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馬克·吐溫自傳:戲謔人生

第4章 第四章少年記憶

不知道比利·賴斯如今去了哪裡。他是我愛看的人中的一個,同時我還愛看黑人表演會中其他的一些名角。比利·伯奇、戴維·萬博爾德、巴克斯以及另外十幾個討人喜歡的傢伙們,是他們在四十年前和後來的一段時間裡給了我無比的快樂。伯奇·萬博爾德以及巴克斯已經於好多年前去世了,恐怕純粹的黑人表演也就此隨他們一去不返了——那地道且又讓人酣暢淋漓的黑人表演會——這種表演對我來說絕對是舉世無雙的。從我的經驗來看,還沒有什麼能夠與之媲美。我們有大歌劇。我欣賞過由瓦格納創作的劇本中的第一幕裡那種種美妙之處,不過,大歌劇總是對我產生那樣的效果,以致讓我感覺看了第一幕就足夠了。每次當我看完兩幕出來時,總是被搞得精疲力竭。如果看完全部歌劇,那就幾乎等同於自殺。如果能將保存著原來那種純淨與完美的黑人表演會找回來,那麼對於歌劇,我則是連看都不要看了。據我看來,對於心靈高尚和敏感的人的欣賞水平來說,像手風琴和黑人表演會那樣的水平與高峰,別的形式的音樂藝術是非常難以達到的。

對於我平生頭一次看到的黑人音樂會,我至今還記憶猶新。那是在四十年代早期。那個時候,黑人音樂會還是一種新鮮的事物,過去還從來沒有在我們漢尼巴爾村出現過,而如今卻突然來到了我們面前,真是讓人又驚又喜。 演出持續進行了一周,每天一場。教會的人是不會來觀看這種演出的,但是,那些庸碌的俗人都紛紛前往觀看,並且非常迷戀這種表演。藝人團出場時,手和臉像煤一樣漆黑,穿的衣服也是當時大莊園裡的黑奴所穿的那種,顯得花里胡哨,極端滑稽可笑。這種可笑倒不是窮黑奴的破爛衣服造成的,因為這完全不可能。黑奴那一身全是破破爛爛的打扮,非但不讓人想笑,反而叫人傷心落淚。令人感覺滑稽可笑的倒是那衣服的式樣和顏色,那時流行高領子,藝人團出場時,他們的半個腦袋都被高領子遮住了,並且那腦袋老遠地突出來,簡直就不能往旁邊看一眼。有的大衣是用印花布做的,它的燕尾差點就垂到腳跟了,釦子就像黑鞋油盒子那樣大。鞋子又舊又粗陋不堪,並且還很笨重,大他們本人的尺寸達五六號之多。服裝的式樣具有很多變化,全都很別緻,讓大家覺得可笑。藝人團使用了不少黑人的土話進行表演,說得很熟練、很流利,而且很可笑——可笑得令人感到興奮。然而在早年的那個時期,藝人團中有一個人並不穿得這麼別緻,也不像其他人那樣說黑人的土話。他身穿白人紳士們所穿的那種毫無缺憾的晚禮服,並且說著賣弄的、彬彬有禮且又裝腔作勢的話語。鄉巴佬信以為真,認為他所說的話是上流社會、城里人說的話,所以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認為這人不假思索便能出口成章,並且說得是這樣的輕鬆和流利,是非常值得羨慕的。 “博恩斯”坐在藝人團的一頭,另一頭坐著“班喬”,而前面說到的那位紳士則坐在中間。他是演出的發言人。只見這個發言人衣著整潔而漂亮,言談舉止文雅而又富有教養,姿態美好到無可挑剔,他和其他藝人團的人,尤其是“博恩斯”和“班喬”成了鮮明的對照。主要的丑角就是“博恩斯”和“班喬”。他們充分利用化妝以及奇裝異服來搞噱頭。嘴唇上塗滿了鮮紅的顏色,顯得又厚又長,看起來就像是一片片熟透了的西瓜。

這麼多年來,黑人表演會原來設計的一套程序沒有什麼改變,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舞台上並沒有布幕。觀眾等待時只可以見到腳燈後的一排空椅子,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了。隨後藝人團的成員一個個走出來,伴隨他們上台的便是觀眾們那熱烈的歡呼聲。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一種樂器,並且坐了下來。接著,坐在中間的那位紳士便開始講這類的開場白:“先生們,上一次有幸同諸位相見,我感到無比榮幸。這次故地重遊,見諸位身體健康,諸事順利,我衷心地感到高興。” “博恩斯”便作答,還向大家說了一些他最近交的好運。可是“班喬”卻在他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就打斷了他。對於他的說法,“班喬”表示有點兒懷疑。接下來便一個說是,一個說否,兩人開始了一場有意思的爭吵。他們爭吵得越來越激烈,嗓門兒也越來越大,並且都氣勢洶洶的,爭論到激烈之處,兩人會站立起來,晃著拳頭和樂器互相對峙,說些不怕流血之類的威脅話。這個時候,那位坐在中間、彬彬有禮的人便開始好言相勸,讓他們互相理解,冷靜下來——當然他的勸說是無效的。有時候,這場爭吵會達到五分鐘,兩個吵架的人互相虛聲恫嚇著,相距最多六英寸,甚至鼻子都碰到了一起。這樣對黑人間平常進行的爭吵模樣進行模仿,學得惟妙惟肖,不斷引發場上的哄笑。慢慢地,這兩個惡語相向的人便會逐漸後退,一邊退還一邊互相大聲恐嚇對方,說著萬一“下次”遇到便不再客氣等,接著便各自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同時還隔著座位互相咆哮對罵,直到場子裡的狂笑聲逐漸平息下來為止。

這時候,坐在中間位子上的那位紳士便會說句話,言外之意是要暗示一下最後那個座位上的人,將他一件幽默的遭遇點出,從而逗他講出來——最終總是可以如願以償。這類遭遇總是像美國那樣古老,陳舊得發霉。當時的觀眾一般都愛聽這些故事,後來便成了藝人團的老生常談。其中一個故事是“博恩斯”講的,故事的內容是有一次他怎樣在海上風暴中遇險。當時風暴十分強烈而且無休無止,船上的儲備又都沒有了……講到這裡,中間那個人便急切地詢問船上的人是如何活下去的。 “博恩斯”答道:“我們靠蛋活命。” “蛋是哪兒來的?” “每天,在風暴猛烈的時候,船長就下兩個。” 在開頭的五年裡,這個笑話總會引起哄堂大笑。不過之後,由於聽得多了,美國人便不再歡迎它了,取而代之的是意味著責怪以及惱怒的沉默。就像其他類似的故事那樣,聽久了,必然就厭煩了。

藝人團的演員都具有很好的嗓子,獨唱、合唱我都很愛聽,黑人演出團的表演都是這樣。開始,歌曲是粗俗且又滑稽的,比如說《布法羅姑娘》、《坎普頓賽馬》、《老傢伙丹·塔克》等。一段時間以後,便開始流行抒情的歌曲,比如《憂鬱的裘尼阿達》、《內利·布萊》、《海上的生活》、《甜蜜的埃倫·貝恩》和《左舷值班》等。 藝人團誕生在四十年代初,並且流行了差不多有三十五年,後來便演變成為雜耍內容,幾乎在所有的雜耍中都要附帶地插進一出到兩出黑人戲。純粹的黑人表演會已經有二十年不見了。對於我來說,它是真的叫人喜愛,也是最能逗得人不得不笑的表演。我總覺得它這樣消失了太可惜。 像我所說的那樣,在漢尼巴爾,最早去看黑人表演會的都是一些世俗之徒。過了十年或十二年之後,黑人表演會就像七月四日那樣開始在美國變得家喻戶曉了。但我媽媽卻從來沒有看過。當時她六十歲,同一位可愛的跟她年齡相仿的老太太去聖路易了,那個老太太就是貝特西·史密斯姑姑,她是漢尼巴爾的老住戶。實際上,她並不是誰的姑姑,而是所有漢尼巴爾鎮人的姑姑。這是因為她生性溫柔、慷慨、慈悲為懷,並且為人樸素得可愛。

像我媽媽一樣,貝特西·史密斯姑姑從來沒看過黑人表演會。她同我媽媽的性格都非常活躍,高齡對於她們來說算不上什麼。她們喜愛興奮、新奇,喜愛那些為信教的人所沉迷的宗教儀式上的東西。她們總是老早跑去看馬戲團的隊伍進鎮,並因為恪守信念而不能跟他們走進帳篷裡去參觀而感到遺憾。只要是七月四日和主日學校的遊行、演講會、野營佈道會、常年大會以及教堂裡的福音佈道會等,她們隨時都喜歡參加……事實上,不管是什麼解悶的事,只要能夠被證明不違反教規,她們就都愛參加——並且,她們甚至都沒有漏掉過一次葬禮。 在聖路易,她們急切地想要看看新鮮事物,於是讓我給她們出謀劃策。她們要的是既叫人興奮,又合乎規矩的東西。我告訴她們,對於這種事物我一無所知,不過有一個以十四位剛從非洲回國的傳教士介紹非洲土人們的音樂為內容的常年大會,將在商會圖書館大廳舉行。我說,如果她們真想看一些具有啟發性的高尚東西,我便建議她們參加那個常年大會。不過,假如她們心底里想的是那些花哨的玩意兒,那麼我可以再替她們找找看,但她們對常年大會表現出很大的興趣。我並沒有完全告訴她們真相,當時我的心中是清楚的,不過這沒有多大關係。有些人習慣上就會將人家對他說的話打折扣,不管所說的是真還是假。對這些人,不必一股腦就將真相說給他們聽,否則就是自尋煩惱。

上面提到的傳教士就是基督教的黑人藝人團。那個時候,這個藝人團在所有藝人團中最出名,也最好。因為去得早,我們買到了前排座位。後來,寬敞的大廳裡的全部座位都被坐滿了,多達一千六百人。當衣著怪異黑人一個接一個走上舞台的時候,老太太們驚詫到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向她們進行了解釋,說傳教士在非洲時都是穿成這個樣子的。 可是,貝特西姑姑仍舊責怪地說:“但是他們是黑人啊。” 我說:“這沒什麼。也可以說他們是美國人,因為他們受美國教會所的僱用。” 接下來,兩個老太太開始了她們的詢問,她們怎樣才能贊助一家黑人事業,無論他們是什麼行業,像這樣做是否合乎規矩。我說,她們不妨看一看四周,聖路易那些有身份的人全都來了,如果表演不正當,這些人肯定是不會來的。

聽完我的話,她們放心了,並且對於能夠來到這裡感到很高興,絲毫也不覺得難為情了。這樣,她們的興致便被調動了起來,被新穎的場面給迷住了。我知道,看這個演出的關鍵就是要找出一個藉口,令她們的良心平靜下來,現在她們的良心相當平靜了。很貪婪地,她們睜著大眼緊盯著那一長列排得彎彎曲曲的江湖藝人。中間的人開始表演了,一會兒,他就將話題引到我前面提到的那個笑話上去了。除了那兩位和我在一起的新信徒之外,場子裡的每個人都將這個笑話聽過上百遍了。一千六百個人都對之抱以一片飽含著不滿的冰冷的沉默,在這種沉悶的尷尬氣氛裡,那個可憐的“博恩斯”坐在那裡,硬著頭皮講完了那個笑話,不過對於我那兩位可敬的新信徒來說,這些可是很新鮮的。當他最後講到“我們靠蛋活命”,並接著進行解釋,說每天當風暴猛烈時船長就會“下兩個”時,她們往後一仰,開始大笑起來,全場的人都覺得既詫異又好玩,甚至都一下子站了起來,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一個竟然沒聽過這個笑話。我的新信徒們一直在不停地笑,後來竟將這笑傳給了那全體的一千六百人,大家全都笑了起來!會場里頓時充滿了一片哄笑聲。

貝特西姑姑同我的媽媽那晚幫了基督教藝人團一個大忙,因為全部這些笑話對於全場的觀眾來說都是過分陳舊的了,但對她們來講卻是新的。她們聽後尖聲大笑,並將這份快樂傳播開了。雖然觀眾們出場時已經笑得夠累了,但卻對這兩位天真的人非常感激,因為這種難得的珍貴的歡樂正是被她們賜給那些早已疲乏不堪的心靈的。 最近接到一位先生自英國寄來的一封信。他特別相信骨相學,所以他對我竟然從沒有對骨相學產生過興趣,也沒有為此寫點什麼感到奇怪。對此我進行了下面的解釋: 親愛的先生: 我從沒有對骨相學進行過深入的研究。因此我既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利發表意見。 三十三四年前,在倫敦,為了增加一點知識,我曾經做了一次關於骨相學的小試驗。我去找了福勒,用的是假名字。他對我身上凸出來與凹下去的部位進行了檢查,然後便給我一張圖表。我把它帶回了蘭厄姆旅館,帶著非常大的興致與樂趣研究了它——我的這種興致和樂趣,就好像在觀察一個冒名頂替者的圖表,他冒充我,但跟我卻一丁點兒都不像。三個月後,我又去找了福勒先生,這次我先將一張名片遞了進去,上面有我的真名,也有我的假名。我再次帶回了一張寫有我性格中的一些具體、細微特點的精細圖表。但是這張圖表和前一張沒有任何吻合。

這些經歷令我對骨相學產生了偏見,並且這種偏見一直持續到今天。我也明白,偏見不應該針對這門學問,只應該針對福勒。不過畢竟我只是人,我的成見不可能很準確地反應真相。 四五十年前,福勒和韋爾斯是美國骨相學這一行里的頭牌,大家都很熟悉這家字號,他們出版的東西非常流行,整個國家的真理尋求者與改變信仰者都閱讀、研究並且討論過。在我們的漢尼巴爾村,經常來的是一位周遊四方的骨相師,他非常受大家歡迎。他招呼人們聚到一起,免費對骨相學的神奇妙用進行了講解,然後摸摸頭蓋骨的隆起部位,對它的作用進行一下估量,他摸一次的要價是兩角五分。據我看,人們幾乎對骨相師為他們的性格所做出的翻譯總是滿意的——如果“翻譯”用得確切的話。事實證明這個詞是非常正確的,因為這些估量的確就是翻譯。原來這些估量不過是從簡單明了的事實中找出一部分似乎真實的東西,並把它轉換成複雜些的專業術語,儘管在演變過程中其真實含義已含糊不清了。按照骨相學的說法,一個人的腦袋上有很多隆起來的地方。骨相學給每一處都起了一個非常可怕而又古怪的名字,骨相師喜歡對這些了不起的名字進行大聲講述。這些複雜的名字很輕易、很流暢地自他嘴裡汩汩流出,人們對於這種飽含素養的表演既妒忌又羨慕。人們後來開始慢慢對這些古怪的名詞熟悉了,並且熱衷於使用它們,在談話中反复地運用,並且非常得意——如果他們真的了解這些名詞的準確含義的話,可能就不會如此得意了。

我覺得,這些周遊的專家根本沒有將村里每個人的性格都摸准的能力。不過,我們大致不妨說,他還是有這份聰明的,知道給顧客一張性格圖表,這就使得顧客們即便是與喬治·華盛頓相比,也並無愧色。這事已經很久遠了,不過到了今天我還記得,骨相師從來都沒有在我們鎮上遇見過一個遜色於華盛頓的頭蓋骨。可能這樣普遍接近完美的程度,是理應引起人們懷疑的吧,不過在我的印像中並沒有什麼人懷疑過。在我的記憶中,人們都為骨相學所傾倒,非常相信它,在國內沒有聽到過任何質疑的聲音。 就是在這種深信不疑的氣氛中,我成長了起來。多年後,我在倫敦見到福勒的廣告時,當年所受的影響恐怕還保留在身上。看到他的名字,真令人高興;能有一個機會去親自嘗試他的本領,也叫人高興。不過去找他的時候我是化了名的,這就說明我兒時的那種信仰並沒有都一成不變地保留下來。這彷彿是一種旁證,證明這麼多年中,當年的那份信仰不無損傷。我見到福勒時,他正在當班,四周擺放著醒目的、給人深刻印象的他那個行業的象徵物。在屋子裡的燈架、桌子和架子上,矗立著無數大理石的胸像,那些頭像的頭光禿禿的,頭蓋骨的每一寸都有著淺淺隆起的部位,在那些隆起的部位上都用黑體字標示著堂而皇之的名詞。 福勒接待了我,他的態度很冷淡,漠不關心地摸了摸我的頭部,用一種令人煩躁的單調而又沉悶的調子講了幾句話,估計了一下我的品性。他說,我的勇氣很驚人,敢作敢為,膽子很大,意志堅強,沒有什麼能夠讓我畏懼。我聽了感到駭然,又很高興。對於這些,我過去從來沒有懷疑過。接下來他又摸了摸我頭蓋骨的另一邊,找到那裡的一處隆起的部位,並管它叫做“謹慎”。這個隆起的部位像座大山那麼高,同它相比,那勇敢的部位只能算是一個小山丘。雖說本來那個勇氣的部位似乎很突出——這是按照他的說法——似乎都能掛得住帽子,可是如今,面對他所說的這個瑪特霍恩高峰“謹慎”,那就不算什麼了。他解釋道,如果這個瑪特霍恩高峰不被算在我性格圖解之內,我就將是那些最勇敢的人中的一個——或許就是最勇敢的人——不過相比的話,我的謹慎心理要更加強烈,它把我的勇氣全部抵消掉了,令我變得異常的膽小。就是這樣,他將自己的種種發現一個接一個地說了下去,結果我最終平安無事地歸來了,據說具有上百種出眾的品性,只是這些品性原有的價值都喪失掉了,因為這上百種品性中的每一種,都有與之相反的缺點同它伴隨,這樣就把原有的優點完全抵消掉了。 不過,後來他又於一處發現了一個窩。在其他人的頭蓋骨上,這裡本來是一個隆起的部位。按照他的說法,這個窩毫無依傍,是孤孤零零的,沒有任何一個隆起部位與之相對,哪怕僅是稍微有一點高的也可以對這種一邊倒的孤立境況進行一下彌補和改善。他說這個窩表明我沒有一點幽默感!這話真嚇了我一大跳。說到這裡,他來了勁頭,本來漠然的神氣也消失了不少。對於這個新發現,他幾乎是滔滔不絕。他說,他經會發現一些象徵著幽默的隆起部位一直都是很小的,但這一點很難讓人注意到。這是在他多年的經歷中第一次發現在本應該隆起的部位上存在著一個窩。 我對他的話很反感,因為我感到自己受到了傷害和侮辱。不過我將自己控制住了,沒有流露出這些感受,在心底里,我感覺他的診斷錯了,但是我還不敢肯定。為了做到確切無誤,我想等他已經將我臉型和頭蓋骨的特點忘掉以後再來試試看,看他是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還是只是隨便猜測而已。三個月後,我再次去見了他,不過這次我使用了真名。他再次有了驚人的發現——上次他所說的那個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珠穆朗瑪峰——那個說法很形象——高有三萬一千英尺,他平生頭一次見到這麼高高隆起的代表幽默的部位!在我離開的時候,便對骨相學越發地不相信了。不過也許正像我對那位英國紳士所說的那樣,原本我應該將偏見針對福勒,而不是被他運用的那套技藝。 十一年前,威廉·特·斯特德在一條開往歐洲的船上,為我的右手拍了一張照。後來在倫敦,他將照片分發給了十二位手相術師。他並沒有將我的名字告訴他們,而只是要他們估量一下這隻手的主人的性格,並告訴他結果。估量出來後,斯特德將其中的六七份發表在他辦的雜誌上。從這些估量中,我發現自己的性格同任何人的都差不多,似乎我和別人並沒有多大不同,當然,絕對沒有特別明顯的,只不過在一些細小的方面例外。在全部估量中,沒有任何一個提到過“幽默”這個詞——假如我沒有被自己的記憶坑害的話——除了那裡面的一個。做出這個估量的那位手相術師說,這隻手的主人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兩年前,哈維上校將我的兩隻手做成了手印,並把它寄給了紐約最有名的六位職業手相術師。他同樣也沒有說出我的名字,只是讓他們進行估量。歷史重演了。在這六個估量當中,只出現了一次“幽默”這個詞,而這次還明確斷定,這雙手的主人沒有一點幽默感。這樣來說,福勒給我進行過估量,斯特德的那六七個手相術師和哈維的半打人也估量過:說我不具備幽默感的證據是充分且又具有壓倒性優勢的,非常令人信服,無可爭辯——到最後,我自己也只好相信了這個說法。 三十年來,平均每年我都會接到一打來信,這都是從一些陌生人那裡寄來的,這些人或者他們的父輩,對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生活具有深刻的印象。不過一般情況下,這些信總是令人失望的。我不認識這些陌生人和他們的父輩。對於他們提起的名字,我也沒有聽說過。他們提醒我注意的那些往事也和我的經歷沒有任何關聯。所有這一切都意味著,這些陌生人搞錯了,他們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了。不過今天一早,我終於自一個人手裡接到了一封署有我童年時候所熟悉的姓名的信,這令我精神上感覺到了些許爽快。來信還附了一份剪報,這份剪報已經在報社里周轉了四五週了。寄信人想知道,他的兄弟湯克雷上尉到底是不是“赫克貝里·芬”的真正原型。 我回答說,湯姆·布萊肯希普是“赫克貝里·芬”的原型。顯然這位寄信人對四十年代的漢尼巴爾是很了解的,所以他一定很容易想起湯姆·布萊肯希普。曾經,湯姆的爸爸是“鎮上的醉漢”,當年,這是十分確切的非正式稱呼。他將醉漢“將軍”的頭銜繼承了下來——(我已經不記得這個“將軍”的名字了)。一段時期以內,在鎮上,他是獨一無二的擁有這個頭銜的人。不過後來,傑米·芬恩表現得也很能幹,企圖跟他爭奪那個醉漢的位置,因此在我們鎮上一度出現了兩個醉漢——這樣,村子里便有了不少麻煩,就像在十四世紀同時出現了兩個教皇那樣。 在《赫克貝里·芬》中,我完全照著湯姆·布萊肯希普的原樣,進行了絲毫不差的描繪。他生性愚笨,懶於梳洗並且經常吃不飽,不過他的心腸卻跟其他的孩子一樣好。他自由放任到絲毫不受限制的程度。在那個村社里,他是唯一一個真正獨立不羈的人——不管是和小孩還是和大人進行比較——結果,他自始至終都很幸福,所有人都羨慕他。我們喜歡他,也喜歡同他進行來往。而當我們被父母禁止同他來往的時候,這項禁令便更提高了我們同他來往的價值,因此,我們便總是想方設法盡可能多地和他來往,而與其他的那些小孩來往則比較少。據說四年前,他是位於蒙大拿州的一個偏僻村子裡的治安法官,是個好公民,非常受人尊敬。 傑米·芬恩在任的時候非常民主,他不傲慢,不過分講究,也不吹毛求疵——在廢棄的製革廠裡,他和豬睡在一起。一度,我爸爸曾想把他拉回正道,但卻沒有成功。在這方面,我爸爸不是一個專家。對於他來說,幫助人家改邪歸正的熱情也超不過五分鐘。並且這種熱情發作一回很難得,兩次發作之間的間歇也很長。有一次,他想讓英京·喬改過。最終還是失敗了。對於他的失敗,我們這些孩子們感到很高興。這是因為喝醉了的英京·喬非常有趣,對於我們來說這是天福。不過英京·喬在清醒的時候卻是一副陰鬱的樣子。帶著焦急的心情,我們看著我爸爸對他進行試驗。不過幾乎沒有任何效果,對此我們很滿意。英京·喬喝醉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也就顯得更加有趣了。 中,英京·喬被我餓死在岩洞裡了。但那隻是為了適應文學上的浪漫主義的需要。現在我無法記起那真正的英京·喬到底是死在岩洞裡邊還是岩洞外邊。不過我能記起的是,他的死訊是在一個異常不幸的時刻被我聽到的——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正是上床睡覺的時候。那時候大雨傾盆,雷電交加,無論大街小巷都變成了一條條河流。見到這些景象,我不禁開始懺悔,並且決心改過自新。至今我還記得當時那可怕的情景,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瓢潑一般傾瀉在窗戶上。我所受的教養令我特別明白這些狂風暴雨意味著什麼——英京·喬被撒旦帶走了。這我一點兒也不懷疑。地獄裡需要英京·喬這樣一個人是理所當然的。撒旦如果不這麼氣勢洶洶地前來找他,才奇怪哩,才莫名其妙哩。隨著電光不停地閃,我嚇得一直後退。在那黑沉沉的間隙中,我悲嘆自己過去錯過了不少乞求上蒼給我一個改悔的機會。當時我的那個勁頭,事實上,那種強烈的感情以及真誠的態度,和我的本性絲毫都不相干。 可是當到了早上的時候,我發現那不過是一場虛驚,結果,我又成了老樣子,並且要等到下一次警告再說。 在此我引一小段湯克雷先生在給我的信裡說的話。他說: 你自然不知道我是誰。那麼我來告訴你。我年輕時,居住在密蘇里州漢尼巴爾,和你一樣,我和薩姆、安第·富卡、威爾·鮑恩以及一些我記不起名字的同學都在道森先生的學校上學。按照我的年齡,那時,我是學校裡最小的,人家都稱呼我為小亞勒克·湯克雷。 我已經不記得湯克雷了,不過另外一些人我倒是很清楚地記得的,就如同我知道鎮上的醉漢一樣。道森的校舍我還記得很清楚。如果要我進行描寫,我可以以中的那些描寫為例,這樣我就可以省去不少麻煩。至今我還記得,透過窗戶,從遠處傳來卡狄夫山兒童樂園那夏季特有的誘人且又催眠的聲音,以及那些融在一起的學生們嗡嗡的讀書聲,相比之下,後者便越發顯得沉悶。我記得那個年紀最大,名叫安第·富卡的學生——那個二十五歲的男子漢;我也記得那個年紀最小,名叫尼南·奧斯利的,當時他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我還記得喬治·羅巴茲,那個十八歲或者是二十歲,我們班裡唯一學習拉丁文的學生。除此之外,我還模糊地記得那二十五個男女學生中的其他一些人。至於道森先生,我則是記得很清楚。我記得他那個名叫西奧多的孩子。那個小孩很好,事實上,他好得也許有點過分,有點過頭,有點讓人討厭了,甚至好得叫人感覺可惡了——他的眼睛非常鼓——如果能有機會的話,我真想將他淹死才好。在那個學校裡,我們相處得都很平等,據我所知,我們任何人都沒有妒忌心,除了那個阿奇·富卡的事——他是另外一個富卡的弟兄。夏天裡,當然我們都是赤腳走路的。阿奇·富卡年齡跟我差不多——十歲或者十一歲的樣子。冬天裡,我們還能容忍他,因為冬天我們都穿鞋子,他那了不起的本領都遮在鞋子的里面了,我們看不見,因此也就忘了。不過到了夏天,他可就將我們害苦了。他能將自己的大拇腳趾折疊起來,然後再猛地放開,令人在三十碼以外便可以聽到腳趾彈動的聲音。全校沒有第二個男孩可以來他這一手。在這項身體的特異功能方面,他不存在一個對手——但除了西奧多·埃迪。西奧多·埃迪能像馬那樣轉動耳朵。不過他算不上是阿奇·富卡真正意義上的對手,因為畢竟人們無法聽到他耳朵轉動的聲音。所以,阿奇·富卡依舊是全校第一。 我所說的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我還能夠記起一些同學的名字。當我偶然想起時,眼前甚至還能朦朧地出現他們的面龐和身影——不過那隻在一瞬間依稀可辨,隨後便又消失了。那個剎那間,我突然記起了那個學拉丁文的喬治·羅巴茲——他細長個子,臉色蒼白,老是伏著頭專心致志地看書,一副非常好學的樣子。他有一頭長長的黑髮,一直垂到了他的下頦,彷彿面部兩側掛起的布簾。至今我還記得當時他腦袋一甩,“忽”的一下便把一側的頭髮甩到腦後去了——表面上看來是要把它甩到一旁,實際上是為了露一手。在那個時候,男孩子的頭髮能柔軟到頭一擺,便被那樣甩到後邊去的程度,是很了不起的。我們大家都對喬治·羅巴茲很妒忌。因為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的頭髮能夠像他那樣進行這麼一番表演——不過除了約翰·羅巴茲和威爾·鮑恩的黃色捲髮。我和我兄弟亨利的頭髮都是又短又卷,亂七八糟的。我們絞盡腦汁,將這些捲髮弄直,好可以隨意甩動,不過從來都沒有取得過成功。有時候,我們將腦袋浸到水里,然後又梳又刷,將頭髮梳得平平整整地緊緊貼住腦殼,這樣就可以把頭髮暫時梳直,這令我們感到大為欣慰。不過只要用力一甩,我們的頭髮便又全都恢復成了捲髮,原本的那種興高采烈,頓時便都煙消雲散了。 不管從哪方面來說,喬治都應該算是一個好小伙子。他同瑪麗·莫斯是一對情人,兩人從小便山盟海誓。不過現在萊克南先生來了,並且定居在這裡。很快,他便在這個小鎮上取得併且保住了重要的地位。他是個有些名氣的律師,受過教育,有教養。在他身上,無論說話還是舉動,都透著一股莊嚴的氣派。他是個年齡稍大些的單身漢——按照那個時候的標準,他算是年齡稍大些的。他正在崛起。當地各界人士都對他非常敬畏。他是市場上掛了頭牌的紅人。那位風華正茂且又非常漂亮的瑪麗·莫斯給了他很好的感覺。他對她展開了追求,並取得了勝利。人們都說,她之所以接受他,是為了讓自己的父母高興,而不是為了自己。他們結婚了。人們又作證說,他一個人在供她繼續上學,想要讓她達到能夠與他般配的標準。所有的這些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不是真的,不過作為一個供人閒聊的話題總是有趣的。在我們那樣的村子裡,有趣是最主要的。不久,喬治去了某個遙遠的地區,並且死在了那裡——所有人都說他是死於心髒病。這有可能是真的。因為他有充足的原因。他要找另一個瑪麗·莫斯可不太容易。 這個小悲劇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如今除了頭髮花白的人以外,任何人都不知道這件事。萊克南已經死去這麼多年了,但是瑪麗還活著,並且很美麗,儘管她都有孫子了。 約翰·羅巴茲這個小傢伙是喬治的小兄弟。他那金絲般的頭髮像帷幕那樣將臉龐蓋住,一直披到了肩膀以下,並且還能被優美地甩向後方。在十二歲的時候,他隨他的爸爸橫跨大平原,加入了1849年的淘金熱潮。我至今仍記得當時馬隊出發西進的情景。當時我們都在場觀看,並且心裡很羨慕。至今我還彷彿看著這個驕傲的小傢伙,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隨著隊伍前進,他那長長的頭髮飄在身後。兩年後,他載譽凱旋,當時在場的我們都盯住他看,心裡充滿了羨慕——因為他出門見過世面啦!我們呢?甚至誰都沒有離開家四十英里遠過,但他卻橫跨了大陸。他去過金礦——那是我們腦海中的仙境。並且還有更加了不起的事。他坐過船——在真正的大洋上乘過船,穿越過三大洋。他駛過太平洋,越過冰山,經歷過暴風雪,繞過了合恩角,之後便繼續行進,轉過海角,乘著信風向北行駛,往上經過灼人的赤道海面——他的棕色面孔便是他經歷的見證。要是能跟他互換位置,哪怕是要我們將靈魂賣給撒旦,我們也是願意的。 在四年前去密蘇里的那一回,我便見到了他。那時候他已經老了——雖說還是比我年輕——生活的重擔壓在他的身上。他說,他十二歲的孫女讀過我的書,並且希望能夠同我見面。那個時刻很悲慘,因為她就像被囚禁在她的房間裡一樣,馬上就要死了。約翰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十二歲——正是她祖父騎馬遠行,出盡風頭的年齡。在她身上,我似乎又見到了那個男孩子。似乎是他從遙遠的昨日回到了我的面前,還是當初那副青春年少的樣子。她患的病是心髒病,幾天之後便告別了她的短暫一生。 另一位男同學叫做約翰·加思。最漂亮的女生則是海倫·克切弗爾。他們成年後結了婚。他成為了富有的銀行家,是顯貴的公民。幾年前他去世了,富有且榮耀。他去世了。對於如此多的男孩和女孩,我要說的,就只有這句話。寡婦還活著,並且有了孫子、孫女。在她穿女式短褲,我打赤腳的時候,她和我是同學。在訪問密蘇里那一次,我曾去看過約翰的墓。 早年間,在我九歲的時候,她的爸爸克切弗爾先生有一個學徒。還有一個女奴,她擁有無數的美德。不過,不管是對那兩個善良的人中的哪一個,我都不可能有什麼好感或是體諒,雖然他們救過我的命。一天,我在一根早已鬆散開的原木上玩耍,我還以為它是被綁在木排上的呢——可事實上不是這樣——那根原木一歪,我便掉進了熊河中。我兩次都沒入了水里,當我再次露出水面,馬上要第三次有生命危險地沒入水中時,女奴一把抓住了我那露出水面的手指,將我拖了上來。這件事過後不到一周,我又掉進了河裡,那位學徒恰好在這錯誤的時候走了過來,他向水中一躍,便潛了下去,雙手在河底里四處摸,終於找到了我,將我拖出了水面,並擠出了我肚子裡的水,這樣我再一次獲救了。在這之後,我學會游泳之前,我共掉進水里七次——一次在熊河,其他六次在密西西比河。那些對比他們聰明睿智得多的上帝的意志進行干擾的人是誰,我都不知道,不過直到今天為止,我對他們還是有些抱怨。一次,我將這些不一般的遭遇告訴了哈特福德的牧師伯頓博士,他說他不相信。不過在第二年,他就在冰上滑了一跤,將腳脖子扭傷了。 另一位同學名叫約翰·梅雷迪思,是一個特別溫文爾雅的男孩子。他成年後,內戰一爆發,他便成了南軍方面游擊隊的頭頭。別人告訴我說,他在對門羅縣鄉間北軍的家屬進行襲擊時(早些時候,他們曾經是他父親的朋友和熟人)搶劫殺戮,嗜血成性。如果按照我們求學時代對這個文靜孩子的印象,他幹出這種事來似乎是不可信的。可是這卻是可能發生的事。那是因為羅伯斯比爾小時也這樣。約翰已經在好多年前死去了。 威爾·鮑恩是我的另一個同學,他有一個比他小一兩歲的兄弟薩姆。他們兩人在內戰爆發前都成了聖路易以及新奧爾良的領港。他們兩人死了很久了。薩姆年輕的時候,曾有過一段奇異的經歷。他喜歡上了一位十六歲的富有姑娘,她是一位德國啤酒商的獨生女。他們想要結婚,不過他們兩個都認為,她爸爸不光會不同意,還會將薩姆拒之門外。其實老人不會這樣做,但他們卻不了解。他盯著他們,但並沒有惡意。這對欠缺穩重的年輕情侶便偷偷摸摸地住到了一起。沒過多久,老人便死了。一看遺囑,他們發現上面寫著將所有財產都留給塞繆爾·阿·鮑恩夫人。接著,這兩個可憐的傢伙又犯了一個錯誤。他們匆忙趕到法蘭西近郊的卡隆德雷,找了個地方長官為他們主持婚禮,還將結婚日期寫提前了幾個月。老啤酒商還有多種多樣的財產。他的侄女、侄子和表兄妹查出了這一欺詐行為,證明屬實,就這樣爭奪到了財產。這樣,最後薩姆得到的就僅有一個年輕的妻子,他還需要靠掌舵來維持她的生活。過了幾年,薩姆和另一位領港共同開了一條船自新奧爾良出發北上,其中幾個乘客和水手得了黃熱病。這兩位領港也都被傳染了,沒有人能替他們掌舵。船停靠在八十二號島的灘頭,等待營救。兩個領港很快便死去了——他們就被葬在那裡,除非河水沖掉了墳墓,將屍骨帶到河裡。這種事可能是在很早以前發生的。 我想起了瑪麗·米勒。她不是我的第一個愛人,但是,她是第一個令我心碎的人。我發現自己愛上她的時候只有九歲,而她已經十八歲了——但是她卻看不上我,從那時我體會到,這個世界可真是冷酷啊!以前,我還沒有註意到冷酷到如此程度哩。我認為自己當時甚至像成年人那樣感到痛苦。不過,我的那次悲哀,持續的時間並不是很長。在我的記憶中,很快,我就又對阿蒂米西婭·布里格斯產生了崇拜。她大瑪麗·米勒一歲。當我向她流露真情的時候,她並沒有就這件事進行嘲弄,也沒有取笑我,她表現得很厚道,也很溫和。不過同時她也很堅決,說自己不願意給孩子們纏住。 除此之外,還有我的同學瑪麗·萊西。不過她因為年齡稍大的原因也在後來離開了我們班。她的性格中充滿野性,很果斷,習慣獨來獨往。她不願意受別人管制,人們都認為她改不了。不過人們的想法都錯了。結婚後,她便馬上安下心來,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可以稱得上是個模範主婦。同鎮上其他的主婦一樣受到別人的尊重。四年前,她還活著,那時她結婚已經有五十年了。 吉米·麥克丹尼爾是我的另一位同學。他和我年齡相仿。他父親經營著一家糖果店,因此他便成了鎮上最令人羨慕的小傢伙——被人羨慕的程度僅次於湯姆·布萊肯希普——因為,雖然我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他吃糖果,但在心裡我們還是認為吃糖是他的家常便飯。他裝成從不吃糖並且對它無所謂的樣子,因為他並不被禁止吃糖果——反正糖果有的是,他想吃多少都有。不過還是有旁證說明他不過是當著大家的面表示看不上糖果,因為全鎮就數他的牙齒最壞。在我的記憶中,他是第一個聽我講《吉姆·沃爾夫和貓》這個幽默故事的人。在那次值得紀念的插曲過後,一個早上,我給他講了這個故事。他一直在大笑,甚至連牙都快被他笑掉了。之前,我從來沒有如此得意,如此快樂過。在這之後,我也很少如此得意,如此快樂。四年前,在我回那裡去時再次見到了他。他在一家生產雪茄煙的鋪子裡做事。他身上的圍腰一直拖到膝蓋處,鬍子也幾乎有這一半長了。要我認出他來並不難。他結婚已經有五十四年了。他有很多兒女、孫子和重孫子,人們都說——他的後裔數以千計——可是,在這個快樂的小老頭兒身上,我還是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孩童時代的影子。那時我們都還乳臭未乾,我第一次給他講那個貓的故事。 阿蒂米西婭·布里格斯在拒絕我後不久就出嫁了,嫁給了石匠里奇蒙。早年他在衛理公會主日學校裡,是我的老師。他的一個特點最令我羨慕:有一回,他被錘子打傷了大拇指,結果他的指甲變得彎彎的,尖尖的,永遠歪扭變形了,那形狀活像鸚鵡嘴。今天,我肯定不會再將它看成是什麼好看的裝飾了,但是在當時,對我來說,它卻是很有吸引力的,我認為這很不簡單,因為在鎮上是獨一無二的。他挺和氣,也挺體諒人,對人有耐心和同情心,因而我們這些小東西非常歡迎他。那個學校裡,備有細長形、藍顏色的紙板票簽,每張上面都印有一首《聖經》中的詩。如果你能背出兩首詩,就能夠得到一張藍色的票簽。如果背五首,就可以得到三張。這些票簽可以用來到小書攤上去借書,每星期借一本。在兩三年裡,我會經常地受到里奇蒙的關照,他從沒有凶過我。每到星期天的時候,我總是背誦和上個星期相同的五首詩。對此,他總是感到很滿意。似乎他從來都沒有註意到——接連幾個月,他每個星期天聽到的都是同樣的,關於那五個蠢笨的童貞女的詩。我總是能夠拿到票簽,去換一本書看。這些書都特別沉悶,因為那些小書攤上的書裡,盡是些好男孩、好姑娘,連一個壞孩子的影子都沒有。那些書內容枯燥無趣,不過總好於沒有,有他們作伴,我高興的同時也感到不滿足。 二十年前,里奇蒙先生對離鎮三英里遠的那個小山上的湯姆·索亞歷險記岩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經常去那里遠足。在1849年,淘金者們湧過漢尼巴爾小鎮時,許多成年人都染上了黃金熱。據我了解,孩子們也沒有逃脫掉這一厄運。夏季的星期六假日里,我們經常趁船主人不在的時候,借了他的小艇下行三英里,到岩洞凹去(密蘇里人管山谷叫做“凹”)。在那裡,我們立樁為界,裝著挖金子的樣子。開始淘一天金掙半塊錢,後來便增加兩三倍。再後來,隨著想像力更加適應淘金熱,便發了不少財。多麼愚蠢、沒有預見性的孩子們啊!我們從來都沒有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這個岩洞凹和附近全部的小山上到處都是黃金啊! ——但我們就是不知道,並且當這些是塵土。我們讓那些秘密的寶藏白白地浪費在這裡,而自己卻身陷貧困,為了麵包而向世界各地漂流,苦苦掙扎——這都因為我們不具備預見的才能。在我們眼裡,這個地區都是塵土與石塊,可事實上只要我們能將這些東西碾碎,並按照科學方法進行處理,這些就是金子。換句話說,整個地區全是水泥礦——如今這裡是最優質的波特蘭水泥的出產地,每天五千桶,擁有價值二百萬元的水泥廠。 我在幾個月前接到了那邊發來的電報,說那個湯姆·索亞歷險記的岩洞被碾成了水泥,問我有沒有什麼話想就此對公眾說。我沒有任何要說的。只是覺得可惜,我們丟掉了自己的水泥礦,不過到了今天,還在到處對這個問題進行談論已經毫無價值,反正肯定是令人心痛的。湯姆·索亞歷險記岩洞長七英里——也就是說,將岩洞隱藏起來的高高山脊,朝著密西西比河岸邊伸去,足有七英里,直達薩弗頓鎮。 魯伊爾·格里德利有一小段時間裡曾在我們學校讀過書。那時他顯得年齡大一些,差不多十二三歲的樣子。後來爆發了墨西哥戰爭,他做了志願軍,並在我們鎮組織了一個步兵連。由二十五歲的希克曼先生擔任連長。他個子很高,身子筆直,是個長得很漂亮的運動員。他穿著兩側貼有黃色寬帶的灰軍褲,身邊掛著一把刀。每當這個穿著漂亮軍裝的連隊在街上開步走時——這是他們的訓練項目,一天要搞幾次——只要不上課,孩子們便會全體出動參觀。至今我還記得連隊行進時的情景。我幾乎還能感覺到當時我那一定要加入其中的熱切心情。但是,人家要十二三歲的孩子沒有什麼用處。而當我有幸參加另一次戰爭之前,自己那種想要殺害沒見過的人的願望已經早就消失了。 我見過那個上了年紀還神采奕奕的希克曼。他似乎是我所見到過的最老的人了——許多許多年前,我曾經看到他訓練一班勇士進行殘殺。當時他還年輕,是個非常神氣的連長。同當年相比,讓人感到既驚異又傷感。希克曼早已死了——這已經是老話了。正像蘇西所說:“有什麼意思嗎?” 魯伊爾·格里德利參戰去了,十五六年了,我們都沒有聽到他的消息。有一天,卡森城裡,我正在人行道上和一位編輯爭吵時——那個編輯的身體強於我的,更適於打仗——我聽到一個聲音傳來:“我來做你的後盾,給他兩下,薩姆。”說話的人是魯伊爾·格里德利。他說,他不是憑我的臉型,而是憑藉我說話時慢慢吞吞的樣子將我認出的。 那個時候,他到了里斯河礦,不久便在他所在的礦區競選打賭中輸了。按照事先的規定,他需要買一袋五十磅的麵粉,在樂隊的引領下,扛著走過鎮上,然後把它交給勝利者。當然礦場上的人全都來了,熱鬧異常。勝利者拍賣了這袋麵粉,並將所得的錢捐給了美國環境衛生基金會。見此大家開始變得越來越興奮。買下麵粉的人為了捐款基金會,就再將這袋麵粉賣出去。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轉賣。這個消息被電報傳到了弗吉尼亞市,引起了轟動,人家紛紛給魯伊爾·格里德利打電報,要他帶上這袋麵粉到弗吉尼亞市拍賣。他帶著麵粉來了,並且事前準備好了一輛四輪敞篷馬車和一個銅管樂隊。在金山,這袋麵粉被一再轉手,最終在傍晚時分被送到了弗吉尼亞市,在那兒賣了出去——然後又被多次轉手,為環境衛生基金會賺得了兩三萬元。格里德利帶著這袋麵粉又穿越了加利福尼亞州,將它先後帶到各個市鎮拍賣。這袋麵粉在薩克拉門托和舊金山賣出了大價錢。他又帶著它向東走,在紐約和其他幾個城市進行拍賣,後來又到了聖路易,接著在規模宏大的博覽會上拍賣,最後將它做成小餅,以每個餅子一塊錢的價格賣出。這袋麵粉的最初價值十塊錢,到了最後也許淨賺都有二十萬元,這些錢都被捐給了環境衛生基金會。這件事情也是老話了,因為魯伊爾·格里德利早已死了很多年。 我這一生中第一次遇見猶太人就是在那個學校裡。過了好久,我才擺脫了對猶太人的那種畏懼心理。按照我的想像,他們身穿沉悶的、蛛網狀的古老服裝,像影子一樣將我帶回埃及;按照我的想像,我就同那古代的法老們以及所有陰影般的知名人物共同生活。這些男孩子們被我們取了個集體的名字叫做萊文。那在議會區裡成了唯一一個真正漂亮的大俏皮話。我們叫他們“二十二”——甚至在這個笑話早已過時了的時候,我們照樣這麼說,並且附上說明,好讓別人都明白它的意思:“雙萊文——二十二。” 我還記得其他一些男孩子的名字。歐文·艾爾斯——不過他死了,所以也就無關緊要了。還有喬治·巴特勒,我記得他七歲,是個小孩子,係了一根帶有銅釦子的藍皮帶,因為這個,所有男孩子都恨他並且妒忌他。本·巴特勒將軍是他的叔叔,他曾在巴爾斯高地以及內戰中的另外幾次戰役中表現得很勇敢。他很早以前便死了。 早已經死去的威爾·鮑恩、埃德·史蒂文斯以及約翰·布里格斯都是我特別親密的伙伴。這裡面只有約翰還活著。 在1845年,我十歲的時候,麻疹開始在鎮上流行,死掉的孩子們的數量非常驚人,幾乎每天都要出殯,鎮上的母親們都被嚇瘋了。我的媽媽也非常發愁。為了帕梅拉·亨利和我,她整天擔驚受怕,想盡一切辦法防止我們同傳染源接觸。不過仔細想想,我認為她判斷有誤。照我看來,如果當初依照我的想法去辦,情況會好一些。我已經記不清當時自己是不是害怕麻疹,但有一點我很清楚,由於那個時候我在精神上總是受到死亡的威脅,於是便越來越厭惡那種焦慮不安的心情。我記得,當時我實在感到太膩煩了,一心盼著事情不管好壞,能有個結局,並且越快越好。我的心情被這份急切攪得日夜不寧。我下定決心要將這種不安的心情結束,不管怎樣將事情了結掉算了。 威爾·鮑恩得了麻疹,病得很嚴重。我心想,不妨去他那裡,將病傳染上。我從前門進到屋子裡面,偷偷溜過房間和客廳,注意著不讓別人發現。後來終於到了威爾臥室所在的二樓後邊,人不知鬼不覺地偷溜了進去。不過,我的勝利也只能到此為止了。沒過一會兒,他媽媽就當場抓住了我,並將我拽出了屋子,還臭罵了我一頓,將我趕走了。她嚇成那樣,幾乎說不出話來,臉都白了。我意識到,下一次必須幹得更好些。後來我真的干得不錯。開始,我先在屋子後面的巷子裡轉悠,透過柵欄的縫眼張望。後來我確信情況有利,便從後院溜進去,走後門上樓進入了臥室,躺到了威爾·鮑恩的床上,倒是沒有被旁人發覺。我已經不記得在床上睡了多久。只是記得,對於玩耍來說,威爾·鮑恩對我幾乎沒有任何價值。因為他病得非常厲害,甚至連我正睡在他床上都沒有註意到。當聽到他媽媽走過來時,我就蒙起了腦袋。不過,這個辦法最終還是失敗了。當時正是盛夏時節——那條被單非常薄,任何人都看得清下面躺著兩個人。這樣過了沒多久,鮑恩太太就將我從床上拽了起來,並且親自送我回了家,她一隻手將我的衣領子緊緊抓住,毫不放鬆,直到她將我交到我媽媽的手中為止,同時免不了要將她對這樣一個孩子的看法訴說一番。 結果便是我染上了一場嚴重的麻疹病,它把我帶到了鬼門關。令我對任何事都不再有興趣,並且是全然沒有什麼興趣——這真是個最最平靜、最最安寧、最最甜美、最最可愛、最最迷人的境界啊!這種滋味,是我生平再也沒有享受過的。那個時候,我確實快死了,人家已經下過這個結論,而且已經通知全家來見我最後一面。我將全家每一個人都看得很清楚,視覺上一點誤差都沒有。他們都在哭泣,倒是我無動於衷。我只是隱隱約約地感到一點兒興趣,這不過是因為我成了當時傾訴感情的對象,所以我感到高興而又得意。 後來坎寧安醫生斷言,對於我的病情,他已經無能為力。於是他在我的全身撒滿一袋袋發燙的灰。那些灰被撒在我的胸膛上、手腕上、膝蓋上。就這樣,令他大吃一驚卻令我無比遺憾的事發生了——我又回過來了,他把我又拖回到了這個世界。 最近一天偶然講起的一件事讓我想起了早年自己的一位心上人。現在我就講講她。我都已經四十八年沒有見到她了,不過這沒什麼。我發現,每當回憶起來的時候,她給我的印像還是非常鮮明,對於她,我還是很感興趣,雖說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之間都沒有什麼來往。我在她還不到十五歲的時候便認識她了。當時是夏天,她從聖路易出發,沿著密西西比河下行前往新奧爾良,去一個親戚家做客。這個人就是“約翰·傑·羅號”輪船的領港。我對這條船上的職員都很熟悉,因為我在這條船的駕駛室裡做過一個時期舵手。那是條沒有獲准載客的貨船,但是船上也總是有差不多一打的人。他們有搭乘那條船的特權,他們既不用登記,也不用付船錢。因為他們是船長的客人。如果遇到災難的話,也沒有人需要對他們負任何責任。 這條可愛的拖輪的下甲板非常寬敞——是進行月夜舞蹈、白天狂歡的最理想場所,事實上,在甲板上也經常進行這類活動。這是條懶洋洋且又迷人的一條船,它的速度也是這個星球上最慢的。當它上水的時候,甚至都無法停靠到一個小島上去;下水的時候,它根本無法超過流水的速度。不過這條輪船畢竟可愛。船長馬克·利文沃思是個為人殷勤、和氣的巨人,他身上所具有的氣派都是巨人所應有的。他的兄弟澤布同時也是一個巨人,具有和他一樣的秉性,笑起來他的聲音會從維克斯堡一直傳到內布拉斯加。他和貝克·喬利都是領港。 喬利非常漂亮、優雅,並且還很聰明,喜愛交友——他的性格很好——氣派像個公爵。如果這種說法不妥,那麼可以說他像個子爵。總而言之,貝克·喬利看起來確實很美。不過如今卻不同了。四年前我曾見過他,他頭髮已經變得花白,並且稀稀拉拉的,再加上那面頰和瀑布一樣的下巴頦,看起來像極了一隻儲氣桶。 船上的辦事員、大副、事務長以及其他所有的職員都心腸質樸,心中充滿友情與仁愛。他們都在印第安那州的內地農莊上長大,將農莊上樸素的習慣以及品質帶上了這條輪船,並形成了一種風氣。這條船航行時,簡直不像一條輪船。人們似乎根本不是在輪船而是在農莊上轉悠。再也想像不出,世界上哪裡還有比這裡更加快樂的地方了。 我提到的那個年月,正是我從“約翰·傑·羅號”的天堂裡掉下來的時候,那時我正在“賓夕法尼亞號”快班客輪上給布朗掌舵。不久後,這條船就爆炸了,我的兄弟亨利也丟了性命。 “賓夕法尼亞號”在一次值得紀念的航行中抵達新奧爾良。拋錨的時候,我發現船尾碰上了“約翰·傑·羅號”的前甲板。我走到船尾,爬上了船艙的欄杆,並從這裡跳到了“羅號”上,落在了它寬敞的下甲板上。這就好似闊別多年又回到了農莊老家一樣。跟利文沃思兄弟和水上墾區鄉巴佬那些可愛的大家庭中的其他人見面、握手,所有這一切對於我來說還都是那麼令人感到高興,彷彿他們全都是我的血濃於水的親人那樣。照例,船上有一打旅客,男女老少都有,他們受到“約翰·傑·羅號”上那些農民們的影響,也都非常熱誠可愛。在這群人當中映入我眼簾而令人銷魂的,就是我前面所提到的那一位姑娘——來自於密蘇里州內地遙遠的地方,我那一見鍾情的心上人——一位坦誠、單純而又活潑迷人的女郎。以前她還從沒有出過門,現在卻已把屬於他們那個大草原的芳香帶到這遙遠的地方來了。 按照我的想法,其他的事情我是幾句話就能夠說完的。在那之後的三天裡,只要是我們醒著,我距離這個女孩的胳膊肘就不會超過四英寸。後來,事情突然就中斷了,澤布·利文沃思飛奔向船尾,邊跑邊高聲吼著:“'賓夕法尼亞號'往後開啦!”我用盡全身力氣,飛奔到那個寬敞的下甲板,只見“賓夕法尼亞號”正滑向船尾那邊。我縱身一跳,正好搭上,再遲一會兒就不行了。我用手指頭鉤住擋板欄杆,舵手見狀一把將我拽上了船。 那個名叫勞拉·姆·賴特的秀麗、可愛的姑娘,我將她如花似玉般的青春看得非常清楚,她的辮子在腦後搖晃,夏天穿在身上的白色上衣被古老的密西西比河上的風吹鼓了起來——直到上個星期六我講到這件事時,還能將所有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天,最後我是這樣說的:“後來我就再沒有見過她。那次一別,至今已有四十八年一個月又零二十七天了,在那之後,我們從沒有通過信息。” 上個星期三,我從費爾黑文回家,見到勞拉·賴特寄給我的一封信。我感到非常詫異。她的辮子和桃花般的面容都沒有了,輕飄飄的短上衣也消失了。原本四十八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的形象,同現在出現在我的想像之中的那個六十二歲,歷盡風霜、飽嚐憂患的寡婦形象真是有著天壤之別。勞拉來信為的是對我進行呼籲,讓我在錢財上對她和她那殘廢的兒子進行幫助。順便她還提到,她的兒子今年三十七歲,她自己是小學教師。目前她需要一千塊錢。於是我便寄了一千塊錢給他。 這真是個惡魔般可怕的世界。我和這個小姑娘初相識的時候,她父親按照當時當地的標準來說是一個富翁,是密蘇里州中部的一個高級法院的法官閣下。這個姑娘究竟做了什麼事,犯了什麼罪,以至於到了晚年非得受到貧困和苦役的懲罰?不過,還是讓我拋開這件事吧,省得我一激動,說出難聽的話來——上帝啊! 本來因為她在密蘇里州的老朋友那裡行踪不定,所以我彷佛又一次失去了關於她的信息,但後來我終於又聽說了這位將近五十年前長期不為人所知的十四歲小情人的消息。我們原本以為她已經回到了位於加利福尼亞州的那個她教書的地方。我們將支票寄到那裡。那張支票走了共兩個月,後來終於在三四天前,把她找到了——在密蘇里州的哥倫比亞。她給我們寫來了一封媚人的信,那信寫得很有個性。信中表現出來的個性,令我在這個六十二歲的老太太身上,再一次看到了很久以前那個十四歲小姑娘的影子。 她當初搭乘“約翰·傑·羅號”逆流而上時,在夜裡那條船觸了暗礁,幾分鐘內就深深陷入密西西比河河底的危險之中。這條船直往岸邊衝,立即引發了驚擾。大家被告知立即離船,並,都照辦了。至少當時好像沒發現什麼人失踪。不過後來領港中一位名叫楊布拉德的,發現他的小侄女兒不在被救出的人中。他和他的同伴老戴維斯衝到那條正在沉沒的船上,猛敲勞拉所住的船艙那鎖著的艙門,大聲地呼喚她出來——一會兒也拖延不得啦。 她卻十分鎮靜地說,她的裙子沒有搞好,還出不來。他們說:“不用穿裙子就出來罷!別管裙子啦!沒有時間用來在瑣碎的小事上浪費啦!” 可她依舊鎮靜地說,裙子不補好,不穿好,她是不會出來的。最終她還是照自己的話辦了,將衣服全部穿戴好,才從容地出門上了岸。 我在今天早晨讀她的來信時,便想起了上面所說的這件事,不禁思緒萬千,彷彿又回到了古老的昨日。剎那間,我重拾舊夢,彷彿自己又變成了愣小子,眼前消逝的是那漫長的歲月——連同當前我的情況和一頭白髮,都一起消逝了。所以當我接下來看到她信上有這麼一段話時,便感覺大為詫異,這似乎是暗指什麼人說的吧: 不過,我肯定不會這樣閒話家常,令你生厭,浪費你的寶貴時間。我真記不得了,我的信是寫給世界上的一位名人、一位忙人的, 這表明了我還在亞頓森林裡漫游啊。 這麼一說,在勞拉·賴特心目中,我還是英雄哩!這完全不可思議。沒錯,一個人很有可能變成別人心目中的英雄,自己也隱約理解這一點,或者至少是相信這一點。不過我確信,一個人能夠在關係親密的朋友心目中真正成為英雄,我可以確信,那是無論哪位英雄都無法做到的。 收到我的信時,她正在對楊布拉德一家進行拜訪。這事又將我古老而又悲慘的回憶喚醒了。楊布拉德是我所結識的人中的一個好人。當年,他和妻子都很年輕,有兩個孩子——真是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他充分認識到領港這個職位責任的重大,他是個好領港。有一次,他所在的那條客輪在密西西比河上著火了,他讓船靠了岸,自己一直堅守在崗位上掌舵,直到船上的所有人都上了岸,而此時這條船的整個後半部分,包括駕駛室的後面,都已經成了一團火球,他這才從船上爬出來,撿了一條命,身上幾乎被大火燒焦了,弄得渾身是泡。過了一兩年的一天晚上,他在新奧爾良出門替家里人辦事,從此卻沒有了音信。人們猜想他是被暗殺了。顯然事情是這樣的。不過到如今這都是個謎。 那位老伙計戴維斯很有趣。他已年過六十,如果按照自然規律,他的頭髮和絡腮鬍早該是雪白的了。可他不想听其自然,而是染了色。但他一年只染四次,所以總是顯得怪模怪樣。如果染得好,有時他的頭髮和絡腮鬍子就顯得年輕而有光澤,非常引人注目;有時也呈現出柔和的深紫色;還有時,頭髮、絡腮鬍子長得露出了半英寸灰白色的部分,那模樣就非常顯眼。特別他是那絡腮鬍子,因為有的時候被光線一照,面龐下邊的那一圈白色鬍子幾乎變成了透明的,於是,那一大把鬍子就好像是整個兒同他的面孔分了家,好像並非和麵孔連在一起,孤零零的。作為大副,他最喜歡,也最善於罵人,因為這是職務上的需要。但他那些輔助性的詞彙,是其他大副們所不用的。這招對付懶惰的碼頭工人極為有效,同行業的其他大副可趕不上他。因為雖然他的咒罵並不褻瀆神靈,但卻如此神秘和可怕,甚至如此嚇人,比跟前甲板水手艙裡的語言的威力要大五六倍。 戴維斯只是讀過點兒東西,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他的字寫得歪歪斜斜,難怪人家經常會認錯。他是讀書的,並且讀得很多、很勤奮,不過他只有一本圖書,那就是萊爾的《地質學》。他努力對這本書進行鑽研,到了後來,竟然能夠出口成章,滿嘴都是些佶屈聱牙的科學術語,雖然他自己一點兒都不清楚也不管這些詞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用這些大字眼的目的就只是為了能鼓起他手下的碼頭工人的勁頭。緊急關頭,他甚至會將一些傳統的不敬之語破口罵出,再加進一些地質學術語作為作料,然後再冠冕堂皇地責怪他所指揮的碼頭工人是上新世末期的老志留紀無脊椎動物,詛咒說要將他們一股腦兒打進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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