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李煜

第2章 第二章江邊邂逅

李煜 刘小川 15031 2018-03-16
次日李煜潛出宮門,到江邊垂釣,他脫下錦袍,穿上宮外買來的布袍。內侍慶福說,這樣的穿戴能混淆市人眼目。他的坐騎也顯得普通,是慶福騎過的那匹灰馬。不帶一名隨從。 他直奔當年文善禪師帶他去的地方,那兒江面寬闊,江邊因荇藻交錯而水流緩慢,拋出魚線,守著清風,異常的舒服。身後半里地有個村莊,渴了,不妨去討杯茶飲,買口酒喝。 他帶的東西可不少,漁具,蓑笠,酒葫蘆,一支簫,一卷《唐人樂府》。他大致察看過,沒有宮中物甚的印記。球狀魚餌是他自己調製的,用了麵粉、香料。 魚餌沉入水下時,太陽升起來了。 “日出江花紅勝火……” 李煜望著水草間金黃色的浮標。水中云在動,浮標一動不動。心也不動。紅太陽照著他白皙細膩的面孔。

浮標動時心亦動。李煜輕輕一拉,手上有點沉,於是欣然發力,魚竿彎曲、彈直,一條巴掌寬的鱸魚被拉出了水面。魚在空中蹦跳,直欲躍回江心,魚鱗反射著陽光。 李煜自語:一尾清蒸鱸魚。 他把魚放進魚簍。半舊的魚簍是慶福從市井買來的。 他釣起來一條一斤多重的鯉魚,魚竿彎曲得很厲害。手感真舒服,魚的劇烈晃動宛如心兒顫動。垂釣者陶醉於這個剎那。這是民間常有的樂趣。宮中池塘垂釣,哪有這豐富的、天寬地闊的感覺?鯉魚是要放生的。還是多釣鱸魚好。讓從善也嚐嚐清蒸鱸魚的味道。 太陽攀上了頭頂,空中幾朵大白雲。停雲。雲之飄矣,云亦停。白雲易停,黑雲易散。來點兒雨也不錯,“斜風細雨不須歸。”張志和。一百多年前的那位身在仕途的“煙波釣徒”。

李煜又釣了幾條鱸魚,一條鯰魚。 老禪師是個釣魚的大行家吧?這一彎靜靜的江水,鱸魚多釣徒少。 日色向午,金黃色浮標動靜少了。幾個戴草帽的農夫模樣的精壯漢子在遠處徘徊。李煜想:他們是誰呢? 農夫身後是村莊,炊煙已升起。 江心依然是波翻浪湧,江邊的荇草直立於水中,隨波搖曳,婀娜多姿。酷似宮中那些女孩兒的蜂腰。蜂腰與翹臀…… 浮標分明未動,李煜卻“無端”迎來了一點心跳。 綺思來得突兀。 李煜自幼在婦人們的手中傳遞著,熟悉她們的各種體味,她們的笑聲,她們走路的姿勢,以及她們皺眉頭的樣子。長到五六歲以後,還有老宮人於僻室撥弄他雙腿間的那個無名之物。老宮人動作嫻熟表情認真。無名之物卻有變化,老宮人喜形於色,對另一個婦人說:有起色了!

李煜當時想:“起色”是那個有趣的、奇特的、能變化的東西的名字嗎?他脫口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兩個婦人相視而笑,一個說:“起色”二字倒也妥帖,我們做這工課,就是要你起色。不起色還了得? 兩個婦人相視大笑,牙齒舌頭一陣亂顫,止都止不住。這是李煜見過的最奇怪的笑容,數年不得其解。 後來自然是越發的起色了。看婦人、看宮女有感覺,並且,感覺不一樣。春日里,少年情竇與滿園鮮花一同綻開。夢中有桃花面,有酥臂,有豐臀玉腿……李煜的記憶中向來不缺這些個待起之色,召之即來揮之難去。色,停在心房中。或者說,心中有了色的專房。 色之既起,熠熠生輝。天地為之一變。 “起色”非同小可。起者,啟矣。啟示了多少人世間的美妙?李煜心思細,自然而然地尋思這些。惜乎聖賢書中罕見這類思緒、情狀的命名。詞語難以抵達人性之幽深。

“色”的緊要關口,“空”來照面了。這裡有母后的良苦用心麼? 對眾多的皇子來說,女色得來太容易:宮闈中到處是她們火熱的情懷與青春軀體,一點就著。少男少女,稍不留意就滾作一團了。有些皇子十一二歲便開始乾這勾當,幾年下來淘虛了身子,染疾,乃至一命嗚呼。大人們屢禁不止,因宮中機會太多。這局面的始作俑者卻是皇帝,他嬪妃一大群,即使白髮蒼蒼也要左抱右擁,怪不得他的子孫們踴躍仿效。 李煜也曾小試鋒芒,母后及時發現了,讓文善禪師帶他到廬山去讀書,與和尚作伴數月。他從廬山回金陵,已染得一身山林氣。視線投向久違的少女們,不知是少女變了呢,還是他自己變了。他欣賞而已,並無折花之念。 這兩三年,他出落得神清氣爽。看鮮花是鮮花,望佛陀是佛陀。他在色與空的連接點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寫字畫畫的時候,指間腕底似乎也有“色”的流動。撫琴更不用說了。觀燈賞月皆情事…… 泛色。 色的地盤和空的領域一樣大麼? 十八歲的李重光,生命是如此飽滿,不管走到哪兒,隨身攜帶著很多問題。包括命運的極端形態:哥哥弘翼總是想要弄死他。 溫柔富貴鄉的男孩兒,也在烈火中錘煉著。 午後,李煜坐到一塊石頭上。他灌了幾口酒,將酒葫蘆放在腳邊。他望著波光閃爍的茫茫江面。 野地垂釣妙不可言。心里天寬地闊的。吃酒抓肉的感覺爽極了。 禪境真好,慧眼一開天地寬,諸般美妙呈現。而對一個佛門的俗家弟子來說,尚有各種世俗的樂趣。美食,美服,美色…… 無執通隨心,隨心即自由。 人人都有佛性。弘翼的佛性卻在哪兒呢?還有江北的那些長年躍馬揮戈的征服者嗜血者,他們的佛性又在哪兒?

菩提即煩惱。李煜亦憂鬱。玉是生輝之玉,也是煩惱之玉。 老禪師彷彿在雲中看他,憐愛他。那一年的桃花時節,一老一少扁舟垂釣的情景歷歷在目。 手執魚竿的年輕人站起身來,口占一首《漁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李煜興起,正凝神尋思第二首,身後十步之遙卻響起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好詞,好詞,張志和的《漁父》讓你翻出了新意。 李煜驚回首,看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笑盈盈立於陽光下。不遠處的官道上停著她的漂亮馬車,僕人和車夫膀大腰圓,目光沉穩,一望而知是她的侍衛。 而在稍遠處,那幾個戴草帽扛鋤頭的精壯農夫在觀望。 李煜暗忖:如果這些人是弘翼的手下……

那陌生女子純潔的笑容使他打消了疑慮。 事實上,二人面對面時都吃了一驚,都被對方的儀容鎮住了,視線倏然相交,一時挪不動。笑容趨於凝固,讓位給剎那間襲來的某種東西。電。 李煜見過多少漂亮女子?可是這一位,竟然令南唐諸宮所有的粉黛黯然失色。哦,她的雙頰泛紅了,她的長睫毛黑眼睛撲閃著嬌羞。午後的陽光與八月的秋風勾勒她的體形,“天水碧紗”織成的裙子隨風輕飄。 陌生女子掩飾不住的嬌羞,則把她所受到的震撼和盤托出。 四目挪不開。空氣中似乎有響聲。 她垂了眼瞼,瞥向他的簫和書卷。又望一眼他的看上去普通的良駒,目光停在那浸泡在水中的半舊的魚簍上。 她不大自然地朝魚簍走過去,一面顫聲說:你釣的魚真不少啊。鱸魚!

李煜張口卻無聲,咽喉部好像有異物。 漂亮的陌生女子衝著半簍魚搖頭:可憐的魚,可是又好吃。 李煜這才擺脫了“執”的局面,笑道:姑娘若喜歡,我就賣給你,省得我馱到坊市叫賣。 陌生女子望他時,臉又紅了。也許她暗忖:多麼明亮的笑容,卻如同這秋空,掠過一絲灰色的雲影。 她勉強笑道:你是個賣魚郎麼? 李煜說:不像嗎? 她搖頭,笑得比較自然了。她拿起《唐人樂府》,翻了幾頁說:貞元年間的抄本,褚遂良的書風……這本書值得滿船好魚。 李煜說:祖傳的東西我也不懂。我這人沒出息,靠釣魚維持生計。 她莞爾,櫻唇微啟:我只聽說過打漁維持生計。 李煜嘆息:去年還有一條打漁船,有魚網…… 話未說完他自己先笑了。他從未說謊的,卻無師自通說了一回。

陌生女子注視他,說:你釣魚維持生計,還守著祖傳的寶物。這魚我買了,一千錢夠么? 李煜瞧瞧她系在手腕上的精緻荷包,遲疑了一下說:姑娘施捨,不才銘記。 她細眉往上一挑:你剛才隨口吟出的小詞,不讓晚唐張志和。 李煜受她鼓勵,略一沉思,第二首《漁父》向江面鋪開。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盈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陌生女子驚喜莫名,叫道:太好了!有禪宗意境,更有人間煙火!二者相連絲絲入扣。我要譜成曲子,傳遍金陵城。 李煜說:隨口胡謅而已。 女子笑道:你這話可不夠謙遜。隨口胡謅都這樣,若用心填詞,豈不是要冠絕古今? 她又說:只一點我不大明白,眼下已是秋季,你卻吟詠春日垂釣的情形。

李煜說:幾年前我到這兒釣魚的時候,正是煙花三月。當時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她問:也是隻身前來? 李煜說:一位可敬的老禪師帶我來的。 她點頭:噢,一位老禪師…… 陌生女子別過李煜,朝官道上的馬車走去。步態依然呈報著羞澀,陽光下藏不住的。僕人和車夫垂手侍立,可知她門第不俗。李煜本想問她芳名,又擔心唐突了她。 有簾帷的馬車遠去了。 李煜在江邊立盡斜陽。那幾個農夫模樣的漢子在原地徘徊,不時朝他張望。李煜知道了,他們是從善安排的宮中武士。也許從善躲在暗處指揮呢…… 落日圓圓的下去,月亮彎彎的上來。江北煙樹迷離,依稀傳來狗吠聲。 李煜下午不復釣魚,魚簍沒了,釣上來也無處擱。他盤腿坐於石頭上,傾聽江聲與心跳。他本無意回味,她卻不請自來……江水讓夕陽染紅了,又被月色漂白,紅與白都是屬於她的顏色。哦,那步態!睜眼閉眼是她,乾坤為之倒轉。 心跳蓋過了江聲。這可蹊蹺。 綿綿情思如江水,一彎新月照幽人。李煜對自己的反應一再驚奇:他身上潛伏著的那股力量竟如此之大。稀世之美照面,禪心避退三舍。 禪心並不能化解春心麼?宮闈深處的那些女性妖嬈,原來滯留於他的靈肉之中。禪宗的廣闊天地,原來亦通向茫茫情海。 做俗家弟子真好。 哦,她先前是這麼說的:隨口胡謅都這樣…… 發音真舒服,語態乃是情態。步態亦然。 李煜迎風吹簫:《蓬萊三弄》。綺思纏綿的簫聲直送石頭城。 他相信,她能聽見的。 秋空如洗,南唐王子打馬回金陵。身後那幾條精壯漢子不知何時也騎上了馬,暮色中影影綽綽地跟隨著。 南唐金陵分外城內城,皇城巍峨,有馳名江南江北的百尺樓,綺霞閣。王公大臣的豪華府第緊挨著宮牆。 大司徒周宗的宅院,有女名周娥皇。 娥皇生長在豪門,卻對錦衣玉食興趣有限。三歲聽琵琶,竟能入神。一年四季,家中有各式聚會,佳餚名點使人饞,娥皇嚐一口便跑開了。樂工演奏處,總有她的小身影和靈動的大眼睛。七歲,正式拜名師學琵琶。家伎們隨她的琵琶聲起舞,她對舞蹈又感興趣了。小女孩兒舞長袖,眾人讚嘆。 雕樑畫棟芳菲園,娥皇在四季不敗的鮮花中生長。 父母欣然注視她。 家中有個老僕人臥病在床,少女娥皇親伺湯藥,每日鑽進他那低矮的柴房。老僕是越州人,記得許多水鄉小調,撐了病體也要唱給娥皇聽。管家對這事兒有意見,找時機向主人匯報了,司徒大人說:娥皇向善,甚好。 後來老僕死,娥皇大哭一場。司徒周宗吩咐管家厚殮,對老僕遺孀厚加撫卹。並說,日後下人病歿,皆依此例。 園子裡有死去的小鳥,娥皇是要親手刨坑埋葬的。玉指插到泥土裡去。 日復一日,娥皇在園子里長大了,白皙,高挑,皮膚細嫩,五官精緻,胖瘦適度。她可不知道自己美到什麼程度。受人讚嘆她也習慣了。漂亮是什麼意思呢?都說她鼻子眼睛好看,耳朵卻又如何?對五官要一視同仁……她走路像舞蹈,夢裡也唱歌。她收集了好多唐人樂譜,挑燈研究,一對深思的眸子映照燭火。凡不懂處,她請教樂人。父親還從宮中請來高明的樂工指點娥皇,花重金買下孤本樂譜。 娥皇十八歲了。 娥皇十九歲了。 閨中女兒的情絲有如秦淮河畔的柳絲。府中上上下下都在議論:娥皇何時出閨呢?金陵成千上萬的富家子,誰有福份消受她?有老媽子悄聲問娥皇,娥皇說:家裡多好,我才不想出去呢。 可她早晨起床對鏡發楞:夜來做綺夢,染得簾帷一片粉紅。黃昏裡她獨自漫步,長時間俏立於晚風中。老媽子最敏感這個了,說:娥皇有了心事! 心事飄出去又彈回來,寸寸蹭著肌膚。十七歲的心事,十九歲的心事…… 老媽子終於忍不住對人嘀咕:翻過二十歲便是老姑娘! 父母似乎不急於將娥皇嫁出去。 娥皇喜歡秋遊,帶幾個隨從走遠郊。她扮作小生模樣,騎白馬穿城而過,揮鞭馳騁官道,揚起一路輕塵。市井女子紛紛猜測:誰家少年這麼俊?娥皇以女兒裝出遊,要坐軺馬、遮簾子的。老媽子千叮萬囑:城中切不可打簾子,傾城之貌萬萬露不得。世上劫匪有兩種,一劫財二劫色…… 出得城門自由了。 天高雲淡。楓葉流丹。 娥皇在蜿蜒的沙路上瘋跑,芳心噗噗跳。可是芳心掏給誰呢?芳心如同小鳥,心房是它的窩巢,它有了翅膀能翩飛,卻不得一展羽毛。 唉,天下多少女子,俏也好醜也罷,誰不是係於一個情字? 情之發端矣,如長江之發源,流出萬千江河湖汊,繪就無數的“情圖”。其間的阻滯、迂迴、暢流,誰在埋頭做研究? 娥皇的這個情字又不比尋常。是的,她成長的每一個細節都堪稱完美。十九年的毫不經意的孕育,情如稀世之珠。 江邊那個布袍釣魚郎…… 那一天的下午娥皇輕快地回家,忽然轉覺惆悵:情絲像魚線一樣拋出去了,卻發現魚鉤上空空如也。金陵城幾十萬人呢,叫她哪裡去尋? 娥皇本不知男女邂逅為何物。當時在大江之畔只知說話了,說一句想說十句呢。她是陌生女子,他是陌生漢子,居然一見面就你一句我一句的,這可令人費解。很奇怪。她買下了他釣的魚,連魚簍都帶走了。她是南唐國大司徒的女兒,據說擁有傾城之貌,不可能由著性子待在江邊問東問西。她走了,馬車輕搖,心也在搖。遠遠地回頭瞅那釣魚郎,哦,那才叫玉樹臨風:江風捲起他的做工考究的細麻布袍。一路上她自言自語,自己對自己說著悄悄話…… 回家她的紅唇還在動,老媽子緊張地研究她的表情哩。吃晚飯她撬了兩口,放下筷子走開了,在園子裡靠著一棵桂樹呆望月亮。彎月如鉤,鉤出的全是江邊的畫面。 惆悵來了。 情思。情絲。未曾經歷過情事的少女,沒有一點經驗。當時也未曾想,別後如何去尋他。而尋思他的言談笑貌,他的簫,他的書,他的馬,娥皇幾乎能肯定: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 尋思半天惆悵依舊。金陵富人密如櫛。 第二天她換了男裝,騎馬出北城直奔江邊,唯見萬頃波浪。 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江邊撲了空,娥皇又在皇城邊逡巡,留意每一扇朱漆大門。她對自己的行為都感到好笑了:江邊跟人家說了幾句話,就忘不了,就四處找……即使碰上了又能怎樣呢?她敢學那崔鶯鶯私定終身麼? 娥皇“通書史”,也愛看閒書。閨中女兒看閒書,唐朝就很普遍了,南唐風氣更甚。 《李娃傳》、、《長恨歌傳奇》……街市上有售,各種各樣的抄本。娥皇自己也抄書,一年總有兩三本,多年累積下來有半人高了,整齊的蠅頭小楷,偶有行楷。父親誇她的字“媚中見骨”。她學過褚遂良,也學過柳公權。 白香山的幽怨情詩《井底引銀瓶》,娥皇不知抄過多少遍了。 “妾弄青梅倚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逢,一見知君即斷腸……” 幾天前娥皇也是一見知君麼?君騎灰馬傍大江…… 男女本是素不相識,卻能夠一見相知。見過一面之後,憶他千迴百回,這太奇怪了,這就叫不可思議! 這些天娥皇一念接一念的,晨念午念黃昏念,念念有個釣魚郎。 看來門第是匹配的,他佯裝布衣漢子,倒表明家境不俗。哈,他裝得不夠像!不過門第差一點也無所謂,父親不會計較。當然,娥皇也不會去考慮張生或元稹式的男子,貧寒而輕薄,徒有其表。養尊處優的女孩子嫁入詩書仕宦之家,叫做門當戶對。 這是生活的常態。 娥皇陷入痴迷了,一線希望勾起無限憧憬。十九歲了,委實怨她不得。春心一旦亮相,就要翻波湧浪。清純,端莊,嫻靜,卻原來孕育著火熱的情懷。也許端莊嫻靜的女孩兒更能燃燒哩。 情火由來燒不盡,不須春風吹又生! 娥皇依稀記得,母親曾對父親說:咱們的女兒天生麗質…… 重陽佳節快到了,一場秋雨洗淨了秋空,滿園菊花鬥鮮爭亮。娥皇專心乾一件事:將釣魚郎的兩首《漁父》譜寫成曲子辭。 “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她的旋律要配上他的詞句。二者妙合,流傳市井。他、他會聽到的,他將循歌訪問,輾轉託人敲響司徒之家的朱門。 娥皇心中有旋律,繞籬倚石自沉音。筆端蘊秀,口角噙香,亦能抬手叩問禪境。恰好去年她抄過一卷《六祖壇經》。莫非其間有因緣? 這天傍晚,父親從朝中歸來,讓母親對娥皇講了一件要緊事:近日皇上與皇后娘娘將在瑤光殿賞菊,詔令部分命婦隨賞,玉制名冊上有娥皇。春秋兩季,宮中常有類似的活動,或祭祀,或遊玩,或行佛事。娥皇未曾入宮,自是有期盼。母親暗示說,列入玉制名冊不易,因宮中的名冊分了好幾種呢。娥皇要把握好機會。 什麼樣的機會呢?娥皇不大懂,母親又不明說。 娥皇是有教養的女孩兒,她不問的。母親不明說,自有不明說的道理。即使是母女之間,有些事只能暗示。 娥皇忙起來了,選衣飾,定髮型,挑歌舞和琵琶演奏的曲子。她曾自創“雲高髻”,用了漢宮李夫人的玉搔頭、唐宮楊玉環的金步搖,高髻半聳,配她的臉型與身材,十分惹眼,轉動照人。去年除夕她亮了一回相,百餘雙眼睛全被她照亮了。她五官俏身段也俏。好像有什麼書上說過,五官佈局好,通常身段也勻稱。反之則未必:有不少魔鬼身材卻是面孔一般,甚或長得叫人難為情……娥皇的削肩、蜂腰、圓臀、長腿,與她的俏臉相映生輝。俏臉之俏,是要流佈到身段的。而身段之俏,又要反射到五官,如此良性循環,通體流光溢彩。這已經了不得了,卻還有一件寶貝貫穿這一切,那是叫做典雅的氣質。 到了入宮的前一夜,娥皇萬事齊備只等登場。母親看過了她的“彩排”,含笑稱是,但未多說什麼,只囑咐她早睡,翌日早起理盛妝。 娥皇在沉香木桶中洗了梅花浴,用的是年初埋入地下的臘梅雪水。明晨起床,再入浴,身子便有幽香,幾個時辰不散。她上床熄燈,閉眼好一會兒,聽見自己在嘆息。 窗外懸著半輪月。君騎灰馬傍大江…… 宮廷畫師衛賢按李煜的《漁父》作《春江釣叟圖》,李煜看了很滿意,將詞句題寫在畫上。這衛賢是長安人,官居內供奉,號稱金陵丹青第一。他這幅畫作,將春江、春意、春情傾瀉到長卷中。煙波釣徒臨江獨釣,與世無爭。李煜將這幅長卷呈送父皇,是希望哥哥弘翼能看到它,明白他的心志。他志在江湖,而不是志在廟堂,此心昭如日月。他是佛門的俗家弟子,號鐘山隱士、蓮峰居士。他向佛,向空,向善,也向美。佛光普照,美感橫呈,二者於他緣分不淺。自幼便這樣了。若問平生志向?只在禪境美境。東宮龍椅之類,於他如浮雲。和他美妙而豐富的世界相比,區區三尺龍椅算什麼呢?坐龍椅多累,整天忙著盤算,御筆揮個不停。父皇也曾擴張版圖,打荊楚,滅閩國,結果又如何呢?錦秀江南平添了多少墳頭?百姓嗚咽,父皇染疾,太太哥哥竟迷了本性,屠刀一舉再難放下,頻頻揮向骨肉兄弟……唉,真是的。萬里江山何足道?以禪宗觀之,亦不過宇宙間一微塵耳。人性俱有佛性,本是天高雲淡,卻為何執著於殺性? 天道有常。江南江北,終有佛性廣被之日…… 五代十國打了幾十年,毀滅了無數生靈,催生了李煜式的和平思想。 就人類歷史而言,戰爭與厭惡戰爭,殺性與痛恨殺性,從來就是兩股巨大的潮流。而後者從未在歷史的境域中退場。文明因之而延續,人類因之而異於禽獸。墨子、莊子、曹植、陶潛、杜甫、李煜……這是一個古代中國人道主義者的顯赫名錄。 佛教寫下的是一部慈悲史。不同的教派之間,沒有大規模的宗教戰爭。 李煜之向善,為何要受到學者們不厭其煩的責備呢? 若以成敗論英雄,哪裡還有人性崇高的價值可言? 這一年的秋天,十八歲的李煜收穫了釣徒與情郎的雙重角色。釣徒意味多多,情郎風光無限。誰的情郎呢?不知道。江邊那個俏女郎……轉眼已是九月天,李煜卻不能忘懷。這使他吃驚不小:男女邂逅竟然有這麼大的魔力!情愫這種東西,原來深藏在他的血液中。文善禪師當年說他:“天資好,又生得漂亮,感受周遭事物遠勝於常人。”大師深知他的天性,無意誘他遁入空門。大師想做的,無非是在他的美目之上覆蓋一雙慧眼。他天生一目重瞳,像佛陀拋出的暗示。 禪境何其廣闊,情心似猶過之。陌生女郎佔據了他的意念,低頭是她抬眼是她。她究竟憑藉著什麼呢?看來無非是:一笑語一舉歩一轉身……尋常嗎?卻又如此神奇。她臉上的一抹嬌羞居然染得山林皆醉。莫非情心也稱禪境? 挺拔的李煜,剛勁的李煜,在這個秋天裡綺思綿綿。大師給他的那雙慧眼又使他反觀綺思。不過,大師亦知綺思麼?李煜一念及此,抿嘴笑笑。大師早年亦俗人,男女綺念不免。及至飄然入禪境,綺思頓消或漸消。不過,大師那點綺念,斷斷不如此間的李煜。 男歡女愛立境高。說不盡,無窮好。 風流二字當細察,切切不可一語帶過。多少人生之情態、生存之細節在其中。唐圭璋先生給李煜下斷語:風流糊塗天子。此語謬矣,謬矣。 這個神奇的秋天為李煜敞開了無限的風流。纏綿綺思亦見佛性。或者說,七彩綺思有佛性之無色光環。 想想那位白香山吧。香山居士亦諳情事:“暗想玉容何所似?梨花一枝春帶雨。”傳神的句子由何而來?端賴一顆蓬勃春心! 春心這勢頭,直欲鋪遍一年四季。 唉,情思也霸道。 李煜憑它霸道。自由之身逍遙。禪宗教人無執,無執便是自由。 瑤光殿的宮女們以八個字形容李煜:神清氣爽,玉樹臨風。 神清氣爽卻有來歷。李煜亦知欲。慾望之花卻開成了心靈之花,這轉折也自然。根正苗紅,即使肉慾也能長出靈光四射的碩果。 陌生女郎的俏麗姿容風流體態……李煜時時想她,時時心跳而已。心跳是唯一的生理反應。 情、欲有個分界線。情思敞開一個世界,天地都變了。慾望是朝著肉身的收縮。情慾相連亦可分。而人之為人,分是具有決定性的。一切愛情的奇觀,均是“分”的結果。 像這樣的中國文化的源頭,綺思已是思無邪:“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思若有邪,美景趨於消隱;思若邪得厲害,美景蕩然無存。一條發情的狗哪裡懂得蒹葭蒼蒼…… 李煜派人出宮打聽,坊間是否有《漁父》的歌曲流傳,打聽的結果令他失望。他想:不可能傳得這麼快的。 《春江釣叟圖》的若干摹本掛在金陵城中幾處有名的墨莊,也未有特殊人物的光顧。以他的身份和處境,又不可能上街閒逛。她是誰家女郎呢?她訂婚了麼?如果已經訂了婚,那麼她對婚約滿意麼? 南唐的婚俗,比盛唐更開放。男女違背婚約的事情屢見不鮮。父母對兒女的婚事作主,卻往往不能一手遮天。閨中女兒也能活出軒昂:她的喜歡與否,不是無關緊要的。 南唐愛情比較多。 這當然與江南風俗有關,與南唐君主的倡導有關。中主李璟和他的大臣們都是懂生活的,修養好,情趣多。宮中府中,高牆深院,固然是笙歌曼舞讓人羨慕,民間的生活卻也是花樣繁多。各式節日,從年初要過到年尾的。上元節,上巳節,端午女兒節,中秋賞月,重陽登高,冬至踏雪,除夕守歲……女人們的身影活躍於郊野和街巷。如此景觀,北方諸國罕見。 李煜這麼想:如果她是仕宦人家的女兒,如果她尚未許配與人,那麼,他和她之間就有可能。 但凡想到這種可能性,李煜的心就砰砰跳了。 他和她一旦……哦,那如何得了! 僅憑江邊的幾句含蓄的對話,他和她已然朝夕神交矣。 她對他,亦如他對她麼? 答案似乎明擺著。男女情力相當。雙方的魅力都是不可抗拒,而這魅力的釋放只在一剎那。陰陽遇合,真乃人間奇蹟:沒有比這更美妙的東西了。陌生女郎舉步嬌羞,李煜從中讀到了自己的魅力。他能確認這個。 他和她是這種情形:情之生也漫長,情之相吸自是非同小可。猶如兩塊大磁鐵。大磁鐵不照面則已,一照面定然奔對方而去,牢牢地相吸。 權杖,禪杖,看來都不及男女情懷。 對十八歲的李煜來說,這何嘗不是一種頓悟? 臨近重陽節的這一天午後,悟情的男人在宮中漫步,滿園秋花為他盛開。宮女們穿梭著,鶯啼燕語,面如冠玉的王子隨口滾珠拋玉: 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有宮女聽到了,迅速傳開去。她們猜測:六王子這是寫自己呢,還是寫她們? 一個名叫慶奴的小侍女,只有十二歲,生得玲瓏,眼見是個美人胚子,又極活潑,口齒伶俐,粗通文墨。李煜視她如同胞小妹妹,叫她隨侍左右。這慶奴也淘氣,泛眼不見人影了。遠處的百尺樓隱隱約約有笙歌傳來。 百尺樓在瑤光殿和澄心堂之間。中主李璟退朝時,通常乘輦到瑤光殿,與國後鍾氏一同用膳。鍾氏年近四十,儼然中年美婦,主持后宮十分得體。李璟敬重這位當初的皇后,現在的國後,每月總有幾日留宿瑤光殿。國主與國後同輦、同膳、同室,在宮中傳為美談。歷代皇后皇妃,一般未滿三十歲就靠邊站了,她們不得不以另一種方式釋放生命的能量:后宮弄權,向新受寵的妃子發動進攻。失意的皇后類似得意的太監。這兩種人俱是用心專一而身子閒置。皇后更痛苦,因她慾望在。 鍾氏破了這格局,對李煜的未來是個指引。 李煜這會兒朝百尺樓走去。園子很大,橫穿瑤光殿須大半個時辰。午後靜悄悄。池中有殘荷,立著一隻翠鳥。 秋日的午後,與夏日的午後有不同。不只是景色不同,“統覺”也殊異。秋日午後的陽光彷彿有某種特殊的氣味兒。 而此刻李煜嗅到的,是秋陽中的情味兒。 一棵高高的銀杏樹上有大鳥飛翔。李煜望望有太陽的天空。 情思接上了靜悄悄…… 慶奴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朝李煜這邊瘋跑,繡花鞋磨擦著青石板。她站定,捋捋裙子,擦了一把汗說:鄭王爺你躲那兒去了?害我找半天。 李煜笑道:你跑去玩兒了,倒來怪我。 慶奴說:我敢擅自去玩兒嗎? 李煜說:只要好玩,你儘管玩去。別誤大事就行。 慶奴啟齒笑道:正好有一件大事。國後吩咐,明日不去鐘山過重陽節了,先在園子裡賞菊花,然後與國主同登百尺樓。 李煜奇道:這事昨天就講過了。 慶奴眨著一雙眼睛。 李煜伸手點著她的頭說:國後今日另有吩咐吧? 慶奴捏住李煜的手,忍不住讚歎:鄭王爺的手真好看。 李煜笑道:你才好看呢。快傳國後懿旨。 慶奴偏了腦袋說:一句話可以分成幾次說的。國後的懿旨有兩層意思,一是明天百尺樓上的筵席,鄭王爺務必要參加;二是遊園子的時候,王爺想來就來,想不來就不來。 李煜點頭道:慶奴淘氣的時候是小孩子,講起話來有板有眼。 慶奴說:慶奴進宮都快兩年了。伺候鄭王爺,還能不長進啊? 李煜說:長進就好。今天寫字了嗎? 慶奴屈指一算,表情認真地說:今天寫了一首杜詩,加上題跋八十七個字。另外呢,我昨晚繡了一張手帕,有云彩和大雁。 李煜笑道:慶奴的題跋,我倒想看看。 慶奴又比劃手指,噘嘴道:八十七個字呢,可把慶奴累壞了。 李煜注意到,慶奴的幾根手指頭跟水蔥兒似的。 有一回,李煜與客論書法,盛讚杜甫“硬瘦”的書風,並向客人出示珍藏的杜甫墨寶:《秋興八首》中的一首。慶奴也聽得入迷了,直愣愣看那墨寶,右手食指不停地劃。 慶奴寫字、繡花俱有悟性,侍女們羨慕得緊。慶奴近侍李煜,端茶倒水鋪床疊被的,多少侍女在瞧著。然而慶奴做事出了差錯,李煜並不責怪她。她自己跟自己惱,李煜倒去哄她。年齡稍大的宮女說,鄭王幼年還鬧過幾回蠻脾氣,漸漸大起來,竟對誰都和藹可親。 其實慶奴近侍李煜,有國後鍾氏的一層考慮:李煜生得太好,舉止風度尤佳,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靠近他,難免生出情愫來,控制不住的。 另有幾個近身小侍女,皆通文墨,能絲竹,會丹青。李煜的住處距母后的寢宮不太遠,稱偏殿,權作鄭王府,幾進大院兩座小樓,墨香花香脂粉香。侍女和侍女有競爭。或長期跟隨李煜,將來做他的偏房也未可知;或在后宮選為才人、美人、保儀、昭儀、貴妃之類。也有嫁出去的,有在宮中的淨德庵落髮為尼的。南唐崇尚佛教,各地僧尼衣食無憂。 國后宮中的黃保儀,喬美人,常到李煜這邊走動。黃保儀曾得李璟的寵愛,是個爽快女人,對書畫典籍很有鑑賞力。她和李煜言語投機,一聊半天。喬美人二十多歲了,卻與李煜身邊的小女孩兒嬉戲,打鬧,追逐。喬美人有觀察侍女的職責,表面上不露痕跡。 黃保儀、喬美人都看好慶奴,於是眾女孩兒議論說:慶奴是跟定李煜了。 她們有時在背後對李煜直呼其名。這兩個字叫著舒服。李煜佯作不知。 這會兒李煜想:百尺樓的笙歌是為重陽節慶準備的。 李煜眺望著百尺樓的幾重飛簷。鑲入藍天白雲的玉樓有飛升之勢。 旁邊的慶奴也拿眼去望百尺樓。 次日一早李煜去后宮給母后請了安,略坐了一會兒便回,摘王冠,脫錦袍,換了細麻布袍,打馬出城去了鐘山蓮峰。金陵人重陽登高多去鐘山,李煜隻身匹馬,專往人多處轉悠,穿梭於遍布山道、山崗的香車寶馬。富人鬥闊,平民爭歡,小販競賣,兒童瘋玩,蓮峰寺的香火好生旺盛。寺中的幾個和尚認得李煜,所以李煜繞開寺廟,只在高處向廟中看了幾眼。心裡有個人影,目光搜索的範圍很小。李煜此行目標明確。早晨醒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去鐘山,莫非冥冥中有人指引?秋天的太陽照著三三五五的春花般的容顏,李煜雖是尋常穿戴,卻已惹得她們注目連連。風是自由的風,包括她們的眼風。有女人還故意在山坡上迎風俏立,顯身段亮乳溝似的,李煜暗暗有些吃驚呢。宮中只聽說金陵女子嫵媚多情而又大膽潑辣,不與她們照面,如何看得端詳? 幸福的社會生活,女子的昂揚與多姿是標誌之一。江南山水偏於陰柔,陰柔正是女子本色。史家有此一說:盛唐女人不及南唐。想那繁華冠天下的長安城,若再延續二三百年,恐怕粗獷的西北漢子也會柔情似水。 李煜從一個山坡走到另一個山坡。 南唐王子東走西瞧…… 眼看過了正午,那人影還在心裡,林下與坡上,乃是不相干的桃花面。她們五官好也罷,身段俏也罷,和她一比都黯淡了:五官只不過是五官,身段呢也僅僅是身段。缺了神韻。李重光何等的眼力?看神韻就像看五官,觀氣質直如瞧身段。修養是什麼東西?修養就是能直觀無形之物並使之有形化。 李煜坐地吃了兩塊糯米糕,喝下一碗粥。小販又向他兜售珍珠墜子、香木念珠,他看了看,放下了。俗物也有高下,那隻半舊的魚簍就不錯。魚簍帶出她提了裙裾躬身探頭的模樣。 他忽生一念:她在何處尋他呢? 舉目巡視之後,又生一念:也許她早把他忘了呢。 李煜有點緊張。 這使他回思八月那一天在江邊垂釣的情形,希望能夠重新確認。他確認了,鬆了一口氣。可是她為何不現身呢?重陽節是個好機會,他不錯過,似乎她也不該錯過。 年輕的王子痴望周遭。有些登高客已經吆喝著下山了。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他是王子,婚姻由父皇作主。不過找到她總還有辦法,父母向來尊重他。找不到,一切都無從談起…… 李煜騎馬回宮,有點洩氣的樣子。日頭已偏西,母后正帶著眾多嬪妃、命婦賞秋菊,慢慢朝百尺樓走。慶奴報告說,命婦中有一位大司徒的女兒,梳著雲高髻,飾了鬢朵妝,纖裳緊束,舉步飄逸,眾人稱讚不已。 李煜笑道:你懂得飄逸二字麼? 慶奴說:我是不大懂,國後是這麼講的。 李煜說:既然國後都這麼講,她可能真有幾分飄逸。 慶奴搖頭,很認真地說:不是幾分,是十分。 李煜樂了:嗬,十分飄逸!看來是一位仙女。 慶奴略一頓足,噘嘴說:鄭王爺諷刺慶奴。 這小女孩兒,頓足噘嘴的模樣怪俏。喬美人曾以此打趣過她,她越發頓得好看了。卻又符合她的性格,抬腿落腳自然,不做作。 慶奴伺候李煜換了裝束,吩咐了宮車。李煜說,不需宮車,走著過去。慶奴吐吐舌頭:那還不走到太陽落山啊。 李煜拍她的腦袋說:太陽落山,正好登高遠眺。 李煜喜歡在園子裡閒遊,冬雪夏陽,春花秋月。從不刻意看花,於是處處有鮮花。慶奴揣摩:或許跟禪境相關呢。她也學著焚高香拜空王。李煜鼓勵說:三載拜空王,心思自芬芳。慶奴喜不自勝,說:心思也能透出芬芳啊?拜上五年十年又怎樣?李煜笑答:還是芬芳。 此刻,主僕二人,繞假山,過池水,穿亭榭,掠秋花,悠悠晃晃朝著百尺樓。李煜時時走神,把慶奴給忘了。這情形常有,慶奴也習慣了。李煜是個心思飽滿的男人,平時話卻不多。 慶奴崇拜他,模仿這風度。 百尺樓近了。一大群衣飾鮮亮的女人在樓前逗留。國後伸手指點著什麼,從善在她身邊。不見李弘翼。少頃,一輛輦車幾輛宮車從澄心堂那邊迤邐過來,南唐國主李璟駕到,弘翼夫婦和幾個近臣跟隨鸞駕,近臣是徐鉉,馮延巳,韓熙載。 大臣馮延巳、韓熙載都是一大把年紀了,翰林學士徐鉉走在後面,他發現了百步開外的李煜,點頭示意。弘翼也看見了李煜,面無表情。 鍾氏率嬪妃命婦向李璟盈盈一拜。這種輕鬆的場合,向來免行大禮。 李璟剛過四十歲,夕陽照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國事紛擾,澄心堂耗去他的大量精力。而當年他是寫過“西風愁起綠波間……小樓吹徹玉笙寒”的。 有個雲髻高聳、鬢朵微顫的體形修長的女子站在國主面前,慶奴忙道:大司徒的女兒!叫娥、娥、娥…… 李煜笑了:曲頸向天歌。 慶奴也噗哧一聲笑出來。 那盛妝女子背朝李煜。李煜想:背影蠻好,面容想來也不錯。不過他對她興趣有限,宮外的命婦他見過幾次了,母后曾問他,可有中意之人?他不置可否。 而父皇是享有傳統特權的。看得出來,他對那盛妝女子很感興趣,問這問那的,“龍顏泛紅。” 李煜心在別處。再一層,弘翼的冷漠令他不愉快。弘冀看《春江獨釣圖》,多半又看偏了。不止弘翼看,東宮的好多雙眼睛在研究呢。 李煜走到金碧輝煌的大樓前,見過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幾位大臣。忽然感到肩背一熱:有目光從側後直射而來。 李煜轉身,看見了娥皇——那朝思暮念的、陌生又熟悉的女郎。他近乎本能地鬆了一口氣:終於找到了。 她也是。瞬間的表情變化,訴說了許許多多。紅唇卻是啟不開。眼睛格外明亮。含笑意,含緊張。 經過了一個月,視線再度交織。 國主國後安在?百尺樓退到天邊。 高貴典雅的娥皇“幾失態”,情魔突如其來,叫她承受不住。宛如波平如鏡的水面,忽掀巨浪,排山倒海,人,要窒息的。 鍾氏反應快,瞥他二人一眼說:你倆認識啊? 娥皇艱難地點點頭。還是說不出話。鍾氏微微一笑。 李璟有些不明白,只嗅到空氣中無端襲來了一股情味兒。他也弄不清,這情味兒是否與他有關。四十歲的國主,男歡女悅經歷太多,尚有此等濃情否? 李璟率先登樓,過第三層,便讓內侍扶了,微微喘息。那弘翼健步而上,彷彿跟他父親比體力。李煜轉憂鬱。 按宮廷的規矩,命婦們稍後登樓,李煜回望時,不見娥皇的身影。 百尺樓上,佔地數十里的皇城盡收眼底,宮殿巍峨,園林如畫。秋空如洗。遠眺山脈與大江,那有名的兩山之間的的採石磯似乎隱隱可見。採石磯是長江最狹處,南唐重兵布防。江北即是柴榮的後周,後來的北宋疆域。 長江天塹護著金陵王氣。 李璟與臣下議論國事,李煜在七步開外“隔柱而聽”。父皇的江山,他何嘗不關心?只不參與議論。父皇若問以國事,弘翼要起疑心。 命婦們上樓來了。佩飾、裙裾一陣響動。她們多為少女,也有少婦,像徐鉉的偏房、以艷冶風流知名於上流社會的曾氏。無論少女還是少婦,皆有侍奉君王的義務:君王看上她,她就屬於君王了。像楊玉環原是唐玄宗的兒子、壽王李瑁的妃子。父親看上兒子的妻子,兒子還得感謝父親,上表謝恩。而在大臣們中間,這個失掉漂亮老婆的兒子通常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曾氏艷名大,徐鉉不帶她入宮是說不過去的。徐鉉性剛毅,並不情願。可是他也忠君,忠與情,難以兩全。 曾氏果然壓倒眾芳,徐鉉很有些緊張呢。所幸有個週娥皇,端莊的儀態猶在艷冶之上。 宴飲開始了,宮女們表演重陽舞,讚美司秋的神靈,祈禱五穀豐登。接下來,曾氏獨舞,模擬楊貴妃入浴華清池,長袖起落間,惹火的酥胸頻頻展露。李璟看得痴了,叫停樂工,親自為曾氏撫琴弄簫。曾氏的表演在徐鉉看來是有點過,她一點不像走過場,媚眼兒拋向興奮的君王。韓熙載老狐精,摸著長鬍子笑呢。徐鉉跌入沮喪:原來曾氏平日里與他百般恩愛,千般嬌語,其實才是走過場…… 李煜和娥皇隔著幾張條桌。回頭時,方與她目光相接。可他不能老回頭。得尊重父皇。注視著那曾氏的暗藏激烈的舒緩舞姿,他心想:端莊也是一團火呢。 曾氏的媚眼忽然拋向李煜,只一剎那,旁人並未註意,李煜卻吃了一驚。那媚眼直直的過來,像拋給他的什麼禮物。 少婦情懷,李煜此間是看不懂的。事實上,曾氏大他兩三歲而已。徐鉉卻已狀如小老頭,兩鬢斑白了。李煜去過徐鉉的府第,觀賞徐鉉的著名篆書。他並不知道,有人在屏風後觀賞他…… 唉,風流這種東西,總得風流給人看。 今日這百尺樓上,情勢比較複雜。 太子弘翼是一直保持著警惕性的。徐鉉是個政治人物,兩朝重臣。曾氏的媚眼因之而具有政治色彩。媚眼拋給父皇和“小六”,撇下他弘翼,這中間藏著什麼貓膩?徐鉉與馮延巳私交不錯。馮是本朝宰相…… 情火,權欲,都在燃燒。 娥皇上場了。 她彈琵琶,彈殘缺不全的《霓裳曲》,取其斷章,翻出新聲,演奏這支悠長舞曲中的一小段,指法嫻熟而優雅。這一段,是她在家裡精心挑選的。 “輕攏慢撚抹復挑……”那李璟原是琵琶行家,自謂宮中知音少,“忽聞仙樂耳漸明。”娥皇美目流盼,李璟一聽三歎:司徒周宗的女兒,琵琶如此出色,怎麼以前沒聽說啊? 李璟下令,賜娥皇燒槽琵琶。 內侍取琵琶的這一陣子,李璟走近娥皇,與她談起琵琶來。娥皇於眾目之下雖然羞澀,卻對答如流。國主問殘譜,問指法,顯然十分在行。君王與命婦只三言兩語,便融洽得很了。像是朋友間的交談,沒有尊卑之分。 座中迅速有了各種反應:徐鉉舒出一口氣;曾氏有醋意:鍾氏搖頭;李煜緊張;弘翼觀望…… 這把燒槽琵琶,乃是南唐宮中的寶物。 《十國春秋》雲:“娥皇通書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元宗歎其工,以燒槽琵琶賜之,蓋元宗寶惜之器也。” 據說這燒槽琵琶是東漢蔡邕所製,又稱焦尾琴。吳人燒桐木做飯,桐木入火炸裂,響聲格外清脆。蔡邕意外發現了,取未燒盡的桐材做成琵琶,琴尾猶帶焦糊色。這琴尾的焦糊色因出自音樂大師之手而傳於後世,一直傳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 娥皇的目光、手指接觸到燒槽琵琶的焦糊琴尾,激動得顫抖了。 唉,今夕何夕,南唐佳麗一再窒息! 琴尾是個暗指男女風流的隱喻麼?焦糊色乃是燃燒的痕跡。李璟賜此物,看來有深意…… 娥皇將彈奏什麼曲譜呢?剛才國主對她說,他最喜歡的曲子是《桃花渡引》,這是對她進一步的暗示和提醒麼? 琴者情矣,指尖亦能送出孕育已久的春心。 不可否認的是,四十歲的李璟春心未泯。李隆基六十多歲尚與二十三歲的楊玉環兩情相悅。 此刻李煜念頭多,強自禪定。禪宗卻講究無執,一用強禪心自消,只剩一顆孤零零的春心激盪。情勢很微妙,有變數。父皇是至高無上的,如果他看上了娥皇,如果他當場冊封娥皇為嬪妃,那麼,扭轉情勢就不大可能了。娥皇縱是不甘,卻不得違背聖旨。她的父親、她的家族都不會允許發生這種事。 弘翼面有得色。他是不希望司徒的女兒和李煜搭上乾系的。 弘翼敏感權力的變數,而李煜敏感情力的變數。 娥皇試弦三兩聲,又捋捋鬢髮。抬眼望著咫尺之遙的君王,情勢一觸即發。李璟滿心期待沖她笑呢。 娥皇彈起了《漁父》。她自譜的曲調,悠遠,空靈,儼然一曲世外之音。她邊彈邊啟齒輕唱: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李璟詫異道:這不是重光的新詞麼?竟傳到宮外去了。 鍾氏趁機對他耳語。李璟點點頭,似乎略一躊躇,轉而笑道:重光與娥皇……好呀,好呀。 國主周圍的人都聽見了。李煜幾乎合掌,道聲阿彌陀佛。那弘翼作何反應,他無瑕去理會了。 台上的娥皇含情輕唱:世上如儂有幾人?李重光,週娥皇,濃情如許誰能比?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