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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斷手梅花

李煜 刘小川 7022 2018-03-16
冬季的這一天,李煜巡視京畿歸來,到澄心堂覲見了父皇,复去瑤光殿,問了母后的安,然後匆匆回東宮尋娥皇,他有喜訊告訴她。近幾日,他帶了幾個大臣外出考察農事和鑄鐵,沿江訪問村落,去了著名的冶山,去了採石磯。回金陵城時鉛雲低垂,北風呼嘯,粗識天文的李煜知道,將有一場有利於莊稼生長的好大雪。南唐各地連年豐穩,百姓衣食有餘,賞心樂事多多。 寢殿裡卻不見娥皇的身影。李煜問慶奴,慶奴也不知太子妃到哪兒去了。秋水說,娘娘好像往西側小樓那邊去了。 李煜過園子上西樓,吩咐秋水備了酒菜送來。他這隨口一說,慶奴不高興了。嘴唇朝著李煜一撅,白眼卻向秋水斜過去。秋水年幼不知事,倒覺得慶奴翻白眼好玩;一面答應著太子爺,朝廚房走去,那身段步態,豈不是幾年前的慶奴?

慶奴木了一回,輕輕一跺腳,怏怏走開了。 娥皇果然在樓上。她也不帶丫環,一個人憑欄悄悄,又進屋,盤腿坐於先帝的巨榻之上,合了掌,閉了眼,於焚香中默念,祈禱明年的南唐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李煜循香而入,躡手躡腳的上榻,坐到她對面了,她竟然沒察覺。 娥皇默念了一番,睜眼看見床榻另一端的李煜。 她微笑了。這間屋子果然有靈氣。想瓜得豆。 李煜笑道:夫人禪心入定,境界很高啊。 娥皇說:我也曾聽到輕微的響動,以為是冥冥中有人前來。殿下幾時回宮的? 李煜說:剛回來。幾天不見,怪想念的。 娥皇說:我也是。 二人相視一笑,話頭便從彼此的思念挪開一這一層,向來是不用多說的:待會兒只憑身體廝磨去訴說。李煜把這些天巡視京畿的所見所思,細細地說與娥皇聽,從兵器說到莊稼,從莊稼說到歲入。娥皇凝神傾聽,不時插上一句。秋水送了酒菜上來,好奇地望著盤腿坐於榻上的太子爺和太子妃,抿嘴一笑。她點燃燭台下去了,走到門口又回頭說:要下雪啦。

李煜舉杯說:瑞雪兆豐年,娥皇笑道:南唐好光景,把酒迎玉龍。 李煜隨口道:嬌娥動冰心。 娥皇說:殿下也是一條玉龍。 李煜笑道:玉龍把盞,傾倒玉壺。 娥皇點頭道:一片冰心在玉壺。 夫妻二人喝空了杯中酒。 燭光照著兩張臉,英俊與嬌媚映成雙。 樓外,北風刮得玉龍舞。下雪了。 雪落無聲,人語款款。 美酒更兼秀色,今夜風情萬種。 明朝攜手踏雪尋梅…… 李煜娥皇,這會兒卻不急的。憑它情力慢慢積聚。其來也緩緩,其去也遲遲。男歡女愛有經驗。 等那饞相露出來,眼餳了,咽喉滯澀了,舉止無憑了,卻又再作計較。 呢喃狂未已,窗外雪尚飄…… 這一刻,李煜望著娥皇,舉杯說:天祚南唐,國運長久。姐姐當初一席話,讓我撥雲霧見青天。

娥皇嫣然: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能耐。略表忠心罷了。 李煌說:日後你也放寬心,不必為我太過操勞。聽慶奴講,我外出之時,你曾經徹夜誦書史……不必如此,往後的日子還長呢。歌舞琵琶,鬢朵新妝,美酒留連,也是一樁樁的正事。 《霓裳羽衣曲》專等你的大手筆:續唐人殘譜功莫大焉。 娥皇笑道:婢子遵命!李煜說:今夜喜初雪,明天弄一場絲竹如何? 娥皇大喜:好呀好呀。婢子技癢多時矣。 接下來,美男艷婦雙入浴,情力攪得水花四濺。 這一夜啊,漫天大雪呢喃狂…… 不得了。 公元十世紀的五十年代末,南唐太子李煜,在經過了一次艱難的轉向之後,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他才二十幾歲嘛。父皇四十多歲,正年富力強。南唐的軍隊雖然敗給周世宗柴榮,失去淮南,卻保有江南,千里長江防線固若金湯。

李煜作此盤算,是有道理的。柴榮在短短的幾年間三征南唐,終於止戈於長江,眼望滔滔巨浪和千艘南唐戰艦而歎息:北周與南唐,各安天命吧…… 北邊的狼群疲憊了,沒招了。而北邊的北邊,契丹人抓緊時機壯大隊伍,勾結北漢屢攻後周,虎視汴梁。柴榮的大軍三攻南唐,其實冒著大風險:北人善騎射不習水戰,長江他攻不過去,又怕失掉中原的大後方。於是,這位史家稱頌的雄主不得不調整他的攻伐戰略。淮南十四個州已被納入他的版圖,魚米供給源源不斷,他也知足了。 周世宗三撲南唐,咬下了大塊肥肉,牙力卻也用到了極限,欲吞掉南唐這樣的江南大國很吃力了。他改變了戰爭指向,揮師向北,要集中軍力平定北方,收復石敬瑭獻給契丹人的燕雲十六州。這一戰略意圖,後人屢加讚歎:以周世宗陸上用兵的實力,收復燕、雲,擊潰遼國是完全可能的。而契丹人被趕到了大漠深處,將大大減少北宋的邊患,不會發生後來的“澶淵之盟”、“靖康之恥”。

周世宗轉戈北指,南唐人鬆了一口氣。南唐皇帝李璟又開始輸金求和:以金帛換和平。 周世宗文韜武略俱佳,是十國時期的一匹巨狼。 巨狼身邊,潛伏著幾匹更為凶焊的狼…… 三十九歲的周世宗柴榮,北征契丹,染病而還,死在了汴梁。他年僅七歲的兒子柴宗訓繼承了皇位。消息傳到南方,南唐、吳越、荊南、南漢等國緊張了。 幼主立,權臣起。 那幾匹狼眼睛綠了。 狼群的首領名叫趙匡胤。 趙匡胤在柴榮手下統領強大的禁軍,備受器重與信任。而連年征戰,又使他在軍中威望甚高。他有一批隨他南征北戰的死黨,當時號稱“義社十兄弟”。這還不算他的親兄弟趙光義和首席智囊人物趙普。 在汴梁城外四十里的一個叫做陳橋的地方,趙匡胤趁集結重兵抵禦遼兵的好時機,發動兵變,黃袍加身。一般史家認為,遼兵打過來的消息是趙匡胤的手下謊報軍情,蓄謀製造兵變。趙匡胤成功了,改國號為宋,仍以汴梁為京都。後來宋人撰國史,謊稱宋太祖趙匡胤是迫於部下的壓力勉強坐上龍椅的。

趙匡胤有野心。柴榮待他如親兄弟,希望以心換心,以恩寵換來忠誠。五代十國數十年,雖然是刀槍混亂、虎嘯狼走,但義字也是軍人們常用的符號。為什麼呢?因為義字有它的“衍生空間”。這樣的符號能蒙住許多不可一世的男人。武人與武人之間,義氣是管用的:非此不足以拉隊伍,或在隊伍中拉幫結派。趙匡胤是研究義氣的冷面專家,看清了這個字眼的正反兩方面。他是有學問的,研究過劉邦、劉備,以及唐末以來的各類草莽英雄。 草莽英雄起四方,卻被有文化有眼光的英雄定格為草莽。 野心加眼光,加出龍袍來。趙氏家族一穿就是三百年。 不過趙匡胤的野心也是有限度的,有分寸的。對周世宗柴榮,不能說他沒有忠心。柴榮不死,他的野心就屬於潛意識,未必上升為篡奪後周江山的意志。柴榮猝死,幼主可欺:巨狼撇下了一隻小狼。禁軍中的輿情也對趙匡胤有利。野心陡然膨脹開來,可能他自己都有點始料未及:意識形成念頭的速度趕不上潛意識。

陳橋兵變,黃袍加身。 兵變而未死一個人,市不易肆,京師百姓暗暗稱幸。江山改姓,生活如常。 趙匡胤做上了大宋皇帝,繼續研究野心,推己及人,盯上了他的難兄難弟。於是有了“杯酒釋兵權”的經典故事:他手下的幾個老將在酒宴上乖乖地交出兵權,回老家享清福。當年劉邦對韓信就用過這一手。 宋朝抑武崇文的國家戰略,由此發端。 劉邦識不得幾個字,而趙匡胤讀了不少書。 劉邦有張良。趙匡胤有趙普。趙普是個奇人,行軍打仗也隨身帶著千卷書,對趙匡胤啟發甚大。 趙匡胤拿掉義社兄弟的兵權,起初也有遲疑,下不了手。畢竟他長期在軍中營造義的氛圍,身上沾了些義氣。這說明他對野心的研究還不夠徹底。又是丞相趙普點醒了他,使他下決心讓幾個功勳卓著的老部下灰溜溜地解甲歸田。

趙匡胤廢幼主做皇帝,迅速改變了周世宗的攻伐戰略,揮戈向南。他不打北方的契丹人,轉攻東南方的漢人,使北遼得喘息之機而做大。到了宋太宗徵契丹,就被契丹人打得丟盔卸甲,太宗本人也身中兩箭,忍辱簽訂了《澶淵之盟》。草原上的狼群呼嘯百年,終於演變成女真族的鐵騎,橫掃北中國,馬踏汴梁城。 宋太祖劍指南方,有得有失。 趙匡胤是周世宗之後的另一匹巨狼,狼眼盯上了南方。而在這匹巨狼的身邊,伏下了一隻惡狼…… 五代十國如兩晉,武人稱雄。柴榮、趙匡胤的手下,狼故事多: 公元956年,柴榮征南唐,破南唐軍於正陽東,殺人無數。 “伏尸三十里……是時江淮久安,民不習戰。唐人大恐。”公元963年,宋軍打荊南(今湖北一帶),前線將軍李處耘讓士卒吃掉幾十個肥壯的俘虜,並且變換吃法,煮,炒,烹,軍營中瀰漫著人肉的氣味。吃不下人肉的宋軍士卒,倒有立刻變成人肉的危險。於是紛紛狂吃,瞪圓眼,發惡聲,“還原獸相”。有還原艱難者,兜腸子狂吐,當場“吐死”。李處耘的絕招是:再放走幾十個見過人肉大餐的黥面俘虜,故意讓他們狂奔四方傳消息。這樣一來,荊南舉國恐慌,面如土色的人們奔走驚呼:宋軍吃人啦!而李處耘的“吞俘虜戰法”,在南北諸國迅速傳開,聞者無不嘔吐。百姓大驚恐,儒生搥胸頓足,有武人試圖仿效。李處耘這個人,在陳橋兵變中為主子獻過計立過功。他發明吃俘虜,敢想敢做,敢立“奇功”。他為何敢想敢做、敢於實施駭人聽聞的戰法?誰在縱容或默認他?

公元964年,宋軍攻打孟昶的後蜀,拿下了成都,連月燒殺搶掠,狂淫錦城婦女。蜀人奮起反抗,宋廷增兵鎮壓愈甚。一個叫王全斌的宋軍主將,獸性大發,於夾城內狂屠蜀軍降卒二萬七千人,登上了五代十國的殺戮排行榜。趙匡胤雖有不滿,卻未下死命令以約束前線將領。將軍調動士卒的獸性以壯軍威,以勵士氣,皇帝往往是默認的:士卒拼著性命攻下一座城,不搞燒殺搶,似乎說不過去。 其間有獸性的邏輯,有原始戰爭的印記。 趙匡胤平蜀之後,也沒有嚴懲王全斌的記載。這耐人尋味。 李煜做上南唐太子的這一年冬,金陵和汴梁皆是屢降大雪。而雪景殊異,人事不同。 李煜攜娥皇於太子宮踏雪尋梅,紅男綠女,與狂舞的雪花、怒放的梅花合著律動。何須弄絲竹?天地奏大樂。他們的兒子仲寓三歲了,滿園子跑,仰面傲傲,吃下幾片雪花,大興奮,奔向爹媽……娥皇並不溺愛仲寓的,任他撒歡。慶福慶奴逗他玩,一群人在手上傳遞他,他樂得略略笑。閣中烤鹿肉,從善帶來一壇洛陽名酒,喬美人黃保儀恰好過來碰上了,捋了衣袖,割腥啖羶,划拳行令吃酒,一時好熱鬧。午間雪停了,樹梢房頂全是雪,而陽光、雪光、面孔的紅光、衣飾的彩光,放射著“生活世界之光”。

慶奴折了一枝梅,獻給她的太子爺。梅在她的玉手上,彷彿一枝花映襯另一枝花。喬美人驚羨她腕如雪,她藏了手,喬美人反讓她褪下紅襖兒,將手臂亮給李煜、娥皇,嘆息說:除了太子妃,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玉臂了,手,腕,肘,臂,肩,皆是無可挑剔呢。 閣內燒著炭火,酒香追逐鹿肉香。李煜拿著梅花,也瞧慶奴那雙手。慶奴雖是害羞,卻忍不住說:當初鄭王爺誇過我的手呢。 李煜笑著說:我何時夸你?倒忘了。 慶奴說:五年前在瑤光殿,奴婢隨鄭王爺去百尺樓的路上。 她想:當時還沒有鄭王妃呢。 李煜想起來了,說:那一日是重陽節,母后帶宮外命婦賞菊,我去了鐘山,匆匆打馬回來,不料遇上太子妃。 掌典籍書畫的黃保儀隨口吟道:重陽成佳偶,百年作美談。 慶福說:恐怕千年都不止哩。太子爺勝過李白杜甫,太子妃的才貌壓過趙飛燕楊玉環。 李煜笑道:慶福信口開河。 從善說:可惜我當時在別處,未能一睹盛況。 慶奴睜大眼睛望李煜,顯然希望他再說點什麼。紅梅花在他手上呢,是從她好看的手中傳過去的……她惦記著五年前的那一天,記憶與他相合了,可他說的是娥皇。 記憶指向同一天,各有各的側重點。 慶奴不甘心哩,復又伸出纖手,替李煜拿著那枝梅花。她想:傳過來了,待會兒又傳回去…… 慶奴和她的太子爺傳遞梅花,漂亮手腕在空中略一停頓,蘭指翹翹的,心兒顫顫的。令她遂願的,是李煜复瞧她手腕,說:慶奴的手配著身段五官,更顯韻味兒。 慶奴喜得面一紅,說:我算啥,太子妃的手才好看呢。 娥皇笑道:太子爺誇慶奴,慶奴倒誇上我了。慶奴,讓我也瞧瞧你的手。 娥皇將慶奴的一隻手握了,細瞧那皮膚紋理、指頭關節。黃保儀笑吟:纖手握玉指,冬雪兩花枝。 娥皇回頭,命秋水拿來一款綠瑩瑩的崑崙玉鐲,替慶奴戴上,笑著說:你十二歲伺候鄭王爺,如今十七歲了,正是如花年齡。這玉鐲是命婦進獻之物,賞與你吧。 慶奴喜得臉通紅了,盈盈拜謝。 紅臉兒,白腕儿,綠玉鐲。 慶奴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剛才娥皇以右手撫摸她的手,她並不反感。她的手和太子妃的手相提並論哩,娘娘的玉鐲還戴到她的手腕上,意味著什麼呢?預示著什麼呢? 情憋少女心思細,眼中唯見三雙手…… 此間雪呀梅的,連同正午的陽光,烤熟的鹿肉,皆向“手世界”嫵媚蜂擁。 手撕鹿肉大吃特吃,慶奴也捋了衣袖,與慶福、秋水等人斗酒,吃吃笑,連連嚷。那七王爺從善看侍婢這邊熱鬧,也走過來行酒令,一面學黃保儀吟詠:慶奴千金手,本王喝它百杯酒!溫暖的陽光,通紅的炭火。 趙匡胤有個寵妃叫金城夫人,杭州人氏,吳越王錢氏獻與宋太祖的尤物,十五歲到汴梁,十六歲入選坤寧宮,逾年,明眸皓齒照人,幾獲專寵。趙匡胤到北苑獵雪豹也帶著她,僚屬讚她美貌,一個個搜索枯腸。開封府尹趙光義也加人讚美皇妃的行列,卻希望金城夫人為皇兄獻上一束梅花。這漂亮女子翩翩入梅園,正伸手摘梅枝,卻被五十步外的趙光義一箭射死在梅樹下。趙光義射殺金城夫人後,旋即拜倒在皇兄馬前,聲稱自古紅顏禍水,皇兄欲圖天下,切不可沉迷美色。一群臣子皆附和,齊齊跪下“諫君王”,說金城夫人媚惑皇上,死不足惜。唯趙普不動聲色。趙匡胤臉色鐵青但始終未發一語。直覺告訴他:趙光義這個殺人動作的背後有許多動作。 金城夫人卒,年僅十七歲。她死了,京師盛傳趙光義調戲她遭到拒絕,於是惱怒,射殺她,滅了她的口,又以跪諫的方式“加固”了一批黨羽…… 趙匡胤對京師的議論不置一詞。 他居於萬歲殿,晝夜想問題。趙普問他想什麼,他笑而不答。 不久,他和另一寵妃之間發生了一件事。 寵妃是北方的佳麗,洛陽人氏,姓唐名梅,宮人稱她梅妃。她身高六尺多,長腿長臂,端正而婀娜,人又活潑,招人喜歡。她摘花不用踮腳,隨時獻與君王。 這一天好大雪,趙匡胤帶御史、將軍、翰林學士賞梅花,梅妃照例隨恃。萬歲殿的後苑有個梅島,池水環繞著大片梅花,臘梅未謝紅梅又開。趙匡胤過小橋由梅妃攙著,暗示她有望獲殊寵。宋宮女人,數字龐大,獲殊寵者寥寥。梅妃二十出頭,攙著三十幾歲的趙匡胤,後者面黑,體壯,身高近八尺。趙光義走在兄長的身後,戴個襆頭,束玉帶,穿皂靴,亦是面黑,個頭比兄長稍矮,體胖,身形闊大,臉上有幾道橫肉。面容清瘦的趙普位居宰相,卻落在開封府尹趙光義的後面。 三個權力頂端的男人踏過小橋走向梅島,有畫工作圖《開國君臣賞梅圖》,圖上另有梅妃和一個小黃門(太監)。 圖畫中的梅妃,穿著大紅披風,圓潤而修長的右臂攙著腰挎寶劍的君王。她淺淺地笑著,面如春花。也許她在想:不定什麼時候,她將升為貴妃呢。 雪落無聲,行人笑語。 趙匡胤很高興的樣子,一度攬了梅妃的腰,攬給幾個臣子瞧。恩寵如斯,更無疑焉。梅妃由衷地笑著,並未註意有御史大臣對她側目而視。 一個將軍與趙光義交流眼神,彷彿說:剛射殺了金城夫人,又補上這個“色亂君心”的梅妃。而太祖當眾示梅妃以殊寵,什麼意思呢? 趙光義的小眼睛骨碌碌轉…… 小黃門走在趙氏兄弟之間,面無心事的樣子。 趙匡胤立於雪花中,遙指一處對梅妃說:那枝梅好生照眼,替朕摘將來。 梅妃道一聲賤妾遵命,紅披風已夾風裹雪,向皇上手指的地方歡快奔去。長長的手臂伸向高枝,摘下君王看中的照眼梅花,轉身奔回,披風舞得雪亂…… 趙光義用鼻腔表示不滿,哼了一聲。將軍謹慎附和,聽上去像蚊子哼哼。 趙匡胤感慨說:朕征戰四方,得一梅妃足矣!那小黃門上前一步,斗膽諫曰:皇上雄才大略,威加四海,不能單為一個梅妃吧。 趙匡胤怒道:閹人也來胡說!御史說:陛下息怒。閹人未必胡說,還請陛下思量。 趙匡胤轉而怒視御史,御史並無懼色。趙光義和那將軍兩邊瞧著。趙普望著碎步奔來的梅妃。 趙匡胤也扭頭看梅妃,表情起了微妙的變化。 梅妃獻上鮮豔的梅花,凝望寵愛她的君王。趙匡胤卻突然拔劍,砍斷了她的右手,握著花枝的手落到雪地上,鮮血流淌,繪成一幅梅圖。那“擺於地”的纖纖玉指猶自動了幾動。 梅妃慘叫。趙普動容。 小黃門扶她走開了。她一路低頭踉蹌,淒風慘雪,像朝著地獄奔去…… 趙匡胤對臣下厲聲道:爾等聽好了,寡人誌在天下,豈為婦人所蠱惑!接下來繼續賞梅花。皇后袁氏帶著幾個妃子嫣然而來。 這件事很快傳遍了汁梁,百官議論,褒貶不一。將軍們的意見比較一致:皇上真乃一代雄主。 趙匡胤暗中下旨,對失去右手的梅妃厚加撫慰,賜以金帛。翰林學士們小範圍讚美說:皇上仁慈,但砍手也是必要的。 卻有民間畫師憐惜梅妃,畫下《斷手梅花圖》,傳於市井,摹本若干。趙匡胤聞說後一笑置之。黃袍加身以後,他顯示大度,明確表示不治臣民的言論罪。後來,更以家法的形式約束皇室成員及其子孫…… 趙匡胤揮劍斷梅妃手不久,又在後苑用柱斧柄敲落了一個諫臣的兩顆門牙。這天春陽初暖,林園百鳥翔集。趙匡胤在林中轉悠,用彈弓打鳥,十發九中,死鳥傷鳥一大堆……正打得興起,有個不曉事的諫臣偏來奏事。趙匡胤很不耐煩地聽他講完了,說:你所奏之事也不是什麼大事嘛。諫臣說:雖然不是大事,卻大於陛下彈鳥。趙匡胤大怒,拿柱斧柄敲他嘴巴,敲出了一個洞,兩顆門牙飛了。這諫臣也了得,遍地找牙,找多時終於找到了,用絹帕裹了。趙匡胤冷笑:你收起牙齒怎地?你要告發朕嗎? 諫臣缺齒“漏風”,卻凜然道:小臣無處告皇上,自有史官記下今天發生的這件事。 趙匡胤仰面大笑。 事後趙普找他談話,關起門來“批評”他。他接受了,覺得自己從諫如流像唐太宗。 趙普對外講話,維護他的形象,說天子斷梅妃手,敲落臣下門牙,兩件須分開談,前者顯示了皇上遠離女色的決心,後者方法上雖欠妥,但皇上由此思過,鼓勵諫臣言事,實乃大宋之福。 趙普這麼講話一石二鳥:既引導宋太祖,又鞏固了自己的權勢。 朝廷傳言“二趙相爭”,明指開封府尹趙光義和宰相趙普鬥,暗指趙氏兄弟相爭,除了爭龍椅,也爭漂亮女人。到後來某一天,爭女人和爭龍椅攪到一塊兒,雪夜裡上演了一出神秘血案…… 這一年,《斷手梅花圖》傳到金陵宮廷,慶奴觀圖,駭而後喜:她漂亮的手腕上戴著綠瑩瑩的崑崙玉鐲呢。她永遠記得冬季那一天,梅花歡喜腕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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