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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娥皇與慶奴

李煜 刘小川 14381 2018-03-16
公元十世紀中葉的這一年孟春,十九歲的娥皇嫁給小她一歲的李煜,幸福到家了。婚禮隆重不消細說,宮廷上下一片喜慶。一人向隅亦不消細說,此人是入主東宮已數年的李弘翼。 李璟警告弘翼,如果他再敢算計李煜,立刻廢了他的儲君資格;如果李煜有個三長兩短,不管緣由,只拿他示問。 弘翼嚇縮頭了。 李煜在他結婚的這一年,終於有了安全感。 也許上帝是這麼安排的。美神初入愛河,不受干擾,把一朵鮮花淋漓盡致地揭示為鮮花。 李煜、娥皇是如何互相盯著看的?美與情,是如何越累越多?肉體廝磨與神采飛揚,又催生多少華章? 晚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吐。

嬌無那三個字,說盡娥皇風流。 詩句停在肉體慾望的邊緣上,“停”出男歡女愛的無限風光。而類似的情景,尋常巷陌,不管雕窗下還是柴門內,男女喧鬧、追逐、俏罵、撲打,誰家沒有呢?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笙歌奏。 徹夜歡歌曼舞,舞得地毯打皺,爐中香獸完了再添。把香料做成獸狀,小貓小狗小獅子之類,始於晉,盛於唐。舞點:佳人踏著鼓點。有曼舞更有勁舞,佳人頭上金釵,不是掉地,而是溜出去。一個溜字,又傳神了。這戀愛中的李煜也不知怎麼搞的,神來之筆,有些人奮鬥終身得不到,他倒好,隨手一劃,佳句來了。 週娥皇比楊玉環如何?二人俱是出色的舞蹈家,音樂家,服飾的設計者和宮廷“模特”,修養又好,性格單純。

單純駐顏,複雜損容。 楊玉環生在霧濛濛的四川盆地,週娥皇生在煙柳畫橋的江南,都有官宦人家的背景,從小養尊處優。娥皇嬝娜,玉環豐腴。美與愛,瀰漫了她們的日常生活。 柔情似水,激情如火。水與火的性情特徵,似乎當為佳麗所必備。 不過,楊妃善妒,有幾個善於弄權搞陰謀的哥哥姐姐,她的情愛格局乃是“老夫少妻”,與娥皇不能比的。 也許女人皆善妒,尤其當她愛得激烈的時候。女人之於情愛,乃是全副身心的投入,從一頭青絲愛到滿頭銀絲。牙齒缺了,皮膚打皺,發音模糊,走路用拐杖……她還要愛! 娥皇李煜之戀,燃點高,熱力強,“能耗”大。然而他二人一戀若干年,男女情力不減,更添了親骨肉般的愛的疼痛。所謂稀世之愛,這裡邊究竟藏著什麼秘密?

愛人者,能愛是個前提。有修養的、單純的男人女人,一旦愛起來,雖能耗大而能持久,表明那燃燒的物質非同尋常。 人,不僅與動物有別,人與人亦是區別甚大。 娥皇真能愛。娥皇亦善妒否? 娥皇十九歲入宮做了鄭王妃,又住在皇后娘娘的瑤光殿,能歌善舞的漂亮女孩兒到處都是。娥皇今日壓倒群芳,卻保不住明日輸給新秀。年齡是她的弱項,轉眼就二十出頭了,再一轉眼,已是李煜長子仲寓的媽媽。 母以子貴,皇宮尤甚。 娥皇的王妃之尊牢固了,卻可能失掉情愛地基。她得努力。孩子有奶媽帶著,她得以恢復舞蹈身材。她有兩個優勢:一是她的天資,二是李煜的禀性。 可是她的年齡畢竟一天大似一天的。愛欲之軀始於夏季,整個春天都交給漫長而豐富的“青春助跑”十三初萌女兒心,十九嫁入帝王家。婚禮乃是雙重盛宴:酒醉更兼色醉。洞房之之夜是個開端。羞羞答答消耗著羞羞答答。又要燃燒又要“持駐”,委實兩難哩。娥皇的“縱情一躍”,乃是勢所必然。

不用說,情勢會比較複雜。 而復雜的情勢會產生曲折的故事。 慶奴長大了。 慶奴十五歲,出挑得十分水靈。她是揚州人,家貧,兄弟姐妹多。皇宮裡的太監到揚州選宮女,哄她來到金陵。慶奴十歲入宮時已識得幾個字,次年“進階”近侍李煜,般般周到;也學著讀書寫字,拜空王,下圍棋,弄絲竹。她又是個小孩子,得了空便瘋玩,上樹捉鳥下水摘荷,到鄭王府的頭一年夏天,差點淹死在荷池中,李煜給她好一頓訓。她眼淚汪汪的,轉過臉去就笑,長睫毛上還閃著淚珠。 慶奴現在長高了,知羞澀了,心裡嘴上,唯知她的鄭王爺。李煜似無知覺,出宮應酬也帶上慶奴。有一回在北苑獵場教她騎馬,扶上抱下的。慶奴身子亂顫,臉比楓葉還紅,從善看見了,對李煜感慨說:慶奴不是小姑娘啦。

美少女情竇初開,且與她的偶像如影隨形。她伺候李煜的一年四季。李煜更衣,入浴,慶奴不離左右。頑皮的小女孩兒,彷彿一夜之間變成了會臉紅的嬌滴滴的姑娘家:碰碰李煜的手,居然不勝情狀,“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按一般的情形,公子哥兒和貼身女侍要發生一點事的。朝夕相處,難免“授受”相親,那點事的發生也自然,也許意念未到,身子已先行動作起來。事後方知發生了什麼事…… 宮中的輿論認為,慶奴和鄭王爺多半有事。 慶奴擔著虛名呢。她倒巴不得! 慶奴去年就有了心事,漣漪般層層鋪開。毒日頭下她會怔怔的立半天;疾風暴雨不知回;伺候李煜,沒甚由來的縮手縮腳,不是拿錯了東西,就是砸碎了東西。 這慶奴寫在臉上、寫在語音里和步態中的心事,李煜看不見。

李煜的濃情只在別處。濃情與另一團濃情氤氳著,如青煙之裊裊,風流百端。 娥皇卻能看見慶奴的心事。 少婦何嘗不知少女的憧憬?娥皇初入瑤光殿中的鄭王府,慶奴對她有抵觸呢。王妃的美貌與典雅折服了多少人,惟獨慶奴對王妃的魅力口服心不服,她不試纖裳,不梳雲高髻,不贊翹首鬢朵妝……總之,她渾身上下是個“不”字,她“不”給娥皇看哩,不字中間寫著屬於她的“要”。她已經作好準備了:王妃縱然以身份壓她,她照樣是以前的那個慶奴,既能上進悟性高,又能調皮瘋跑頓足噘嘴。王妃是王妃,慶奴是慶奴!王妃和王爺糖人兒似的粘在一塊兒了,慶奴卻也知道,她的鄭王爺同樣離不開她。 慶奴早在十二三歲,便已摸索到自己的“生存基點”。

小女孩兒憑藉著對“世界之為因緣聯絡之整體”的良好直覺,把握到這個基點。她一個南唐小女子,本不知“理性分析”為何物。 “不”給娥皇看,慶奴故事多。 慶奴將滿十五歲這一年,娥皇二十三歲。主僕走在一處,個頭幾乎一般高了。慶奴卻不知何時開始了踮腳走路,個頭還冒過王妃娘娘。娥皇佯裝不知。慶奴想要高,就由她高唄。娥皇還捏她腿骨脊柱,掂量長度,誇獎說:你這身子比例,不出半年就比我高啦。 豈知慶奴身子一顫,退後說:奴婢不敢與娘娘比身高。 旁邊站著內侍慶福,打趣說:你走路踮腳,足足高了一寸,把王妃娘娘給比下去啦。 慶奴脹紅了臉,喊道:公公胡說! 慶奴慶福,年齡相差二十多,平時卻很要好的。 慶福逗她:我胡說嗎?你偏於娘娘身邊踮起腳,腳尖走路似的,好看歸好看,就是有點比身高的意思。不信你問娘娘。

慶奴拿眼去望娥皇,嘴唇努動,欲說又止。娥皇含了笑,搖搖頭說:我可不覺得。慶奴就是長高了嘛。 有李煜在場時,慶奴越發將身腰腿豎直了。她認為,嫵媚俏麗與身高有關係。 娥皇鼓勵她說:你提臀走動養成習慣,將來定有好身段。 慶奴應答:娘娘說的是。 到春天減了衣裳,慶奴的身子輪廓露出來,眾口稱讚她,肩是肩臀是臀腰是腰的。她心里高興,見了誰都笑吟吟,舉止嫣然,走路像練台步。一日,主僕坐在園子裡桃花樹旁曬太陽,娥皇又伸手捏丈量她的大腿骨,她彈簧似的蹦起來了,退開幾步,眼中閃著抵觸。 娥皇不解地問:你這是怎麼啦? 慶奴說:不喜歡娘娘的手…… 娥皇瞧瞧那隻伸出去的右手,說:我的手難看麼? 慶奴說:娘娘的手好看,可是慶奴不喜歡。

娥皇笑道:你跟我也有些日子了,你做錯事,我何曾動過你一個手指頭? 慶奴囁嚅著說:我、我不喜歡娘娘的的右手摸我…… 娥皇再瞧那右手,不禁有些疑惑了。她又望望左手,心想:兩隻手不一樣嗎? 慶奴站在桃樹下,薄面比花紅。 娥皇伸手摸李煜,慶奴撞見過。慶奴很不喜歡的,是王妃與她的鄭王爺十指交叉、緊扣。她總共見過兩次,她看見的正好是王妃的右手。撞見一剎那,想像許多時,腦子裡的畫面翻江倒海,止都止不住…… 娥皇右手的手尖碰到慶奴時,慶奴身上最不敏感的部位也敏感了。並且,感覺甚複雜,說不清道不明。歸結成一句話:不要娥皇摸她。 而有了春日桃樹下的這一回“觸摸事件”,慶奴竟越發敏感了,從娥皇手中接過物件時,指頭碰了碰,她也觸電似的把手一縮,把臉一紅。娥皇說:你和我也授受不親麼?

慶奴瞅別處,只不應答。 娥皇心裡也有氣呢,將這事告訴了喬美人。有一天,喬美人喚慶奴到僻靜處,問她:你咋回事兒啊?不要王妃觸摸你,還不要王妃碰碰你的手指頭。娥皇娘娘仁惠,若換了別的王妃,早把你降到下房去了。你這丫頭,可不能單敬鄭王爺。 慶奴翻眼皮兒頂撞說:我何時不敬王妃娘娘了?我只不喜歡她觸摸我。我身上要起雞皮疙瘩! 喬美人吐吐舌頭笑了:哎喲喲,雞皮疙瘩不好嗎?我倒巴望起一回。王妃娘娘那雙纖手兒,觸摸誰誰不受用啊? 慶奴說:美人這話,慶奴聽不懂。 喬美人摸她臉龐說:我的小美人,你到宮裡才幾年?總有你聽得懂的時候。 慶奴憑她摸到下巴,脖子,不顫不惱的。喬美人奇道:我這手小時候幹過粗活,進宮才慢慢細嫩了。娥皇娘娘是大司徒家的金枝玉葉,指間有樂曲,掌上有舞蹈,你不抗拒我,倒煩她的觸摸,這卻為何? 慶奴噘嘴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前輩,你教教我。 喬美人皺細眉,思忖了片刻,才嘆氣說:我明白了,都是由於你深敬鄭王爺的緣故。 慶奴趕忙問:奴婢敬王爺,莫非就不喜王妃觸摸?喬美人當年對皇后娘娘也是這樣麼? 喬美人點頭道:差不多吧。我都忘記了,話說到這兒又想起來。只是沒有你這麼敏感。 慶奴自語:原來我格外敏感…… 喬美人回禀了娥皇,含蓄提到慶奴的“過敏症”和李煜有關。娥皇恍然大悟,卻愣了好一會兒。 春日里,繁花中,娥皇“看見了”慶奴。 初夏的一天午後,瑤光殿中的鄭王府,幾重院子靜靜的。王爺王妃閉門小憩,慶奴出深院,到園子裡打了一會兒鞦韆,看了幾眼蝴蝶,覺得身子懶懶的,有些春困。這個剛過完的春天不似往年,花開蝶舞彷彿在她身上。池魚擺尾,飛鳥追逐,她也看得痴痴的。心緒沒個準頭,忽東忽西。很想要什麼,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吃美味吧?咂咂嘴,把宮裡好吃的東西想了一遍,唇舌卻咂出別樣美味了,這美味與盤子裡的菜餚無關。 怪了。唇舌間咂不完的美味,究竟與啥有關呢? 慶奴朝百尺樓方向走,懶懶的模樣,腿也繃不直,手也沒處擱。陽光照進薄衣衫,只覺胸部溫熱,有點兒脹,那不大聽話的兩個乳頭要蹭出衣衫去。洗澡時她發現,乳頭竟渾圓…… 慶奴走出里許,又踅回,慢慢朝著鄭王府。鄭王爺該起床了吧。近來王爺王妃午後常小憩,少則半個時辰,多則兩三個時辰。慶奴不大明白,二人在屋裡一關半日做啥呢?有時,他們日上三竿方起,午後又去掩上門,兩個身形齊齊消失,雙雙關在門內,半日不見出來。 慶奴很想不通。屋子裡哪有大好春光?鄭王爺明明說過,莫要辜負造物。要細細打量春夏秋冬。 慶奴此時思緒,是傾向於埋怨了。 一對繡花鞋磨蹭著青石甬道,上假山下小橋,周遭全是怒放的鮮花,蜂蝶亂舞。 慶奴身在戶外,心思卻徘徊於戶內。 埋怨那戶內,心卻朝著戶內;心是進屋去了,身子還在外面……慶奴自個兒笑了:欲知那窗內情形,原來並不難嘛。 於是,她走到王爺王妃的雕窗下了。她蹲下身子,併攏雙腿,俏模俏樣的,看地上的一隊螞蟻搬家。 房中有聲響。是唇舌間發出的那種聲音。 慶奴倏然站起,耳朵豎向窗櫺。隔著一層窗紗,一道厚厚的簾子,那裡面的聲息卻聽得分明。不錯!是唇舌與唇舌發出的聲音。 慶奴想:他們在吃啥呢?吱溜吱呀怪有味兒…… 響聲持續。地上的螞蟻都搬完家了,雕窗內吱溜依舊。吱溜又夾雜別的響動,慶奴辨不出畫面的響動。 慶奴噘嘴,輕輕的一頓足,俏模俏樣走開了。 日頭偏西時,她還噘著嘴。彷彿全身俱消隱,單留一副紅唇。咂嘴咂不夠哩,兀自津津有味。 鄭王爺終於出現了,慶奴端玉盆伺候洗漱,一面問:王爺,你躲在房裡吃啥好吃的?也不叫慶奴進來嚐嚐。 李煜躬身洗臉,一時未聽明白。 慶奴又說:王妃娘娘也在吃,吱溜溜的,好香。 李煜聽懂了,愣了一下,扭頭瞥一眼慶奴,斥責說:慶奴沒規矩。不該聽的你不要聽。 慶奴也愣了。伺候王爺三、四年,她沒捱過幾句重話的。今日沒頭沒腦的挨一句,心里頓時堵上了。李煜還瞪她一眼,徑出王府,朝皇后宮殿那邊去了,也不命她跟著,只帶了新來的小侍女秋水。 慶奴立在廊柱間,那莫名淚水竟一串串的往下掉。 少頃,娥皇喚她時,她眼睛紅紅的遮掩不住。娥皇笑問:誰招惹你啦? 娥皇這一問,慶奴的眼淚又下來了,順著鼻子兩邊流。娥皇打趣說:淚水沖刷“河道”,削得鼻子更俏。 慶奴越發哭泣,削肩膀抽動著說:鄭王爺好大脾氣,走出門就給我一頓訓! 娥皇詫異說:王爺剛才還好好的,如何出門就訓你?你做錯了什麼事?他可是向來寵著你的。 慶奴說:王爺是寵我,今天卻說我沒規矩。慶奴年齡雖小,但宮中府中,哪樣規矩慶奴不遵循啊?我不過說了一句娘娘和王爺在屋裡吃東西,嚼得香,吱溜吱呀的。王爺聽了,把臉一沉,還拿眼睛瞪我。 娥皇聽明白了,不禁紅了臉。 慶奴奇道:娘娘為何害躁? 娥皇受這一問,愈加面如夕陽,連耳垂耳根子都紅了。 少婦在少女面前不勝情狀…… 慶奴瞅娥皇好生奇怪,想了想說:娘娘和王爺關起門來吃東西,不叫下人知道,也是體量下人的意思。想必那吃物是皇上所賜,很稀罕吧?慶奴只一點不明白,那吃物怎麼老是吃不完呢? 娥皇躁也不是,笑也不是,略略整頓了表情,才說:慶奴我問你,你在外面聽了多久? 慶奴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一會兒。地上的螞蟻隊伍都搬完家啦。 娥皇頓足道:哎喲,你真是!叫我怎麼說你呢。 慶奴眨眼,眼圈又紅了。 娥皇緩下語氣說:王爺訓斥你,話是重了些。可你也得注意才是。王爺發脾氣,也不是無緣無故的。以後別來聽窗了。免得王爺再對你發火。 慶奴問:啥叫聽窗? 娥皇自知失言,掩飾說:我和你鄭王爺在屋裡,沒喚你時,你自去園子玩耍好了。我叫人喚你,你再來伺候也不遲。好嗎? 慶奴點頭道:慶奴遵命,以後不聽窗了。 娥皇說:啥聽窗不聽窗的。別走近就是了。 慶奴啟齒笑道:等王爺和王妃娘娘吃完皇上賜的好吃物,開門開窗了,奴婢才走近。 娥皇一時與她左右說不清,只好點頭稱是,自去了。 慶奴進李煜的臥房收拾床舖時,吸了吸鼻子,想聞聞那好吃物留下的氣味,卻聞到異樣的、混合了燃香與體香的氣味,似乎和吃物不搭界。她探頭吸鼻子聞了幾回,滿屋異香依舊,卻數枕斜被亂的床上最濃了,於是自語道:他們窩在床上吃呢,神仙吃物沒皮沒核。日後求王爺賞我幾個,我也關門閉窗享受一回…… 這時喬美人過來串門了,尋娥皇不見,倚了門首問:慶奴要享受什麼呀?請說來聽聽。 床榻邊的慶奴回首笑道:喬美人來啦。我正有個納悶事兒想請教,你進屋來聞聞,這王爺王妃吃了什麼東西這麼香,怪誘人讒的。他們關起門吱溜溜吃半天呢,享完口福剛出去。 喬美人一時也不解,進屋子東聞西嗅。卻忽然明白過來,大笑大止,笑得渾身打顫,就地轉了幾個圈兒,指頭點著慶奴額頭說:你呀你呀,一定是不留神聽了窗啦。好吃物件,哈哈哈!你的王爺王妃在屋裡晝行夫妻事、抱著親嘴兒呢! 慶奴結巴了:親、親、親…… 喬美人還在笑:好吃物,哈哈,你這話倒也貼切,嘴兒唇兒,比吃啥都香! 慶奴噘嘴搖頭:喬美人可別哄我,以為我啥都不懂。我進宮也有幾年了,沒聽說過吃嘴唇可以吃半天。 喬美人笑得撐不住,幾乎倒在紅錦地衣上,吃吃地說:吃嘴唇……哎喲餵,小慶奴你行行好,莫要笑死我。我今年才三十歲,沒你媽大呢。 慶奴說:娘娘說我聽窗,你也說。鄭王爺還給我一頓訓斥,抬腿走了,不理我,他帶著秋水去了瑤光殿。 喬美人收斂笑容問:娘娘沒責怪你吧? 慶奴說:娘娘倒是安慰我。只叫我以後注意些。 喬美人嘆息道:娥皇為人,真是沒得挑呢,尊上憐下,不讓重光。慶奴你聽好了,今天的事兒你別對人講了,什麼聽窗吃嘴唇的,休再提起。你也不是小孩兒了,有些事日後自知。我呢,對你說一句,你遇上了一個好王爺,更遇上了一個好王妃! 慶奴笑道:我知道。 正說話間,娥皇的聲音在過道上響起:喬美人啥時候來的?我正棋技癢哩,敢不敢與我鬥一盤? “觸摸事件”之後,慶奴開始向娥皇不經意地翻青眼、露笑臉了。而娥皇除了照顧她的處境,也體諒她的身子敏感症,盡量不碰她;尤其是右手,不與慶奴肌膚相接。只是主僕朝夕相處,難免有忘卻:偏是那堤防最緊的右手,從雪白手腕到纖指間,要出一點差錯。彼此稍不留意,手腕便挨上,指尖顫顫的相觸。更奇的,是渾身上下通電似的,別處的敏感也朝著“手世界”蜂擁,並且滯留,持駐,叫人費解地佔據著交流平台。 這樣的時刻,娥皇、慶奴要紅臉的。夜裡倒好,若是大白天日頭下,羞澀接通羞澀,眼也餳心也慌,不知要怎地。 不留意處偏是留意得緊。這現象委實叫人稱奇。 還有一個“事件”觸摸未了,慶奴又盯上了娥皇的濕潤紅唇。慶奴琢磨鄭王爺的詞句:向人微露丁香顆。她自創順口溜:丁香丁香,唇兒好香!娥皇說話時,紅唇翻動,玉齒香舌逼近她,言語靠後色香上前。慶奴想:王爺他吃、吃嘴唇…… 而娥皇被慶奴瞧到一邊去了,吩咐的事情還須重複,不禁問:你老看我嘴唇做啥? 慶奴驚醒了,忙低了眼瞼說:看娘娘說話呢。 娥皇搖頭:未聞看說話的。你把耳朵一味閒著,我怎麼跟你說話? 慶奴說:奴婢的耳朵不聽話,娘娘罰它。 娥皇笑了:你叫我怎麼罰你?你是碰不得,我這手也伸不得。 慶奴脫口而出:罰它伸得。 娥皇略一愣,右手已伸出去,手背滑過慶奴臉頰,捏了一下慶奴耳朵,權作懲罰。一隻手和兩個人,交流很正常。 娥皇自嘲:我這右手從今日起解禁啦。 慶奴只不表態。娘娘的右手是否從此解禁,不單娘娘說了不算,慶奴說了同樣不算。 那麼,什麼東西說了算呢? 青春肌膚說了算。肌膚敏感到毫毛。 要躲避娥皇的右手(牽連左手),要盯她紅唇,要遺忘耳朵……總之,有近侍李煜夫婦資格的通房丫頭慶奴,平日里連連犯錯。恰好在她犯錯的地方,娥皇得以顯示大度。 日常細節多,不消細述。總之,慶奴對娥皇,漸漸有些親近了。 鄭王妃不拿架子,遇事不挑刺,對丫頭不偏心,言語行動倒像侍女們的大姐姐。有女孩兒脫口叫她娥皇姐姐,她笑吟吟答應了,並且吩咐說,日後只管這麼叫。慶奴是一直稱“王妃娘娘”的,叫著叫著,那娘娘二字,竟也有姐姐的意思了。這可有點怪。她不是在或明或暗地抵觸麼?抵觸卻是針對強硬之物,王妃處處溫柔憐憫,於是她“抵而不觸”,枉自使著拗勁兒。她拗得有些可笑哩。偌大的鄭王府,上上下下皆服娥皇,慶奴一人無端不服,算什麼事呢?慶奴悄悄撤掉了抵觸,改抵觸為抵抗:抗拒王妃的魅力。這位王妃娘娘,真是美得有些霸道呢,“纖裳鬢朵雲高髻”也還罷了,偏是日常穿戴、舉手投足也是韻味兒足,顯露出金陵大家女兒氣派。好像她的美才是大美,別的女孩兒全是小美。她跳舞,她譜曲,她誦書史,她用“點青螺”寫王右軍的行楷字,她撲蝶尋花蕩鞦韆也是與眾不同,更不用說她彈起那“宮中寶器”燒槽琵琶……唉,這王妃娘娘,叫人可望而不可及!別說鄭王府,就是瑤光殿、澄心堂、綺霞閣,她也堪稱鼎鼎大名哩。國主的千百嬪妃鬥艷爭奇,未必能夠美過她。 美麗端莊吸附人眾,娥皇就是這樣。王妃二字誠然有光環,光源卻在她自身。魅力、韻味兒之類,平時眾人掛在嘴邊的,眼下才瞧得實實在在。韻味兒如同空氣,看不見摸不著,卻比木石之物更實在。慶奴不禁揣摩起李煜的口頭禪:靜致遠,虛致實…… 慶奴過十五歲生日那天,頭一回梳起了雲高髻,在專門為她辦的琉璃燈夜宴上大大露了一回臉。 小美向大美看齊了。 其實大美欲持存,也得學著各式“小美”。慶奴噘嘴挺好看的,呈報出她的特殊風情。娥皇有意無意間也要噘噘嘴了、也要頓頓足了。慶奴暗喜,越發模仿著王妃娘娘的端莊。 小美大美互相學習。誰在營造著良好的學習環境呢?誰是那位罩著大局的、毫不顯山露水的人物呢? 慶奴細看娥皇的端莊時,發現這“端莊”頗奇特,裡邊藏了不少東西。娥皇捋髮絲,撓撓耳朵或鼻孔,甚至開懷大笑,香舌亂顫,竟然並不有失端莊。更奇的是,娥皇白日里隨意而得體的風度舉止,竟然也通向夜裡的“呢喃狂”。 這個詞是大齡宮娥傳下來的,宮廷流布廣,大意是說:通宵呢喃沒個完,呢喃呢喃很顛狂!那麼啥東西又叫顛狂呢?大齡宮娥咬咬紅唇,望望四周,壓低嗓門神秘地對慶奴說:顛狂就是顛倒衣裳! 顛倒衣裳?慶奴還是不大懂。 李煜結婚前有個浙東產的“竹夫人”,細膩光滑,形狀可人,長四尺多,竹窟窿有掌形有腿狀,線條起伏更如女子身體。夏季,李煜摟“她”睡覺很舒服,秋涼不肯放她走,小慶奴取笑過他好多次哩。自從娥皇來了,竹夫人便挪到了慶奴的床上。慶奴摟“他”睡,拍他吻他,跟他有說不完的知心話。然而牆那邊的知心話更是夜夜說不休,溪水似的流淌,從黃昏說到三更,從三更說到寅卯。鄭王爺以前愛早起,慶奴因之養成早伺候的習慣。她年紀小睡不醒,有時半夢半醒的過去了,猛聽娥皇呢喃,夢也醒了,呆立地上生了根似的,欲抬腿走開,卻動彈不得。 從呢喃到呢喃狂,似乎有幾年光景。 發生“觸摸事件”的這一年,真是慶奴的多事之秋。夏日里她聽見吃嘴唇,入秋又遭遇呢喃狂。 是的,呢喃狂…… 這一次的事件,發生在七月十七的黃昏時分,秋陽剛剛歇下,涼氣習習而來。王爺王妃在廂房邊的庭院喝了幾盅酒,目光交織良久,王妃伸手摸摸自己圓潤的手臂。她穿著“天水碧紗裙”,春水般的裙子遮掩著、勾勒著她的風流體態。黃楊木餐桌擺在院子當中的三棵金桂之間,娥皇擱了玉箸,站起身,隨意走動,仰了脖子嗅桂花,斜了腿倚樹而立。李煜架了腿朝娥皇坐著,多時無話,只拿眼瞧她起身、走動、停下。昏黃天光籠罩她。 慶奴侍立,沒由來的一陣心跳呢。 空氣中有什麼東西在聚集。 王爺王妃為何不說話呢?屋子裡枕頭上,他們不是很能說嗎?慶奴望望李煜線條分明的嘴唇,余光卻把娥皇的面影拉過來,放到一處。吃……慶奴周身輕顫。 慶福把慶奴叫去,說了一件什麼事。她迴轉廂房時,唯見庭院中的桂樹與餐桌。嘴唇不見了。慶奴有些著急,心想:我得找到他們,找到他們。 慶奴是宮中盡職盡責的好女孩兒,伺候主子般般周詳,善於發揮主動性。天光還早呢,王爺去了何處?慶奴問秋水,秋水說,興許去了瑤光殿呢。慶奴便出了王府大院,朝瑤光殿走,走出一箭之遙停下了,尋思那小秋水原是信口一說。王爺王妃若去國後的寢宮,沒理由不叫她跟著。 慶奴駐足時,大黃月亮起於樹梢。 夏末秋初,僻靜園子百草豐茂。 慶奴走得急了,小鹿般掠過樹呀亭的,腿腳不聽使喚,又走到王府牆外、幾個月前她看過螞蟻搬家的地方。猛聽得雕窗內呢喃之聲不絕。她比先前又高了,稍稍踮腳,瞥向簾帷微敞處,紅燭台照著半卷的蛟綃帳,那帳內,那帳內……慶奴傻眼哩,掉頭不看,努力望那秋空中的月亮。耳朵卻暗自豎將起來。 呢喃狂。 慶奴聽出來了,是娥皇! 慶奴又是驚嚇又想看,終於撐不住,跑開了,一口氣奔入僻靜園子,扶了一棵樹,對“色月”喘氣;低眉時,又將滿園秋草看作異香襲人的妖艷春花。 卻原來,端莊也妖艷…… 此後幾日,慶奴見娥皇,自己先把臉飛紅。娥皇不明就裡,難免訕訕地,臉也熱起來。主僕二人,再度授受不親;行動言語又似親近:娥皇對慶奴,真有幾分與眾不同。 眾姐妹瞧在眼裡哩,她們打趣慶奴說:你呀,你是近水樓台先得風月! 又有女孩兒擰她的眼皮說:你呀,你是身在福中未知福! 慶奴嘀咕:我有啥福? 她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燃了幾柱香,把竹夫人正式改名叫湘君,拿面頰去摩擦,呢喃道:你才有福…… 有一回,做了大半夜的綺夢,慶奴驚起,坐於床上驚呼:呢喃狂!卻發現緊摟著涼絲絲的湘君,氣得想哭,一腳踹了竹窟窿,憑“他”滾到門邊去,發誓再不理他。 不消半日,卻又摟入懷了。 唉,宮中少女情狀,竟是如此這般…… 且說娥皇。 娥皇嫁給朝思暮念的釣魚郎,貴為南唐皇室中的鄭王妃,不用說是人生第一快事,樂得半夜裡笑醒。幸福如杯子滿盈。可是宮廷不比一般豪宅,皇權顯赫,“粉色如土金如泥。”娥皇的家族光環一下子減沒了。她曾為釣魚郎的門第擔憂,如今想起來也覺好笑。真人不露相哩,一露相竟是南唐王子! 父親開玩笑說:倒是咱們的女兒釣了一條大魚。 江邊邂逅的那一幕,娥皇回味不盡。那午後的陽光,那跳躍的江面,那看似尋常的問答,那躬身向魚簍,那裊裊秋風,那蜿蜒官道……自行構成了她的極樂之境,思緒碰一碰就要眩暈。幸福的源頭竟是碰不得。娥皇碰過幾次,領教了它的厲害。暈。 大江渾闊,天高雲淡,天地間只一男一女。情愛的極樂世界,這是古往今來永恆的畫圖。幻境亦實境。或者說,幻境就是實境。人類情力之無窮,是朝著這個方向的,“自足的愛情讓世界消失。” 娥皇入宮,“動手”組建她的生活世界。世界乃是動態的世界,“世界世界著。”世界的每一刻都在延展或收縮。 娥皇攜帶著自己的天資與習性,進入鄭王府的日常狀態。她這一入,當然是舉足輕重。一潭清水被她蕩起了別樣漣漪。夫妻恩愛有目共睹。李煜是她的一卷大書呢,她剛翻了幾頁,已覺意蘊深厚,情節、細節多多。這書卷的厚度卻是叫人留連的未知數。她同樣是他的一本書。裝楨精美的書,內容豐富的書……二人互相翻閱。 情浪湧被浪翻。 男歡女愛事關重大,閱讀對方是全方位的,視覺,嗅覺,聽覺,觸覺,以至“統覺”,都得用上。 娥皇讀李煜,讀得滿心歡喜。 江邊的第一次接觸很有道理,每一個感覺的毛孔都豁然洞開。那高度凝練的瞬間是足以鋪向一生的。 情事開了頭,愛意無時休。男人女人一旦愛上,將發生許多事,多得永遠數不清。娥皇李煜又都是個“能愛”,潛力大,後勁足,情切切意綿綿奔向對方,一年年的“奔”不夠。娥皇是既歡喜,又有警惕性,王府中的小美人兒,尤其像慶奴這樣的,她留著一份心呢。慶奴小她七八歲,模樣身段怪俏,隨李煜多年了,伺候王爺頗“寫意”,未見一絲刻板而事事周到。靈動的美少女,顯然先是情動,然後才是手腳靈動。她竟然敢對王妃露出不恭順的樣子,後來才漸漸收起拗勁兒。 娥皇想:慶奴長成這模樣,和李煜的“縱容”有關吧? 鄭王府幾十口人,沒人活得忍氣吞聲,連廚子、雜役、老媽子都很自在。 娥皇在慶奴身上留了一份心,是有意拿這標致女孩兒做個試金石。慶奴十五歲後,若單論容貌身段,何嘗遜於她當年?慶奴戀著她的鄭王爺,府中幾乎盡人皆知。 閒言碎語議論說:慶奴早晚要做侍妾的。 甚至有人說:慶奴已經是個侍妾了,只等待明確身份而已。 娥皇將信將疑。慶奴日日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有時單隨李煜出宮去,卻未見二人有異常的情形。慶奴是直性子,若與李煜有事,那喜滋滋的羞怯情態如何掩飾得住? 動情的女人就是嫉妒的女人,娥皇與慶奴互相嫉妒呢。慶奴費了很大的勁才擺正自己的位置,拿青眼去瞧王妃。做王妃的,則努力消除對慶奴的猜疑。 娥皇這麼想:即使李煜和慶奴有過某些親熱光景,也是曇花一現,流星一閃。慶奴這大半年,忽然出挑得修長圓潤,或有情力催逼,卻無男女間事。李煜眼見得是拿慶奴當妹妹,怎麼可能有那種事呢? 嫉妒的女人目光細膩。慶奴唱歌,慶奴奔跑,慶奴入侍靜悄悄……娥皇動了“統覺”呢,神經末梢總動員。慶奴房內的那位竹夫人,娥皇是早有耳聞。李煜用過的東西,慶奴日日放在枕頭邊,什麼意思呢? 這一天她閒步過去,敲開慶奴的“閨門”,坐了慶奴的床沿,伸手撥那床中間的竹窟窿。慶奴頓時不開心,薄面脹成紫色。 娥皇順口說:這竹夫人…… 慶奴打斷她:這不是竹夫人。是湘君。 娥皇笑道:你可知湘君、湘夫人的故事? 慶奴答:奴婢正讀著屈平的《九歌》,有不懂之處,鄭王爺教我。 娥皇趁勢說:我能教你麼? 慶奴遲疑了,捲曲的長睫毛翻看著王妃娘娘,點點頭,噘了嘴說:娘娘什麼都懂。連字都比我寫得好…… 娥皇樂了:你的字也蠻好,你學褚遂良,有幾分神似。 慶奴也趁勢說:娘娘能不能賜我一支“點青螺”? 娥皇笑道:別說一支,三五支也行啊。 娥皇在意慶奴,慶奴在意娥皇,這是超越了她們的主僕身份的。 二人各拋各的情絲,編織著屬於自己的那張情網。又相互窺探,較著勁兒。色與色的鬥爭,卻不聞血腥味兒,不見歷代宮闈駭人聽聞的脂粉相殘。這樣的格局,誰又是那位一聲不響的締造者呢? 娥皇試探幾次後,對慶奴比較放心了。 小女孩兒情竇初開艷光四射,恰如紅花自芬芳,綠水自逶迤,可是由情到欲,還差得遠哩。 “初開”開了多久,沒人知道。青春也漫長。情竇裡溢出的東西,化作日常舉止,瀰漫了少女的朝朝暮暮。 娥皇和李煜情投意合了,心心相印了,可是從洞房花燭夜到呢喃狂,走了一段長長的探尋之路。情愛是個寶藏,慾望也有待探尋、開發,二者並不同步,有時還擰著,各晿各的調。情火和慾焰,有時燒不到一塊兒的。娥皇是在床笫間探知了李煜的往日光景:夫君和她一樣是個生手哩。由此,她觸摸到鐘隱居士的一顆禪心。禪境天寬地闊,一步步引導七尺男兒的血肉之軀,引向神清骨秀,而不是饞貓似的偷腥劫羶。 禪心加春心,加出別樣光景…… 娥皇對神龕裡的空王多了一份崇敬,對圓寂多年的文善禪師充滿感激。 她有時自念叨:大法眼文善禪師…… 認真回想起來,“呢喃狂”竟是在她生下仲寓之後。奶孩子,更多的時候奶丈夫,李煜那個貪吃相,彷彿倒退了二十年。她胖了,身子像一顆水蜜桃,咬一口汁水橫流……國後派來的老太醫卻及時干預,勸止李煜的饞嘴,為娥皇精心調製了瘦身丸子。老太醫對李煜說:須用七個月的工夫,還你一個婷婷玉立的鄭王妃。 身子緩緩瘦下,欲焰騰騰竄上。細節層出不窮,娥皇李煜幾乎夜夜驚奇哩:單說那撲楞撲楞的紅潤乳頭,竟像一對藝術品。 顛倒衣裳呢喃狂…… 怨不得慶奴要偷聽。 娥皇二十四歲,恢復了舞蹈身材,受國後之命,領導一班瑤光殿的宮娥起舞,持彩練,飄霓裳,笑領歌辭,優雅复優雅,桃花面琵琶手,“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小範圍巡迴表演,北苑西苑,澄心堂,百尺樓,綺霞閣,國主國後驚嘆不已。她還帶著舞蹈隊去了東宮,祝賀太子妃的生日,弄得李弘翼“感與慚並”。弘翼酒後竟哭泣,呼喚李煜的小名從嘉,打了幕僚的嘴巴…… 李璟聞報,“龍顏大悅”,厚賞娥皇。幾年前他於百尺樓初見娥皇,聽琴觀舞,“龍顏泛紅”,賜宮中寶器燒槽琵琶。娥皇做了李煜的妻子,他按下春心,只求偶爾一睹仙姿。過一陣他就會問國後鍾氏:娥皇在哪兒表演? 鍾氏當然知道他的隱秘心思,只不道破罷了。鍾氏命娥皇引領后宮嬪娥,原本有這層考慮。 金陵的上流社會傳娥皇美名,馮延巳韓熙載等人如何按捺得住?連二連三的找理由請入宮,還要帶上觀摩團。李璟讓這些老臣飽了兩回眼福,隨即下詔:鄭王妃不得歌舞勞累! 瑤光殿的嬪娥們散了。 娥皇卻正在興頭上呢,舞蹈之身歇不得。跳起來,唱起來,方有更多的領悟。南唐宮中多有漢唐殘譜,娥皇挑燈推敲,續上了好幾曲。而她最大的夢想,是攻破《霓裳羽衣曲》,再現那人間仙樂,那不可一世的富麗堂皇。週娥皇欲與楊玉環一爭高下! 可是國主詔令下,娥皇鬱悶了。 這一天,慶奴忽然帶著幾個王府中的女孩兒,清一色的無錫紅舞鞋、天水碧紗裙,盈盈拜倒在王妃腳下。娥皇一愣,旋即笑道:想拜我做你們的舞蹈教習吧?請起,請起。 於是,王府中專闢了練舞廳,青磚牆上鑲了幾面大銅鏡,四周一圈燭台。慶奴的腰腿原本有些功底,悟性又好,積極性又高,早練寅卯夜練三更的,還強拉姐妹們早起晚睡,儼然是個小領導。她走路也在比劃,就地轉幾圈兒,學燕子在雨中翩飛,口中還咿咿呀呀。這媚勁兒迷倒眾人,連李煜都放下書或筆,拿眼去追隨她。娥皇發現了這一幕,隱隱有些不樂呢。 她想:小慶奴也學著妖媚了。 而情愛之發端矣,原是枝節無定岔道多,縱是清純嫵媚女孩兒,屁股一扭便奔妖媚而去。所謂少女情懷,原是閃閃爍爍,一會兒風一會兒雨。越是情烈,越能閃爍。慶奴雖是青春少女,卻已戀了幾年,跟情愫打交道是行家里手了。夢境常是粉紅色,慶奴喜洋洋替下娥皇,和李煜捉對成雙。哦,那一陣疾風暴雨似的呢喃狂! 夢醒猶自回味,宛轉不肯起床。 靈動杏眼兒閉了又閉,直欲返身回夢境。 清純女孩兒的臀部更像臀部……娥皇觀察慶奴很仔細,她也是情不自禁要去觀察:觀其靜察其動。娥皇明白,慶奴是個“情憋”呢,憋出渾身上下的媚勁兒,跳舞吹笙走路吃飯,生活、藝術渾然一體。上床了,她抬抬腿,彎彎腰,翹翹蘭花指。說不定鄭王爺恰好從她的窗下過呢。美給他看,媚給他瞧……給他給他身心兒全都歸他!給不完的給,掏心掏肺的給。情烈女孩兒憋到井噴之時,眼淚它噗噗的往下掉。 唉,娥皇何嘗不懂這些。 有一天夜裡,娥皇從慶奴的未放簾子的窗下過,看見慶奴正高高舉著腿。二人目光相接,意念相觸,各自的“情目”把對方照得雪亮。也無王妃也無奴婢:少婦面對少女而已。慶奴似乎忘了收腿,一雙灼人亮眼竟貼在了玉腿旁。二人俱發怔,不知道自己想些什麼,想說什麼。 有情人狹路要相逢,只因愛上同一個人。 第二天,娥皇和慶奴照面時,對昨晚的情形隻字不提。 吃嘴唇,呢喃狂…… 兩個年齡、身份皆懸殊的女性眼中,閃爍著相同之物。 夏初,國後鍾氏由黃保儀陪著到鄭王府,適逢娥皇的舞蹈隊在練舞廳排練新曲,於是過去看了幾眼,隨口讚了慶奴幾句。 李煜說:慶奴善舞,都快要趕上娥皇了。 慶奴得了這一句,立刻熱情高漲,即興表演獨舞《採菱女》,模擬跳過小溪,身子可愛地搖晃顫動,足尖點了幾回地。國後看得入神呢,說:足尖這麼點水,有趣。 慶奴神采飛揚,娥皇卻笑得勉強。黃保儀是最善於捕捉這一類微妙情態的,對國後耳語幾句。鍾氏微微一笑。 當天晚上,鍾氏召娥皇到她的寢宮,婆媳閒聊,鍾氏順便提起慶奴,問這丫頭是不是伶俐得有點過了。 娥皇說:我倒不覺得。 鍾氏笑道:慶奴若伺候不周,叫她到我這兒來好了。 娥皇說:慶奴跟隨鄭王五年了,屋里屋外很周全,挪動慶奴,鄭王恐不習慣。 鍾氏說:你這麼大量,我也就放心了。 娥皇回府後,細思國後的“大量”二字,越發對慶奴上心了。主僕二人處得近,無人在側時,竟顯得彆扭。主僕身份悄然退場,少女少婦亮到前台。 這尊卑有序的地方,偏是人性能夠伸張,不獨是李煜營造的小氣候使然,更有南唐生活局面的背景支撐。 女子可以昂揚,北方殊難想像。 南人打不過北人,南方的生活氣息卻明顯強於北方。 娥皇與慶奴暗暗地、不自覺地鬥艷,橫豎鬥不出刀光劍影。這是為什麼呢?蓋因李煜毫不經意地罩著大局。仁慈而優雅的男人,生活趣味純正的男人,既規定“品位”,又營造著樸素的民主氣氛。這也叫鄭王府的無為而治。沒有專制、獨裁。 不用說,佳麗雲集之地,鬥艷乃是日常生活的主題。性愛與暴力只一步之遙。歷代宮闈,艷屍橫陳。女人爭寵男人奪權,上演了多少慘劇?想想漢武帝時代的“巫蠱之禍”、“堯母門事件”吧。而李煜,輕描淡寫地化解了這個血腥的窠臼、鬥殺的老套。 歷史長河亦翻血浪,血腥催生了它的對立面:佛門慈悲。從南北朝到南唐,和尚道士何止千萬,城市與山林,廟宇宮觀數不清。李煜植根於歷史情景中的佛教情懷,禪境嚮往,今日之學者當能細察…… 人類的善良天性至高無上。猶如人類的審美創造至高無上。 娥皇是善良的,慶奴也是善良的。也都是唯美的,能愛的。二艷相鬥無大礙,倒是越鬥越唯美,越鬥越能愛。 到仲夏時節,慶奴與娥皇竟互相愛起來了。 黃保儀是有心人,她把國後欲召慶奴、娥皇又如何勸止的事兒在王府中傳開了,慶奴大為感動,不禁伏枕哭了一場。娥皇只消一句話,她就得搬出鄭王府,不得近侍李煜的飲食起居。別的侍女可能會視為莫大榮幸,對她卻是災難。三天不見她的鄭王爺,她會枯萎的!花朵怎能離開陽光雨露? 慶奴感激娥皇,有事無事的往娥皇身邊蹭,伺候周詳不說,又學舞,學詩,學書法,學琵琶,學佛事。娥皇每日拜空王,總有慶奴隨侍,娥皇合掌慶奴也合掌,口中還念念有詞。 炎炎夏日多舒服,慶奴緊摟湘君睡哩,夜來得了好夢,翌日滿臉生輝;滿園子的蹦跳,忽而足尖旋轉,忽而撒腿瘋跑。連娥皇都有些納悶:這丫頭怎麼這麼樂呢? 唉,娥皇畢竟是王妃,幸福如春水流淌。擁有人間至情,且能落到實處,萬千纏綿成常態矣,真是不消細說。慶奴卻是可憐見的,戀著戀著……跑著跳著舞著唱著瘋著,實是“情憋”所至。娥皇是情道暢通,春水歡暢,而慶奴乃是不自知的不得已,情浪逼得水花四濺。那水花便是娥皇所看見的歡樂。 慾望要昇華。不昇華要生病的。 這女孩兒天生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瘋勁,藉著由衷的感激,與娥皇日益親近起來,直往娥皇身上蹭了,摟著娥皇叫了娘娘又叫姐姐,嬌媚之狀可掬。娥皇倒不煩她,洗澡換衣梳頭,憑她伺候。李煜隨父皇巡視南昌、武昌、湖州等地,往返兩個多月,慶奴轉入內屋伺候,越發的盡心,讓娥皇格外舒服。 秋夜涼了,慶奴頑皮,噘了嘴央求著,跑到娥皇的床上,要試一回那聖物般的蘇繡衾珊瑚枕。娥皇只得由她。二人躺著說話,語聲和著院子裡的梧桐雨,一聲聲滴到三更。 吹燈歇了,慶奴咬唇瞅那屋頂呢,忽然翻身緊摟娥皇,顫聲問:姐姐你告訴我,什麼是呢喃狂? 娥皇由此才掂量出,慶奴的那顆春心是多麼無奈!慶奴十六歲了。二八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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