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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走火入魔的故事

李煜 刘小川 12074 2018-03-16
公元937年李煜初生時,南唐立國近三年,祖父尚在。他見過祖父用大鐵盆洗腳的樣子。夏天,祖父喜歡穿麻紗躺在普通的藤床上,搖著大蒲扇,講那些征戰的故事。李煜長大後,仍記得祖父沉重的嘆息:那沙場的雄心壯志,那連年的攻城掠地,祖父真是很厭倦了。祖父留給父親的遺訓說: 前朝失禦,強梗崛起,大者帝,小者王,不以兵戈利勢弗成,不以殺戮威武弗行,民受其弊,蓋有年矣…… 李昪六歲入寺廟,做過幾年小和尚,對佛門印象深。他對攻伐的由衷厭倦,其精神脈絡,不難回溯到他的童年記憶。埋什麼種子開什麼花。李昪的南唐隻雄踞江淮,憑藉富庶與險要,擁兵自保,而無意圖謀遼闊的北方。 南方大國有這個實力。 歷史上的楚國自西周熊氏起,到秦滅六國,不是延續了近千年之久麼?

李昪臨死前,還把長子李璟的指頭咬出血,令其寫下血字:切勿與北方爭雄。 南唐立國的大政方針是明確的,清晰的。李璟打垮了閩國與後楚,有得有失;未曾主動攻擊江淮以北的北周。週唐兩國的三大戰役,均是周攻唐守。 李璟大致按既定方針辦,重生產,明法治,促文事,不稱霸。不過國庫積下的銀子太多,他受帝王的慣性思維所牽引,躍躍欲試擴充版圖。換句話說,他不圖中原,卻有稱霸南方的野心。野心未能得逞,軍力又分散,導至北方的強敵屢攻得手。南唐三十六州郡,數年間失掉淮南十餘郡。長江、淮河的雙重防線,現在只剩下長江防線。柴榮的軍隊進駐江北,虎視江南。 也許李昪的遺詔應當加上一句:集中軍力,嚴防北方。 南人打不過北人,有很多歷史記載。

嫵媚的南方難敵粗獷的北方。 這也如同和平日久的北方難敵草原深處的游牧民族。 而文化的豐富多彩,生活的花樣翻新,乃是同源同構的。 中原多戰亂,北方的文人、僧道、商賈、工匠也紛紛湧入南唐,帶著他們的書卷經卷、金銀財寶和出色的手藝。 除了一流的軍事人才、陰謀家,各類人傑嚮往著金陵。 女人們更不用說了,江北民謠曰:“女兒魂,石頭城!” 年年從江北偷渡到南唐的,多半是女性…… 金陵城的大街小巷,豪宅民居,女人能活出女人的風采,男人們目光細膩舉止溫柔。酒樓茶館的日常話題,罕有慷慨激昂劇談殺伐的。這與汴梁恰好相反。汴梁人一說打仗就來勁,業餘的軍事演說家到處都是。南唐人則喜論佛事、文事、風流事,好吃的好看的好玩兒的,樣樣領導天下潮流,不獨羨煞北人,就連吳越國、後蜀國、南漢國也不斷派人來觀摩取經。

南方的優雅。 或者說,南唐的優雅。 青年李煜深陷在與週娥皇的情愛中,巴望著一陷到底,愛它個不辨天日。事實上卻不大可能。父皇帶他巡視數月,引起太子弘翼的強烈不滿。 李璟帶鄭王巡視幾個重鎮,是不是某種政治信號呢?不獨弘翼猜疑,大臣們也有議論。馮延巳、韓熙載、徐鉉等人都是向著李重光,對李弘翼有微詞。他們和娥皇的父親、司徒周宗還打得火熱。這是一股不利於東宮的政治勢力嗎? 這個節骨眼上,恰好發生了一件事。 翰林學士徐鉉年過半百迷上了小楷字,抄古書,寫長卷,頗為得意。他常請李煜到他府中觀書帖,論書藝,備下好茶美酒。李煜喜醉書,有時留一幅行草字或撮巾書踉蹌告辭,徐鉉拿這墨寶四方誇耀。二十三歲的李煜,書法已成一家,硬瘦蒼勁,虯曲百端,猶在杜甫之上。衛賢、馮延巳、韓熙載等人認為李煜的書法足以比肩晉、唐大家。而徐鉉偏不這樣評價李煜,雖然他對李煜下筆委實有些驚嘆了:這是哪兒來的迥異前朝的筆底風雲呢?

徐鉉的字,十年前就號稱南唐第一了,他可不喜歡別人比他大。李煜也不行。李煜填詞蓋過了馮延巳,風儀冠天下,又娶了江南頭號佳麗週娥皇……徐鉉心想:風光總不能叫李煜佔盡吧?他的行書篆書草書,五十年功力,怎能說不敵李煜? 徐鉉有心比高下,李煜無意論輸贏。但二人切磋書法投機,徐鉉三天兩頭邀請李煜,高興了,派車接來馮、衛、韓諸人,雅集也夾雜胡鬧,里外動靜大,驚動李弘翼…… 這一天,徐鉉又派管家候著宮門請李煜了,李煜帶了慶福要走,娥皇過來勸說道:重光,你與大臣們交往一向謹慎,近來為何頻頻出入徐鉉府第? 李煜說:我十五歲起就關在宮牆內,這兩年方得了一點自由身,與大臣交流幾樁文事,恐無大礙。 娥皇搖頭:你是這麼想,但別人會怎麼想呢?馮大人韓大人,他們可是朝廷重臣。

李煜笑道:姐姐是擔心太子吧?弘翼哥哥已今非昔比。 娥皇說:你多留一點心……早去早回吧。 李煜騎上他的灰馬自去,慶福也騎一匹黑馬跟著,一路出瑤光殿西側門,隨了徐鉉家的車駕。那徐鉉的老管家原是禁軍中一員驍將,雖年邁,尚能力敵數人。徐鉉行事仔細,派這管家禦專車接李煜,也是預防不測。弘翼當年發暗箭刺李煜,徐鉉憤怒,給皇上寫過彈劾太子的奏章。 徐鉉府在皇城西南隅,從宮中過去有一條“紫衣巷”,寬二丈,長約四、五里,騎馬須臾可至。紫衣巷兩邊錯落著豪門大宅,也有寺廟和幾戶尋常人家。李煜喜歡走在巷中聽木魚,聽市井語,聽高牆內那些陌生女孩兒的笑聲。 時為孟夏的午後,金陵城剛下過一場陣雨。碧空鉛雲紫衣巷……李煜一襲白袍,緩轡而行。偶爾出現一兩個巷中行人,他便拿重瞳去細瞧;行人近了,他笑著向陌生人問好。遇和尚要行佛門禮。人家若是不理他,他也不惱。更對慶福感嘆說:宮外多好啊!

徐鉉的老管家看行人,單看對方是不是“練家子”…… 紫衣巷的盡頭即是徐鉉府,翰林學士徐鉉早已柱杖等候在朱漆大門外,見了六王爺,棄杖趨前,行禮不迭。李煜翻身下馬,執徐鉉的手說:學士年高,不必屢出門外迎小王。 徐鉉笑問:重光看我年高麼? 李煜隨口戲答:知天命之年,萬事洞明,如何不高? 徐鉉的偏房姨太曾氏,滿面春風地迎著李煜說:王爺青春年少,看學士自是年高了。 李煜說:學士正年富力強,廟堂書齋,俱稱一代高人。至於我,辜負青春,年也不少。 徐鉉說:她看你總像少年。還議論你的書法,說是勝我一籌。 曾氏紅了臉,笑道:我這麼說過嗎? 徐鉉說:先前你不是拿著六王爺的墨寶讚了又讚麼?我的得意小楷,你只瞟一眼。

曾氏叫聲冤枉,卻向李煜火辣辣瞟去一眼。 據說,金陵豪門中的男人,以得到曾氏的一瞟為誇耀。李煜不知這一層,而徐鉉心知肚明,佯裝未見。徐鉉有徐鉉的考慮,曾氏有曾氏的心事…… 曾氏亦如小慶奴,心事一擱若許年。五年前在百尺樓上她有心惹火哩,趁御座前獨舞,把酥胸亮給李煜,“眼色暗相勾,秋波欲橫流。”李煜是否通電,她卻不得而知。 近來李煜每到徐府,曾氏總會出現在左右,或奉茶,或侍琴,或捧軸。她說起杜工部王右軍如數家珍。不足百日工夫她竟然成了點評字畫的行家,徐鉉詫異之餘,掂量出她的隱秘心思,難免酸溜溜的,但不予道破。 作為兩朝顯赫學士,皇帝身邊的紅人,徐鉉早已習慣凡事方方面面作考量。曾氏親近文墨,亦是一樁好事;再者,無論什麼漂亮女子,欲近李煜談何容易!而豪宅接上王府,舊好添上新歡,卻是南唐官場一常態。

文事,情事,官場事,此間攪在一塊兒了。 李煜卻單純。單純的人總是看見單純。徐鉉的好字,曾氏的殷勤,令他愉悅。徐鉉於書房鋪開紙筆寫小楷時,李煜靜立觀摩,並未註意站在徐鉉另一側、頻頻瞧他的曾氏。 曾氏這麼想:李煜頻繁到徐府,只為與學士切磋書藝麼?她一次比一次殷勤,他怎會毫無知覺?眼下恰是炎熱天,她穿了薄如蟬翼的綠紗裙,雪白的雙肩,深陷的乳溝,顫顫的語音和眼神,熟稔夫妻事的李重光竟視若無睹嗎? 曾氏不相信,以她的艷力,拿不下這位風流王子。她比李煜大三歲,初見李煜她未滿二十歲,嫁與徐鉉做偏房僅數月光景。當時李煜十七歲,神秀骨秀,眉宇間卻有一層憂鬱。曾氏被他的憂鬱“擊中”,從此不能忘懷;人在徐鉉的懷裡,倒屢屢談起宮中的李煜,纖手比劃著,彷彿要捕捉那憂鬱。

李煜最歡樂的時光裡也是有一點淡淡的憂鬱的,這憂鬱彷彿與生俱來。憂鬱這種情緒,參與組建了他的“人生情態”。憂鬱攜同禪心,阻止他滑向南唐的輕薄王子。遙觀五代十國,公子王孫輕薄者眾矣,比如那劉鋹的南漢國,舉朝靡爛,滿廷輕薄。 徐鉉上奏摺彈劾太子弘翼,有曾氏的一份功…… 這一天下午,李煜和徐鉉把盞暢飲時,曾氏甩開長袖舞上了,跳一曲《玉樹後庭花》。她的舞蹈目的明確,類似“含蓄的艷舞”,將長臂美腿與酥胸拋給幾步外兩個對飲的男人:一個華髮蒼顏,一個英俊年輕;一個是老丈夫,一個是奇男兒;一個不勝酒力腦袋搖晃,一個端坐劇飲身形不亂……曾氏忙著將舊曲舞出新招,一面還抽空想:重光何時得了好酒量?他今日如此豪飲,莫非另有一番沉醉?

徐鉉舉杯大叫:請老相國馮、馮、“馮厭死”! 他自個兒咧嘴笑了:馮延巳渾名馮厭死,哈哈,快請來陪鄭王爺……老夫小楷冠天下,誰、誰敢不服? 李煜想讓慶福傳話,曾氏以她的舞蹈動作表示不必。她擺擺手,豎一根指頭在紅唇邊,忽又仰面閉眼,作呼呼大睡狀,李煜不禁露齒一笑。 徐鉉指曾氏笑道:你喝醉了…… 他說完半截話,身一歪酒一晃,向几案倒下去。那曾氏居然在旁邊“配音”撲通! 轉眼之間,徐鉉鼻息已雷鳴。 曾氏對李煜且歌且舞:晚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笑引櫻桃破…… 曾氏跳這《一斛珠》,風格與娥皇迥然不同。軟語款款,四肢柔柔,色情意味濃,送出去的秋波一波蓋一波。李煜何嘗不解風情?曾氏的艷名他也曾聽說過,看她這麼跳舞,分明是衝著他的。她舞到他面前,做手勢邀他共舞,兩根蔥指兒緩緩伸向他挺直的鼻子,指尖輕輕一勾。這叫“媚邀”,從吳越傳入南唐,上流人家聚會,歌舞留連,姬妾發出媚邀時,被蔥指兒“點中”的男人不好輕易拒絕的。 李煜說:重光醉矣,夫人自舞。 曾氏扭頭對侍立柱旁的慶福說:請拿湯來給王爺醒酒。 慶福出去了,室內再無侍者。徐鉉趴在矮几上睡得正香。曾氏趕緊罷舞,自飲一大盅,直望李煜面孔,忽然說:奴與鄭王舞一回,今生死也足! 李煜無動靜,低了眼瞼,和尚打坐似的,眼觀鼻鼻觀心,神色一派祥和。 曾氏仰面而歎:好個不動心的美王!奴已走火入魔,由不得矣,今日失禮則個。 艷冶女人瘋勁大,藉著敬酒將李煜撲倒,將嘴唇尋他嘴唇,將腹部蹭他腹部。杯盤散落地上,地衣皺了,几案斜了。李煜哪裡見過這個?慌亂間叫道:夫人珍重! 曾氏應一句:親你咬你便是珍重。 一面不由分說,把唾液塗了李煜滿臉。若不是慶福咳嗽,她更要伸手掀他衣襟。她從地衣上爬起來,顧不得一副狼狽色相,整理雲發,對慶福說:我也討碗醒酒湯喝。 曾氏喝下醒酒湯,復對李煜彬彬有禮。她微笑著對整理衣裳的李煜說:奴家適才醉了,鄭王恕罪。 李煜唯唯。 天色暗下來,鉛雲堆到頭頂上,看情形又有陣雨。李煜告辭,打馬紫衣巷,由徐府老管家駕車護送。走出里許,那曾氏竟驅車趕來,手上晃著什麼東西,大呼鄭王爺慢行。李煜勒住馬頭轉身瞧她時,卻有幾個和尚向他靠近,其中一個拿木魚的甚魁偉,忽然發足,掠過管家馬車,於十步之外沖向李煜,大手抓他玉帶。這玉帶不是尋常物,是當年蓮峰寺的方丈大師所贈。李煜的坐騎受驚,揚蹄嘶鳴。精瘦的老管家拔劍跳過來,卻被三個亮出短刀的和尚圍住,逼向巷內拐角處。 魁偉和尚大喊:好一條玉帶,奪將來,做我鎮寺之寶! 他大手再抓,抓了玉帶在手,猛一拽,居然沒能將李煜拉下馬。慶福飛身搶來,從背後抱住和尚的龐大身軀,張嘴咬和如背肉。和尚負痛,甩慶福幾回甩不開,怒不可遏,拔出短刀刺向馬背上的李煜。一面還說:劫了玉帶佑我山寨。 頃刻之間,紫衣巷嘶叫廝打亂作一團。 曾氏的馬車衝過來了,她揮舞粉臂,形如山鬼,竟隔數米從車夫旁縱身一躍,撲向和尚拿刀的那條長臂。 先前撲李煜,此間撲短刀。 過了很多年,李煜對曾氏於孟夏時節的“兩撲”記憶猶新。 曾氏以她酥胸下的肋骨,扑住了和尚手中的短刀,血染綠絲裙。 老管家拿出看家本領,刺倒一名和尚。其餘幾個禿頭眼看敵不住,跑掉了。那魁偉和尚被慶福咬下一塊背肉,拔刀負痛而走,卻把刀插入倒地和尚的胸脯。 灰馬上的李煜一愣再愣。紫衣巷重歸寂靜。這時下雨了,豆大的雨滴打在李煜的臉上。他下馬扶起靠在牆邊的曾氏…… 薄暮時分,娥皇趕到徐鉉府,對曾氏感激涕零。 曾氏只受了皮肉傷。她躺在床上,當著娥皇的面對李煜說:鄭王龍章鳳質,不知有多少女子願為你赴死。 她又拉著娥皇的手說:天下女子之福,莫過於王妃娘娘。 她流淚了。 撲李煜,繼而撲和尚短刀,皆因情難禁,她要豁出去。 女人有此舉,足慰平生矣。 她含淚微笑,對李煜說:走火入魔真舒服…… 徐鉉恰好聽了這句話,裝做生氣的樣子,“繞床徘徊”。曾氏望他片刻,嘆息說:我在金陵有些艷名,卻不曾有過風流勾當。今日為鄭王奮身一撲,從此了卻風流債。學士莫惱,妾身伴你到老。 該做的做了,該說的說了。曾氏心滿意足,雙頰赤紅。她的手心裡捏著一塊玦,是下午李煜被她撲倒時掉在屋裡的配飾。李煜走後,她回到室內回味,看地衣紅皺,聽心跳如鼓。驀然發現玉玦,趕緊拾了,追到紫衣巷,卻吃那和尚當胸一刀…… 惹火的酥胸終於為他血染衣裳。巔峰體驗回味到老。 曾氏留下了這塊觸入了李煜體溫的玉玦,用她的大半生去撫摸,貼於臉頰或酥胸。 這一年,曾氏二十六歲。 曾氏的故事在金陵城廣為傳播,好事者寫入筆記、野史。她說過的話成了街頭牆內數十載的流行語:走火入魔真舒服! 太子弘翼也走火入魔。 父皇帶李煜出巡,東宮議論紛紛。有人說,李煜頭頂上瑞雲繚繞,王氣很明顯了;李煜所到之處,祥瑞紛呈,天朗氣清,彩虹長懸…… 弘翼吃不香睡不好。 父皇寵李煜天下皆知,一幫老臣又連年誇李煜多才而仁惠。弘翼沙場拚殺未建奇功,軍中威望輸給叔叔景遂。弘翼在金陵有勢力,而父皇卻要遷都到南昌去:朝廷議過若干次了。遷都南昌,是要毀掉他在金陵苦心經營的權力網麼? 公元959年的春夏,南唐太子李弘翼,被權力欲弄得寢食不安,患上了失眠症、妄想症、歇斯底里症。白日見鬼惡夢糾纏:龍椅就在咫尺,可他老是夠它不著。太子宮錦衣玉食如糞土,美女鮮花無顏色。三尺龍椅遮天蔽日。權力就是一切。 “求意志的意志”搞得他走火入魔。 他又拿起屠刀了。兩把屠刀,一把殺李煜,一把斬景遂。 而要命的是,他李弘翼真是不夠狠:他還猶豫、矛盾。他還不能做到殺人如麻,取親人性命如烹豬狗。於是就痛苦,日夜受煎熬。東宮有人招惹他,他輕則重杖,重則砍頭。 太子妃如花似玉,且通情達理,欲勸弘翼,弘翼半夜對她吼。有一天,竟對和藹的妃子大打出手,翌日又後悔,嚷著要自戕,刀削那隻施暴手。太子妃抱他痛哭。他詛咒發誓要做個正常的男人,可是幾個幕僚輪番做他的“思想工作”,又把他拖回失常的狀態。 權力欲撥得他團團轉。 有“理論功底”的幕僚進言說:歷代都這樣,為了黃袍龍椅,啥事兒不能幹啊?生命是可以變成數字的,為坐龍椅睡龍床而殺掉幾個人,“成本”不值一提。比之漢、晉、隋、唐,殺弟弒叔小事一樁。唐朝安祿山想做皇帝,把大半個中國拖進戰火,七年,人口銳減三千萬……李煜加景遂,縱然值得萬條性命,殺掉也不可惜!李煜奇表奇才,沒啥值得稀罕。皇帝后宮八千佳麗,生它一堆李煜。 弘翼聽進去了,喃喃重複:生它一堆李煜…… 於是下令,同時啟動兩套蓄謀已久的刺殺方案。並暗中調動軍隊,一旦有事,既要保衛東宮,又欲控制京師要害。必要時奪了父皇寶座,佔領澄心堂,雄踞瑤光殿。 沙場拚殺調動起來的獸性,製造了迷人的“世界圖像”。弘翼陷入獸性不自知,視獸性為人性之常。 他每日大呼小叫的,還“斗酒賦詩”,自提虛勁。 上蒼叫他滅亡,先讓他瘋狂…… 紫衣巷行刺李煜的魁偉和尚,原是太原人,渾名“武和尚”,系弘翼秘密網羅的死黨之一。他刺李煜未成功,卻按計劃將同行的幾個刺客刺死,隱名於東宮。東宮食客如雲,很多人對自己的身份與來歷諱莫如深。 武和尚失敗了。另有食客攜太子密令,星夜赴武昌。 李煜不相信自己再次遭到太子哥哥的暗算。那胖大和尚劫他玉帶,也許本無意害他性命。雙方鬥殺,才傷了人命。李煜叫慶福收葬了那個死在自家人手上的年輕和尚,命宮中僧侶為他超度亡靈。其實疑點是有的:大和尚將短刀插入受傷的小和尚的身體,顯然是要滅口。為何要滅口呢?為一條玉帶,犯得著殺死兄弟麼? 李煜把這一層處理成盲點。提到紫衣巷險遇,他只說劫匪,不言刺客。娥皇欲將此事報與國後,讓他攔下了。可是徐鉉上了奏摺,李璟下旨追查,當面質問太子。太子說:我已痛改前非,豈能再對重光下毒手?兒臣願協助廷尉查個水落石出。 刑部也有太子的人。刑部派出去的廷尉查了一陣,無果而終。 這一天,李煜得到“結案”的消息,高興地對娥皇說:我就說過嘛,弘翼哥哥再不會加害於我。 娥皇不表態,只說:你日後還是少出去。若有事,請從善派人跟著你。 李煜笑道:我到徐鉉府去,莫非要讓紫衣巷實施戒嚴麼?那多麼無趣。 娥皇說:何必你去?請他到宮中來就是了。 她抿嘴一笑,又說:你是惦記曾氏的美貌吧? 李煜說:她美她的,與我不相干。 娥皇說:我咋覺得有些相干呢?重光你數一數,這開春後你去過徐府幾次了?若不是人家歌舞伺候,佐酒殷勤,媚臉兒招人歡喜,你會一聽邀請抬腿便走?馮相國兩次請你談詩詞,倒讓你藉故推辭了。 李煜搖頭說:姐姐說話,也不是全無道理。但馮延巳居相位,徐鉉為學士,我婉拒馮相國的邀請,是有所考慮的。至於曾氏歌舞佐興之類,本屬尋常。我亦一凡人,感其誠,觀其藝罷了。她艷歸她艷,我自有慧根。 娥皇感慨說:好,好,你能正視她的艷冶,倒令我放心。其實曾氏不僅是個艷字,她為你擋凶器,把性命都拋開了。又敢於當眾挑明對你的愛慕,真叫人敬重她。 李煜說:自古女子情烈,數不勝數。她們活得光芒四射,只可惜史籍扭曲了她們的身影。孔子輕視女人,禮教扼殺女人,又使她們千百年來雪上加霜。 娥皇笑道:自古好男兒,能掂量女人到這一層的,為數也不多。六百年前的曹子建算一個吧,他寫,縱情讚美女神。到今日,你李重光為女子雪中送炭,尊重她們的內心,難怪她們情不自禁嚮往你。依我看,你生得好還在其次哩。 李煜笑問:是這樣嗎? 娥皇說:我入宮這幾年,明里暗裡,見過多少愛慕你的眼神啊。別說慶奴秋水,就是喬美人黃保儀,提起你就誇。我還聽說,金陵女子閨閣,以懸掛你的畫像為時尚。 李煜笑笑說:那我日後出去,更須小心了。 娥皇趁勢說:是啊,東宮那邊,我們得留一份心。 李煜默然。他不喜歡說這個。淡淡的憂鬱飄浮到他的眉目間…… 娥皇收了話頭,不忍心再往下說。 好好的說著話,忽然就不說了。娥皇真想伸手,抹去檀郎的憂鬱。 李煜最不想說的,是哥哥魔性不改。 善良的人,希望與善良的世界照面。 娥皇望李煜,望到他內心很深的地方了。 此一刻,叫做互為知己…… 李煜是一團緩緩打開的摺皺,打開摺皺的過程像一支樂曲。娥皇傾聽。也許她從第二樂章開始聽,憑藉她所聽到的,猜想全部的樂章。週娥皇是李從嘉的生命旋律的傾聽者,並把自己的生命融進去,形成合奏與交響。 娥皇嫁給李煜,當然要研究李煜,她甪感性材料做研究,用日常情狀做研究。進宮之初她陷入天賜般的巨大的愛的喜悅中,平等的愛,激烈而又纏綿細膩的愛,天下女子誰能擁有?楊貴妃也不能和她比幸福,唐明皇大楊妃四十歲呢。她倒比李煜大一歲,她既是姐姐又是妹妹。而當她將乳頭伸李煜的饞嘴的時候,她還有點像媽媽。做女人如周娥皇,真是福莫大焉!女孩、女人的諸般角色她可樣樣不缺,樣樣飽滿。嫁給李煜這樣的男人,她恍若重返了閨中女兒身,嗬,她在女孩兒和女人之間自由穿梭,早晨裙裾舞綠波,夜裡被子翻紅浪。磨合磨合再磨合,性格磨合身子磨合……哦,靜夜裡的喘息真好。鄭王李煜眼見得是個床笫間被窩裡的生手,瞞都瞞不住的生手。娥皇的那股喜悅,唉,能向何人說起?連慶奴這樣的玲瓏剔透的標致丫頭,情竇初開三五年,“情期”漫長哩,情憋,情放,情燃燒……不一而足。娥皇確認了這個,不啻喜從天降。而喜過之後她又有點憐憫小慶奴了,她活脫脫是個落到了實地的“情放”,而情放最能體察情憋了:小慶奴摟著她的湘君夜夜不肯鬆手。真真可憐見的。娥皇原本是個“能憐”,猶如她原本是個能愛。 娥皇的喜怒哀樂是和李煜連成片了,李煜喜,她亦喜;李煜憂,她亦憂。 次日李煜早起出去,傍晚才回來,臉色似乎不大開朗,娥皇問他時,他笑笑說:隨父皇在光政殿與大臣們議事,累了。 光政殿是澄心堂中的主殿,李煜很少去那兒議事。 娥皇本想問:什麼事兒議了一整天? 她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國後鍾氏從不過問國事,對娥皇有影響。她雖然只是鄭王妃,卻對自己實際上的身份有某種敏感。父親告誡過她:宮中很複雜,你要替鄭王的處境多考慮。 李煜掛著幾個官銜,大抵是虛銜,他寧願待在鄭王府。出宮僅限於郊遊,行佛事,他連馮延巳韓熙載那些人都盡量少接觸,婉言謝絕他們的各類邀請。今年春夏去了幾回徐鉉府,卻於紫衣巷遭到和尚襲擊…… 新月初上,夫婦二人在園子裡散步,慶奴遠遠的跟在後邊。 這是深秋時節,月色帶了寒意。荷塘里尚有殘荷,一隻白色大鳥低低的掠過,後面的慶奴“啊”了一聲。 娥皇默不作聲。她期待著李煜透露一點消息。 李煜望了一會兒月亮,果然發出輕嘆:太子還是那樣。 娥皇說:太子他……不會很過份吧? 李煜說:那倒不會,有父皇在呢。他一直防著兩個人,首先是景遂叔叔,其次才是我。 當年景遂以皇帝太弟的身份入主過東宮,後來李璟改立弘冀為太子。景遂這人,也是不大想當皇帝的,離開東宮並無怨言。他帶兵打仗有經驗,軍中威望高,所以李璟命他鎮守軍事重鎮武昌,統領南唐的精銳水師。同樣有戰功的弘冀對此很不滿,常發惡聲。弘冀“剛果”,是個標準的武夫,李璟本不甚欣賞他,礙於一些大臣屢屢上書,要循古制立長子為皇儲,他才讓弘冀進了東宮。不過這兩年,他不止一次對臣下暗示,景遂是繼承皇位的最佳人選。景遂三十幾歲,文武兼修,年富力強,唯一缺乏的是爭龍椅的雄心。 李煜說:父皇今天又誇景遂叔叔,韓熙載竭力附和。弘冀咬牙切齒的,竟拂袖而去。 娥皇不覺皺了蛾眉,長睫毛覆蓋了一雙眼睛,宛如幾縷陰雲遮住了月亮。 李煜攜了她的素手,安慰說:看眼下的情形,弘冀不至於把我怎麼樣。我只是擔心景遂叔叔。 娥皇說:萬一景遂叔叔有不測,弘冀就會對我們…… 李煜點頭道:聽大臣說,弘翼暗中調軍隊,有內亂跡象。江北後周的軍隊又蠢蠢欲動了。父皇憤怒,改紫袍為黃袍,命百官即日起稱皇上。 娥皇喃喃:皇上,皇后娘娘…… 夫婦二人交叉了手指,望那有云影的月亮。 慶奴慢慢走近,停在十步開外。娥皇扭過頭,目光越過李煜的肩膀,朝身子修長的慶奴瞥了一眼。 情愛磁場無處不在。娥皇擔憂著弘翼的囂張,卻又分神去瞧慶奴。慶奴十六歲了。她站在弧形的荷塘邊,仰著臉,俏著五官,渾身裹著有寒意的月色,嫵媚得難以形容。而在慶奴這一邊,看娥皇也復如此。 月色罩著三個人。情力分襲兩端。居中的李煜想著弘翼在光政殿咬牙切齒的模樣。 過了七天,李煜的預感竟得到應驗:景遂叔叔被人毒死在武昌。 景遂平時酷愛踢球,踢得大汗淋漓時,飲水甚多。有人在水中下毒,毒死了這位被李璟寄予了厚望的大將軍。 將軍壯年死在“足球”場,不能再馳騁沙場,南唐舉國震驚。可是下毒的人隨後也消失了,案子無從查起。百官紛紛猜疑太子李弘冀,但沒人在皇帝面前講一句不利於太子的話。連韓熙載這樣的愛表態的人也是三緘其口。 權力充滿變數的時刻,朝廷幾百顆腦袋有著相同的朝向。 百官猜測的目光延伸到李煜身上了,他們悄悄議論說:弘翼獵殺的下一個目標,定是生有奇表、受父皇寵愛的李重光。 鄭王府的氣氛有些緊張了。 皇后鍾氏下懿旨:鄭王李煜、鄭王妃娥皇不得擅出瑤光殿。 嬪妃們議論:當初皇后把李從嘉安排到瑤光殿是有遠見的,不然的話,才華橫溢的美男子性命難保。 黃保儀喬美人,到鄭王府串門的頻率更高了。她們不動色地聊著日常的話題。而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不動聲色就是動聲色。平靜的日常話語指向不平靜的潛台詞。 王府上下,無人提起東宮太子弘翼,可是處處有弘翼,有他那張出了名的刀疤臉…… 娥皇李煜日夜相擁。娥皇撫摸檀郎的重瞳,想像著夫君的血光之災,一陣陣的戰栗;好好的躺著說話,卻忽然就來了一股眼淚,流到珊瑚枕上。 李煜笑著說:弘冀他再狠,也不至於帶兵攻入瑤光殿吧?姐姐請放寬心。不出去正好,咱們且過咱們的日子。十年八年的待著才好呢。卿卿我我,詩詞歌舞,讀書參禪,教導兒女,咱們有的是正事,賞心樂事。鄭王妃夢寐以求的,不正是這樣的日子嗎? 李煜一席貼心話,說得娥皇破涕為笑。 情事依舊,只攙入了別樣情景。 呢喃狂之後的周娥皇沉沉睡去了。李煜卻又下床,走到室外的迴廊上,憑欄佇立,良久不去。 他思念景遂叔叔。 他望空自語:弘翼,弘翼,你不仁不慈不孝,你做了皇帝又能怎樣呢?你的雙手沾滿了親人的血跡,你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那根至高無上的權杖嗎?景遂叔叔是將東宮讓給你的,你卻在他身邊安插親信,把他毒死在他心愛的球場上,七竅流血,渾身烏青…… 李煜在東宮也有耳目,他掌握的情報比一般官員多。耳目是母后為他布下的。耳目將情報傳給慶福,慶福再報告李煜。不過,情報到李煜的手上就終止了,他不上報,不外傳,不向娥皇透露。事情不能複雜化。複雜化往往會導至節外生枝。 幾天后,耳目傳來消息,說太子弘翼臉色蒼白神情慌張,在宮中野獸般的亂躥,易怒,打人,歇斯底里,不知犯了什麼病。李煜想:也許他毒死叔父心有不安吧。他暗暗祈禱:太子哥哥從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文善禪師講過:人人皆有佛性…… 可是就在李煜為弘翼祈禱的當晚,弘翼在東宮暴病身亡。 有傳聞說,景遂的鬼魂沒日沒夜也糾纏弘翼,弘翼睡覺、吃飯、走路,處處見鬼。比如他躬身洗臉,景遂的面孔竟然在玉盆中隨波晃動;他憤怒踢翻玉盆,水花濺起落下的聲音像是景遂中毒後的痛苦呻吟。 活見鬼。鬼拿人。 弘翼毒死了景遂,景遂的鬼魂又帶走了弘翼…… 宮中嘩然。百官失色。南唐民間流傳著各種各樣的故事版本。 叔父死在球場,哥哥死在床上。 李煜在空王的巨幅畫像前長跪不起。欲哭無淚,欲呼無聲。娥皇瞧著辛酸,她是王妃,得忍著,那慶奴、慶福可就不管不顧了,淚水越抹越兇,索性號陶起來。 鄭王爺的雙膝跪地生根,沒人挪得動他。 這個南唐的慈悲男人,心裡裝著多少問號,期待著佛主的解答呀。 公元959年,李煜二十三歲。幸福與悲哀從不同的方向浸潤他、襲擊他,合力錘煉他。 然而傷痛未消,惶惑又來:南唐太子的寶座為他空著,虛位以待。 李煜的幾個哥哥,死的死,做和尚的做和尚,他這個老六居然要入主東宮,將來繼承父親的皇位。二十三年未曾想過的事忽然落到了頭上。老六變成老大,哪本書上有記載啊?再者,這二十三年來,李煜的生存向度是背朝龍椅的。他純真得像個女孩子,卻在一夜之間,要把目光轉向政治和軍事兩個層面上的廝殺。操作層面的帝王術,嚴格排斥純真與善良,李煜飽覽史籍,豈不識這些東西?而他生活的廣闊境域,他握在手中的實實在在的真善美,嚴格排斥龍椅這種權力符號。兵戈不息的年代,坐上龍椅要啟動殺性的。讓李煜這樣的人去磨刀霍霍,不正是天底下最為荒誕的一件事嗎? 二十世紀中葉的法國作家加繆講:荒誕不在人,不在世界,而在人與世界的相遇。 十世紀中葉的李煜,迎面碰上中國帝王史上最大的荒誕。 他憂心忡忡,他失掉方向感,活像一隻被拔掉了觸鬚的昆蟲。真是很無助啊,很可憐啊,娥皇也不能為他分憂。別人最想要的,李煜最不想要的,這就是當皇帝坐龍椅君臨天下:成天講套話,下聖旨,受約束,讀不完的奏摺,看不盡的人臉,打不停的算盤……真是活見鬼啦,暈了頭啦,要出事兒啦。李煜得到這個“內部消息”的當天,臉色白一陣青一陣的。 娥皇倒比較鎮靜,面帶動人的別樣微笑。 其實她有分憂的妙計,卻需要等待時間。她是姐姐呢,終於到了能為她心愛的弟弟分憂的時候了。 那李煜兀自昏頭昏腦,像後世學者教授講的“沒主見”,可是什麼叫有主見呢?二十幾歲的李煜正是由於活得太有主見,於是他才沒主見。愛一個人,寫一幅字,讀一本書,賞一朵花,放生一尾魚……李煜很有主見。龍椅和圍繞著龍椅的那些東西是他所陌生的,不想去攪和的,所以他不能判斷。誰能夠根據陌生來判斷呢?也許學者教授有此能耐。 這裡的所謂“主見”,莫非是主流的偏見? 李煜弄不懂這個世界啦,他甚至看不懂娥皇的笑容。有啥好笑的?你以為做皇后不累啊?六宮嬪妃與你糾纏…… 恩愛夫妻五年整,碰上了突發事件,表情如此錯位:李煜鬱悶,娥皇微笑。夜來同床,李煜長吁短嘆的,娥皇也不來傾聽。倒是外屋的慶奴,一聲聲聽得真切。 這一天,皇后鍾氏帶了黃保儀駕臨鄭王府,看似閒步過來,聊聊家常,瞧瞧孫子仲寓。李煜娥皇陪著說話,慶奴慶福都在的。皇后環顧庭院說:這園子裡的草木都染上墨香了,可惜你們要挪到別處去。 娥皇說:娘娘另有安排?叫我們挪到更華美的去處? 皇后含笑不語,默認了。 黃保儀笑道:那地方這兒可比不得。 娥皇微笑著,不復多問。李煜木著一張臉。 皇后一走,要挪地方的消息迅速在王府中傳開了。慶福傳得格外起勁,彷彿他即將升官似的。他提到一個字眼:東宮。卻又趕緊捂了嘴。然而聽者耳朵尖,早已一溜煙的傳播去了。前些日子眾人聞之色變的東宮,現在忽然變得很親切。挪到那種地方,自然是人人都有好處,從氣派、規格到日常用度,僅次於皇上的澄心堂啊。長期跟隨李煜的人也不用提心吊膽了,倒是可以舉步昂揚。誰不興奮呢?王府上下,三五成群的談論挪地方,連廚子都在展望那御廚房的光景。駕車的小廝更是開口閉口說御馬講輦車。小丫頭老婆子個個笑逐顏開,其中有年初才來的秋水,那模樣身段活潑勁兒,活脫脫是幾年前的慶奴。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眾侍女好羨慕!挪到那邊去,侍女就搖身一變成宮娥啦,也許將來就升格成了宮妃啦…… 眾人真是好喜歡,卻有一人噘了紅唇不說話,皺了細眉不打開。這一位偏偏又是王府中的重要人物,一旦開口,一句頂十句的。下人們的意見正確與否,須由這個人來做終評。 這人是慶奴。 慶奴噘嘴,幾重院子走來走去不說話,已經是個表態了。瞧她噘嘴的模樣,可能接下來就有頓足,嘴俏腿俏……不過慶奴這個樣子,大夥兒也不理解:她去了東宮,進身又強於別人,宮女當中她是要做領導的,有正式頭銜的,將來的地位、身份更是不可限量。慶奴不開心,卻是為哪端? 於是有人就說了:慶奴你是捨不得這鄭王府吧?挪到那邊去,你會更風光! 話音一落,遠處近處的十幾雙眼睛集中到慶奴身上了。蓋因她噘嘴皺眉巡視半天,弄得大夥兒心裡癢癢。 慶奴終於開口了,明是對一人,實是對眾人。 這慶奴把眉一挑,說:樂吧,唱吧,跳舞吧。挪地方多好啊,挪過去的是啥地方啊?金碧輝煌壓倒王公府第。出門高抬腳,言語有氣派,親戚朋友、貓兒狗兒都跟著沾光。可是你們知道不知道,咱們的鄭王爺壓根兒就不想挪! 眾人傻了。慶奴顯然是具有某種權威性的。 秋水不知事,笑問:鄭王爺不想到東宮去做太子嗎? 慶奴斥道:小丫頭你初來乍到,管緊你的嘴巴。鄭王爺何時講過不想去東宮? 慶奴確實長大了,說話像娥皇,拿捏著分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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