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李煜

第7章 第七章爭艷

李煜 刘小川 13450 2018-03-16
李璟四十六歲死於南昌。時為公元961年,太子李煜二十五歲。 李環遷都南昌,認為南昌的地勢比金陵更險固。遷都之議醞釀已久,大臣多有反對者。李攝力排眾議遷到南昌去,命李煜以太子監國的身份留守金陵。不料居南昌僅半年,竟一病歸西。 李煜、娥皇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本以為居東宮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然而命運之神另有安排。李煜在突如其來的悲傷與惶恐中,戰戰競兢坐上了龍椅。 宋太祖趙匡胤派專使到金陵,祝賀李煜登基。 李煜作《即位上宋太祖表》,自稱臣子,“上奉天朝。”十月,宋皇太后去世,李煜派韓熙載到汴梁弔祭。此前李璟的葬禮,宋朝也派來了弔祭的特使。 北宋與南唐的“友好往來”不斷。雙方各打各的算盤。趙匡胤要打南方,米取的是先易後難、先弱後強的戰略步驟。何時打南唐,他並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表。打荊南、後蜀、南漢(今廣東一帶),將耗費國力多少,損兵折將多少,他也不清楚。後蜀、南漢都不好打。戰爭充滿了變數。而南唐的軍事實力還在這幾個國家之上。

趙匡胤的“南伐時間表”上,南唐是排在最後的。所以他要搞外交,對李煜表示親善。李煜則對“天朝”盡量顯得畢恭畢敬,不斷派人送去金帛。汴梁來了宋朝的使者,李煜穿紫袍出迎。宋使一走,他又換上黃袍,以示皇帝尊嚴。宋帝給他定的稱謂是江南國主,而南唐臣子多叫他皇上、陛下。宮中的嬪娥,混叫也可以。 趙匡胤“鑿大池”訓練北方水師,李煜置建長江上的龍翔軍。 李煜搞軍備只求保境安民。這也是他的“祖訓”。 夕卜修貢奉,內施仁政,是李煜的治國八字方針。 他悄悄強化南唐的軍事機器,皇城內又闢出一個頗具規模的練武場,綠樹掩映著戰馬揚起的塵土。冶山深處的鑄鐵場,各式兵器塞滿了武庫。而在長江上游的武昌,一支龐大的艦隊已納入了擴軍計劃,下游的金陵一旦受到威脅,十萬水師朝發夕至。南唐名將林仁肇親提水師坐鎮武昌,他是李煜的心腹愛將。趙匡胤曾屢與他交兵,佔不得絲毫便宜。江南江北,林仁肇三個字對普通百姓也是如雷貫耳。他是趙匡胤的一塊心病,是李煜暗拒“天朝”的一塊籌碼。

李煜的弟弟李從善自幼沉迷於軍事,李從善是南唐對付北宋的另一塊籌碼。 先皇李攝曾經滅閩、楚二崮,卻是得不償失,又導致兵力分散,自顧不暇。與北周柴榮戰於淮水,三戰皆輸,失州十四,失掉極寶貴的淮水防線。李煜接國璽於頹勢中,這是他必鬚麵對的基本國情。他並不糊塗。他能夠辨認自己的執政空間。南唐要有一支強大的軍隊,而這支軍隊唯一的宗旨就是保境安民。 江南富庶,北邊的狼群垂涎巳久。李煜不斷往汴梁送去貢品,以金帛換和平。他送出去的東西還得超過吳越、荊南。南唐的財政收入,送金和養兵花去大半。這一送一養,是李煌登基後定下的國策,既討好“天朝”,又隨時準備著抵抗外敵入侵。李攝在位時也如此,但李煜更明確。 李煜對北宋屢戰屢勝的虎狼之師,始終是防意如城。

他也是勤政的,史書記得明白。和大臣們議論國事,有時通宵達旦。南唐這麼大的一個國家,內政外交錯綜複雜,如果李煜是個只知享樂的昏君,社稷焉能持久?在他的領導下,南唐的政治、經濟、軍事,長期運行平穩,沒有發生內亂,也沒有發生類似先朝的宋齊丘、馮延巳兩大集團的明爭暗鬥。 不妨試想一下,如果沒有江北持續的軍事高壓,那麼,南唐的富庶將會持久,朝廷與市井的生活將會花樣翻新,一如後來宋仁宗時期的生活世界。 即使“性剛果”的李弘翼不死,他做南唐皇帝,南唐的國運將會怎樣呢?也許更糟糕:和北宋硬拼,只會死得更快。 換成趙匡胤治南唐又會如何?他能打破歷史慣例、以南人之柔弱長期抗衡強焊的中原嗎?屈原的楚國歷數九百年、廣袤五千里,不亦被霸秦滅掉了嗎?

李煜施仁政,“嘗親錄系囚,多所原釋”,親自跑到監獄裡訊問犯人,重罪從輕,輕罪釋放。善行的背後是一顆由來已久的仁者之心。在他的治下,酷吏是沒有前途的。他在位時間長,統治偌大的國家卻居然很少殺人,在為數眾多的皇帝看來簡直是笑話。秦皇漢武殺人如麻,他們才是皇帝的榜樣,明帝,清帝,追隨者眾,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李煜大搞鐵血統治、狂斂民財以強化戰爭機器,那麼,南唐可能多撐幾年。 然而鐵血這類字眼,如何與李煜掛鉤? 誰能改寫他的仁惠天性而代之以殺性? 誰能修改他的遺傳基因,重新塑造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時代的生存環境? 李煜願做皇帝一年多,漸漸理順了國事,繃緊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他適當調整了澄心堂的辦公時間,忙裡偷閒陪娥皇。娥皇已生下第二子,取名仲宣。仲宣的小模樣,似乎兼有李煜夫婦的五官特點,咿呀學語如女孩兒,娥皇愛得不行,幾乎忘了長子仲寓。

深深的母愛寫在娥皇的臉上。陽光燦爛的面孔猶如閃爍著月光。她抱著仲宣親吻,有時親得熱淚盈眶。 五月中旬這一天,在瑤光殿的寢宮裡也復如此,娥皇親小兒子,嗅他的乳味兒,幸福得眼睛發亮,繼而淚光盈盈。李煜在旁邊感動著,卻佯作吃醋的樣子,說:自從仲宣生出來,我就成了缺愛少憐的傢伙。哦,還有仲寓!我們父子二人,真是可憐見的。 娥皇瞥他一眼,說:有母后的恩寵,有南唐百姓對陛下由衷的愛戴,娥皇分一點心給可愛的小仲宣,不行嗎? 李煜笑道:姐姐這麼吻仲宣,倒把重光給饞得。 因是午後說這話,娥皇紅了臉,斜睨李煜說:昨晚不是…… 李煜說:昨晚是昨晚。 娥皇親仲宣的小鼻子,輕咬他粉紅色的耳垂。 李煜饞在一邊。

夏曰午後靜靜的,慶奴悄然而至,立在一根圓柱後面。 慶奴十九歲了,神采趨於嫻靜,少女的頑皮不復時時露出來。她近侍李煜七年多,宮娥中很有資格了,當然也有苦衷。從一朵蓓蕾到鮮花綻開,從小女孩兒到大姑娘,她一直待在李煜的身邊,既幸福又苦惱。她放棄了在后宮做女官的機會,只因她不肯放棄伺候李煜的幸福。瑤光殿很大呢,若叫她挪到別處去,撤離皇上的日常起居,她可是一萬個不願意。宮娥們以為她近水樓台先得月,豈知她正為此苦惱,又裝做不苦惱的樣子。不錯,這一年年的,慶奴得的是水中月!甚至有宮妃觀察她的肚子呢。慶奴如何不惱?她是天性激烈的女孩兒,所以她格外是個“情憋”,憋得苦於是想得細,她尋思:皇上為何對她日益鮮亮的容顏視而不見呢?皇上也喜歡她,卻分明不是男人對女孩子的那種喜歡……她入宮太早,十二歲就被定格為李煜的小妹妹,形同親妹妹。唉,這格局一定便是七年,慶奴竟是動彈不得!倒是新來的秋水,因離皇上遠些,反而與皇上有幾縷男女親近的光景。秋水長進快哩,那舞蹈跳得,那琵琶彈得,那衣飾鮮得……慶奴當初妒娥皇,現在轉而妒秋水。她妒得離譜,竟然去瞧秋水的肚子。有一陣子,她老想著肚子的問題,舉目去瞧一個個伺機而動的宮娥們,打量的結果倒是很放心。這幾年,慶奴只看見娥皇的肚子大了兩回。

慶奴常想:皇上對皇后,真是很專情哩。 見多識廣的慶福也贊同她的意見。 慶奴情憋久了,不得巳要移情,移到皇后娘娘的身上去。也許這裡邊暗藏著情愛欲突破自身的詭計。慶奴隱隱期待著,什麼時候娘娘……哦,娥皇能幫她一把。 慶奴情憋之苦,只娥皇知道幾分。 此刻,慶奴立在圓柱後面,嗅到帷幕之間飄浮著的濃濃的情味兒,萬歲爺一家子其樂融融。 小仲宣在媽媽的懷中睡著了。兩個老宮人抱走了他。 這撩情的夏日午後,李煜、娥皇親暱地說著什麼。 慶奴無端迎來了一陣心跳。她把頭靠在圓柱上。 李煌拉娥皇轉入內室,那動作,分明是無數動作的開頭。娥皇移步時略帶扭怩,下意識一扭頭,目光碰上慶奴的目光。 娥皇瞬間一念,把柱子後面的可憐的慶奴印在心上了。

慶奴悄悄走開,回她的精緻耳房,抱了一會兒“湘君”,出了一回神。窗外的一株玉蘭花開得正艷。 慶奴不覺念叨:顛倒衣裳呢喃狂。 其實如何狂法,慶奴並不知曉。 宮中清純的女孩子大抵如此:情之生長也蓬勃,可惜只開花不結果。她們沒有偷吃禁果的機會,無緣一嚐慾望的金蘋果。而“蘋果”這東西,是吃過了方能上癮的。宮女長到慶奴這年齡,也還是一朵芬芳四溢的無果之花。或者說,“情花”開得大,“欲果”結得小,所以一般女孩兒也無所謂吃與不吃,嘗與不嘗。女子多情而向欲,向欲罷了,她們僅僅是個“向欲”,不識慾望之細節。傳說中很不得了的男歡女愛,她們只憧憬而已,想不真切的。 年復一年的憧憬,情花處處開,花期也漫長。一歷代宮女的生存情態,大約如是。

“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慶奴與李煌,年復一年的“授受相親”。伺候李煜沐浴更衣,她要背過臉去的。背上卻有一雙眼睛……她聽過窗,留意過門縫,摟緊湘君想像過吃嘴唇、呢喃狂,可歸根結底,她不過是走在從情到欲的路上罷了。 情路漫漫風光好。情色染得天地神奇。 宮女們不嘗禁果也好。嚐一回想入非非。皇帝大都是不負責任的傢伙,后宮裡到處點慾火,今天點燃了這處,明日又去點那處。點燃了他就走人,十年八年不復現身。於是“宮怨”這種情緒流布歷代后宮:“玉顏不及寒鴉色,猶見昭陽日影來。”李煜是個例外。 南唐后宮,沒有他亂點慾火的記載。 至於他惹發了宮娥、宮妃們的情火,則不能怪他。誰叫他是李煜呢?他“風儀絕美”,早在做鄭王的時候就美名遠播了。有些女人,單是念叨他的名號就周身輕顫。

而李煜對她們,為何僅限於欣賞?百花園中他只採摘一朵花嗎? 李煜如此鍾情於娥皇,究竟是為什麼? 盛唐楊玉環之美迷倒唐玄宗,“六宮粉黛無顏色”,不過,楊妃之所以能夠專寵,還是耍了一些花招,打壓唐宮佳麗。白香山嘆息說,選入唐宮的佳麗們“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娥皇領導南唐后宮,並無壓制諸艷以獲專寵的跡象。獲專寵頗容易,專寵二字便失去分量。 如果李煜是枯花惹草之輩,不負責任之流,娥皇就會面臨著艱難的考驗了。而李煜的“責任意識”又從何而來?這意識宛如一條源遠流長的暗河,因而在大腦中並不顯現? 眼下,這綿長的夏日午後,身綿綿,意綿綿……慶奴在宮中閒逛,陽光從濃郁的枝葉間照過來。上坡過橋,抬腿落腳,乳頭蹭著薄紗衫。小宮女們見了她,遠遠的行禮呢。她們忙著擣衣、浣紗、晾曬書畫、擦拭器皿,笑一回說一陣的,嘰嘰喳喧。 慶奴登假山蕩了一會兒鞦韆,也乏了,閉目片刻,腦中暫呈空白,睜眼時忽然想:皇上正與娘娘吃嘴唇。 鞦韆正對著瑤光殿西室,西室是娥皇的居所。娥皇的居所就是李煜的居所,從鄭王府到太子宮,再到瑤光殿西室,一直是這樣的。可是黃保儀說,先皇並非如此…… 十九歲的慶奴,試圖想清楚一些事情。 慶奴想:娘娘入宮好多年了,已生下兩位小皇子,卻與皇上恩愛如初,午後也要“摟一摟”。莫非他們吃嘴唇,日復一日的吃不夠?他們究竟要吃到什麼時候呢? 她想:娥皇鮮豔的嘴唇…… 於是曬哂自己的嘴。 慶奴平日照鏡子,會盯著嘴看。有時不知不覺,將鏡中的唇看成娥皇的唇。幻覺真舒服,幻一回想下回,直到不須憑藉銅鏡,便能將嘴唇換來換去。恰似高手下盲棋,不看棋盤而落子如飛。 此刻,濃陰下鞦韆上的慶奴,閉目享受一剎那,唇動眉動,笑意如一潭春水蕩開。 卻有人故意咳了一聲,慶奴未睜眼時先皺眉。 來人原來是秋水,穿了白紗裙,鬢邊插一朵玫瑰,腳下是一雙無錫紅舞鞋,踏著青石板路上來的。秋水含笑說:慶奴姐姐…… 慶奴打斷她:不是叫你幫著翰墨閣曬書畫嗎? 秋水說:這會兒已經收起來了,皇上說過,夏日曬書畫,不可太久。慶奴下鞦韆,瞧她腳上的紅舞鞋,說:你穿這鞋到處跑什麼,你可知多少銀子才能買一雙? 秋水斂了笑:下午要排霓裳大曲呢。我特意來尋姐姐。 慶奴皺眉頭,問:排大曲,我咋沒聽說? 秋水低了眉:娘娘吩咐的,命我轉告姐姐。 秋水立在鞦韆架旁,個頭已比慶奴略高,身段整齊不說,那唇兒不抹自紅,唇線彎得有趣。紅口白牙有如娥皇…… 慶奴伸個懶腰,挺直了,斜睨秋水說:你今年多大了? 秋水回道:十六了。 慶奴奇道:你不是剛過十五歲嗎? 秋水笑道:過了十五歲,就在十六里頭了。 慶奴伸手點點秋水的頷頭:你巴巴的望著十六歲,啥意思啊?二八小娘子想出嫁? 秋水紅了臉說:誰想出嫁呀?我才捨不得出宮去哩。姐姐都二十歲了,待在宮中還這麼樂!慶奴眉一挑,斥道:蠢丫頭不識數,誰說我二十歲了?你索性說我三十歲才好呢! …… 秋水低頭申辯:姐姐是在二十里頭了。 慶奴氣紅了臉,說:娘娘、萬歲爺都說我十九歲,你小小秋水倒好,一口一個二十歲。你掛在嘴上過癮啊? 秋水不做聲了,悄悄翻眼皮,瞅那呼呼生氣大紅臉兒的慶奴,不禁想:我巴不得大,她倒巴望小…… 二人下假山,往教坊方向走去,日頭略偏西,照著萬千花樹一雙麗影。秋水在前慶奴在後,有些含混的主僕意味:秋水帶路……教坊靠近澄心堂,有一箭之遙呢,二人只不說話,單聞舞鞋、繡花鞋在青石板上起落的聲音。慶奴跑腳走路,個頭比之秋水,從稍矮變成了略高。這是她的“老本行”了:當初欲與娥皇比身高。現今復與秋水比,堪堪的比將下去了。喬美人講過的,秋水近年身量躥得快,兩年好幾寸呢,眼見是躥到頂了,腿骨也就那樣了。腿直腰細背如薄牆,慶奴何嘗不是這樣?慶奴一直是宮中舞蹈隊的領舞,娘娘以下便是慶奴,輪不到秋水呢。 慶奴跑腳走頗爽快,那秋水聽出來了,回頭恭維說:姐姐走路也練啊,怪不得回回做領舞!慶奴一愣:我練嗎? 秋水笑道:姐姐走路腳尖用力,那一年跳採菱舞,腳尖點地,顫顫身兒,太后娘娘夸你呢。我也琢磨要學著姐姐,踮腳怪俏!秋水說話間,腳巳踮起,生生高了一二寸,還走動幾步,旋轉了一圈,紗裙舞東風。顯然練過的。 慶奴撅嘴道:秋水,你小小年紀想做領舞不成? 秋水忙道:不敢!慶奴啟齒笑了:諒你也不敢。皇后娘娘定過規矩,領舞非慶奴莫屬!你要等到節慶領舞那一天啊,還得孝敬我幾年,到時候我自會“傳位”給你。 秋水一栗,望望左右說:傳位這種話,講不得,講不得。 慶奴樂得仰面而笑:哈哈,你小秋水,你是不懂咱們的皇上,很不懂!我告訴你,宮中沒啥講不得。我以前還叫過他李煜呢。當然啦,我能叫,你不行。別的宮娥通通不行!慶奴邊說邊做手勢,很有領導風度。叫秋水仰慕得緊…… 秋水忽然說:慶奴姐姐,你說話的嘴型真好看。 慶奴一愣,轉而笑道:好看嗎?莫非你想吃我嘴唇? 秋水搖頭:女孩兒之間如何吃啊?將來自有男人來吃,黃保儀喬美人是這麼說的。 慶奴斥道:什麼臭男人,我才不稀罕。 秋水應道:姐姐說了不稀罕,就不稀罕。無論他啥樣男人,一概不稀罕!慶奴高興了,卻說:少囉嗦,走吧。 秋水開步走了,不復踮腳,那細碎步子,嬝娜身子,掠掠如八月秋風。 慶奴兀自“走得高”,很神氣。瑤光殿一群色藝俱佳的女孩子,誰不服從她的領導?秋水就算心性高了,還是學她模樣,走路踮腳。慶奴是皇上跟前的慶奴,是西室耳房的慶奴,和皇后娘娘暗中鬥過艷哩,鬥不過,她雖敗猶榮!誰能鬥過赫赫有名的娥皇呢? 教坊近了,紅牆內傳來幾個宮娥的歡笑…… 轉眼到了七夕,李煜過生日搞起了排場。這是他登基後的第二個生曰,做皇帝頗有些信心了,於是想鋪張一下,朝野同慶。娥皇順他心意,卻建議將壽慶的重點放在內廷。外朝的官員們只在澄心堂行大禮、獻壽禮,宰執、尚書、將軍、學士,以及來金陵的各地軍政大員,都一應安排在澄心堂,儀式限於兩日之內,與先朝的七日不同。至於民間,則由百姓自發慶賀,朝廷藉此可以觀民意。 娥皇進言,李煜同意了。 李煜琢磨慶典上的新花樣,卻故意瞞了娥皇,要顯顯自家身手。娥皇指點教坊大曲,親自做領舞,命慶奴“次領”,擔當二號角色的意思。眼看快到七夕了,各處的儀式籌備緊張,娥皇想讓李煜透露一點創意,她好統籌安排。李煜笑著說:七夕前二日,你就知道了。 娥皇嗔道:坐鎮澄心堂的人,行事還像個孩子。 李煜說:朕要改改皇帝做派,既能日理萬機,又能心情舒暢。 娥皇用土語說:看把你給能的。 李煜笑道:有姐姐助我,夫復何愁!七月初五一大早,瑤光殿西室的宮娥幾乎全都不見了,慶奴很緊張,問皇后娘娘。娥皇說,皇上有奇思妙想呢。慶奴轉問李煜,李煜點她鼻頭說:這回朕有大動作,叫你和娘娘都吃一驚。 慶奴撅嘴說:奴婢還想吃兩斤哪!到正午時分,宮娥們紛紛回來了,各自手中拿著上等的天水碧紗、彩色錦緞,內侍們則抱著許多三寸大小的微型宮燈,從西室到東室,忙碌起來。慶福早已指揮工匠栽木樁,一共栽了八十一根,又將裁好的碧紗鋪上去,綴上數千小宮燈,偌大一片天給遮住了,代之以人工的天河,碧浪起伏,繁星閃爍。 娥皇慶奴傻了眼。 慶福很得意,因為踏實壽慶大典藝術工程總指揮。今夜彩排…… 比慶福更得意的,當然是李煜了。他攜了娥皇東走西瞧,在寬二十丈、長百餘丈的“碧空”下徜徉,恍如漫步仙人洞天。娥皇臉上星光燦爛哩,映照一雙美目流盼,李煜對她竊竊私語:到了七夕,那楊玉環在鵲橋之上,定然嫉妒你的姿容。 娥皇喟然歎曰:她倒未必妒我本人,是妒我的檀郎遠勝於她的唐明皇!二人肩並肩走到洞天盡頭,燈火闌珊處,不覺相偎相挨。跟在後面的慶奴芳心又跳:他倆不會又吃上吧? 慶奴多慮了,李煜娥皇垂範天下,戶外怎能“吃”將來? 是夜入戶纏綿時,娥皇覺得自己還在洞天之上。 李煜的傑作,就叫“錦洞天”。 娥皇平素醉心於時尚,容易給人留下奢華的印象。其實不然,她倒是主張節儉的。這一層李握不如她。 李煜生於超級富貴窩中,王子,太子,皇帝,榮華富貴與生俱來。他七夕過生日搞排場,以上百匹天水碧紗、蘇州錦鍛弄出一塊“錦洞天”,綴以人工的天河月宮,滿天繁星,絢麗,璀燦,逼真。 這一天來了,瑤光殿絲竹齊鳴,美酒直把天河灌醉,宮中不拘貴賤,上上下下狂歡了一回。娥皇領舞霓裳大曲,扮月宮嫦娥,長袖舞向壽星兼檀郎,暗比那冥冥中屏氣觀望著的楊玉環;慶奴“次領”,表演那隻靈動可愛的玉兔。秋水跑腳“的溜溜”旋轉,眾娥隨她起旋風。流珠輕唱: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台下坐著的王公貴戚、站著的雜役僕夫,數百人歡聲雷動。 喝得半醉的慶福佯裝大醉,歪歪扭扭向“壽皇”報告:金陵城爆竹響徹幾十里!南昌,九江,武昌,湖州……今晚皆有慶典!這京城外的慶典,卻是內務府總管慶福的個人行為,李煜正在興頭上,也就認可了。慶福轉而向娥皇匯報,娥皇只一笑,並不表態。 生曰過後數日,娥皇才委婉地告誡李煜說:錦洞天,有一次就行了,明年若再重複,難免乏味。陛下此番祝壽,固然可以做做排場,以彌補去年七夕的草率場面,南唐的百姓恐怕對此也有期待。往後則不必形成鋪張的慣例,比如一曲歌,一幅畫,宏大繁複是美,簡潔明快也是美。婢子一番話,願陛下聽取一二。 李煜笑道:姐姐言之有理,我日後注意。 娥皇說:庫府中的金銀,一年年的送往汴梁。后宮若不帶頭節儉,只怕下面層層仿效奢華,遇上災年,民受其害。 李煜沉吟片刻,說:七夕慶典後,有幾個大臣聯名上奏,要在宮內蓋一座什麼摘星樓,高度超過百尺樓,豪華勝於綺霞閣。依姐姐良言,就不予准奏吧。 娥皇喜道:皇上納諫如此,非唯婢子之福矣!南唐有名的宮殿樓宇,如澄心堂,瑤光殿,百尺樓,綺霞閣,皆為烈祖、中主所造。終李煜朝,不見大興土木的標誌性建築。他只不過搞了一些精緻的小製作,比如愛情小屋“紅羅亭”。又廣開賜第,多設教坊,前者為臣子考慮,後者為宮廷藝人們提供場地。 八月秋涼時,娥皇生了幾天病。 年初她生下次子仲宣後,恢復身材很快。生仲寓那一年,瘦身用了七個月,這次縮短一半,是為了七夕上演大曲。御醫的瘦身方子被她作了修改。宮中自有壯碩的奶媽,她不必奶孩子,按御醫囑咐只餵了四個月,便讓仲宣含了奶媽豐盈的乳頭。她瘦身快,產後一度有些厭食,經御醫調理後,才漸漸的喚起精神,有了食慾。 娥皇是個閒不住的人,瑤光殿大大小小的事情也是千頭萬緒的,她過問人事財物,親臨教坊御廚,佈置一年中的各類節慶,掌管南唐的一部分典籍圖書、金石書畫……雖有各司其職的內侍和女官,但娥皇每隔兩天要召集他們議一次,逐一詢問,幾乎事事要去操心。通常是李煜在澄心堂與大臣們議事,娥皇在瑤光殿召集各部門的頭頭開會。兩邊的會開完了,兩口子又碰頭,或在飯桌前,或於枕頭邊,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起來。 娥皇留意澄心堂,李煜亦關心瑤光殿,朝堂與后宮多少事,曰日夜夜,牽動著兩顆年輕的心。娥皇屢勸李煜別操心瑤光殿的事,一切有她打理呢。李煌點頭答應,過一會兒就忘了,問起慶奴、慶福、秋水、新來的吳越“舞蹈家”盲娘……他是目光細膩的男人,留連日常生活的男人,體貼女性的男人,要讓他把心思從瑤光殿挪開,委實不易。 倒是李煜反過來勸娥皇,不要太操勞。 娥皇說:我的身子硬著呢,從小就是這樣。 李煜說:我替你默算了一下,你操心的事情,一百件都數不過來。 娥皇樂了,啟齒笑道:我有一百件事情,陛下就有一千件!李煌執她的手,正經說:朕命南唐週皇后,切切注意身子,萬萬不可逞強。 娥皇佯作正色道:婢子遵命!秋夜裡,二人赤條條摟抱時,李煜的習慣動作,是屢用手指試她的肌膚彈性;又聞她口中的氣息,探知她是否有內熱。他會說:好,好,吹氣如蘭……他很累了,歪到一邊沉沉睡去。夜深人靜的,娥皇輕撫她的檀郎,眼中湧出兩行淚。 娥皇不逞強幾乎就不是娥皇。彈琵琶她是宮中公認的第一,那一把元宗寶器燒槽琵琶,到她的玉指間,仙樂頓時起。跳舞她是編導兼“領舞”,慶奴,秋水,窗娘,誰不是一流的舞者呢?卻是心甘情願接受娥皇的指點和引領。皇后娘娘能續唐宮《霓裳羽衣曲》殘譜,在她們看來,眞是太神奇了:娥皇是楊妃的化身嗎?是仙娥在人間的影子嗎?是遠古的湘妃在今世的重新亮相嗎? 陸游說:“大周後得霓裳殘譜,以琵琶奏之,於是開元天寶之遺音复傳於後世。”娥皇補定後的《霓裳羽衣曲》,去除了原曲中的繁淫,變旋律舒緩而為急促、高亢、清越。 這一年的春夏秋,娥皇作曲、編舞、領舞,真是忙壞了。她如廁也哼唱,夢裡也在做動作,吃飯時來了靈感,立刻放下筷子,拿起她的“點青螺”……哦,靈感燒燙了她的雙類,加速了她的舞步:她通常是走著走著就在甬道上迴廊間舞起來了,並且要舞上三五回,生怕忘記瞬間得來的“天賜美姿”。慶奴,秋水,窗娘,她們是何等悟性的女子,娥皇稍一點撥,她們立刻就心領神會了,就融入旋律了,就忘乎所以了。 越女音娘十六歲,輕盈修長,身段又是多年練出來的,臀腿腰臂別呈韻味兒,比之慶奴秋水更勝一籌。慶奴先是對秋水的“標準身材”暗暗的有意見,到窗娘入宮,慶奴真是嫉妒不過來,索性將懊惱拋開,拿青眼去瞅秋水窗娘。三個女孩兒彷彿齊齊地跟在娥皇的身後,而一群宮娥,又望著她們的項背。 南唐宮中的舞蹈隊,技藝之精湛,超過了盛唐教坊。 中唐的白居易是看過《霓裳羽衣舞》的,有詩云:“我昔元和侍憲皇,曾陪內宴宴昭陽。千歌百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而周娥皇排練的霓裳羽衣舞,由於“去彼繁淫,清越可聽”,比之唐時舞更為民間化,它屬於清商樂,而不是宮廷雅樂;有獨奏獨舞,有群奏群舞,形式不拘貴族與平民,所以很快就傳入市井,老百姓喜歡,歌肆酒樓是互相競爭的首選節目。金陵人在秦淮河畔的桃葉渡送客時,唱這曲子,跳這舞蹈,相沿成習,蔚為大觀。民間的霓裳舞自然有些走調、離譜,或變高亢為傷感,於是,徐按這樣的“宮廷精英藝術家”有意見了,寫詩微諷,《又聽霓裳羽衣曲送陳君》: 清商一曲遠人行,桃葉津頭月正明。 此是開元太平曲,莫教偏作別離聲。 徐按這人,過分的精英化,不知精英文化的源頭亦在民間。 宮廷大舞霓裳羽衣曲的民間化,功在娥皇。而娥皇又受到李煜的影響。或者說,夫婦二人的審美趣味互有影響。 李白大約是看過楊玉環跳霓裳舞的,他寫三首《清平調》獻給絕代佳人,其一云: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花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定向瑤台月下逢。 李煜是如何描繪瑤光殿裡由娥皇領舞的《霓裳羽衣曲》的呢?請看: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紅曰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衩溜…… 南唐宮中的狂歡節,佳人醉舞,美感橫呈。 生命如此蓬勃,休道醉生夢死。 如果李煜的詩才拙劣得像趙匡胤、趙光義,那麼,指責他詩酒誤國的人可能會很傷腦筋,眼珠子溜溜轉,尋思重新取證。 南唐的文化氛圍、審美氣象、生活意蘊,高居五代十國之最。李煜填詞,娥皇編舞,代表著當時最高的藝術成就。 “最高”卻不是高高在上,它有廣泛的民間基礎。宮廷的審美意韻,亦能散發於尋常巷陌,傳播於市井人家。 公元962年,南唐大周後娥皇,將舞美與人美推向了極致。連吳越王錢鏐也久聞她的大名、迷戀她的風姿,派人潛人金陵購買她的畫像。錢繆對人感嘆說:可惜南唐是吳越的敵國,不然的話,朕要親往金陵,一睹娥皇國色。 二十七八歲的娥皇,雪膚,烏髮,鬢朵妝,碧紗裙,星眸閃閃發光,腰、腿、臀動靜皆妖嬈。柔情似水,激情如火,此二者,當是她的性情特徵。這柔情與激情卻斷斷不是簡單相加,二者的搭配是個謎,難以描述,不可測量,更不能在量化之後加以“生產”和推廣。楊玉環的性情特徵也是這樣,河流與火焰般的情懷,外化為歌舞身,美到三十八歲還遙遙無期,含恨吊死在梨花樹下,魂魄飄向蓬萊仙山,依然是雪膚花貌。 所謂傾國之色,單憑容貌身段是遠遠不夠的。 週娥皇之美,乃是集合了多種元素:她能愛,能慈,能純,能藝術,能生活……這若干能力有先天的因子,更有後天的修煉。愛是一種能力。美也是。 娥皇之美帶動群娥是不消說的。她首先是美的偶像,其次才是南唐皇后。她身上固然有李煜之光,可她自身的光芒也足以照亮周遭。 善哉,美哉,急促而高亢的《霓裳羽衣曲》,每一個音符都浸透了南唐皇后週娥皇。 “春殿嬪娥魚貫列”,魚貫二字多傳神,裙裾舞鞋之聲在耳,晚妝明亮之容在目,此時此刻,嬪娥們個個是娥皇。 “醉拍欄杆情味切……待踏馬蹄清夜月。”這情狀,也許是娥皇的專利了。激情女子醉拍欄杆,慶奴秋水急忙效仿。娥皇和李煜並轡遠去,馬蹄踏響一地月光,拋下春殿幾多惆悵…… 這一年,娥皇是美得有些放肆了。 “晚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沈檀是香粉。些兒個係金陵方言,一點點的意思。櫻桃破:櫻唇開啟。丁香顆亦是金陵城的流行語,情色語:丁香又名雞舌香,丁香顆暗喻女子香舌,暗指情侶香吻。 方言、流行語,凸顯南唐女性之情狀。她們能活出女性之風采。而女性的昂揚與男性的欣賞是分不開的。曹雪芹和李煜一樣最能欣賞,於是才有大觀園中的群芳爭艷…… 娥皇快樂得向人吐舌頭,接下來又將如何呢? “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吐。”清歌也唱了,美酒也喝了,旋風般的身子旋回房間了(不知不覺旋回去的?),斜憑繡床,嬌媚無狀,玉齒香舌嚼爛紅絨,笑向情郎吐。結婚七八年了,兩口子分明是熱戀的情態。 這美與愛的高端融合,這情和慾的極限交匯!卻有論者偏偏多事,指責它“思想價值不高”。什麼樣的思想價值呢?笑不露齒、食不言寢不語嗎?床邊帳內不許有浪漫舉動嗎?古代就有禮教衛道士說:“此娼樓婦倚門腔,梨園獻醜態耳。”禮教對情、欲的種種遮蔽,導致禁忌與放縱的惡性循環,害中國千百年…… 公元962年冬,金陵喜初雪,娥皇又美出新招了。 陸游寫道:“昭惠國後周氏……嘗雪夜酣宴,舉杯請後主起舞,後主曰:汝能創為新聲則可矣。後即命箋綴譜,喉無滯音,筆無停思,俄頃譜成,所謂《邀醉舞破》矣,又《恨來遲破》,亦惠後所製。” “破”是一支舞曲的最後、高潮的部分,又稱“曲破”。好比楚辭收尾處的“亂”。 “破”是可以單獨演奏的。娥皇譜新曲一揮而就,當眾邀李煜共舞。李煜舞姿如何?配得上娥皇這樣的一流舞蹈家嗎?急管繁弦,佳人舞點,圍觀的人喝彩擊節,窗外的雪飄飄灑灑。紅顏,白雪,檀郎,嘉賓…… 年尾的雪,年初的雪,雪地裡常見娥皇的大紅披風青篾斗笠,那禁不住的舞蹈身,好端端地走著路,忽然興起,偕漫天雪花舞起來了;她摘下一枝梅送給李煜:她攜了仲寓仲宣,堆雪人,打雪仗,兩個孩子滿地滾;她命人收拾梅苑的落梅,連同雪水,一缸缸的埋入地下,以備日後的“梅花浴”…… 她又端坐觀史書,正襟與“陛下”議國事。 她每隔兩天就召集瑤光殿女官、內侍開會。 她以皇后的身份參加各種宴會和儀式。她巡視廟宇,叩拜空王…… 真夠累的。 這還不算夜裡的呢喃狂。漸近三十歲,她幾乎夜夜想要呢。也不知怎麼搞的,反正她就想要。情火慾火一起燒,肌膚處處碰不得……為此她有些驚異,有點難以名狀的羞澀,朝傭起懶梳妝,對著銅鏡喃喃自語。 孟春一日,蠻有經驗的黃保儀陪她閒坐時,替她解開了這個謎,說是女人三十如何如何。娥皇紅了臉問:是嗎? 黃保儀仰面一笑,大露丁香顆。 這黃保儀已經三十多歲了,她終生引以為自豪的,是在她二十八歲的那一年,先皇還幾番召幸她,帶她去南昌。那無限珍貴的點點滴滴,在記憶中生根發芽,開出欣慰而又絕望的女人花……先皇仙逝巳數年,黃保儀深情地追憶著,末了,卻拿眼去瞟娥皇,無端含了神秘的微笑。娥皇一時看不懂,事後琢磨那笑容,那語氣,那弦外之音,一下子明白了:黃保儀是暗賀她多年來與“今上”夜夜同床。一古往今來的后妃,毫不經意地獲此專寵,娥皇之外更無人哩。 娥皇的念頭抵達這一層,芳心不禁噗噗跳了。 呢喃狂未已,感激油然生:娥皇伏在李煜的懷中,幸福的淚水止不住。李煌問她時,她閉目不答。 娥皇是瑤光殿中一團滾動的火焰,既燃燒自己,又點燃別人。情苗直躥,不躥不行哩。修煉而成的情愛之軀舞蹈之身,宛如一座富礦。她和李煜互相開發。與郎共舞,從床上舞到地毯上…… 可是情花處處開,一叢深一叢淺。百花擠在一個園子裡,如何不爭艷?慶奴秋水育娘,誰不是情深意長啊?娥皇的情苗躥一丈,她們的情苗該有七尺高吧?時常圍繞在李煜的身邊,她們情不自禁,於是情苗要生長,情花要怒放。結不結“欲果”都無所謂了,反正她們未曾品嚐過,沒嚐過就當它不存在……情花一定要開,開它個璀燦奪目妖嬈百態。 慶奴十二三歲、還在“做蓓蕾”的時候就把淀放的姿態衝著李煜、瞄準李煜了;秋水天生有異香,她到園子裡,總有成群的蝴蝶在她的頭頂上翩飛,有宮娥偏不信,認為她有意誇張,自己替自己做“美體廣告”。秋水氣得哭,請李煜到園中見證了一回:的確有幾隻彩蝶繞著她飛,有一隻還停在她模仿娥皇的雲高髻上。李煜點頭讚賞時,秋水竟像蝴蝶般的舞起來了,一時人蝶俱舞,鳥鳴蜂唱,眾人驚嘆不已,唯有慶奴撅了嘴背過臉去…… 盲娘是越州(紹興)人,七歲能歌,九歲善舞,十四歲盈盈楚腰長臂長腿,她在吳宮待了半年就悄悄“跳槽”了,到金陵報考教坊,一考便中。又數月,選入瑤光殿,脫穎而出。歌舞人才競爭,吳越爭不過南唐。官娘後來自創“金蓮舞”,開中國式芭蕾舞之先河。她非常欽佩娥皇,視皇后娘娘為她心目中的偶像。可是近距離接觸了李煜之後,她發現自己有了兩個偶像…… 南唐后宮情勢,大抵如此。 此外,尚有佳麗級別的流珠、宜愛等。南唐宮娥,比之宋宮、吳宮嬪妃,數量少,質量高。也有模樣一流的女孩兒從瑤光殿中流失了,她們想憑藉“臉蛋資本”給南唐皇帝生孩子,光大門楣,造福於家族,卻苦於找不到機會,走人了。娥皇仁厚如李煜,她們走掉並不難。瑤光殿不設冷宮。 南唐中主李場曾有兒女一大群,如鄧王李從益,兄弟中排行二十六。李攝的嬪妃們不斷的懷孕,他英年早逝,看來也是歷代皇帝的通病所致。李煜則相反,他只讓娥皇懷孕。這話是說:尚未找到其他宮妃懷上他的小孩兒的證據。 不難想像,慶奴、秋水也是希望和李煜生孩子的,這可是宮娥們的普遍理想,婢子進身的正當渠道。在慶奴和秋水,更是情力使然:她們對李煜的戀愛幾乎可以壓倒一切。情力甚至超過了生育本能。好花寧願永遠開…… 宮娥之間的競爭,乃是“基本情態”。男人爭權奪利,女人鬥艷邀寵,各有無數血淋淋的故事,千百年來,宿命般陷入循環:漢宮,唐宮,明宮,清宮,面如鮮花心似蛇蠍的女人多得沒法統計。美女對美女下狠招:眼睛漂亮就挖眼睛,鼻子媚氣就削鼻子,四肢善舞就砍四肢,扔進豬圈……而南唐后宮大抵是一派祥和。 朝廷則通常是權力鬥獸場,五代十國尤甚。李煜仁惠,他手下的百官雖有爭鬥,卻不至於搞得腥風血雨,大臣,將軍,外戚,內侍,包括統重兵在外的節度使,總的說來是各司其職,相安無事。十幾年無內亂。看來,李煜的統治也是柔中帶剛,寬嚴相濟。 而瑤光殿比之澄心堂,則更顯和諧。女人鬥艷,到歌舞場鬥去吧。 像娥皇這樣的音樂家、舞蹈家、書法家、美飾美器改革家,且是兩個皇子的慈母,深受李煜敬愛的皇后,她是既能艷光四射,又能心平氣和。由於多年的努力,方有今日之尊。說李煜寵她是不夠準確的。二人相愛,顯然有平等的意味,彼此相知相敬,放在現代也堪稱夫妻之楷模。而發生在皇帝與皇后之間的這種戀情,很可能是空前絕後的。 李煜、娥皇創造了中國情愛史上的奇觀。 不過,慶奴秋水等人,情花開得格外鮮豔,香熏百米,草木也醉蟲鳥也舞,李煜的反應究竟如何呢?他只動心不動欲嗎? 《菩薩蠻》透露了一點消息: 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漫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 雨雲深繡戶,未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夢逨春雨中。 和李煜“眼色暗相鉤”的漂亮女孩兒是誰呢?是慶奴秋水還是另一位歌女?秋波橫流,情動欲動了。按一般情形,接下來該有床笫之歡,“雨雲深繡戶”,雲雨二字是寫在明處的。繡戶中當有急切的親熱動作吧?窗外下著春雨,室內胡亂親暱,移步向床榻,顛倒衣裳在即。 “未便諧衷素”二人忙半天,終礙於不方便,未能一遂心願。 這事兒很有些耐人尋味。是什麼原因讓一個動了慾念的皇帝感到行事不方便呢?是娥皇跟來了嗎?是慶奴搗亂嗎?是窗外有人隔牆有耳嗎?總之,李煜酒後動一次“賊膽”也艱難,稍聞風吹草動,他就戰戰競競。 這件事發生在公元963年春,一日歌宴的過程中,酒酣耳熱、眼色勾出風流來的男女,藉故雙雙消失,卻又“無功”而返,各就各位。座中蛾眉誰沒有一雙銳眼呢?她們暗自慶幸:這雙雙消失的醉男女又原封不動地回來了。臉上並無陰陽協調之後留下的倦怠痕跡。 故事的結局是宴罷又成空,夢迷春雨中。男歡女愛,宛如迷濛春雨中的一場春夢。 李煜獨於細雨中徘徊嗎?雨絲亂紛紛恰如情絲。歌女在什麼地方等著他呢?在老樹後、假山旁、亭榭中、小樓上? 李煜癡想很久才醒悟:她只能與他相會於春夢,纏綿於綺夢。娥皇為這事兒,暗暗歡喜了好多天。 而李煜在她面前訕訕的,含蓄道歉說,那天真是喝過量了,舉止有些放肆。娥皇只不接話。她矜持,故意令他內疚、覺得自己做了虧心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