊上,坐車須臾而至,等於抬腿就過去了。可是一年又一年,宮牆隔斷了女英的視線。她不能抵達一箭之遙。 心有不甘。 少女要行動啦。她去央求母親,軟磨硬纏的,母親沒辦法,只好捎信給皇太后鍾氏,請太后恩准,讓女英入宮去探視姐姐。太后下旨,命女英擇日進宮。一日,家門口停下了一輛有簾子的宮車,宮車上走下來一個滿臉堆笑的黃衣太監,女英登車而去,歡天喜地的樣子。人宮後她住進柔儀殿,柔儀殿離瑤光殿很近的。她叫太監到瑤光殿打探,太監回來報告說,皇后娘娘的病差不多全好了,還親自到教坊演練舞蹈,迎接皇上從武昌歸來。女英想:我住幾日才過去看姐姐,免得她早早的把我打發回去。 於是女英在宮中閒逛,由一個小太監帶領著遊了上苑,登上了百尺樓。皇家園林好氣派!女英卻對太監說,宮中的一草一木待她很親切,像是故地重遊。柔儀殿雖不如瑤光殿富麗堂皇,卻也小巧別緻,三進院子一座西樓,女英住樓上,開窗綠葉扶蘇紅花鮮亮。初夏時節,遍地風物恰似少女情懷。女英忍不住要去勾勒李煜的日常形象。和瑤光殿一牆之隔的,是皇上批閱奏章、與大臣們議國事的澄心堂。澄心堂內有個光政殿,乃是南唐的權力核心,頒發詔令之處。太監說,澄心堂大得很呢,單是練武場就不知佔地幾十里,跑得戰馬萬千,容得士卒無數。而在瑤光殿這邊,絲毫聽不見喊殺之聲。 女英不禁想:南唐三千里江山,數百萬人口,真夠姐夫操勞哩。 她在閨閣中熟悉的那個李煜,看來只是李煜諸多身影中的一小部分…… 女英閒步到教坊,碰上獨自練舞的慶奴。慶奴的容貌舞姿是讓她眼睛一亮的,慶奴的眉眼兒也和她有幾分相似。可是對方的神態分明是警惕她,對她不友好。於是她也不友好,拋下兩句挑刺的話,轉身走人。她走進花樹掩映著的黃昏小道,視域向後,猶自感覺到背上有兩道灼熱的、敵意的目光。 這一次偶然相遇,女英對慶奴印象欠佳。 女英心想:姐姐手下的宮娥都是這麼心高氣傲瞧不起人嗎? 這一夜月明星稀,女英在燈下翻了一會書,忽聞一陣悠揚的笛聲從遠處傳來,便拋書倚窗,凝神傾聽。月光如水,暗香浮動,人在西樓,芬芳遐思悄然至矣:姐夫回宮了嗎?月下橫笛的男人莫非就是他? 月光竟然把女英的雙頰燒燙了。 沒人見過這一幕,唯有上天在瞧著。 事情偏有湊巧,次日李煜回到金陵城,照例先探視母后,然後在光政殿召集群臣議事,從正午議到太陽西沉,方脫下黃袍,穿上細麻衣裳,輦車駛向瑤光殿。車過宮牆圓門時,李煜遠遠的看見一個背影頗似慶奴,斜穿鞦韆架,款款走向荷葉初圓的池塘邊。倩影如許,李煜不覺心動,看她亮在夕照裡池塘邊的側影,竟有些呆了。出巡前娥皇特意講過慶奴的,並半開玩笑說,慶奴向楚巫學過變身術。此時李煜依稀覺得,慶奴和當日確有不同,步態,衣飾,轉動照人,看來是下過了一番功夫,要重新美給他瞧。 李煜叫趕車的內侍暫停,他朝池塘走去。 二十八歲的男人走在夏季的這一刻,周遭鮮花開得飽滿,歸林鳥掠空鳴叫。他巡視四十多天,只帶了幾個普通宮娥。 此一刻,身心俱飽滿…… 漸近那背影時,李煜想:慶奴倒像十幾歲的女孩兒。 其實慶奴一直像女孩兒的。李煜是經娥皇提醒才意識到,慶奴已是二十出頭的大姑娘了。 那池塘邊的女孩兒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雙方都有點吃驚。李握想:這才幾時未見?慶奴又長漂亮了。 是那種說不清的逼人的艷力……李煜喉頭髮緊,言語困難。久違的緊張又來照面了,居然是由於慶奴!李煜亦稍稍存疑,卻將疑竇拋開。 李煌勉強笑道:慶奴真能變,叫人認不出了。 女孩兒微微一怔,打量著他的閒散穿戴,說:我也認不出你。請問你是誰啊? 女孩兒說話時,那動人的杏唇玉齒不太像慶奴,莫非畫了什麼新妝?眼睛、鼻子、臉型、神態、語音,也顯出異樣。 李煜想:全變了。撫媚女兒百變身…… 他說:大膽俏丫頭,敢這麼說話!就不怕罰你做功課,抄三遍《金剛經》? 幾年前李握罰過慶奴抄書的。 女孩兒細眉一挑:你這人口氣蠻大,像昨晚那個跳舞的丫頭。請問,你有什麼資格懲罰我? 李煜笑道:慶奴你…… 女孩兒打斷他:誰是慶奴,慶奴是誰啊? 李煜想:慶奴今日要陌生到底。巫婆教她這麼做。 他沉吟道:既然你不是慶奴,那我也不是李煜了。我和你是剛認識的兩個市井男女,行了吧? 女孩兒說:你本來就不是李煜。你敢稱李煜嗎? 她曾聽說過,李煜有幾個弟弟,封鄭王、鄧王等,也許常在宮中走動。 李煜沒奈何,搖搖頭說:你非你,我非我,這已經夠了嘛。市井男女初見面,彼此有好感…… 女孩兒冷笑:誰對你有好感了? 其實女孩兒對他的風度是認可的,欣賞的。她這麼說話,是因為心裡裝著那位“真正的”、戴皇冠穿黃袍舉止氣派的李煜。這個形像已在她心中盤桓有年,紮下根了。 李煜說:皇后娘娘的身子大好了吧?這些日子你伺候她,勞累了。女孩兒說:皇后的病是見好了,可是我不曾去伺候過她。 李煜嘆息:慶奴真是不拿自己當慶奴。你這一片良苦用心……女孩兒皺眉頭,再次打斷他:你左一個慶奴右一個慶奴,這慶奴二字太難聽!做奴才有啥值得慶賀的!李煜笑了:朕給你重新起個名字吧。俗話說,女兒百變身,你變得朕都認不出來了,索性把名字也換掉。 女孩兒生氣了,翅翅鼻頭微顫,紅杏唇厲聲道:你竟敢冒充天子,按律當斬!李煜想:生氣的模樣也不大像慶奴。 他本想拿她生氣的俏模樣開個玩笑,卻說不出口。喉頭又一陣發堵。女孩兒艷力逼人哪,一個表情一種俏:矜持、冷笑、皺眉頭……李煜閱美多矣,似乎不曾如此緊張地面對過一位女子。 他現出一副呆相。 美是炫目之物。美叫人六神無主…… 女孩兒轉而笑道:嚇著了吧?當今皇上雖然和藹可親,可你也不能胡亂冒充。朝廷要有規矩,憑你是誰,不可以亂說話。 李煜定定神,望著女孩兒的額頭(他幾乎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說:慶奴,你是學了傳說中的易容之術嗎?抑或你有魅魈附體?朕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你若不喜歡慶奴這名字,朕擇吉日,替你新起一個…… 女孩兒第三次打斷他:哎喲,你又來了。天底下最討厭的人就是這個慶奴!第二討厭的是你。我不跟你廢話了,好端端的惹我生氣。 女孩兒轉身走開,往西朝著圓圓的落日,婀娜身形鑲入火紅的日影。這轉身,這步態……越發不像慶奴。 李煜不覺轉狐疑,脫口問道:你不是慶奴,那你是…… 女孩兒邊走邊側過臉頰,拋給他一句:你、先報上姓名。 李煜說:南唐皇帝,姓李名煜,字重光。法號蓮峰居士。 女孩兒已走出十餘步,倏然轉過身,吃驚地睜大眼睛,雙腳定在石板路上。 她變得口吃了:你、你真是、是…… 靈動舌頭一時僵住。 四目交匯於空中,竭力想要弄明白。其實雙方都趨於相信,剛才委實弄錯了對方。兩個人傻乎乎對了許多話,句句離譜,又彷佛聲聲合拍。 李煜說:輪到你了。 女孩兒慌忙道:婢子女英,拜、拜見…… 女英未能完全確認,所以她慌亂,欲拜不拜的樣子。這情態亦復撩人,端端不是慶奴。 李煜笑道:原來是娥皇的小妹妹,朕聽說過你。 女英盈盈拜倒:婢子女英衝撞了皇上,真該死。 李煜走近她說:朕恕你無罪,請起,請起。 女英起身卻顯得艱難,她拍拍裙子,弄弄腰帶,頭一味低著,不知何故。李煜在她跟前呢,姐夫……閨中無數念叨,匯集成此刻的語塞,抬不起頭,雙眼只在地上,臉兒是紅起來了,無可挽回的紅,透露芳心的紅,浸染到耳朵,漫過脖子,蓋過身後的大紅曰頭。 李想呆定。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個美妙的、開端性的瞬間。瞬間生髮無窮瞬間…… 唉,一個抬不起頭,一個說不出話。卻合力完成了一個瞬間,製造出原子裂變。 女英終究是女英,仰了臉兒說:這夕陽紅得。 李煜說:這園子裡也是,紅花爛漫。 二人含笑對視一眼,各自的腳一齊動起來了,朝圓圓的、欲下未下的落日走去。 那立在御駕旁的內侍有點傻眼。 過了一會兒,他坐到地上,抱膝打盹兒,頭靠著車輪。一夢醒來,光線很暗了,四下里靜悄悄,花樹間有一層薄霧。 內侍揉眼睛嘀咕:皇上跑哪兒去了? 遠處傳來人語聲。 人語斷斷續續,內侍抱影徘徊。他想:皇上和那女孩兒是在假山的那邊吧。那邊空曠…… 內侍一念未已,月色柔柔地舖開了。 次曰黃昏,李煜和女英復於池塘邊見面,緩步走向假山那邊。彼此也未曾約定,那夕陽沉下去,春情便升上來,二人幾乎同時抵達,相視一笑,朝那座高數丈、長約百米的牛形假山走去。腳步與昨日分毫不差,誰左誰右也相同,彷彿事先商量過。 情事卻哪用商量?悠悠萬事要商量,唯有情事不商量。只憑著目光偶然的一碰,手指意外的一觸,便有電流通過。 少女步子輕快,山頂有亭翼然。山前空曠,立著幾塊雕塑般的太湖石。 他們說些什麼呢?情絲和語絲如何相接? 其實不用相接,情絲便是語絲。猶如:花色月色即姿色。 戀愛絮語絲絲入扣,身子就避免著接觸,尤其要留意雙方的手指頭,不能發生意外。指間有詭計,不能讓這詭計得逞。 可是,誰的詭計呢? 李煜是有過幽會的體驗的,“雲雨深繡戶,未便諧衷素。”抖抖索索之際受了打攬,攬散一對剛要交頸的鴛鴦。毋寧說,那是一次未成功的色情勾當。 “眼色暗相鉤……”此刻,人在空曠身心如洗。純粹的戀情排斥身體的接觸。 總會有接觸,但此刻不接觸。 此刻“不”著…… 心有靈犀一點通。肌膚與氣息,則處處標示著此路不通。纖腰不能抱,杏唇不能嘗,翹翹鼻頭不可近。更別說顛倒衣裳呢喃狂。 “不之路”長著呢。雖然這條路的盡頭寫著“要”這也要那也要,沒完沒了的給和要。然而什麼時候開始要,他們都不清楚。也許是明天,也許在明年。 戀情是霧狀的東西,戀愛不透明。戀情的純度,取決於霧的濃度。漫天大霧最好。 奇怪的是,女英並不問宮中的各種事情,閨閣裡的那些個好奇心一下子全跑掉了。她是女英,和李煌並排走,或是斜倚太湖石望望浩瀚星空。皇家園林不過是她的情感道具而已。司徒家的小么女,可不是一名普通宮娥。她脫口叫一聲姐夫哩,含羞扭頭。過一會又問:我可以叫你李煜吧?叫皇上怪彆扭。 她坐到石礅上,石頭的切面有福了,消受那可愛的圓潤體溫。 她哼霓裳曲,隨意舞一通,嫦娥羞得云遮月。 她對李煜說:明天我們…… 俄頃又改口:要不後天吧。 她憂愁,垂下眼瞼。一日不見咋得了…… 她投向李煜的眼神說:你呀,你呀,你不是君主該有多好!而類似的感慨也曾發自娥皇。無邊的愛意讓權杖失去了分量。 這個神奇的夜晚,讓李煜再一次面對那種久違的荒誕:最不想要權杖的人,偏偏操上了最大的權杖。十五歲的女英,警敏、端莊、純粹、潑辣的女英,直面事物本身的女英,喚起他受到壓抑的本性。天底下最愚蠢的一件事兒,莫過於穿黃袍坐龍椅君臨天下。什麼龍輿龍床鴟吻,什麼行宮離宮正宮,什麼萬歲千歲百歲,所有這一切,匯集成一個荒誕。金光四射的權杖,怎比得情人手上的一朵玫瑰花?批不完的奏摺,宣不完的聖諭,聽不完的匯報,怎比得說不盡的綿綿情話? 這個神奇的夜晚,繼位三年多的李煌得以返回他的赤子本源。 他忽然明白了:當年叔父景遂,為何寧願做一名球場好手,而不願再去主持東宮。 一名球手可以淋漓盡致地享受生命,一個皇帝卻不得不百般扭曲,異化生命。 這世上,有些人為權杖拼死拼活,有些人卻只求把生活變成藝術,把藝術的價值推向人類生存之巔峰。 李煜和荒誕面對面了,油然而生惆悵。 女英喚起他的荒誕感,當初娥皇也如是。這姐妹二人…… 李煜默念空王。那不知居於何處的空王。 女英望著他說:後天…… 李煜搖頭:明天吧。我退朝時叫內侍給你傳話。 女英大喜過望,跑腳張臂,要擁抱的樣子,卻被“千年禮教”擋在了半途,發不得力,軟軟垂下了,像一股過路風舉起的柳條。抱不得也妹妹。 此刻抱不得,此生抱得!花明月暗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四十幾個字,環境、人物、情態全出來了。 時人評價“極俚極雅”。 詞中只見戀人情侶,哪有皇帝國主的影子?南唐李後主,親手破了皇權覆蓋一切的醜陋規矩。詞寫初夏光景,女孩子在薄霧中穿行,鞋子拿在手上,發燙的腳接觸涼涼的地面。畫堂南畔是幽會的新地點,與池塘邊假山前有所不同。堂者,室矣。室中有何物?不言而喻矣。雲雨深繡戶,可以諧衷素……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禮教下的女子,喊出這一聲不容易。熱烈而又嬌滴滴。 恣意憐,怎麼個恣意法? 女英是既美又潑辣,幾乎全憑感覺行事。女英幽會李煜也是有節制,她“出來難”,並非有人看守著,是她衝破自己艱難:她身處愛情和親情形成的張力之間,她火焰般的身體是個受力點。 女英和李煜,一見面就互相愛上了,就像十年前,秋遊的娥皇和垂釣的李煜相遇在江邊的那一幕。 女英“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靜。”警覺,機敏;端莊,嫻靜。這漂亮女孩兒,將異質性的東西集於一體,其日常情態不難想見。曹雪芹的大觀園,看來收不盡天下女子情態,娥皇女英走進去,卓然特立,艷比釵黛。 公元964年的這個盛夏與初秋,女英赴畫堂南畔多少次?想必不止一次吧。她止不住的顫抖多迷人啊。她是中國式的女孩兒,她可不是羅麗塔。李煜能給她恣意憐,或許暗喻陰陽初試亦調暢。 杏唇一啟何時了,玉齒不妨使勁咬…… 女英愛在十五歲,也是愛在姐姐娥皇的二十九歲,這事有雙重的蹊蹺。 愛到極致很危險的。 可是,活著就要燃燒。 至情至美如女英娥皇,雙雙環繞李煜,情之烈也,意之濃也,一年堪比十年。如果上帝他老人家是這麼安排,後人也就無話可說。 偷嚐禁果之樂,樂陶陶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人類之至樂,大約莫過於情人之朝朝暮暮。活著真好。短暫者亦能一窺永恆。 像李煜這樣的大男孩兒,坐龍椅多年而不失赤子之心的罕見的人物,他的興奮掩飾不住。他走路要彈跳,用膳要唱歌的。 深譜情事、深知檀郎的娥皇是否有察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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