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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

李煜

刘小川

  • 傳記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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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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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避禍少年悟禪境

李煜 刘小川 12028 2018-03-16
南唐太子李弘翼一心想殺弟弟李煜。 為什麼哥哥要殺弟弟?因為在李弘翼看來,這個六弟實在是生得太好了,廣額,豐頰,高鼻,重瞳,駢齒,天生一副帝王相,不僅父皇常誇,朝廷百官、民間術士也流傳著李煜將來要做南唐皇帝的說法。而李弘翼的長相,旁人是不敢輕易恭維的。他和李煜同父異母,他抱怨已故母親的容貌遠不如本朝的鐘皇后,而李煜卻是母儀天下的鐘皇后所出。另外,李弘翼曾隨父征戰,臉上、脖子上有箭傷和槍傷留下的疤痕,他微笑就像獰笑,獰笑時直接是魔鬼。居太子宮真是寢食不安,儲君的位置保不得他日後做君王。 於是對李煜動了殺機。骨肉要相殘。 李弘翼也曾猶豫,殺弟弟下不了手。他大李煜好幾歲,未做太子的時候,喜歡逗小李煜玩兒,教李煜用“袖箭”射鳥,帶李煜到金陵城外的長江邊上釣鱘魚。大江之上,一葉扁舟,釣上鉤的鱘魚活蹦亂跳,李煜興奮得手舞足蹈,大聲呼叫哥哥的名字,白皙的面孔反射金色的陽光……然而李煜玩袖箭並不射鳥。袖箭是專為小孩子習箭法造的一種小型弓箭。李煜九歲,玩袖箭很上手了,十步之外箭穿錢孔。他彎弓卻從不射殺樹上的小鳥。李弘翼強命他射,他就射偏,讓鳥飛走。做哥哥的示範給他看,一箭洞穿畫眉鳥或白頭翁多肉的胸脯,命他去拾。他把死去的鳥兒捧在手中,感覺它即將變冷的溫熱的肉身、絨毛,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哥哥呵斥他,他一般不回嘴的。有一次,弘翼射下一隻以靈動多彩著稱的“紅嘴綠觀(冠)音”,李煜最喜歡這種鳥了,終於忍不住,漲紅了脖子喊叫:

文善禪師教誨不可殺生! 文善禪師是常為皇室行佛事的高僧,父皇母后的朋友。李煜咿呀學語時,就對文善禪師高大的身材、紅臉膛錦袈裟留有極深的印象…… 李弘翼入東宮人就變了,在一群幕僚的日夕慫恿下,鐵了心腸,百計殺李煜,殺他的叔叔景遂。 景遂是南唐手提重兵的人物,深得皇帝李景的信任,他是弘翼的另一塊心病。而李煜生有奇表,那一對重瞳,令人聯想治水的大禹、西楚霸王項羽。李煜字重光,說明父皇很重視這對歷代王室罕見的重瞳,和尚道士拿重瞳編故事哩……李煜長到十三歲,漸漸的面如冠玉,雙眸清澈,身子修長而挺拔。連太子宮中的嬪娥也悄悄議論他陽光燦爛的面容與舉止。 東宮幕僚說:李煜頭上有一團王氣!了不得了不得,李煜人不倒,王氣難消!

弘翼犯難說:莫非叔叔、弟弟一併要殺?殺一隻雞給猴看、或者殺猴給雞看,不行麼? 南唐東宮的位置,其實是景遂讓給弘翼的。叔叔於他有恩。而李煜是他逗玩多年的可愛的小弟弟。兩團大骨肉皆用屠刀,弘翼的決心也難下。 幕僚說:皇上召見李煜是家常便飯了,皇上對李煜的賞賜多於殿下!這說明什麼?殿下要三思!王氣初現尚可消除,時日一長,王氣增而為瑞雲,刀火攻不進! 弘翼一拍几案,咬牙說道:滅了這團王氣。 這是在公元950年的秋天,李煜剛過了十三歲的生日。 金陵的初秋天朗氣清,穿城而過的秦淮河,綿延橫亙的鐘山,濤濤不息的長江,城外百餘里的江防要地採石磯……李煜登百尺樓極目遠眺。這座樓是父皇登基時建造的,七重飛簷,高達三十多米。雕樑畫棟,堆金砌玉,極盡江淮能工巧匠的看家本事,一度號稱天下第一樓。

這是午後,太子哥哥弘翼傳令,要李煜上百尺樓,“觀大唐版圖”,給他上一堂國情課。李煜帶了父皇賜予的內侍慶福趕到百尺樓,上樓卻不見弘翼。有東宮侍從告訴他,殿下叫他稍候。 少年憑欄不知愁。望大江渾闊,聽江濤拍岸。 百尺樓的頂層四周皆有雕欄,李煜轉著圈兒望了多時,不見樓下哥哥的車駕。做弟弟的更不相疑,學著唐詩意境拍欄杆,一身華麗的錦袍迎著呼呼而來的秋風。慶福與東宮侍從在拐角處說話。這時,有個高瘦侍從蹭到李煜身旁了,說是護著六王子,背靠三尺欄杆和李煜說閒話。趁李煜不備,這侍從忽然身往後仰,半截身子懸了空,叫聲不好,伸出長臂要李煜拉他。李煜急忙上前抓他袖袍時,對方卻一把攥了他的了手,長臀猛一發力,似乎要將他拋出樓去。李煜一個趔趄,撲到欄杆上。欄杆結實,李煜的腳又勾住了一根柱子,雖然身向樓外,卻好歹穩住了身形。那高瘦侍從還緊緊攥著他的手,表情奇怪。

內侍慶福聞聲奔來,臉都白了。 李煜笑了笑,整理他的錦袍。 這是一個意外的事件。他還安慰高瘦侍從。 他說:幸虧太子哥哥平素教我騎射。我的身子夠敏捷呢,一伸腳勾住了欄杆柱子。 他對慶福表演了剛才的危險動作。 樓下響起一陣馬蹄聲。一身戎裝的太子李弘冀飛馬而來。 有內侍向他報告剛才發生的事,他勃然動怒,拔劍要砍那瘦高侍從。李煜趕忙拉住。李煜說:事發突然,他呼我救他,亦在情理之中。 李弘翼指著高瘦侍從罵道:你一萬條命也抵不上我弟弟的一根頭髮! 他一巴掌扇過去,瘦侍從頃刻“胖”了半邊臉,退一邊去了。 太子轉而安撫弟弟,誇弟弟臨危不亂,身手迅速。 李煜說:多虧哥哥帶我到澄心堂的練武場,教我騎馬射箭。

太子沉吟道:改日再去練武場,哥哥教你幾個騎射絕招。 李煜喜得作揖。弘翼皺眉頭。他用馬鞭指著大江之北,給李煜上起了國情課。他是眼下的太子和將來的君王,他有責任讓包括李煜在內的幾個弟弟知曉天下大事。 李煜凝神傾聽,目光隨著哥哥的馬鞭所指,向北向南復向西……弘翼指著採石磯方向說:我擊敗過後周柴榮的三萬水軍! 江淮之北的周世宗柴榮,是南唐國最大的威脅。 南唐“三千里地山河”,版圖含今之江蘇、江西、安徽、湖南等,遼闊而富庶。李煜的祖父李昪,廟號“南唐烈祖”,本姓徐,曾經輔佐楊吳國主楊行密,長期以禁軍首領的身份坐鎮金陵。後來廢楊吳,自立南唐國,易姓李,亮出大唐王室後裔的旗幟。南唐烈祖登基後,一系列休養生息的舉措,民受其惠。十年前烈祖崩,李璟繼位。而北方的強國後周,隔淮水虎視南唐已久……

李弘翼不愧是儲君,三言兩語講清大勢。他的白金盔甲閃閃發亮,他的馬鞭子透出一股英雄氣。李煜崇敬地望著哥哥的面孔,感到哥哥左眼下的那一條傷痕寫滿了沙場光榮。 日頭偏西時,兄弟二人攜手下高樓。弘翼說,他還要去澄心堂陪父皇視察軍威;一面翻身上馬,鞭子一揮腿一夾,棕色駿馬絕塵而去。 少年李煜痴痴地望著哥哥在馬背上的身影。 回王府的路上,他對慶福說,希望明天就去練武場,向太子哥哥學本領。一向話多的慶福卻囁嚅著,彷彿有話難出口。 李煜笑道:慶福啊,我看出來了,你這人膽子小。先前在樓上,你臉都嚇白了。 慶福想了想說:百尺高樓,小心為好。王爺到練武場時,也須謹慎,弓箭可是沒長眼睛! 李煜說:練武傷點皮肉,算啥呢?你沒看見太子臉上的箭傷?

慶福說:奴才只怕小王爺傷了性命。 李煜拍拍慶福:有哥哥護著我呢,即使虎豹躥出林子,也難傷我性命! 慶福不作聲了。一路上尋思著什麼。 澄心堂是南唐皇帝與朝廷百官議政的宮殿,方圓幾十里,分宮殿群和練武場兩大塊。練武場錯落分佈於林木間,可容納十萬大軍。大臣們每日到澄心堂早朝,不見旌旗,不聞號角。 南唐隱蔽練兵之處,只為麻痺敵國奸細,如後周與吳越派到南唐的使者。 林子深處有野獸。皇帝秋狩,有時不須去鐘山。 這一天早晨,李煜束腰帶,綰頭髮,穿長靴,挎寶劍,帶了慶福,揮鞭縱馬,直奔澄心堂後東南側的練武場。太子手下的校尉已於轅門處等候多時。 弘翼走出中軍帳。卻是一襲長袍,不戴盔甲。 他對疑惑的弟弟解釋說,兩軍決戰沙場,如果像他這樣的主帥都需要全身披掛的話,那還不如不戰而退。他身上的槍傷,臉上的箭傷,是幾年前隨父皇徵閩國時留下的。以後有戰事,他一定只穿長袍,揮扇如刃,談笑間擊敗強虜!

李煜對哥哥,真是崇拜得五體投地了。 兄弟並轡入了林子。那校尉帶了幾名士卒跟著。慶福騎一匹灰馬,一路緊隨。 林子越走越深了。 弘翼操了長弓在手,叫一聲:六弟隨我獵狐兔! 他快馬入密林,李煜揮鞭跟上。眨眼之間,卻不見了弘翼的馬匹。喊了幾聲,無人應答。後面的校尉等也沒有跟上來,也許他們走了岔路。 李煜緩轡而行。林中小路,枝葉縱橫,光影晦暗。少年不禁有些緊張。一隻獾子忽然躥出來,坐騎受驚,揚蹄嘶鳴。李煜正悚然,聽得右側密葉中有機關的響聲,眼角捕捉到一支朝他面門射來的短箭,把頭一低,短箭射中左側的一棵老樹。卻又有木葉叢中拉機關的聲音,幾支短箭接連射他,噗、噗、噗……頃發五箭!李煜伏於馬背,竟然躲過,只被一支短箭洞穿了衣袖。

他大喊:弘翼哥哥救我! 這時,幾匹快馬朝他疾馳,騎灰馬的慶福奔在了校尉前,李煜大喜,一面狂呼慶福,一面尋那發射箭弩的機關,卻見樹葉後有長袍一閃。正疑惑間,又聞強弩的破空之聲,五十步外的校尉似乎彎弓射他!慶福的灰馬先至,他突然將身子豎直了,以身擋住李煜。慶福肩膀中箭,從馬背上栽下來,滾入草叢。 李煜驚呆了。 校尉馬至,朝李煜的側後大吼:賊人哪裡走! 他率領士卒追過去了,過一會兒策馬而回,說是兩個樵夫模樣的毛賊已不知去向。 慶福在草叢中呻吟。李煜扶起他。幸好未傷要害處,校尉連稱罪過,拔了箭頭,敷上止血藥膏;卻說慶福若是不擋他這一箭,毛賊定會拋下一具屍體。李煜說:我沒見毛賊啊! 校尉拱手道:六王爺有所不知,那毛賊躲在樹後拿弩機對准你。

李煜問慶福:你看見毛賊了嗎? 慶福搖頭,瞥那校尉一眼。 校尉說:我馳過彎道時看見了,兩個短衣小毛賊。 說話間聽得馬蹄聲響,太子李弘翼拎著一隻野兔出現了,見慶福受傷,忙下馬問緣故。校尉作了解釋,李煜只不作聲。弘翼摸摸李煜被射穿的衣袖,說:這是弩機發射的短箭。六弟無礙,慶福有功。 李煜無語。 弘翼又說:這一帶林子猛,確有幾個盜獵的小毛賊。不過也好,六弟權當它一次實戰演練。等我日後捉了毛賊,交與你處置。 李煜仍不語,望瞭望哥哥寬大的袖口,把頭垂下。 慶福“哎喲哎喲”地呻吟開了。李煜趁機別過李弘翼,主僕二人出了凶險林子。也不去澄心堂報告父皇,徑回王府。 李煜陷入鬱悶,閉門不出。 慶福奔入室對他嚷:太子要殺六王爺,須告知皇上! 李煜說:事雖蹊蹺,卻未必不是巧合。 慶福忍痛喊道:上次在百尺樓,那個東宮侍從是要將王爺拉出樓外摔死! 李煜搖頭:那也是偶然。 慶福頓足道:六王爺宅心仁厚,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王爺可知奴才的這匹大灰馬從何而來?是奴才向七王爺從善借的良駒,專為今日之用。若非灰馬快,小王爺命休矣! 李煜說:你救我一命,我會禀告母后的。只是哥哥殺我,我想來想去想不出理由啊。他打小帶我玩兒,抱我親我,屢伏於地,讓我當馬騎…… 慶福說:可他現在是南唐太子。他嫉妒你高貴的相貌,怕你將來威脅到他的皇位! 李煜說:他為長我為幼,何談威脅?慶福,這事就罷了,不可告知其他人。 慶福再頓足,喊道:六王爺糊塗!奴才有鐵證,那支射中你的短箭是一支毒箭。 李煜急問:何以見得? 慶福跳出門去,拿了一件衣袍回來,卻是李煜回府時換下的。他把短箭洞穿之處浸入一盆水中,又去廚房抱了一隻雄雞。雄雞飲了盆中水,“雞頭立垂”,翅膀撲幾下,死了。 李煜眼睛直了。 慶福說:箭頭上塗的毒是鴆毒,偷獵的毛賊絕不可能用這種價錢昂貴的毒藥。獵殺的野物吃不得!再說那連發短箭的弩機,乃三國諸葛亮所創,做工極細,造價極高,宮中也少見,野地窮毛賊焉能擁有?這弩機也叫袖箭,可隱藏於袖中。太子素喜甲胄,炫耀武功,今日到練武場偏偏穿了長袍。小王爺啊,你的太子哥哥要取你性命!奴才豁出這條小命,也要禀報皇后娘娘! 李煜眼前發黑,雙腿一軟癱坐到地毯上,背靠一根柱子。 那帶著箭傷的慶福,竟一頭奔鐘皇后居住的瑤光殿去了。 公元950年的這個秋天裡的日子,太陽泛出血光。 陽光燦爛的美少年,平生頭一回,領教了生命的哀愁。 他崇拜多年的親哥哥竟然要殺他!一次謀殺未遂,又來第二次…… 秋風捲來了秋雨,一夜夜敲打雕窗。 少年憑窗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玉雕。 那弘翼哥哥穿長袍,只為袖中藏下弩機…… 由於習慣,李煜在心裡還叫他哥哥。 斷絕親情如抽絲。可是哥哥,為什麼突然向他舉起屠刀? 佛說,人人皆有佛性。禪宗六祖惠能法師說,連猴猿都有佛性。可是弘翼哥哥的佛性到哪兒去了?他不如一隻猴猿麼?佛性不存而代之以獸性,為什麼? 李煜折斷了弘翼送給他的袖箭。把懸於壁上的御賜雕弓也收起來了。他不想看見任何兵器。 他翻開一捲捲的史籍抄本,聞到字裡行間濃濃的血腥氣。父子交兵,兄弟惡鬥,竟是歷朝歷代宮廷的常態!甚至后宮佳麗也相殘,脂粉翻作層層血污。男人的血,女人的血,如滔滔長江流到今……李煜在書頁的空白處,一筆一劃寫下他的讀史心得。說不定將來的某一天,他會被人暗箭射死,亂刀砍死,鴆毒毒死。 生命是如此美好,為何有人鑄造屠刀? 十三歲的南唐少年李煜,頑固地追問著。 問得痛苦,心在滴血。兩次險遭暗殺的細節一次次前來照面。他寧願忘卻。可是怎能忘卻啊!向來親愛的哥哥,處心積慮要害他性命。 慶福說,弘翼還在南昌策劃了一起謀害景遂叔叔的事件,所幸叔叔警覺,方躲過一劫。太子多年羅織黨羽,朝中勢力盤根錯節。景遂身為皇弟,又手握朝廷禁軍,還是奈何弘翼不得。 慶福跟隨李煜兩年多了,從未對這位單純明亮的少年主子講過陰暗的故事。現在他迫於凶險形勢,不得不講。 李煜聽慶福講陰暗故事,清亮的眼睛立刻黯淡下來。 甚至慶福一張嘴,他就把頭低了。 猶如萬里藍天,突然陰雲密布。 他不想听,不敢聽。一聽便哆嗦。 善良而多思的美少年,心裡揣著多少美好的願望。然而一夜之間,醜惡登台亮相。美好有了對立面…… 李煜近乎本能地循環追問著,問了史籍問佛主。府中寺廟有如來佛的丈八金身,寢室牆上有空王的巨幅畫像,他每日早晚焚香叩拜。跪在蒲團之上,雙手合十,默默地念叨。瘦削的雙肩,神經質地抽動。 如此頻繁拜佛主,發疑問,祈禱許願,長達七個月之久。雷鳴電閃的夏夜,晚禱時辰一到,李煜戴個斗笠出門了,朝寺廟走去。仲夏持續暴雨,大雷電劈開老樹,李煜仍去叩拜,虔誠禮佛,左右攔他不住。木屐踏著石板路上的雨珠,嗒吧嗒吧,步子緩慢而有力。 李煜十四歲,清瘦的臉上有了一種沉靜的光景。 李煜的母親鐘皇后,看了只是心酸。孩兒年幼,不該有這種表情的。她知道所有的內情。她多次暗示太子,不要妄動殺機;又提醒皇上,他的愛子李煜有性命之憂。李璟召弘翼到宗廟質問,弘翼抵賴,還宣稱對六弟重光十分疼愛。李璟拿不到弘翼害李煜的確鑿證據,只好不了了之。 而“弩機事件”之後,李煜不顧慶福等人的阻攔,多次外出,賭氣似的,走到東宮外徘徊,專等弘翼來殺他,取他十四歲的性命。宮門外的持戟士卒好奇地打量他。門吏進宮報告太子。李煜徘徊良久,“立盡斜陽。” 弘翼無動靜。也許鐘皇后遏止了他謀殺弟弟的念頭。 這一年的夏末,李煜的緊張與激憤緩解下來。仍是每日拜空王,卻比較隨意了。他回到生活的常態,讀書寫字,畫畫彈琴,園子裡散步,欣賞鮮花、魚虫、飛鳥。他目注飛禽棲鳥,能達半個時辰,痴迷於禽鳥的自由與欣悅。 年輕的心,將美、善包裹於其中。 他試圖在心靈的某個角落悄悄地原諒太子哥哥。 佛經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內視”哥哥那張有箭傷疤痕的臉,與哥哥對話,喃喃說了許多。大抵訴說兒時的無窮溫馨。說到動情處他美目含淚。他是要感動哥哥呀。人生在世不足百年,豈能捨棄骨肉之親? 他走路也在念叨,睡覺也要傾訴,內心獨白如江水,不捨晝夜。 夜裡獨白之後,他會微笑著閉上眼,把笑臉帶到夢境中去。他夢見英武的哥哥背著幼小的他滿山轉悠,摘下甜果餵他…… 李煜將滿十五歲了。 有一天,弘翼派人給他送兩隻一大一小的紅嘴綠觀音。他驚喜莫名,提著鳥籠子去喚慶福。哥哥的善意,他心領神會了。哥哥必是懺悔了惡行,想重續兄弟之情。不過,老於世故的慶福認為,這事還要看。 入夏時節,又有消息說,東宮那邊,黜落了一個慫恿太子謀害叔叔景遂的“狗頭軍師”,並將其交給廷尉論罪。 針對這件朝野都在議論的事件,連一向謹慎的鐘皇后也在宮中表態:太子弘翼或已改過從善。 鐘皇后的另一個親生子就叫李從善…… 李煜興奮地對慶福說:這回你不懷疑了吧?太子哥哥下決心遠侫人,揚善抑惡! 慶福變得結巴了,說:也、也許吧。 李煜說:不是也許,是肯定! 五月底,李弘翼生日將至,李煜盤算著送上一份厚禮:將大畫師衛賢畫的牡丹圖,並一對御賜的玉麒麟送到東宮去,還要慶福親自送。 慶福不大樂意,但還是去了東宮,受到太子“便殿召見”不說,還帶回一件墨寶:杜甫親筆寫下的《秋興八首》。李煜見墨寶重瞳生輝,又是焚香又是作揖的。杜甫的“硬瘦”書風,乃李煜之最愛!揣摩詩聖筆意,每每興奮異常,“亦嘗卷帛書之”,拿起手邊的絹帛便舞將起來;宮裡的書法被好事者傳到宮外去,引起轟動,“世謂之撮襟書”。 眉清目秀的南唐王子,其內心朝向很固執,恰似沉鬱頓挫的杜工部。 他對慶福說:太子哥哥其實是疼愛我的,他一時受了侫臣蒙蔽而已。人非聖賢孰無過錯?魔念生,魔念消,佛光萬世普照!當初舜帝不也受到家人的惡攻麼?哥哥嫂嫂陷害他,連父母都要置他於死地。舜帝卻始終默默忍受,以德報怨,大德終於感化天下。我李重光當效仿之! 慶福忙道:小王爺宥太子可矣,千萬別說效仿舜帝爺爺,令太子聽了去,再生殺機。 李煜笑道:我在家裡說說罷了。 臨近太子的生日,李煜竟然興奮得有些緊張。兄弟重歸於好,是他的一大心願。自從十三歲那年確認了弘翼的兩次暗殺,他受了多少煎熬!現在好了,冰山已消融,哥哥還是兒時的那個哥哥……李煜吃飯時停箸自語:兄弟不復鬩牆,不復鬩牆,真好啊。 慶福也受了感動,對府中的下人說:咱們的小王爺,天生一副仁愛心腸。 這一天,七王子李從善到李煜府中走動,李煜留他住下,過兩日同去東宮祝太子壽。從善比李煜略小,喜弄槍棒,愛讀兵書,卻和六哥親近,不大願意趨附李弘翼。 從善對李煜說:年年弘翼做壽,我應個景而已。平時我懶得去東宮,除非父皇有命。 李煜說:太子哥哥本性不壞。他心裡也裝著我們兄弟幾個。 從善憤然道:此人心裡只有龍椅!他居然加害於你! 李煜說:都過去兩年了,太子已有悔意,母后也不予追究。咱們兄弟和睦相處,亦是南唐之福。 從善說:只怕六哥一廂情感。不說他了,我這兩天好生與哥哥敘交,我觀摩你的書畫,你點拔我的槍棒功夫。 李煜笑道:你明知我外行,倒要我來點拔。 從善說:書法與劍法有相通處。李白不是號稱俠客麼?公孫大娘跳劍器渾脫舞,“草聖”張旭觀之,書法大進。六哥雖是武術外行,卻能觸類旁通,正好點撥呢。 李煜點頭道:七弟一番話,打通文武之道。悟性稱善啊。 從善笑道:父皇母后的孩兒,自是天資勝人一籌。這兩日還要與哥哥痛飲幾回。 李煜說:巧了,我正有御賜好酒,名“鹿胎酒”,讓你給碰上了。 從善問:父皇何時賜的鹿胎酒?誰送來的? 李煜說:昨天賜的呀,內侍總管袁公公親自送來的。御封酒壇子,不會有假。素聞七弟好飲,要不這會兒先嚐嚐? 從善說:這鹿胎酒是御廚房新出窖的強體美酒,父皇偏心,倒先賜給六哥。我是巴不得開壇一嚐,不過還是等到明天再喝吧。我派人入宮問實了,弄些佳餚配美酒,開懷暢飲。 李煜說:七弟謹慎如此。 從善嘆息道:你我兄弟性命,干係非小啊。 翌日,兄弟二人,一個筆走龍蛇,一個劍吼東風,舞得盡興,渾身乏了,方坐下飲那強健精氣血的鹿胎酒。從善的隨從已去宮中問踏實,美酒確係皇上所賜。開酒壇時,慶福先嘗,咂嘴說:真個好滋味,做鬼也值得。 李煜喝了幾盅,白皙面孔通紅。從善拿著青銅酒盞說:哥哥不善飲,這酒器也尋常。 李煜說:父皇也賜了白金酒器,專配這鹿胎酒的。我倒忘了,取來便是。 慶福拿來了白金酒器,替兩位王爺斟上酒,退到一旁。從善喜滋滋舉杯就喝,李煜說:七弟且慢。好酒好器,尚須好詩相配。 他起身吟詩,身子晃了一下,酒灑落地上。 他吟道:金樽美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 李煜、從善碰杯欲飲時,慶福忽指地上大叫:盞有毒,盞有毒!慶福袖袍一揮,先將李煜的酒“揮於地”。從善眼快,停杯望桌下,只見灑在青石板上的鹿胎酒變了顏色,哧哧作響。少頃,石板竟開裂。李煜旋即明白過來,仰天歎曰:酒器掉包了,定是太子所為!太子買通了宮中內侍! 從善大怒,拔劍在手,要帶人馬去闖東宮。李煜止住他。 李煜說:七弟,天佑重光。太白詩篇也救了我兄弟二人。且聽我一言,不怒,不查,不告。重光與弘翼,從今日起恩斷義絕! 李煜拿過從善的利劍,將桌上的白金酒壺揮成兩半。 這一天兄弟俱醉。李煜的臉紅如夕陽,血色欲滴。半夜酒醒時,兄弟抱頭痛哭一場。 少年李重光,初識哀愁恨,卻也平添了一份剛勁,日復一日悶坐黃昏,又在深深的鬱悶中昂起頭來。 一雙美目緩緩地移向筆墨書卷時,心中湧動著從未有過的、巨大的親切感。不要血紅只要墨黑。墨之黑矣,倒能染得五內鮮紅……詩之手,畫之筆,琴之音,向美向善亦向真。仁者堅定地走上了仁者之途。 何處悟得禪境?只在血污之中。 五代十國兵禍連年,干戈到處穿膛破肚。屍如山,血成河,漫山遍野鬼哭狼嚎。而南唐李煜細聽琴音和木魚。 生命的律動,自然的律動,連接了佛門的無邊寂靜…… 李煜被母后送去了鐘山蓮峰寺,做了蓮峰居士;他又自號鐘隱居士,在一群和尚中間度過了兩百多天,佛事之餘,常常獨自徘徊於林中路,望山峰,觀雲霞,目送飛鳥,思接天地之廣袤。微雨不歸,任憑雨絲隨山風撲面。 少年心事樁樁件件…… 山中一日好比一年,李煜長大了。佛門智慧化解人事悲哀。 蓮峰之上,他站立成一棵樹。老和尚小沙彌,欣賞著他挺拔的身姿。不息的山風撩起他的衣裳。 母后派人接他下山,將他和李從善安頓在瑤光殿。做母親的,將兩個男孩兒置於她的保護之下。並讓金陵大和尚文善禪師做了李煜的師傅。太子弘翼對文善禪師有所忌憚。 幾層保護傘,為李煜遮擋血光之災。 瑤光殿中他自在逍遙,撫琴讀書,踢球下棋。瑤光殿與澄心堂只一牆之隔,而弘翼的東宮在澄心堂的另一邊。弘翼屢害李煜,惹怒皇上,只得暫且收手,尋找時機再圖兄弟性命。弘翼手下的幾個幕僚,把暗殺的重心轉向景遂…… 李煜避禍於瑤光殿,一年半載不出去。 有一天,從善告訴他,宮牆外常有可疑的精壯漢子走動。精壯漢子的袖袍中可能藏有短刀和袖箭。 李煜說:弘翼殺我,天不助他。 李煜對兵器有了一種發自心底的厭惡。從善練武,他也不看了。從善說:佛主慈悲廣大,卻也降妖伏魔。 李煜說:那是佛主的事。我只是個佛門信徒,手中只有幾卷書,一支詩畫筆。此生不願識干戈。 從善笑道:哥哥排行老六,可以不識干戈。 從善瞅他白皙而紅潤的英俊面孔,又笑著說:哥哥這副模樣真是羨煞小弟。我要長成你這樣啊,不知打動多少嬌娥。 李煜亦笑:你可別長成我這模樣,惹人家下劇毒放冷箭。 他收斂笑容,又說:從善,你才十五歲,不可對宮娥有綺念。 從善臉紅了,搪塞說:我沒幹過壞事呀。再說哥哥是居士,我為俗人,動動綺念很尋常嘛。 李煜正色道:你幹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弘翼在東宮經常糟蹋女孩兒,將懷孕的宮娥墜了胎,趕出宮去。這種事傷天害理,你要引以為戒! 從善翻翻眼皮說:是。 從善一年前就有“前科”,以少年初萌之身將一個年齡比他大的丫頭撲倒在花樹下,竟一試上癮,屢尋那丫頭行男女事,導致對方受孕,墜胎,逐出王府。南唐宮廷諸皇子,這是一部由太子弘翼領銜上演的“三部曲”。李煜對此,非常厭惡。他幾次打聽出宮女子的下落,派人送去銀子絹帛。 從善搬到瑤光殿居住後,受母后和六哥的約束,不敢有大動作,卻也屢屢招惹好看的宮女。李煜從嚴約束他,既是為他好,又為宮娥們的處境考慮。他知道,民間女孩兒選入正宮,是要費周折的。觀佛經,讀杜甫詩篇,使他悲憫天下蒼生。悲憫心腸落到實處,卻是一個個青春妙齡的宮娥。 從善並不十分理解這位“貌好”哥哥,認為老天爺賜給李煜一副風流相。他從宮娥眼中,讀出她們對李煜的迷戀。有些二十來歲的大齡宮娥,甚至情不自禁向李煜拋眼風…… 英俊少年十六歲,對文墨很投入了。 李煜的書法,小字學柳公權,大字學王羲之,筆力遒勁而飄逸,不帶一絲媚氣。小時候便這樣,父皇李璟頗詫異。他生得眉清目秀,寫下的字卻如金錯刀。 李煜寫大字不用毛筆,“卷帛書之,皆能如意。”南唐的幾個大城市,金陵、南昌、揚州、武昌都流行“撮襟書”,大號毛筆幾乎賣不出去。女書法家特別多,她們為李煜的姿儀和才華所傾倒,雖然她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未曾一睹李煜的風采。李煜十七歲曾出現在金陵的街頭,有好事者畫下他的頭像,閨閣中廣為流傳,摹本無數,竟有售高價者。 李煜畫竹石很內行,一揮而就。 他走路富於節奏感,身姿優美,像踏著詩詞韻律。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體格相當勻稱。外臣內侍都不怕他,宮女們則習慣了他陽光般的笑容。 父皇封他為鄭王。為避禍,仍居瑤光殿。 宮中有座大慈寺,寺中常有鐘皇后母子的身影。李煜咿呀學語時,母后便帶他出入佛門。香火的光焰、氣味,連同晨鐘暮鼓印入他的心靈,其深度,任何現代儀器不能測量。 一年當中多有佛事,或為佛主壽辰,或為觀音華誕,或祈南唐國運,或消不測之災。李煜耳濡目染,最喜歡放生儀式:他把一條條鯉魚放歸江湖,看它們迅速遊走,沒入深水中。而他凝視著茫茫江面,思量著魚和人的自由。 他也吃魚,但不吃鯉魚。 少年需要偶像,要崇拜的。此間的李煜崇拜誰呢?他最祟拜紅臉膛錦袈裟的文善大和尚。 文善老禪師,屬南禪宗之法眼宗。他是得道高僧,門徒遍天下,又是極隨和的一個人。他對李煜循循誘導,給李煜講六祖惠能的故事。惠能不識字,在寺院里長期幹粗活,卻說出了佛門中廣為流傳的偈子: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由來無一物,何處生塵埃? 佛門之為空門,這偈子是很好的註腳。 老禪師講佛家故事,李煜的眼睛就發亮。老禪師摩著他的頭頂說:這孩子有慧根。 南禪宗極善於啟發人的慧根。這一年的暮春時節,文善帶李煜外出垂釣,臨行前焚香沐浴拜空王,皇后鍾氏故意問:這垂釣與法事有關係嗎? 文善回答:垂釣即法事。 於是,李煜很期待了。 可是在江邊釣了一天的魚,老禪師並無一句特殊的言語,也沒有什麼富於啟示性的動作。老禪師衝魚餌吐唾沫,還在三月的春風中放了一串響屁。李煜忍俊不禁時,禪師已哈哈大笑。 為這事,李煜笑了好多天。 可他揣摩“垂釣即法事”,還是想不明白。他竭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遼闊的江面,周遭的景物,有桃花的村莊,太陽,夕照,層雲,小舟,被拉出水面的魚,嘩嘩的水聲,老禪師高大的身影、笑呵呵的面容…… 一切皆尋常,卻又顯得暗藏神奇。 禪宗是傾向於在尋常物事中悟得神奇的。有些南禪宗和尚,甚至不打坐,不念經。 “佛本是自心作,那得向文字中求。” 南禪宗講頓悟,對慧根的要求很高。和尚們在生活中斷不作高深狀,吃便吃,喝便喝,睡便睡,拉屎便拉屎,似乎沒啥佛門講究,與市井百姓無異。有高僧叫文偃的,門徒問他如何是釋迦身?他回答:“幹屎橛。”幹屎橛猶言刮屎棍。 七十多歲的文善禪師不愧是高僧,深知他自己對少年李煜的影響力,言語行事非常謹慎。垂釣即法事,有此一句足矣。李煜幾番欲問又止,又大又黑的眼睛裡閃爍著靈秀之光。 李煜自創一偈云:垂釣非釣,澄明見性。 他寫成條幅掛在牆上。 母后鍾氏見了這偈子,只微微一笑,並不加以評點。 文善禪師又給李煜講了一個佛門故事: 一百多年前,有中原高僧名叫天然的,雲遊四海,一度寄居鄧州惠林寺,遇飯便吃,遇茶便飲,灑脫得很。寺院的院主對天然和尚頗不以為然,卻忌憚他的大名,暫且忍耐著。有一天終於忍不住,與天然大吵起來。是何緣故?原來天冷了,那天然和尚嫌僧房內無炭火,取了佛堂中供奉的木佛便燒。院主聞訊大怒,奔去阻止。木佛卻已燒成黑炭。院主厲聲質問:你為何燒我木佛?天然答:燒舍利子。院主說:木佛哪來的捨利子?天然道:既然沒有捨利子,又為何燒不得?天然和尚“更取兩尊(木佛)燒”,院主瞠目結舌。 李煜聚精匯神聽完了故事,問道:天然和尚燒木佛,也是行法事麼? 文善點頭說:問得好。天然禪師燒毀了惠林寺的兩尊木佛,燒出了兩個字,無執。 李煜說:弟子受教,謹遵無執。 文善說:我再送你兩個字,隨心。 李煜頓首:弟子記住了。 文善說:你素有惠性,這四個字大約聽得進去。你貴為南唐王子,天資好,蘭心惠性,又生得漂亮,感悟周遭物事遠勝於常人。唉,塵世多美好,只是你那執迷不悟的太子哥哥屢起歹毒之念。南唐也受到北方強敵的威脅…… 文善向北望,目光含著憂鬱。 大師憂鬱時,李煜也不禁憂鬱了。 這一年的初秋,文善禪師於清涼山報恩禪院圓寂。南唐中主李璟追諡:大法眼禪師。 而大師的音容笑貌,從此後越發盤桓於李煜的心中。 李煜在宮中的舉止是比較奇特的,比如他會對一朵鮮花微笑,會凝視地上慢慢蠕動的蚯蚓,會目送藍天上高高的南飛雁。 宮女們鶯啼燕語,他手拿黃卷與她們擦身而過。情竇初開的少女忍不住扭頭瞧他呢,若恰好碰上了他的目光,少女把臉一紅,李煜淺淺一笑。 宮女議論說:六王子的笑容是從內心深處發出來的,猶如一樹玉蘭花。 在小橋邊,在大樹下,在春意融融的鞦韆旁,李煜清瘦而挺拔的身影牢牢吸引著宮女。面白唇紅美少年,真是沒得挑呢,卻又舉止沉靜,目光平和,待人禮數周全。少女們暗暗崇拜著。少男少女要崇拜的,李煜崇拜誰?這是所有的宮中女孩兒都想知道的。他崇拜自己的仁惠而端莊的母后嗎? 少女們柔柔的視線環繞著李煜,而李煜常把視線從她們身上挪開,挪向悠遠。 宮女議論說:六王子的眼睛在雲端…… 這使她們有些惆悵。 李煜十八歲了。 這一年的七月裡,有女孩兒看見李煜用枯枝在沙地上寫畫。他畫下一個穿錦袈裟的、身材魁梧的老和尚,端詳許久,點點頭,又寫下七個字:大法眼文善禪師。他一直蹲著,寫大師的名字時跪下了,一筆一劃很是恭敬,未曾留意忽明忽暗的天光、傾盆而來的暴雨。暴雨抹去了字畫,撲打著迎風站起的李煜。李煜站起身,向天合掌口占一偈:雨從天上來,師歸雲端去。 女孩兒替他遮雨時,他推開她的手,連稱:不勞,不勞。 他竟然淋著瓢潑大雨走了。 宮女議論說:原來六王子心在禪門! 她們的惆悵流露到臉上。 文善禪師圓寂後一年,太子弘翼趁皇帝和皇后巡視南昌,利用他監國的權利,在清涼山用兵,將報恩禪院團團圍住,要捉拿專程去清涼山祭文善的李煜。和尚們將李煜藏於柴房,一面秘報七王子從善。從善帶卒入山,以突襲的方式,於夜間控制了一條山中小道,才把李煜救回瑤光殿,讓宮廷衛隊嚴防太子的兵馬。 皇后鍾氏回金陵,怒不可遏。弘翼卻對皇帝辨解說,他發兵圍困清涼山報恩寺只為捕捉吳越國的奸細,根本不知道六弟重光在寺中。這事又不了了之。 李煜給弘翼寫長信,表明他絲毫無意於東宮。 弘翼不理他,不給他只言片語的回复。 李煜避禍於禪,可禪心也是無可奈何之心。 李煜待在瑤光殿,日復一日不出宮牆,甚覺鬱悶。他曾在山里待過幾百天,“山人”思念著秋日野地。這一天他對從善說:鶯飛草長魚肥,我明天到江邊釣魚去。 從善想了想說:哥哥儘管去,早出晚歸,神出鬼沒。 李煜笑道:我們在明處也在暗處嘛。 從善說:哥哥放心垂釣,小弟自有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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