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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九章

懺悔錄 卢梭 57408 2018-03-16
我急著住進退隱廬,等不及美麗的春天的到來。新屋一收拾停當,我便趕緊搬了進去,引起奧爾巴什一伙的一片嘲笑,硬說我耐不住三個月的寂寞,很快便會不知害臊地溜回來,同他們一樣地在巴黎生活。可我,十五年來,一直背離自己生活之所,今日得以返樸歸真,我哪還會去管他們的恥笑。自從我不由自主地被拋進社交場上以來,我一直都在緬懷我那可愛的沙爾麥特以及我在那兒的恬靜生活。我覺得自己生來適合退隱和鄉居。在別處生活我不可能幸福。在威尼斯,公務繁忙,榮任類似外交使節的職位,滿懷著加官晉爵的驕傲,在巴黎,置身於上流社會的漩渦之中,享受著朵頤之快,觀賞著戲劇的輝煌,沉浸於虛榮的幻海之中,但我始終回憶著往日的叢林、清溪、悠然的漫步,這使我意亂情迷,勾起我的嗟嘆,引發起我的憧憬。我之所以能屈從於所有的工作,屈從於強打起我的精神來的種種的野心勃勃的計劃,都不外乎為了一個目的:有朝一日,過上我此時此刻正慶幸將要接觸到的那種幸福恬靜的鄉間生活。我原以為只有相當地富足之後才能過上這種生活,可我現在並未富有,竟也能不必富有,通過截然相反的道路達到同樣的目的。我沒有一個甦的年金,但我有點名氣,有點才氣,又很儉樸,而且摒除了所有為堵他人的嘴所必需的一切花銷。此外,雖然我很懶惰,但我只要願意,還是很勤勞的。我之所以懶惰,並非想無所用心,而是一個獨立之人所有的那種懶散,只是想什麼時候幹活就什麼時候幹活。我那抄樂譜的活計既出不了名,又無大的油水,但卻很有保證。社交場上的人很滿意我有勇氣選擇這一行當。我不愁沒有活干,而且,只要我好好地干,就能活得下去。由《鄉村占卜者》和其他作品的收入剩下來的那二千法郎,使我不致捉襟見肘,而且,還有好幾本我正在寫的書也使我無需敲詐書商,足以貼補生活,使我不必疲於奔命,可以從從容容地干活,甚至還有空去散散步。我那三口之家,人人有事幹,花銷也不算大。總之,我的收入與我的需求和慾望相比,入可敷出,使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志趣所選擇的方式像像樣樣地過上一種幸福美滿的生活。

我本可以完全投向最有油水的工作,用我的筆,不是去抄樂譜,而完全去寫作,按照我已有的並自覺有能力維持下去的那種勢頭,會讓我過上一種富裕甚至奢華的生活,只要我稍許願意把作家的手腕同出好書的努力結合起來就行了。但我感到,為了吃飯而寫作,很快就會窒息我的天賦,扼殺我的才情。我的才情不在筆端而在心間,完全是以一種高瞻而豪邁的思維方式產生的,也只有這種思維方式才能使我的才情永不枯竭。從一支唯利是圖的筆下是產生不出任何剛勁偉大的東西來的。需求、貪婪也許會使我寫得快,但卻不會使我寫得好。如果成功的需求沒有把我投進陰謀集團的話,也會讓我想方設法地去說一些譁眾取寵的事,而不是去說一些有益的和真實的事情,那樣一來,我就成不了我可能成為的一位卓越的作家,而只會成為一個蹩腳作者。不,不,我一向認為,作家這個身份只有在,也只能是在它不是一種行當時才會是卓絕的、可尊可敬的。當一個人只為了活下去而在思考時,那他的思想就太難高尚了。為了能夠和敢於說出偉大的真理,就絕不能只想著自己的成名。我把我的書奉獻到公眾面前時,深信自己是為公眾利益說了話,而沒有考慮任何其他東西。如果我的書被人摒棄,那就活該那些不願從中得益的人倒霉。而我是用不著靠著別人的讚同來生活的。如果我的書賣不出去,我的行當本身也能養活我,而也正因為如此,我的書倒是能賣得出去的。

我一七五六年四月九日離開了都市,再也不在都市中居住。後來,我雖在巴黎、倫敦或者別的一些城市有所逗留,但那都是或路過,或不得已而為之,我並沒把它們算作居住。埃皮奈夫人坐著她的馬車前來接我們一家三口。她的佃戶負責搬運我的一點行囊,我當天便住下了。我發現我那小小的退隱之所雖說是佈置和陳設都很簡單,但卻乾淨利索,頗為雅緻。精心佈置它的那隻惠手使得它在我眼裡變得無法估量地可貴,我覺得成為我的女友的客人,住在我自己選定的又是她專門為我建造的屋子裡,真是美不勝言。 雖然天氣寒冷,甚至還有殘雪,但大地卻已開始復蘇。紫堇和迎春花已經開了,樹木綻開了葉芽,而且,我到的那天夜晚,幾乎就在我的窗前,聽到了黃鶯在毗連屋子的一片林子裡歌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醒來,忘了自己已經搬家,還以為仍在格勒內爾街住著。突然,一陣鳥兒啁啾使我猛地一顫,我激動不已地嚷道:“我的所有心願終於順遂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我周圍的鄉間景物。自翌日起,我沒有去整理新居,而是踏勘了住所四周的每一條小道、每一片矮樹林、每一處灌木叢、每一個角落。我越是仔細查看這美麗的退隱之所,我就越是感到它是為我所造的。這個幽靜而不荒野之所是我恍如遁蹟的天涯海角。它有著在都市中所見不到的那種種動人的美。當你突然置身其中,你永遠不會想到自己離巴黎只有四法里之遙。

沉浸於鄉間情趣之中數日後,我才想到整理一下故紙堆,安排一下自己的活計。我像從前一貫做的那樣,上午抄樂譜,午後帶上拍紙簿和鉛筆去散步,因為我向來只有在露天下才能寫,才能想,所以我不打算改變方法,我打算從今往後,把幾乎就在我門前的那座蒙莫朗西森林當作我的書房。我有好幾部作品動手了,我又重新審閱了一遍。我腦子裡有不少的寫作計劃。但是,由於城市的喧囂,在這之前一直進展不大。我原打算分心的事少點的時候,多加一把勁的。我想,這一回我可以償還夙願了。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病歪歪的人,又常往舍弗萊特、埃皮奈、奧博納、蒙莫朗西城堡跑,而在自己家中又經常為一些無所事事的好奇者所死死纏著,而且還總要用半天的時間去抄樂譜,如果大家數一數,算一算,我在退隱廬或蒙莫朗西的那六年之中所寫的東西,我敢保證,你們就能發現,如果我在此期間浪費了時光的話,那至少不是浪費在無所事事上的。

在我已經動筆的那些作品中,我構思得更久的、更加興致勃勃在寫的、我打算傾注我畢生精力的,而且是我覺得能讓我名聞遐邇的那部作品,就是我那部《政治制度論》。我開始想到要寫它已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威尼斯,我有機會注意到那個被捧上天的政府的種種弊端。從那時起,我的視野因對倫理學的歷史性研究而大大地拓寬了。我看到,一切都是從根本上與政治相關連的,而一國人民不管怎麼行事,都將只是其政府性質使之成為的那個樣子。因此,“什麼是最美好的政府”這樣的一個大的問題,在我看來便縮小成為這樣的一個問題了:“適於造就最有道德、最為開明、最為聰慧的人民,總之,廣義而言之,適於造就最好的人民的政府的性質是什麼?”我認為我看出來了,這個問題與另一個問題極其相似,即使不盡相同:“其性質始終最接近於法的政府是哪一種政府?”由此而產生了“什麼是法”的問題以及一連串與之同樣重要的問題。我看到,這一切在把我引向偉大的真理。這些真理將有益於人類的幸福,特別是有益於我的祖國的幸福,而在我剛剛去過的那一次,我在我的祖國並未發現如我所想的那些比較正確、比較明晰的法律和自由的概念。而且,我曾認為,以這種間接方式為我的同胞們提供這些概念是最能顧全他們的自尊心,最能使之原諒我在這一點上比他們看得更遠一點的。

儘管我寫此書已有五六年了,但進展仍舊不大。寫這一類的書籍需要思索、閒暇和安靜。而且,我是悄悄地寫這本書的,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計劃,連狄德羅我都沒告訴。我擔心在我寫書的這個時代和國家看來,我的計劃過於大膽,也生怕我的朋友們的驚懼會妨礙我的寫作計劃。我也還不知道它是否能及時完成,是否能在我生前出版。我希望能夠不受壓制地寫出該題目所需之一切。當然,我生性不喜諷刺別人,也從來不想揪住不放,在公正方面,我始終是無可指責的。無疑,我是想充分利用思考的權利,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權利,但我一向尊重我必須生活在其管轄之下的政府,從不違反其法律,而且很注意自己,不去踐踏國際公法,也不願意因為畏懼而放棄其好處。

我甚至承認,作為一個外國人生活在法國,我覺得自己的地位對於大膽說出真理是十分有利的。我很清楚,我只要像我想的那樣不出未經法國許可的任何東西,那麼不管我的準則是什麼,不管我在別處出什麼東西,法國都管不著我。甚至在日內瓦,我可能都沒這麼自由。在日內瓦,不管我的書是在什麼地方印製的,行政官都有權對其內容妄加指責。這種考慮大大地促使我接受了埃皮奈夫人的盛情,而放棄了去日內瓦定居的計劃。正如我在中所說的,我感覺到,你若是想寫一些真正有益於祖國的書,就絕對不可在自己的祖國寫,除非你是一個搞陰謀詭計的人。 使我覺得自己的地位更為有利的是,我深信法國政府也許不會給我好臉看,但卻至少會以不干涉我為榮的,如果說它不願保護我的話。我覺得,容忍無法阻止的事情,並以此沽名釣譽,這是很簡單,但卻是很巧妙的政治手腕,因為,即使把我驅逐出法國——他們完全有權這麼做——我的書還照樣會寫,而且寫起來也許更加無所顧忌,而要是讓我在法國安心寫書,我就得對自己的書負責,而且還在歐洲其他各國消除了一些根深蒂固的成見,從而使法國享有明顯尊重國際公法的美譽。

根據事態發展將認為我上了自己輕信的當的人,完全可能是自己看錯了。在我遭到湮沒的那場風暴中,我的書成了把柄,但其實他們是衝著我這個人來的。他們並不把書的作者放在眼裡,他們想毀掉的是讓-雅克這個人。他們在我的作品中發現的最大罪狀,就是這些作品所能給我帶來的榮耀。此是後話,暫且不表。我不知道這個對我來說,至今仍是個謎的謎,今後是否會被讀者們解開。 我只曉得,如果說是我公開表露的那些準則給我招致我所受的虐待的話,那我早就該成為其犧牲品了,因為把這些原則最果敢地——如果不說是最大膽的話——表露出來的我的那一部書,早在我退居退隱廬之前就已發表,就已經產生效果了,可誰也沒有想到——我不想說是尋機挑釁——起碼阻止一下該書在法國的出版。此書在法國同在荷蘭一樣公開出售。此後,《新愛洛伊絲》也同樣順利地出版了。我敢說,也同樣受到歡迎,而且,幾乎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那個愛洛伊絲臨終前的那番表白同薩瓦副本堂神父的表白是完全一樣的。中的一切大膽言論早在《論不平等》裡就出現了;中的一切大膽言詞也早在《朱麗》中就有了。可這些大膽的地方並未激起對上述兩本著作的任何非議,所以,引起對後兩本書的蜚語流言的也就不是這些大膽的言詞了。

此時,我更關心的是另一項幾乎性質相同但計劃新定的工作,那就是聖皮埃爾神父的著作選。鑑於敘述的連貫,我此前未及談到。此想法是在我從日內瓦回來之後,馬布利神父提起的。不是直接向我提起,而是通過迪潘夫人向我提出的。迪潘夫人也有心讓我採納這一想法。她是曾視老聖皮埃爾神父為寵兒的巴黎三四位大美人兒之一。如果說她肯定不是獨占他的女人,那她至少也是同埃居榮夫人共寵這位神父的。她對神父的緬懷保持著一種使雙方都受到敬重的尊重和愛戴,因而,她若是看到她的朋友的那些胎死腹中的書稿能由她的秘書妙手回春的話,她的自尊心就會得到滿足。這些書稿中不乏絕妙的東西,但表達甚差,以致難以卒讀。奇怪的是,聖皮埃爾神父一向把自己的讀者視為大孩子,可他對他們說起話來竟像是在同大人說話,完全不顧及他們是否願意去聽。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建議我接手這項工作,一來這工作本身是有益的,再則,它很適合一個勤於動筆而懶於創作的人,適合一個以思索為苦、寧願對其胃口、闡釋光大他人思想而不創新立異的人。再說,我並非要把自己局限於闡釋者的功用上,我有時自己也完全可以去思索,可以想法把一些重要的真理披上聖皮埃爾神父的外衣,注入書中,這比打著自己的旗號要好得多。不過,這項工作並非輕而易舉的事,需要閱讀、思索、摘錄的有二十三本之巨,充滿龐雜、混亂、冗長、重複、短淺錯誤的觀點,而又必須從中捕捉一些偉大而美妙的觀點,可這卻給了我以忍受這項繁難工作的勇氣。如果我能不失臉面地反悔的話,我本會放棄不干的。但是,當我接到他的侄子聖皮埃爾伯爵受聖朗拜爾之託交給我的神父的手稿時,我可以說是已承諾要完成重任了,不然的話,就乾脆把手稿退還,不得猶豫。我正是決定要使之派上用場才把這些手稿帶去退隱廬的,所以這是我準備利用空閒時間幹的第一部作品。

我還在思考第三本書,那是我對自身的觀察而產生的想法,而且,我感到很有勇氣去寫,因為我有理由希望寫出一部真正有益於人類的書,甚至是我所能夠獻給人類的最有益的一部,假如我寫起來果如我所擬定的計劃的話。人們都看到了,大部分人在他們的生命旅程中,常常與自己判若兩人。我並不是要證明這個盡人皆知的事情才打算寫這本書的。我有著更加新穎甚至更加重要的目標,那就是尋找這種變化的根源,抓住取決於我們自己的那些原因,以便展示它們如何才能受到我們的控制,以使我們更加完美,更加自信。因為,毋庸置疑,對於一個正派的人來說,抵禦一些業已成形而又必須克服的慾念是艱難的,而如果能追根溯源,在這些慾念生成之時就防患於未然,去改變或糾正它們,就沒那麼痛苦了。一個人受到了誘惑,第一次抵制住了,因為他是堅強的,又一次,他就屈服了,因為他是軟弱的;如果他始終是一樣地堅強的話,他也就不會屈服了。

在一面探索自己,一面觀察他人這不同的生活方式源自什麼的時候,我發現,它們大部分取決於對外部事物的先決印象,而我們不斷地被我們的感官和器官改變著,不知不覺地便在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感情甚至我們的行動中,受到這些改變的影響。我所蒐集到的許許多多驚人的觀察材料是無可辯駁的,而且,我覺得,從它們的自然本原來看,它們是適宜於提供一種外在的準則,可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竟至使得我們的心靈處於或維持在最有利於道德的狀態之中。如果人們學會強迫動物機制去幫助它所極其經常紛擾的精神秩序,那麼就能使理性少出多少偏差,就能阻止多少邪惡的產生啊!氣候、季節、聲音、色彩、黑暗、光明、自然、食物、嘈雜、寂靜、運動、靜止,這一切全都作用於人體的這部機器以及我們的心靈,因此,全都在向我們提供成百上千種幾乎確實無誤的支撐點,使我們能夠把我們受其擺佈的那些情感控制在其起始點。這就是我已經在紙上打了草稿的基本思想。我希望這一思想能對生性很好、真誠喜愛道德、警惕自己的弱點的人產生效用,因而我覺得用這種思想很容易寫出一本讀者愛讀、作者愛寫的書來。可是,我並未在這本題為《感性倫理學或智者的唯物論》的書上花多少工夫。大家很快就將知道的一些分心的事使我無法顧及它,而且大家也將知道我的寫作綱要將落個什麼下場,它與我自身的命運何其相似乃爾。 除了所有這一切而外,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思考一種教育體系,是捨農索夫人請我考慮的,因為她丈夫對她兒子的教育使她惶惶不可終日。儘管這個問題本身並不太合我的口味,但礙於情面,我對它卻比對其他任何問題更加上心。因此,在我剛才提到的所有題目中,這個問題是我唯一進行到底的一個。我寫這個題目時所期待的結果,好像應該給其作者帶來另一種命運。但是,這是件傷心的事,先按下不表。在本書的後面章節中,我將不得不談到它。 所有這一切計劃使我在散步時有了思考的內容。我想,我已經說過,我只能一邊走著一邊思考;一旦停下腳步,我也就停止思考了,我的腦子是同我的雙腳一起運作的。不過,我也心存戒備,準備了一項室內工作,以便下雨天好乾。那就是我的《音樂辭典》。該辭典的材料散亂、殘缺、不成樣子,使得這部作品大有推倒重來的必要。我帶了幾本為此所需的書來;我已經花了兩個月的工夫對好多書進行了摘錄;那些書是人家從皇家圖書館借給我的,有幾本還允許我帶到退隱廬來。這就是我儲備著的室內工作,以便下雨天出不去,或者抄樂譜抄煩了的時候幹的。這種安排對我太合適了,所以不論是在退隱廬還是蒙莫朗西,甚至於後來在莫蒂埃,我都受益匪淺。我是在莫蒂埃一邊乾著其他事,一邊把這項工作完成的。我始終覺得變換著工作是一種真正的休息。 有一段時間,我比較嚴格地執行著給自己規定的作息時間,覺得甚為滿意,但是,當美好的春光把埃皮奈夫人更經常地吸引到埃皮奈或舍弗萊特來時,我便覺得,有些事情起先倒並沒怎麼讓我費心,我也沒太在意,可現在卻大大地打亂了我的其他計劃。我已經說過,埃皮奈夫人有一些很可愛的優點;她很愛自己的朋友,極其熱情地幫助朋友,為了朋友,從不吝惜時間和精力,因此,她理所當然地應受到朋友們對她的回報。在這之前,我一直都在回報她的熱情,並沒覺得是迫不得已,但最後,我明白了,我給自己套上了一條鎖鏈,只是因為友誼的緣故,我才沒有感覺出它的重負。我因為討厭與眾多的賓朋應酬,所以更覺得這條鎖鏈之沉重。埃皮奈夫人因此便向我提出了一個建議,這似乎於我有利,其實更有利的是她。 這就是每當她孤獨一人或差不多沒有客人時,便讓人通知我。我同意了,沒有看到這對我有什麼不便的。這樣一來,我就不再是在我有空時去拜訪她了,而是她有空召我前去,因此我就再也無法知道自己哪一天可以由我自己來支配了。這種約束大大地損害了我在此之前一直想去看望她的那種樂趣。我覺得,她如此慷慨地贈予我的那種自由,其實是有條件的,讓我永遠也享受不著。有這麼一兩回,我想試試自己的自由,她便立刻又是捎信,又是寫條,又是為我的健康大驚小怪,弄得我只有藉口臥病在床,才能倖免於召之即去。我必須屈從於這個束縛;我屈從了,而且,對於我這樣的一個最恨依附於人的人來說,甚至可以說是比較自覺地屈從了,因為我對她的真心愛戴使我感覺不太出來這是一種枷鎖。她因此也就湊湊乎乎地填補了她的常客不來時所留下的娛樂空白。這對她來說雖說是微不足道的一種補足,但畢竟聊勝於無,因為她是忍受不了絕對的孤寂冷清的。然而,自打她想嘗試一下文學,並打定主意不論好歹寫點小說、書簡、喜劇、故事以及其他這一類的玩藝兒時起,她便很容易地就填補了自己的空虛。但是,使她感覺有趣的不是要寫這些東西,而是要寫來讀給人家聽。如果她一旦胡亂塗了兩三頁紙出來,那她就非要在這項巨大工程之後,找到兩三位自願的聽眾不可。我尚無被選中之榮幸,除非是經別人好心推薦。我若是只是一個人,在任何事情上都總是不被人看重的。而這不僅僅是在埃皮奈夫人的圈子裡如此,在奧爾巴什先生的圈子里以及凡是格里姆定調子的場合全都如此。這種不起眼使我在任何地方都覺得挺自在的,只是單獨同她在一起不行,不知說什麼是好。我不敢談文學,因為輪不上我來評論。也不敢談論風花雪月,因為太膽小,寧可死也不敢被人笑話成一個老色鬼。這種念頭我在埃皮奈夫人身上從未起過,而且,即使我一輩子都守在她的身邊,這種念頭也許也不會出現一次的。倒不是我對她這個人有什麼嫌棄,恰恰相反,我也許像個朋友似的非常地喜歡她,以致無法像個情人似的去愛她。看到她,同她聊天,我感到快樂。她的談吐儘管在社交場上很引人入勝,但單獨在一起時卻枯燥乏味,而我的言談也不妙趣橫生,也逗引不出她什麼話來。我因相對無言太久而頗覺難以為情,便想盡方法沒話找話。這種交談儘管常常讓我覺著累,但卻從不使我感到厭煩。 我很樂意能向她獻點小殷勤,給她兄妹般的輕吻,我覺得這些吻對她來說,並無甚麼慾火。我倆之間,僅此而已。她極瘦,極其蒼白,胸脯像搓衣板。單單這一缺陷就足以澆涼我的慾火了:我的心靈和感官從來就看不得一個女人沒有酥胸的;另外還有一些無需說的原因,總是讓我在她身邊時忘了她是個女性。 我就這樣橫下了心,忍受這不可免的屈從,未有任何的抵觸,而且,至少在頭一年裡,我還覺得沒有我預想的那麼難以忍受。埃皮奈夫人通常差不多整個夏天都在鄉下度過,可頭一年的夏天卻只住了一段時間,或許是她有事被迫留在巴黎,或許是格里姆沒在,她感到住在舍弗萊特沒趣。我趁她不在的空當兒,或者趁她賓客滿堂之際,享受與我的好泰蕾茲及其母親單獨在一起的樂趣,這使我感到格外地可貴。儘管幾年來我常去鄉間,但幾乎並未嚐到甜頭,而且又總是同一些自命不凡之輩去的,拘拘束束,大煞風景,所以這在我心中更加激起了對鄉村情趣的偏好。我越是就近看到了鄉村景色,就越是感到失去它們之苦。我對沙龍、噴水池、人工的樹叢花壇以及誇耀這一切的討厭鬼們厭煩透頂,我對織花、羽管鍵琴、牌局、絲結、愚蠢的俏皮話、乏味的撒嬌、無聊的故事和盛大的晚宴惱火極了,所以,當我瞅見一個不起眼的小荊棘叢、一片樹籬、一座穀倉、一片草地的時候,當我穿過一個小村莊,嗅到香草炒雞蛋的香味的時候,當我老遠聽見牧羊女的歌聲中的鄉土氣息的疊句的時候,我便讓什麼胭脂呀、飾物呀、琥珀呀,統統見鬼去了。我吃不到家庭主婦的飯菜,喝不上鄉村釀酒,感到非常遺憾,真想給廚房大師傅、管家老爺一記老拳,他們竟讓我晚餐時分吃午餐,睡覺之時用晚餐。尤其是要揍那幫僕役老爺,眼睛貪婪地盯著我的飯萊,把他們主子的假酒以高於小酒館佳釀十倍的價錢賣給我,否則就讓我活活地渴死。 現在我總算住在自己的窩裡,住在一舒適幽靜的避難所中,可以支配自己的時日,過著一種我覺得生來就該過的不受干擾、平和安靜的生活。在說出這種對我來說嶄新的生活在我心靈上所產生的影響之前,有必要先談一談我的種種內心情感,以便大家能從其根源上更好地看到這些新的變化的進展。 我始終把我與泰蕾茲結合在一起的那一天視作固定我精神生活的一天。我需要有所寄託,因為原該讓我滿足的那份愛終於被殘酷地斬斷了。對幸福的渴求在一個男人的心中是絕不會熄滅的。媽媽老了,墮落了。事實在向我證明,她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幸福了。 我失去了任何分享她的幸福的希望,只好去尋求一個適合於我的幸福了。我游移了一陣,轉了一個念頭又一個念頭,想了一個計劃又一個計劃。如果我與之打交道的那個人有點常識的話,我去威尼斯時原本是會忙於公務的。我很容易灰心喪氣,特別是在艱鉅的、長期的事業上。那次事業上的失敗使我對其他任何事都感到厭煩,而且,依據自己往日的信條,我視所有遙遠的事為鏡中花水中月,決心今後得過且過,再也看不到生活中有什麼可以激發我努力奮進的了。 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倆邂逅相遇了。這個好姑娘的溫柔性格使我覺得與我的性格極為相投,因此我便依戀上她了。這種依戀是經得起時間和挫折的考驗的,凡是本該使它夭折的一切反而使它更加增強。當我將揭開她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在我心中捅的傷疤、痛楚的時候,大家就會明白這種依戀有多麼地強烈。我在寫這些之前,對任何人都沒有抱怨過一句。 為了不同她分開,我竭盡了一切努力,冒盡了任何風險,而且,我還不顧命運多舛和眾人的反對,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終於在我晚年之時,在她並沒有期待我,也沒要求我,而我也沒做任何許諾和保證的情況之下,同她結了婚。當大家知道這些情況之後,將會認為是一種狂熱的愛從第一天起就讓我暈頭轉向了,然後逐步地把我引向那最後的荒唐之舉。當大家知道還有種種特別的、強有力的理由本該阻止走最後這一步棋的時候,一定更加會有上述想法的。我將告訴讀者——讀者們現在應該看到我是在把全部真情道出來——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起直到今天,我對她從未感到有絲毫愛情的火花在閃爍;我並不想佔有她,正像我並不想佔有瓦朗夫人一樣;我在她身邊得到的感官上的需要,對我來說,純粹是性慾的需要,而並不是整個身心的交融。讀者們聞之將作何感想?他們將以為我的體質與他人不同,無力感受到愛,因為在我所最為依戀的兩個女人身上,我都沒有註入愛的真情。啊,且慢,我的讀者!不祥的時刻正在靠近,你們將會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 我知道,我是在重複自己說過的話,但必須如此。我的第一個需要、最大、最強、最無法消除的需要完全充盈在我的心中,那就是親密的結合,有多親密就多親密的結合,特別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必須有一個女人而非男人,必須有一位女友而非男友。這個特別的需要極其強烈,以致肉體上的如膠似漆還不夠,我恨不得兩顆心長在同一個肉體之中。非如此,我則總是感到空虛寂寥。我那時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感到空虛了。那個年輕女人具有無數長處,著實可愛,而且容貌姣好,沒有絲毫矯揉和妖冶,如果我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把她的生活融進我的生活之中來的話,我是本可以把自己的生活融入她的生活中去的。關於男人方面,我沒什麼可以害怕的。我可以肯定我是她真正愛著的唯一的男人,而她清心寡欲,甚至當我在這方面對她來說已不再算是個男人的時候,她也沒想去另覓新歡。我沒有家庭,她卻有一個家庭,而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都與她的秉性相去甚遠,所以我不可能把它變成我的家庭。這就是我的不幸的第一個原因。我真的恨不得能成為她母親的孩子!我竭力想做到這一點,但總不能如願。我本想把我們大家的利益拴在一起,但卻徒勞無益,並不可能。她母親總是另有打算,與我的利益不僅不同,而且背道而馳,甚至與她女兒的利益也大相徑庭,因為她女兒的利益與我的利益已密不可分了。她同她的其他子女及其孫輩們全都成了吸血鬼,偷泰蕾茲的東西算是對她最微不足道的損害了。可憐的姑娘習慣於逆來順受,甚至在她的侄女們面前也是如此,所以便任憑他們偷搶、擺佈,不敢吭一聲。我看到自己掏空了錢囊,提盡了勸告,竟未能讓她得到任何好處,真是痛苦極了。我試圖讓她擺脫她母親,但她總是拗著。我尊重她的這種態度,而且對她更加敬重。但她的拒絕態度讓她吃盡苦頭,也沒少讓我深受其害。她一心向著她母親及其家人,勝過向著我以及她自己。他們的貪婪對她的損害尚不及他們的主意對她的損害來得大。總之,如果說由於她對我的愛,由於她的善良本性,她還沒有完全被他們控制的話,卻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我對她的一番苦口婆心的勸導,以致我無論怎麼做,我們也自始至終是無法合二為一的兩個人。 這就是為什麼,在一種真誠的、相互的依戀之中,我投進了我心靈的全部溫情,可心靈的空虛卻從未很好地得以填補。孩子們出世了,這空虛原本可以填補了,但反而更糟。想到把孩子放在這樣一個沒有教養的家庭裡,會越養越糟,我便渾身發顫。放在孤兒院去受教反倒危險小得多。使我做出決定的這個理由,比我在寫給弗朗格耶夫人的信中所陳述的所有理由都更加強有力,但唯獨這個理由我卻沒敢告訴她。我寧願不為這樣嚴厲的斥責洗刷自己,因為我想顧全一下我所鍾愛之人的家庭。大家看看她那無賴哥哥的德性,可以評一評,我是否應該不畏人言,讓自己的孩子別去接受像她哥哥那樣的教育。 由於無法充分品嚐到我感到需要的那種親密結合的幸福,我便想出一些補充的辦法,雖說填不滿空虛,但卻可減輕空虛的感覺。我既然沒有一個能全部屬於我的朋友,就必須找一些其活力可克服我的惰性的朋友。就這樣,我便培養並加強與狄德羅和孔迪亞克神父的友誼,與格里姆建立了新的、更加緊密的友誼,以致最後,因為那篇我已敘述過其經過的文章,沒有想到我又把自己投進我還以為永遠擺脫的文壇。 初涉文壇,我便通過一條新的道路被引入另一個精神世界,面對它的質樸而高尚的和諧,我不能不為之所動。不久,由於悉心探究,我便發現在我們的賢哲們的學說中,充滿謬誤和荒唐,在我們的社會秩序中,充滿壓迫和苦難。我因不知天高地厚而充滿幻想,自以為生來就是撥開所有這些迷霧的,而且,我認為,要想讓人聽從我,就必須言行一致,因此,我便採取了人們不容許我遵循的離奇做法,我的那些所謂的朋友也不能原諒我這麼標新立異。我這麼做起先讓我成為笑柄,但要是我持之以恆的話,勢必會使我受人尊敬的。 在這之前,我是善良的人,但自這時起,我便成了一個剛毅的人了,或者至少是被剛毅所陶醉的人。這種陶醉先在我的頭腦中開始,然後進入我的心田。最高尚的驕傲在其中的被根除的虛榮心的殘餘上萌發。我一點也不做假,我確實變成了我表面所示的人,而且,在這種激情酣暢淋漓地持續著的那至少四年當中,沒有任何偉大而美好的東西進不了我這樣一個天地之中的我的心中。由此而產生了我那突如其來的辯才。那股散佈於我早期作品中的燃燒著我的天火,也是由此而產生的。而這股天火,在前四十年中,沒有迸發出一點火星來,因為它一直就沒有點燃。 我真的變了。我的朋友、我的熟人認不出我了。我不再是那個靦腆的人,不再是那個羞怯而非謙遜、不敢見人、不敢說話的人,不再是一句笑話便使之手足無措、女人看一眼就要臉紅的人。我變得大膽、自豪、無畏了,到處都顯出一種自信來。這種自信因其質樸並存於我的靈魂而非舉止中,所以愈發地堅定。我的沉思默想使我對我們時代的習俗、準則和偏見所產生的蔑視,使我對那些遺老遺少們的嘲笑無動於衷,而且我還用自己的警句箴言壓垮他們的那些淺薄的俏皮話,就像我用指頭捏死小蟲子似的。多大的變化啊!整個巴黎都在傳誦這同一個人的辛辣而尖厲的諷刺話語。 而就是這同一個人,兩年之前和十年以後,卻從來也找不到該說的話,也找不到他應該使用的字眼兒。如果大家要尋覓與我的本性最迥然不同的精神狀態的話,上面所說的就是。請大家回憶一下我一生中那短暫的一瞬,我變成了另一個自我、不是我原來的自我的那一瞬吧。大家還可以在我要說的那個時期發現這一瞬。但這一瞬不是六天、六週,而差不多持續了六年,而且,也許還要持續下去,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使之中止,並把我還給我早想超脫的大自然的話。 我一離開巴黎,這座大城市的醜惡景像不再使我感到憤怒時,這種變化就開始了。當我不再見到人時,我也就不再蔑視他們了;當我不再看見惡人,我也就不再憎恨他們了。我的心本就不善仇恨,從此便只悲嘆他們的不幸,不再去辨別他們的不幸和險惡了。 這種更加溫和但卻不再高尚的精神狀態很快便撲滅了長久以來一直激勵著我的那股如火如熾的熱情,而且,我在別人無所覺察,我自己也幾乎沒有感覺到的情況之下,又變得畏首畏尾、殷勤討好、膽怯靦腆了,總而言之,又變回到從前的那個讓-雅克上去了。 如果這種劇變只是使我恢復原樣,到此為止,那倒也罷了。但不幸的是,它走得更遠,把我很快地推向了另一個極端。從此,我那顆動蕩的心便失去重心,總是擺來擺去的,再也靜不下來了。讓咱們來詳細看看這第二次劇變,因為這是世人中絕無僅有的一個人的可怕而致命的時期。 我們在退隱廬時只是三個人,閒暇和清靜勢必會加深我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泰蕾茲和我之間正是如此。我倆在濃蔭下,單獨在一起度過一些我還從來沒有感到那麼溫馨的甜蜜時刻。我感到她也比以前更加體會到這種溫馨。她把心向我掏了出來,把長期以來一直在竭力地瞞著我的一些有關她母親和她家的事告訴了我。她和她母親都從迪潘夫人那兒收下了不少送給我的禮物,但那個老妖婆因為怕我生氣,便為了她自己和其他孩子而獨吞了這些禮物,一點也沒留給泰蕾茲,而且還喝令她不許吭聲,而可憐的女兒竟乖乖地唯母命是從了。 但是,有一件事更加使我大為吃驚,那就是我得知狄德羅和格里姆常常私下里同泰蕾茲及她母親交談,鼓勵她倆離開我,只是因為泰蕾茲的堅拒才未能得逞。除此而外,我還聽說他倆自此之後,經常同泰蕾茲的母親鬼鬼祟祟的,連做女兒的都不知道他們在搗什麼鬼。她僅僅知道,其中夾雜著送點小禮物,有點小手腳,但他們都在瞞著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奧秘。我們離開巴黎之前,勒瓦瑟爾太太早就每個月往格里姆先生家跑上兩三趟了,一去就好幾個小時,嘁嘁喳喳地沒完,連格里姆的僕人也被支開了。 我判斷,其目的不外乎原本就竭力想讓泰蕾茲加入其中的那個計劃,答應通過埃皮奈夫人替母女倆搞個食鹽鋪或煙草店什麼的,總之,是在對她們進行物質利誘。他們對母女倆說,我既無力為她倆干點什麼,而又因為有了她倆,我也無法為我自己干點什麼。 由於我覺得他們這都是出於好心,我也就並不怎麼怪罪他們。只不過那種神秘兮兮勁兒讓我惱火,特別是那老太婆,一天比一天地對我更加阿諛奉承,虛情假義。但她並未因此在私下里少罵她女兒,怪她太愛我了,把什麼都告訴我,罵她是頭蠢驢,早晚要吃虧的。 這個女人瞞天過海的本事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她從一個人手裡得到東西能瞞住另一個人,對我則是瞞著她從大家手中收受的東西。她的貪心我倒還可以原諒,但她那藏藏掖掖的樣兒我就無法諒解了。她很清楚,我把她女兒及她的幸福幾乎當作自己唯一的幸福,可她對我又有什麼好隱瞞的呢?我為她女兒做的,也就是為我自己做的;但是,我為她所做的,她本該對我有所感激的,她本該至少應感激她女兒,而且應該出於對自己那位愛我的女兒的愛而愛我的。是我使她擺脫了窮途末路的,她因我才得以存活,她巧於利用的所有的那些熟人也都是因我才認識的。泰蕾茲用自己的勞動早就在養活她,現在又在用我的錢來養活她。她的一切都是女兒給的,可她對這個女兒卻未盡母責。她為其他幾個孩子的婚嫁傾家蕩產,可他們非但不養活她,反而仍舊吃她喝我。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之下,她應該視我為唯一的朋友,為她最可靠的保護人,不應把我的事也對我保密,在我的家裡算計我,而應該把她早於我知道的可能與我有關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對她那虛假而神秘的行徑該拿什麼眼光去看待呢?特別是對她竭力灌輸給她女兒的那些感情我該怎麼去想呢?她千方百計地挑唆自己的女兒,可見她這人是多麼地無情無義啊! 所有這些想法最後使我對這個女人感到寒心了,以致看到她便覺得噁心。然而,對於我伴侶的母親,我仍舊恭敬有加,幾乎凡事都像身為人子似的對她既敬重又有禮貌。不過,說實話,我不喜歡同她長期待在一起,我的脾氣是不善於受人約束。 這也是我一生中那些短暫時刻中的一個,我看到幸福就在咫尺,卻無法抓住它,可這又不是由於我的過錯。如果這個女人品行好的話,我們仨是會幸福地過一輩子的,只是最後一個死的人顯得可憐而已。但事情並非如此,你們馬上就會看到是怎麼一回事了,而且,你們也可以說說看,我是否能改變它。 勒瓦瑟爾太太見我在她女兒心上佔了一席之地,而她自己卻失去了女兒的心,便竭力地想把女兒奪回來。但她不是通過女兒來同我和好,而是千方百計地挑唆女兒同我鬧。她的一個辦法就是,鼓動家裡的人來幫她。我曾請求泰蕾茲別讓任何人來退隱廬,她答應我了。可她母親卻趁我不在,未徵得她的同意,就把他們弄來了,然後,還不許她告訴我。走了第一步,以後做起來就容易了。你只要對你所愛的人隱瞞一件事,你很快就什麼事都毫無顧忌地瞞著他了。我一去舍弗萊特,退隱廬便人滿為患,縱情歡樂。一個母親對一個生性善良的女兒總是很容易擺佈的。不過,無論老太婆使出什麼花招儿,總也無法讓泰蕾茲同意她的看法,拉她一起來反對我。老太婆是鐵了心了:她看到,一方面是她女兒和我,她只不過是能在我們家裡生活下去而已;而另一方面是狄德羅、格里姆、奧爾巴什、埃皮奈夫人,他們給她許了很多願,也常施點小恩小惠,所以她認為,同一位總包稅吏的夫人和一位男爵在一起,是不會有錯的。如果我的眼睛雪亮,我從那時起就會看出自己是在懷裡捂著一條蛇,但是我那盲目的信任當時還沒有受到影響,壓根兒沒有想到一個人會想到坑害自己應該愛的人。我看到在自己身邊布下的陰謀網,只知道抱怨我稱之為朋友的那些人的專橫獨斷,覺得他們是在強迫我依照他們的模式而非我自己的方式過上幸福生活。 儘管泰蕾茲不肯同她母親攪在一起,但她一直為她母親保守著秘密:她的用心是值得稱道的;我不想說她做的是好是壞。兩個女人有了共同的秘密,就愛一起嘰嘰喳喳,這使得她倆更加親近。 泰蕾茲心係兩頭,有時就使我產生孤獨感,因為我已無法再把我們仨在一起視作一個整體。就在這時候,我才強烈地感覺到錯了,在我們最初交往的時候,沒有趁愛情使她變得順從之機,培養她一點才能和知識,那樣的話,她的時間和我的時間也就充實有趣了,也就感覺不出兩人單獨相處時時間的冗長了,我倆在退隱生活中,也就更加貼近了。倒並非是我倆沒什麼話好說的,也不是她對我倆一起散步似乎很厭煩,而是我倆沒有較多的共同語言,無法說個沒完。我們總不能老是談論我們今後的打算——只局限於如何享受的打算。眼前出現的事物啟迪著我的聯想,但這卻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十二年的相依相隨已無需再用言語來表達了,我倆過於相互了解,再沒有什麼好相互傾訴的。剩下的就只是些家長里短、惡言惡語、冷嘲熱諷了。人尤其是在孤獨之時,才感到同一個善於思考的人在一起的長處。我並不需要這種潛能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同她在一起,而她卻需要這種潛能才能在同我在一起時總感到快樂。 最糟的是,除此之外,我倆單獨在一起聊聊還總要偷偷摸摸的:她母親使我感到討厭,逼得我不得不如此。總而言之,我在家裡覺得彆扭。愛的表象損害了真正的友誼。我們有著親人的關係,但卻沒有生活在親密之中。 當我一感覺出泰蕾茲有時是在找藉口,不肯同我一起去散步時,我也就不再邀她去了,但我並不怪她不像我那樣喜歡散步。喜好這玩藝兒並不取決於意願。我對她的心是深信不疑的,這就夠了。當我的樂趣同她的一樣時,我就同她一道享受;如其不然,我就寧可讓她高興,而不是非得滿足自己不可。 就這樣,我在一半落空的期望之中,在我選定的住處,同一個我所鍾愛的女人,過著一種合我口味的生活,但我卻感到自己幾乎是孤單一人。我所缺少的東西使我領略不到我所擁有的。作為幸福和享受,我必須兼而有之,否則便一無所有。大家將會看到,為什麼我覺得這一點非常必要。現在,我再回到我原先的話題。 我一直以為聖皮埃爾伯爵給我的手稿裡有奇珍異寶。經細細查看,我才發現那差不多只不過是他叔父已刊印的作品彙編,只是經他的手註釋和校訂過,再加上幾篇未曾問世的小東西。克雷基夫人曾經給我看過他的幾封信,使我覺得他比我所想像的要更有才氣,這次看了他的倫理學著作,我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在深入研究他的政治學著作時,我覺得他的觀點很膚淺,是有一些有益的計劃,但卻因作者那無法擺脫的想法而沒法實施:人的行為是受知識而非其激情引導的。他對現代知識的高度評價使他接受了業已改善的理性這一虛假的原則;這個原則是他所提出的所有製度的基礎和他的一切政治詭辯的根源。這個罕見的人是他那個時代以及他那一類人的榮耀,而且也許是自有人類以來,只熱愛理性而無其他激情的唯一的一個人。然而,在他所有的體系之中,他只不過是從謬誤走向謬誤,因為他想使所有的人都變得同他一樣,而不是按照他們現在是和將繼續是的那種樣子去看待他們。他想著為他的同時代人而寫作,但其實卻只是在替想像中的人在工作。 看到這一切之後,我有點為難了,不知以什麼形式來處理手頭的東西。放過作者的那些空想,等於是沒幹什麼有益的事;毫不客氣地予以駁斥,那就不太地道了,因為他的手稿是我接受下來的,甚至是我要求接手的,我就必須尊敬其作者。最後,我採取了我覺得最合情理、最為正確、最最有益的辦法,那就是把作者的和我的思想分開來闡述,從而,深入體會他的觀點,加以闡釋、發揮,不遺餘力地使其得到充分地展示。 因此,我的作品就應該包括截然分開的兩部分:一部分是按照我剛才所說的方法闡述作者的各種計劃,另一部分應等第一部分產生了效果之後再發表,我將在這一部分中提出自己對他的計劃的見解。我承認,這麼做很可能使他的那些計劃有時會遭到《憤世者》中的那首十四行詩的命運。卷首應有作者小傳,我為此而收集了不少好材料,我慶幸在使用時沒有糟踐這些材料。我在聖皮埃爾神父晚年時見過他幾面,我對他追思時所懷有的景仰,保證我無論如何也不會使伯爵先生對我評述其叔父的方式感到不快的。 我先從《永久的和平》入手。這是該集子中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長、最見功底的作品。在進行思考之前,我鼓起勇氣,一絲不苟地讀完了神父就這個好題目所寫的字字句句,從未因其冗長羅嗦而洩氣。公眾見過這部文摘了,因此我也不必多說。至於我對它的評論,根本就沒有印出來,而且我也不知道將來是否會出,但它是同那部文摘同時寫就的。我弄完它之後,便著手《各部會議制》,或稱《多種委員會制》。這是攝政時期寫的一部作品,為的是有助於攝政王所選定的行政制度,但它卻使得聖皮埃爾神父被逐出法蘭西學院,因為書中有幾處是反對先前的行政制度的,觸怒了邁納公爵夫人和波利尼亞克紅衣主教。我搞完了這項工作,同前一部一樣,摘要、評論兼蓄。但我也就做到此為止,不再想繼續這項我不該著手的工作了。 使我放棄這項工作的原因是明擺著的,可奇怪的是我竟沒有早點想到。聖皮埃爾神父的大部分作品或者是、或者包含一些對法國政府的某些部門的批評意見,甚至有些意見是過於大膽的,他竟未因此而受到懲處,真是萬幸。不過,在大臣們的辦公室裡,大家始終把聖皮埃爾神父看作是宣教士,而非一位真正的政治家,所以就隨他去說,知道沒人會聽他的。萬一我要是讓人聽從了他的話,那就是兩碼事了。他是法國人,而我不是;我若竟敢重複他的批評,儘管是以他的名義,也會遭人喝斥,問我瞎摻和些什麼。這種喝斥雖有點嚴厲,但卻不無道理。幸好,我還沒走多遠,便發覺會授人以柄,趕忙抽身了。我知道,孤單一人生活在眾人而且又全都是一些比我勢大力強的人中間,我不管採取什麼辦法,都絕對無法躲過他們對我的迫害的。在這一點上,只有一件事是取決於我的,那就是至少當他們想加害於我的時候,讓他們顯得毫無道理。這一信條使我放棄了聖皮埃爾神父的工作,而且還經常讓我拋開一些更加彌足珍貴的計劃。這幫人總是急於讓對手倒大霉,可他們要是知道我平生總是謹小慎微,讓他們在我遭難之時無法振振有詞地說我:“你這是活該”,那他們一定是驚訝不已的。 這項工作放棄之後,有一段時間,我無所適從,不知該接著幹什麼。這一段的無所事事對我是個損失,我因為沒有其他事情可以操心,腦子就只盯著自己打轉。我不再有什麼未來計劃,以資寄託我的想像。我甚至都不可能擬定計劃,因為我所處的環境正是心滿意足的環境,已別無他求,但心靈卻是空虛的。這種狀況尤其令人痛苦不堪的是,我看不到還有什麼比它更好的處境。我早已把我所有最繾綣的愛注入一個我稱心如意的人身上了,而她對我也在投桃報李。我同她一起生活,無拘無束,而且可說是隨心所欲。可是,我不管與她離得是遠還是近,心頭總是壓著一種隱痛。我即使佔有了她,也覺得她仍不歸我所有,而且,一想到我對她來說,還不是她的一切,我便覺得她對於我來說幾乎什麼都不是了。 我有一些男朋友和女朋友,我以最純潔的友誼、最真誠的敬意愛著他們。我相信他們對我也是如此,腦子裡對他們的真誠從未有過懷疑。然而,這種友誼對我來說,苦惱多於溫馨,他們極其頑固地,甚至是故意地要阻礙我的所有志趣、愛好以及生活方式,以致我只要想做一件只與我個人有關而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事,他們就立即聯起手來逼我放棄。他們的這種在所有的事上不許我有任何的奇思異想的頑固態度很不公平,尤為不公平的是我對他們的想法並不想干涉,從不過問。他們的頑固態度沉重地壓抑著我,到後來,我每每接到他們的一封信,在打開看之前,竟感到某種恐懼,而讀完信後,這種恐懼被證明並非是我在疑神疑鬼。我覺得,他們都比我年輕,又都極為需要他們所強加於我的訓誡,可卻把我當成個孩子,真是太過分了。我對他們說:“像我愛你們那樣地愛我吧,再說,我既不干涉你們的事,那你們也別管我的事了。我所請求你們的僅此而已。”如果說就上述兩條請求他們滿足了我一條的話,那至少也不是後面的那一條。 我在幽靜迷人的地方,有一處僻靜之所。我身為一家之主,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誰也無權指手劃腳。但這個住所也給我強加了一些雖說是樂於履行但卻是不可不履行的義務。我的所有的自由,都是岌岌可危的;我比接受命令還要服服帖帖,我得受到自己意志的束縛。我沒有一天起床時可以說:“今天這一天,我想幹啥就乾啥。”不僅如此,我非但要聽從埃皮奈夫人的安排,還有一件更加討厭的事,就是要伺候公眾和不速之客。我雖離開了巴黎,但卻擋不住每天總有大批的無所事事者前來光顧,他們不知如何打發時日,便肆無忌憚地跑來浪費我的時間。我總是出乎意料地被人無情地糾纏著,每每為一天訂出一個很好的計劃,總會被一個不速之客給攪和掉。 總之,在我最渴望得到的美事中,由於享受不到純潔的歡樂,我的思緒便飛回到我青年時期那寧靜的時日中去,有時便嘆息著嚷道:“啊!這兒比不上沙爾麥特!” 對我一生不同時期的回憶使我對已到達的生命階段進行了思索,我已經看到自己日暮黃昏,為種種病痛所苦,已接近生命旅程之終點,可幾乎竟沒充分品嚐到我心靈渴求的任何一種樂趣,竟沒讓心中蘊藏的激情迸發出來,竟沒飽嚐甚至都沒沾到過我自感在心靈中充盈著的那種醉人的慾念,這種慾念因無對象而始終被壓抑著,除了嘆息而外,難以宣洩。 我天生有著一顆感情外露的靈魂;對於它來說,活著就是愛。 可我怎麼可能在這之前竟沒能找到一個完全屬於我的朋友、一個真正的朋友?我可是自以為天生就是做人家的真心朋友的呀。我的感情是火熱的,我的心充滿著愛,可我怎麼就哪怕連一次也沒有找到一個明確的對象,以使胸中之火熊熊燃燒呢?我為愛的需求所吞噬,從來也未能很好地滿足它,我眼見已進入垂暮之年,未曾真正地生活過就要死去。 這番傷心而纏綿的想法使我懷著一種不無甜美的遺憾在反躬自省。我覺得命運欠了我點什麼,沒有還我。既然天生我才,可又為何直到最終也不讓其得到施展?我心比天高,可卻懷才不遇,自感無可奈何,常常潸然淚下,因為我喜歡讓淚水縱橫。 我是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在六月裡作這番沉思默想的,我呆在清新的小樹林中,聽著鶯啼雀唱,溪水淙淙。所有的一切都在把我推入那種極富誘惑的疏懶怠惰之中。我生來就喜倦慵,而長期的激昂剛剛養成的那種冷峻嚴厲的情調本該使我永遠擺脫這種倦慵之態的。不幸的是,我又回想起托訥城堡的午餐以及我跟那兩位婷婷玉女的邂逅,季節相同,環境也幾乎與我此刻置身其間的環境相仿。這段回憶因其純潔無邪而更加溫馨,勾引起我其他一些類似的回想。很快,我便看到在我年輕的時候使我激動忘懷的所有的人全都聚集在我的周圍:加萊小姐、格拉芬麗小姐、布萊耶小姐、巴齊爾太太、拉爾納熱太太、我的那些漂亮的女學生以及那位我至今心裡還在懷念著的火辣辣的齊麗埃塔。我發現自己被一群天仙美女,被我的舊相好給團團圍住。我對她們的最強烈的慾念,在我已不是一種新奇的感情了。我的血在沸騰,在劈啪作響。我的頭儘管已是灰髮斑白,但也暈暈乎乎的了。我這個一本正經的日內瓦公民,我這個清心寡欲的讓-雅克,在年近四十有五之時,竟又突發少年狂。我如醉如痴了,儘管這種癡醉情迷是那麼突如其來,那麼荒誕無稽,但卻是那麼地持久,那麼地強烈,直至把我推入災難重重的出乎意料而又駭人聽聞的絕境之中,才使我幡然悔悟。 這種痴迷不管達到何種程度,都並沒有使我忘掉自己的年歲和處境,並沒有使我得意忘形,自以為還有美人相愛,也沒有使我癡心妄想,把吞噬著我但卻只開花不結果的火傳遞給他人。那股火,我自幼年時起便感到它在徒勞無益地燃燒著我的心。我不去希冀它了,甚至也無此慾念。我知道,愛的歲月已過,深感老風流之可笑,所以不會授人以柄。我在風華正茂之年,也未曾風流倜儻、自信自負,到老還能如此嗎?我可不是那種人。再說,我喜歡平靜,害怕家裡雞犬不寧,而且,我十分真心實意地愛著泰蕾茲,不願讓她因見我對別人的情感超過對她的情感而傷悲。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如何是好呢?讀者只要是讀到這兒,就一定猜到了。由於不可能得到實實在在的人,我便進入了夢幻之鄉。 我因看不到任何實實在在的人值得我為之癲狂,便在一個理想的世界中去癡狂。我那富有創造性的想像力很快便為這理想世界造就了無數可我心意的人兒。這個法子來得太及時,太富活力了。 在我那永不停歇的心醉神迷之中,我暢飲著人心所從未品嚐過的甜美的情感激流。我完全忘記了人類,為自己創造出一大群品德和容貌美妙絕倫的完美人物,一些我在塵世間從未見到過的可靠、多情、忠實的朋友。我如此欣然地遨遊於九霄,置身於把我團團圍住的可愛的人兒中間,流連忘返,樂不思蜀。我忘掉了其他一切事情,匆匆忙忙地吃上點東西,便火急火燎地跑到我那小樹林中去。當我正準備奔往那極樂世界,只見一些凡夫俗子前來,把我拖在塵世間,我便既抑制不住又掩飾不了我的惱怒,不能自已,對他們採取十分生硬,甚至可以說是粗暴的態度。這麼一來,我那憤世嫉俗的名聲就更大了。其實,如果大家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心思,我是原可以得到一個完全相反的名聲的。 當我興奮激昂達到頂點之時,我突然就像一隻風箏似的被一根繩子收了回來,大自然趁我舊病復發、情況嚴重之際,把我拉回到原地。我使用了唯一可以減輕我的病痛的辦法——探條,這樣,我的那些天使般的愛便暫告一段落了,因為,除了人在患病之時,無心戀愛之外,我那隻有在鄉間樹下才有活力的想像力,在房間裡,在房樑下,便凋零了,枯竭了。我常常抱憾沒有林中仙子,否則,我定會在她們中間寄託我的一片深情。 與此同時,又有一些家庭煩惱跑來給我添亂。勒瓦瑟爾太太一面對我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一面竭盡全力地離間她女兒和我。我接到過我過去的鄰居的信,他們告訴我說老太婆背著我以泰蕾茲的名義借過好幾筆錢。泰蕾茲是知道的,但卻壓根兒沒告訴過我。 還債倒不要緊,讓我生氣的是藉了債竟不讓我知道。唉!我對她從未有過任何秘密,可她怎麼竟然對我保守秘密?一個人難道可以對其所愛的人隱瞞點什麼嗎?奧爾巴什那幫人見我一次也不回巴黎去,便開始著實害怕了,以為我在鄉下過得挺快活,傻到要在鄉下一直住下去。於是,他們便製造麻煩,想藉此把我弄回城裡去。狄德羅還不想立即親自出馬,便開始把德萊爾從我身邊拉過去。德萊爾是我介紹狄德羅認識的,他聽了狄德羅的意思之後,轉告了我,可他卻並不知個中原委。 一切都像是要把我從我那溫馨而癲狂的幻境中拽出來。我的病體尚未康復,便收到一篇寫里斯本之毀滅的詩,我猜想是作者寄給我的。這就迫使我回复他,談談他的這篇詩作。我給他寫了一封信。我下面將要談到,這封信在很久之後,未經我同意就刊印了出來。 看到這個可說是成就和榮耀纏身的可憐人,卻在悲苦地哀嘆人生之不幸,總覺得一片漆黑,我感到震驚,便不加思索地勸他反躬自省,向他證明一切都是美好的。伏爾泰看上去好像始終信仰上帝,實則只相信魔鬼,因為他的所謂上帝只不過是一個惡魔,照他看來,這惡魔專事害人。這種學說之荒謬是昭然若揭的,由一個集各種好事於一身的人說出來則尤其令人反感,因為他身浸幸福之中,卻在竭力地用他自己未曾嚐到的所有災難的陰森可怕來使自己的同類感到悲觀絕望。我比他更有資格歷數和掂量人生之苦,我對這些痛苦做出了公正的分析,並向他證明,所有這些痛苦,沒有一個應責怪上蒼,沒有一個不是因人類濫用其才造成的,而非大自然本身所為。在這封信中,我對他極其尊敬、極其景仰、極其審慎,而且,可以說是極其尊崇有加。不過,我知道此人自尊心極強,所以我沒把這封信寄給他本人,而是寄給了他的醫生和好友特隆桑,並讓他按照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全權處理此信,或轉交或銷毀。特隆桑把信轉交了。伏爾泰用寥寥數語回复我說,自己有病在身,又得照看病人,當改期另复,對問題本身隻字未提。特隆桑把他的複信轉寄我時,附了一紙,說對託他轉此信的人不敢恭維。我從未將這兩封信發表出來,甚至都沒拿出來給別人看過,因為我壓根兒就不喜歡對這種小小的勝利大加渲染,但原信還都在我的信函集中(見信函集A,第二十號和第二十一號)。此後,伏爾泰便把他所說的改期另复的信發表了出來,但卻並沒寄給我。那個複信不是別的,就是小說《老實人》。我沒有讀過這部小說,所以無法談論。 所有這些分心的事本該徹底治愈我的那些虛幻的愛情的,而且也許是上蒼賜予我預防其悲慘結局的一個良方,然而,我那不濟的星宿強大無比,以致我剛剛又開始出門的時候,我的心、我的頭、我的腳又回到了原路上去。我所說的原路,是就某些方面而言,因為我的思想稍許不那麼激昂了,這一次回到了現實中來,但是,我把現實中可能有的各種各樣可愛的東西做了精心的選擇,以致那物華天寶之虛幻並不比我所拋棄的那個幻想的世界遜色。 我把我心中的兩尊偶像——愛情和友誼——想像成最美好的形象。我又饒有興味地用我始終崇拜的女性的所有魅力把這兩尊偶像裝點起來。我想像出兩位女友而不是兩個男友,因為,如果說兩位女子的例子很罕見的話,但卻更加可愛動人。我賦予她倆相似卻又不盡相同的性格;賦予她們兩個並不完美但卻合我口味的面容,因和藹多情而容光煥發。我讓一位是黑髮,另一位是金發,一個活潑,一個溫柔,一個聰穎,一個脆弱,但脆弱得極其動人,似乎是賢德使然。我給其中的一個安排了一個情人,另一個則是他的溫馨的女友,甚至還有點超出女友的東西。但是,我不讓他們爭風吃醋,嫉妒生事,因為我無力輕易想像出任何痛苦的情感,而且也不想用任何貶損天性的東西使這幅歡快的圖畫黯然失色。我愛上了我這兩個動人的模特兒,便盡我之一切可能使自己與那個情人兼男友等同起來。不過,我把他寫得可親可愛,翩翩年少,還給他加上我覺得自身所有的種種美德和缺點。 為了使我的人物置於適合他們的環境之中,我便把我在旅行中所見到過的最美的地方都濾了一遍,但卻沒找到一個合我口味的清新小樹林或比較動人的美景。如果我看見過塞薩利的山谷的話,我可能會非常滿意的,但是我的想像力已疲於創造,希望以某個真實的地方為基點,並對自己想要使之住在其中的人的真實性產生幻想。我很長一段時間在想著波羅美島,它的賞心悅目使我激動忘懷,可我又覺得它太過人工斧鑿,不適合我的人物居住。不過,我必須有一個湖;我終於選上了我的心始終縈繞其間的那座湖。長期以來,我企盼著我能懷著命運限定於我的那種想像的幸福,生活在這樣的一塊地方,現在,我在心中把它確定了下來。我可憐的媽媽的故土對我仍舊具有很大的魅力。山光水色相映成輝,景色豐富而多采,放眼望去,賞心悅目,扣人心弦,超脫靈魂,凡此種種,促使我下定決心,讓我的那些年輕的孤男寡女定居在佛威了。 這就是我最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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