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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八章

懺悔錄 卢梭 36876 2018-03-16
上一章結束時,我不得不停息一下。這一章一開始,我那重重苦難的長鏈露出了端倪。 我因在巴黎的最顯赫的人家中的兩家生活過,儘管不善逢源,但總不免在那裡認識點人。特別是在迪潘夫人家裡,我認識了薩克森-哥特邦年輕的王儲及其太傅滕恩男爵。我在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家裡,結識了塞居伊先生,他是滕恩男爵的朋友,因編輯出版了盧梭的精美文集而享譽文壇。男爵邀請塞居伊先生和我去豐特奈-蘇-波瓦住一兩天,王儲在那兒有一幢房子。我們去了。在路過樊尚監獄時,我一見那主塔便心如刀鉸,男爵從我臉上看出來了。晚飯時,王儲談起狄德羅被關押的事。男爵為了引出我的話來,故意指責狄德羅太不謹慎。我便慷慨激昂地為他辯護起來。大家知道我是因為朋友的不幸才如此激動的,所以也挺諒解,於是就扯到別的事上去了。在座的有兩個德國人,是王儲的隨員。一個叫克魯普費爾先生,聰明過人,是王儲的私人牧師,後來頂替男爵成了太傅。另一個是位年輕人,名叫格里姆先生,暫充王儲侍讀,等候補缺,而且他服飾很簡單,說明他急需得到一個職位。自當晚起,克魯普費爾先生和我便開始熟識,很快便情深意篤了。同格里姆先生的交往發展得不算快。他不怎麼愛顯山露水,與他後來飛黃騰達時的那種盛氣凌人的架勢相去甚遠。第二天午飯時,大家談起了音樂,他談得很好。當我得知他常彈羽管鍵琴伴奏時,開心極了。飯後,拿來了樂譜。我們便彈奏王儲的羽管鍵琴,玩了一整天音樂。就這樣,對我來說先是那麼美好、最後又那麼淒慘的友情開始了。這一點,今後我有許多話要說的。

回到巴黎,我便聽到喜訊說狄德羅已被放出主塔,並根據他的保證,讓他在樊尚監獄的城堡和園子裡自由活動,並允許他會見朋友。我真恨不得立刻飛去看他!但因要事纏身,羈留在迪潘夫人家兩三天,真是度日如年。隨後,我便飛奔而去,撲到我朋友的懷抱中。真是一言難盡的時刻啊!他並非獨自一人,達朗貝爾和聖堂司庫同他在一起。我進去的時候,只看見他,一個箭步,大叫一聲,便把臉貼在了他的臉上。我淚流滿面,抽泣著緊緊地摟抱住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激動、快樂得喘不過氣來。他掙開我的臂膀後的第一個動作便是轉向聖堂司庫,對他說:“您瞧,先生,我的朋友們多麼愛戴我。”我完全沉浸在激動之中,當時並未細想他利用我來炫耀自己的這種做法。但此後,有時回想起來,我始終認為,我要是狄德羅的話,首先想到的絕不是這個。

我發現監獄對他的刺激很大。主塔給他造成了一個可怕的印象。儘管他在城堡裡已很舒適,而且還可以在一個沒有圍牆的園子裡自由地散步,但他需要有朋友在身邊,否則心情便糟糕透了。由於我肯定是最同情他的遭遇的人,所以我相信我也是他見了最感欣慰的人,而且,不管有多忙,我頂多隔一天就要跑去同他一起過一下午,或者是我單獨去,或者同他妻子一起去。 那是一七四九年,那年夏天酷熱難耐。從巴黎到樊尚有兩法裡。我手頭拮据,僱不起車,所以我一個人去的時候,便於下午兩點走著去。我走得很快,好早點趕到。路旁的樹木按照法國習俗總是修剪得齊刷刷的,幾乎沒了一點兒蔭涼。我常常又熱又累,躺在地上,動彈不了。為了走得慢一些,我便想了個主意,邊走邊看書。有一天,我拿了一本《法蘭西信使》雜誌,一邊走一邊看,忽然發現第戎科學院為下一年而出的有獎徵文,題目是:《科學與藝術的進步加速了腐化墮落抑或淨化了道德習俗》。

一看這個題目,我頓時看到了另一個宇宙空間,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雖然我對當時的印象記得很真切,但是,詳細情形在我給馬爾澤布爾先生的四封信中的一封裡闡述之後,就想不起來了。這是我記憶力的奇特之處,有必要說一說。當我依賴它的時候,它便為我效勞;而一旦我把記憶中的事情寫在紙上,它就不再幫我了。 所以,我只要把一件事寫下來,就再也記不住了。這一特點甚至也表現在音樂上。在學音樂之前,我熟記很多的歌曲,可當我一學會識譜,就一支歌也記不住了。而且,我懷疑,我曾經最為喜愛的那些歌曲中,我今天是否還能記全一支歌。 在這件事中,我現在還能清楚地記得的就是,我到樊尚時,激動得幾乎像是發瘋。狄德羅看出來了,我便把原委說給他聽,還把我在一棵橡樹下,用鉛筆寫的模仿法伯利西烏斯的激烈演說詞的一段讀給他聽。他鼓勵我把思想放開,撰文應徵。我這麼做了,而且,自這時起,我便完蛋了。這一時的意亂情迷,造成了我今後一生所有的不幸。

我的情感一如我的思緒,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湧動。我的全部卑弱的激動全都被對真理、對自由、對道德的愛窒息了,而最令人驚訝的是,這種騷動在我的心中持續了四五年之久,激烈程度之高,恐怕任何人的心裡都不曾有過。 我寫這篇徵文,方式很奇特,我在後來的其他作品中,幾乎也總是運用這種方式。我把不眠之夜用來寫它。我在床上閉上眼睛思考著,絞盡腦汁地把一個個段落在腦子裡考慮來考慮去,然後,待我總算滿意的時候,便把它們存在記憶中,直到我可以把它們寫在紙上為止。可是,當我起床、穿衣的時候,又全都忘記了,當我展開紙準備寫的時候,我所構思的東西幾乎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我打算請勒瓦瑟爾太太來當秘書。我先已讓她同她的女兒及丈夫住在我的附近,是她為了讓我少僱一個僕人,每天早上前來為我生火和打掃。她來的時候,我便在床上把我夜間構思所得口授於她。這個辦法我遵循了很久,使我避免忘掉很多的東西。

這篇稿子寫成了後,我便拿給狄德羅看,他很滿意,還指出幾處應修改的地方。然而,這篇熱情洋溢、氣勢恢宏的作品,卻完全缺乏邏輯與層次。在出自我之手筆的所有作品中,這是推理最差、最不勻稱、最不和諧的東西。不過,不管你生來有多大才氣,寫作技巧不是一學就會的。 我把這篇稿子寄出去了,我想,除了格里姆外,我沒跟其他任何人說起過。自格里姆進弗里森伯爵時起,我便同他相交甚得。 他有一架羽管鍵琴,成了我倆的相聚點,我同他一起在琴旁度過了我所有的餘暇,從早到晚或者通宵達旦地從不停歇,間斷地唱一些意大利歌曲和威尼斯船歌。一旦在迪潘夫人家找不到我,准保可以在格里姆先生家找到我,或者至少我是同他在一起,或散步,或觀劇。我雖然有意大利劇院的長期入場券,但已不再去了,因為他不喜歡,所以便同他一起花錢買票,去他所癡情的法蘭西劇院。總之,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把我跟這個年輕人連在一起,難捨難分,連那位可憐的“姨媽”也冷落了,也就是說,去看她的次數少些了而已,因為我對她的依戀之情,一生之中,從未有過一時一刻的減弱。

我的空閒時間不多,無法兩頭兼顧,這使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地感到那種我早已有之的慾望,想同泰蕾茲住到一起來。因為怕她家人多,特別是手頭拮据,買不起家具,所以一直沒敢往這上頭想。做點努力的機會一出現,便被我給抓住了。弗朗格耶先生和迪潘夫人深感八九百法郎一年對我來說不夠花銷,主動把我的年薪加到五十個金路易,此外,迪潘夫人得知我要置辦家具,又在這上面幫了我一把。我們把現有的和泰蕾茲原有的家具湊到一起,在格勒內爾-聖奧諾雷街的朗格道克旅館租了一套房間。那家旅館住的都是些很善良的人。我們盡量地佈置了一番,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住了七年,直到我搬去退隱廬。 泰蕾茲的父親是個老好人,十分和氣,特別懼內,還給他內人取了個綽號,叫“刑事犯檢察官”,後來,格里姆開玩笑地把這一綽號從母親移到女兒的身上。勒瓦瑟爾太太並非缺乏才智,也就是說,並不是不機靈,她甚至自鳴得意,認為自己不失上流社會的禮貌和風度。但是,她那神秘兮兮的脅肩諂笑卻讓我忍受不了。她常給她女兒出鬼點子,企圖讓她在我面前虛情假意,而且還分別討好我的朋友,挑撥他們相互之間以及同我的關係。不過,她倒是個好母親,因為她這樣做於她自己有利,又為她女兒掩蓋了過錯,從中得益。這女人,我對她陪著小心,關懷備至,常送她些小禮物,一門心思討她喜歡,可我感到力不從心,無法滿足她的慾望,所以她便成了我在小家庭中感到頭疼的唯一因素。不過,我可以說是在這六七年中,嚐到了脆弱的人所能消受得了的最完滿的幸福。我的泰蕾茲的心是一顆天使般的心。隨著感情日深,我倆愈發恩愛,日漸覺得是天生地配的一對。如果我倆的樂趣可以描繪出來的話,會因為其普普通通而令人好笑的。我倆相依相偎著在城外散步,在小咖啡館里花上十來個蘇。我倆在窗邊吃著簡單的晚餐,面對面地坐在放在與窗口同樣寬的一隻大箱子上的兩把小椅子上。這樣一來,窗台便成了我們的餐桌,我們呼吸著清涼的空氣,觀賞著周圍的景物、過往行人,儘管身在五樓,卻像是一邊吃飯一邊置身街中。這一頓頓晚餐,只有一大塊粗麵包、幾粒櫻桃、一小塊奶酪和我倆一起喝的四品脫葡萄酒,可誰能描繪得出、誰能感受得到它們的情趣呢?情意、信賴、親密、心靈的溫馨啊,你們這些佐料是多麼鮮美饞人啊!有時候,我倆一直在那兒竟不知不覺地待到半夜,要不是老媽媽提醒,我們還真不知道夜已這麼深了。好了,別談這些枯燥可笑的細節了。真正的快樂是根本描繪不出來的,我一向就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感覺的。

我差不多在這同一時期,有過一次更俗不可耐的樂趣,也是我應自責的最後一次的這類快樂。我說過,克魯普費爾牧師和藹可親,我同他的關係之好,不亞於同格里姆的關係,後來我倆變得十分親密。他倆有時來我家吃飯。飯菜是再簡單不過的,但由於克魯普費爾的妙語連珠、如癲似狂的玩笑話以及格里姆那帶著滑稽可笑的德國腔的尚不純正的法語,大家十分開心。我們的小聚餐雖不能大快朵頤,但不減其樂。我們覺得在一起相處甚得,以致不能分離。克魯普費爾在寓所裡包了個小姑娘,但她仍可接客,因為他一個人養不起她。一天晚上,我們正要進咖啡館,便發現他正往外走,要帶她去吃晚飯。我們便拿他打趣,他報復得挺有水平,請我們一道吃飯,然後也拿我們尋開心。我覺得那個可憐的小丫頭秉性甚好,很溫柔,不適合幹她那一行。有個老妖婆跟她在一起,盡量在調教她。我們說著浪話,開懷暢飲,放浪形骸,忘乎所以。好心的克魯普費爾想把人情做到底,所以我們三人便相繼地到隔壁房間去同那可憐的小姑娘樂一樂,弄得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格里姆始終咬定說他沒有碰過她,之所以同她在那屋裡待了那麼久,是故意讓我們急不可耐。不過,如果說他真的沒有碰她的話,他也不可能是由於有所顧忌,因為在搬進弗里森伯爵家之前,他就是住在這個聖羅什區的一些妓女家的。

我走出這個姑娘住的莫瓦諾街,同聖普樂從被人灌得酩酊大醉的那所房子裡出來一樣,羞得滿面通紅。而且,在我寫聖普樂的故事時,很清楚地想起了自己的那檔子事。泰蕾茲從蛛絲馬跡中,特別是從我那慌亂的樣子,看出我乾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 我立即坦誠地向她作了懺悔,減輕了壓在心頭的重負。我幸虧這麼做了,因為第二天,格里姆便得意洋洋地跑來向她添枝加葉地講述了我的罪孽。而且,自打那以後,他從不失時機地、不懷好意地向她舊事重提。他這樣做是罪過的,因為我毫無顧忌、自覺自願地把我的秘密告訴了他,我就有權希望他不致讓我為此而感到後悔。我從未像這一回一樣地痛感我的泰蕾茲心地之善良,因為她對格里姆的做法比對我的不忠更加惱火,而且我只挨了她的一些感人至深、苦口婆心的埋怨,絲毫看不出她的言語之中有任何的嫌惡。

這個出色的女子頭腦極其簡單,但心地卻極其善良,這就足以說明一切了。但有一件事,卻是值得補充一句的。我曾跟她說過,克魯普費爾是個牧師,而且是薩克森-哥特王儲的私人牧師。對於她來說,牧師是個極其特殊的人物,她竟把最不搭界的一些概念滑稽可笑地給攪和在一起了,竟然把克魯普費爾當成了教皇。我第一次聽見她這麼說時,以為她瘋了:我剛一回到家,她便對我說,教皇來看過我了。我問清楚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之後,急忙跑去把這話學給格里姆和克魯普費爾聽。從此,克魯普費爾在我們中間就有了教皇的美名,我們還把莫瓦諾街的那個姑娘稱之為教皇娘娘讓娜。這成了我們永不枯竭的笑料,而且笑得喘不上氣來。有些人曾硬是說我在我寫的一封信中,親自說過我一生中只笑過兩次,他們那是不了解那時的我,也不了解年少時的我,否則,他們是絕不會這麼編排我的。

第二年,一七五〇年,我已不再去想我那篇文章了,可卻聽說它在第戎獲獎了。這個消息喚醒了我寫此文時的所有觀點,並賦予它們以一種新的力量,終於使我的父親、我的祖國以及普魯塔克在我童年時置於我心中的那種英雄主義和道德觀念的原先的酵母發酵了。我覺得,做一個自由的、有道德的人,不屑於財富,不畏人言,我行我素,比什麼都更加偉大,更加美好。儘管該死的羞恥心和畏懼人言使我起先無法依照這些原則行事,無法與我那時代的信條一刀兩斷,但自那時起,我便下定決心,單等種種矛盾激發我的意志,使之必勝無疑時,我便立即付諸實行。 當我正在對人的義務的哲理進行探索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使得我對自己的義務加以思考。泰蕾茲第三次懷孕了。我對自己過於真誠,內心過於高傲,不願用自己的行動來否定自己的原則,因此,我便開始對我的孩子們的命運以及我同孩子們的母親的關係進行檢討。我這麼檢討時,根據的是自然的、正義的和理性的法則,以及同其創造者一樣純潔、神聖和永恆的那個宗教的法則。人們假裝想使這個宗教純淨,但卻玷污它,並且以他們自己的程式把這一宗教弄成了說空話的宗教,因為把不可能的事全都規定下來,卻又不去實踐,那當然是不用費勁乏力的了。 誠然,我對自己行動的結果估計錯了,但我這樣做時的那份心安理得是再驚人不過的。如果我屬於那些天生的壞人,對大自然的親切聲音充耳不聞,內心深處從未萌發過絲毫真正的正義和人道的情感的話,這種鐵石心腸也就極其自然了。然而,我是那麼地古道熱腸,那麼地具有強烈的感情,那麼地容易動情,那麼地為情愛所控制,那麼地痛傷離別,對人是那麼地和藹可親,那麼地熱愛偉大、真善美和正義,那麼地憎恨各種邪惡,那麼地不知記恨、坑人,而且從無此念頭,一看到一切有道德的、俠義的、可愛的事情,那麼地心軟情深,那麼地強烈而溫馨地激動不已,凡此種種,難道能夠在同一顆靈魂之中,同肆無忌憚地踐踏最美好的義務的那種道德敗壞的行為相安無事嗎?不,我感覺到了,而且大聲疾呼:這是不可能的。讓-雅克一輩子從來沒有一時一刻曾經是一個無情無義、沒有心肝的人,一個沒有人性的父親。我可能錯了,但心腸卻不會這麼硬。要是說出自己的道理來,那就說來話長了。既然這些道理可能迷住了我的眼睛,那麼它們也會迷惑住許多別的人。我不願讓可能讀到我這本書的年輕人重蹈我的覆轍。我只想說一點,我的錯誤就在於,因自己力不從心,而把孩子交給社會去教育,讓他們命中註定要當工人、農民而不是冒險家和追名逐利者的時候,我認為是做了一個公民和父親應做的事,而且還把自己看作是《柏拉圖共和國》的一員。自那時起,我內心的悔恨不止一次地告訴我,我想錯了,可是,我的理智卻並沒這麼對我說,我還經常感謝上蒼通過這種辦法保佑了我的孩子們,使之免遭他們的父親的命運,免遭我不得不拋棄他們時正在威脅著他們的命運。要是我把他們扔給埃皮奈夫人或盧森堡夫人的話,她們或因友誼,或因慷慨,或因其他某種原因,是願意撫養他們的,可他們日後會更幸福嗎?或者退一步說,會被培養成正派人嗎?這我可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人家會讓他們仇恨,也許背叛他們的父母,那倒反不如不讓他們知道他們的親生父母是誰的好。 我的第三個孩子因此也同前面兩個一樣,被送到孤兒院去了,後來的兩個孩子也是同樣處理:我一共五個孩子。我覺得這種安排非常好,非常明智,非常合理合法,如果說我沒公開炫耀的話,那純粹是顧及他們的母親的臉面。不過,凡是知道我和泰蕾茲的關係的人,我全都告訴了。我告訴了狄德羅、格里姆,後來又告訴了埃皮奈夫人,再後來,又告訴了盧森堡夫人,而且,在告訴他們時,我是毫不勉強、坦蕩直率的,沒有任何的迫不得已,其實,我要瞞著大家,也是很容易的事,因為古安小姐是個正直的女人,為人謹慎,我完全可以信賴她。在我的朋友中,我因利害關係而唯一要道破真相的人,就是蒂埃里大夫,我可憐的“姨媽”有一次難產,是找他來看的。總而言之,我對我的所作所為沒有絲毫的隱瞞,不僅是因為我從不知有什麼可以向朋友們隱瞞的,而且是因為我確實看不出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我權衡了一切,然後替孩子們做了最佳選擇,或者是我認為是最佳的選擇。我曾經恨不得,而且現在仍然恨不得自己小時候也像他們那樣有人教育,有人撫養就好了。 當我在這樣吐露衷腸的時候,勒瓦瑟爾太太也在這麼做,但卻並非沒有私心。我曾把她們母女帶到迪潘夫人家去,迪潘夫人出於對我的友誼,對她們和藹備至。勒瓦瑟爾太太把她女兒的秘密全都告訴了迪潘夫人。迪潘夫人既善良又慷慨,而勒瓦瑟爾太太並沒告訴她,我雖收入微薄但卻在儘自己最大所能滿足她們母女,所以迪潘夫人十分大方地常周濟她。這一點,泰蕾茲因有母親之命,在我在巴黎期間,始終瞞著我,只是到了退隱廬,在談了好多心事之後,她才說了出來。我一直不知道,迪潘夫人看上去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可對我們的事竟知道得那麼清楚。我依然不清楚她兒媳舍農索夫人是不是也知道了。其實,她的兒媳是知道的,而且沒能憋住。第二年,我已經離開了她們家了,她同我談到了這事。這就迫使我就此給她寫了一封信,此信存於我的信函集中。我在信中闡明了我可以說而又不累及勒瓦瑟爾太太一家的那些理由,而最根本的理由卻正是因為她一家的緣故,可我並沒有說。 我對迪潘夫人的謹慎和舍農索夫人的友情是深信不疑的;對於弗朗格耶夫人我也是放心的,而且我的秘密傳了出去之前,她早已辭世了。秘密一定是我告訴過的那些人給洩露出去的,而且確實是在我與他們決裂之後洩露出去的。光是這一點,他們是怎樣的人就不言自明了。我並不想抵賴自己應受的斥責,我也願意受到譴責,但是卻不願受這些人居心叵測地發出的譴責。我是要負很大責任的,但這只是我的一個過錯。我忽視了自己的義務,但害人之心卻是沒有的,而且,對於根本就沒有見過的孩子,是不會有什麼父愛的。但是,辜負朋友的信賴,違背最神聖的諾言,把人家告訴你的秘密給捅出去,恣意敗壞被我們欺騙而在離開我們時依然尊重我們的一個朋友的名聲,那就不是過錯的問題,而是靈魂的骯髒醜惡了。 我說過要寫懺悔錄,而不是辯護書。因此,這個問題我就說到這兒打住算了。我應說出真心話,由讀者做出公正的判斷。我將永不向讀者提出更多的要求。 舍農索先生完婚,使我覺得他母親的家更加舒服愜意,因為新娘子是個德才兼備、年輕可愛的人兒,而且,在迪潘先生的抄抄寫寫的人中,她好像對我另眼相看。她是羅什舒阿爾子爵夫人的獨生女,而子爵夫人又是弗里森伯爵的好友,因此也就成了與伯爵過從甚密的格里姆的好友。可是,格里姆還是我引見給子爵夫人的女兒的。但他倆脾性相悖,所以關係並沒有發展下去。而格里姆自那時起便趨炎附勢了,他更喜歡在上流社會交際甚廣的母親,而不喜歡她的女兒,因為後者只希望結交一些可靠的、合她胃口的朋友,而不想參與任何陰謀,不想巴結權貴。迪潘夫人看不出舍農索夫人有任何她所期待於她的順從,便把她的家弄得門可羅雀,而捨農索夫人對自己的品德,也許也對自己的出身感到自豪,寧可捨棄社交的樂趣,幾乎一人獨守空房,也不願為自己套上她自覺生來就不習慣的枷鎖。這種好似流放的生活,增加了我對她的好感,因為我生性同情落難的人。我覺得她思想形而上學,喜歡思考,儘管有時有點詭辯。她的談吐絕不像一個從修道院出來的年輕女子,但對我卻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可她還不滿二十歲。她的臉色雪白耀眼;如果注意姿勢的話,她的身材會是高大秀美的;她的頭髮是灰黃色的,秀美異常,令我想起我可憐的媽媽年輕時的秀發,使我望而動心。但是,我剛為自己制訂並決心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死守的嚴格的原則使我不敢造次,不為她的美貌所迷惑。整個一夏天,我每天都同她單獨在一起三四個鐘頭,一本正經地教她算術,老用我的那些數字去煩她,而沒有同她說過一句挑逗的話,也沒給她送過一個秋波。要是在五六年之後,我就不會這麼乖,或者說不會那麼傻了。不過,我命中註定一輩子只能有一次是因愛情而去愛的,而且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女人使我情竇初開,也讓我發出最後的嘆息。 自從我在迪潘夫人家生活以來,我總是知足常樂的,從未表示過得寸進尺的願望。她同弗朗格耶先生一道給我增加薪俸,都是他們主動這麼做的。這一年,弗朗格耶先生對我日見其好,想著讓我手頭更加寬裕一些,日子不要過得緊巴巴的。他是財務總管,他的出納員迪杜瓦依耶先生人已老了,而且挺有錢,打算退休。弗朗格耶先生便主動讓我頂替了他。為了能夠勝任這項工作,有幾個星期,我常去迪杜瓦依耶先生家學習必需的知識。可是,或許是我對這個工作缺乏才氣,或許是迪杜瓦依耶先生好像想另外物色一個接替他的人,並不真心實意地教我,所以對所需的知識我掌握得又慢又差,那一大堆故意弄得亂七八糟的賬目總也入不了我的腦子。 不過,儘管我未能抓住這一行的真諦,但畢竟還能略知一二,所以乾得還挺利索。我甚至開始履行職責了。我既管記賬,又管出納,既收錢又付錢,簽收票據。儘管我對這一行既無興趣又無才能,但是隨著年歲的增長,我開始變得明智了,決心克服厭惡情緒,全心全意地投入這項工作。不幸的是,當我開始運作起來的時候,弗朗格耶先生做了一次不長的旅行。在他外出期間,他的銀箱由我負責,當時裡面也就只有二萬五千到三萬法郎,但我卻為此而思想緊張,惶惶不安,使我覺得我天生不是乾出納的材料,而且我毫不懷疑,待他回來之後我所得的那場病,肯定是他外出時我的那份緊張焦慮引起的。 我在上卷中說過,我生下來就奄奄一息。先天性膀胱畸形使我孩提時便感到幾乎長年不斷的尿瀦留,是我的蘇珊姑姑悉心照料我,吃盡了難以想像的苦頭才保住了我的性命。不過,她畢竟是成功了,我的健壯體質佔了上風,青少年時期身體已經很健康了,所以除了我講述過的那種憂鬱症以及稍有點熱度便尿頻使我總感到不便而外,直到三十歲,差不多都沒再患過我小時候的那種疾病。第一次舊病復發是我到達威尼斯的時候。旅途的勞頓和難耐的酷熱使我小便灼痛,腰酸腿疼,至入冬方好。與帕多阿娜有染之後,我以為必死無疑,可卻並無絲毫不適之感。在與齊麗埃塔想像多於身體力行的消耗之後,身體反而比以前更好。只是在狄德羅入獄之後,因為在酷熱的天氣裡,跑樊尚監獄受了暑熱,患了嚴重的腎絞痛,自此之後,身體就再沒復原。 在我正談到的這一時刻,也許是因為那該死的出納的討厭工作有點累的緣故,我的身體又垮了,比以前更加厲害,在床上躺了五六個星期,其慘狀非常人所能想像的。迪潘夫人給我派來了著名的莫朗大夫,他儘管醫術超群,能妙手回春,但讓我遭的罪真是一言難盡,到了也沒查清我的病根。他勸我找達朗大夫;達朗的探條比較柔韌,果然慢慢插進體內去了。但莫朗在向迪潘夫人匯報我的病情時,說我頂多能活半年。這話傳到我的耳朵里之後,我便對自己的狀況和乾的蠢事有所考慮了,覺得來日無多,可我卻犧牲寧靜和樂趣,去受制於一種我只覺得討厭的工作,實在是太不值了。再說,又怎麼去協調我剛抱定的嚴格原則和一個與之很不相應的職位呢?做一個財務總管的出納員,又怎麼能大言不慚地宣揚無私和安貧呢?這些想法隨著高燒在我的頭腦裡翻騰著,死纏著不放,從此再也無法從腦子裡驅除出去,在康復期間,我頭腦冷靜地把高燒中下的決心鞏固下來,永遠拋棄了任何發財進取的打算。我決定在獨立和貧窮中度過我所剩下的不多的時日,竭盡心靈的全部力量砸斷輿論的枷鎖,勇敢地去做我覺得好的事情,毫不顧忌別人的毀譽。我必須克服的障礙以及我為此所付出的努力,簡直難以想像。 我總算盡量做到了,而且比自己原先所希望的還要成功。如果我能像擺脫輿論的枷鎖那樣擺脫友誼的枷鎖的話,我的計劃也就實現了。這個計劃也許是世人所能設想的最偉大的,或者是最有利於道德的計劃。但是,當我在踐踏那伙庸俗不堪的所謂偉人和哲人的荒謬看法時,我卻聽任一些所謂的朋友擺佈,任由他們把我當成孩子似的牽著走。這幫所謂的朋友看見我獨自走在一條新路上,非常嫉妒,便裝作努力在使我幸福,其實一心想著出我的洋相,開始極力貶損我,然後讓我聲名狼藉。引發他們對我的嫉妒的倒不是我在文壇上的嶄露頭角,而是我在此標新立異的自我改革:我在寫作藝術上有所成就他們也許還能原諒我,但是他們不會原諒我以自己的行動做出一個似乎使他們寢食難安的榜樣。我生性喜歡交友,我性格隨和溫順,不難促成友誼。當我默默無聞時,所有認識我的人都愛戴我,而且我沒有一個仇人。但是,一旦我有了名氣,我就沒有朋友了。這是個天大的不幸,而且,更加不幸的是,身邊盡是些以朋友自詡的人,他們利用朋友這個名義所給予他們的權利把我弄得身敗名裂。這本懺悔錄的後部將詳細闡述這一丑惡陰謀,在此,我只提一個頭,大家很快便能看到陰謀的第一個圈套是怎麼設下的。 我既想獨立生活,就必須想出個活法。我倒是想出了一個很簡單的辦法,就是幫抄樂譜,按頁數取酬。要是有什麼更牢靠的賺錢方法,我當然也會幹的。但抄樂譜這活計很對我的胃口,也是唯一可以不依附別人而又能每天都掙到麵包錢的辦法,何樂而不為呢? 我認為自己無需再瞻念前程,也不再追求虛榮了,便從一個財政官的出納員變成了一個樂譜謄抄員。我認為我從這項選擇中,取得了很大的收穫,所以很少後悔,後來只是因為迫不得已才放棄它的,但一有可能,我是定要重操此舊業的。我的第一篇文章獲得了成功,使我獨立生活的決定執行起來就更容易了。文章一獲獎,狄德羅便張羅著讓人刊印。當我還臥病在床時,他便給我寫了一短箋,告訴我文章出版的情況以及所產生的效應。他在信中對我說:“簡直是登峰造極了,沒見過有類似成功的先例。”公眾的厚愛並非是靠投機鑽營得來的,而且又是賜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這就使我對自己的才學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信心。對於自己的才能,儘管我是心有所感的,但直到那時之前,我始終是有所懷疑的。我明白我可以從這個成功中為我準備實施的獨立生活計劃獲得多大好處。 我斷定,一個在文壇上小有名氣的謄抄員肯定是不會找不到活干的。 我的決心一旦下定,便給弗朗格耶寫了一短箋,把此事告訴了他,並且感謝他以及迪潘夫人對我的所有關照,並請他們幫我明志。弗朗格耶一點兒也不明白這封信在說些什麼,還以為我因高燒而在夢囈,所以立馬跑到我家來了。但他發現我已矢志不移,無法使我回心轉意,便跑去對迪潘夫人以及所有的人說,我已經瘋了。 他說他的,我干我的。我先從我的服飾開刀,摘下了鑲金飾物,脫去了白襪子,戴上一頂圓假髮,取下佩劍,賣掉懷錶,心里高興異常地在說:“謝天謝地,我無需再看時間了。”弗朗格耶先生很仗義,等了很久也沒另找人當出納員。最後,他見我確實鐵了心了,才把出納交由達里巴爾先生來管。達里巴爾先生以前是小舍農索的太傅,因他的那本《巴黎植物誌》而在植物學界出了名。 不管我的獨立生活計劃有多麼嚴厲,但一開始,我並沒對我的內衣下手。我的內衣數量多而漂亮,是我去威尼斯時的行頭的剩餘,我對它們情有獨鍾。我由於喜歡內衣幹乾淨淨的,竟至把它們弄成了奢侈品,這沒讓我少花錢。有人做了好事,把我從這種奴隸地位上拯救出來。聖誕節前夜,我的兩位“女總督”在做晚禱,而我在聽聖詩音樂會的時候,頂樓的門被撬,把裡面剛洗完晾著的我們的所有衣服全給偷了,其中包括我的四十二件襯衣,都是很漂亮的細麻布的,是我內衣中的精品。鄰居們說是當時看見有個男人從公寓樓裡出來,挾著一些包袱。從他們描繪的相貌來看,泰蕾茲和我懷疑是她哥哥所為,因為他是個人所共知的壞坯。她母親氣哼哼地非說不是,可是種種跡象表明是他,不管做母親的怎麼否認,我們一直這麼懷疑他。我沒敢深入調查,免得果如自己之所料。這位兄長再沒登我家的門,最後竟杳無音訊了。我為泰蕾茲和我命苦而悲嘆,竟有這麼一個亂七八糟的家庭,因此我更加鼓動她掙脫這麼危險的一個枷鎖。這件事反倒治好了我對漂亮內衣的癖好,從此,我的內衣全都是普普通通的了,與我的其餘行頭就更加配套了。 我就這樣完成了我的自我重塑之後,一心想著的是堅定決心,持之以恆,竭力從內心深處根除對別人非議的顧忌以及在做本身是美好而合理的事情時對別人的指責的擔心。借助我的文章的出名,我的決心也產生了反響,這就給我招來了一些主顧,因而一開始乾起那行當就比較地成功。然而,好幾個原因妨礙了我在換一種環境下所能取得的成功。首先是我的身體欠佳。我剛得的那場病留下了一些後遺症,使我的身體大不如前了,而且,我認為我所求治的醫生使我吃的苦頭與疾病本身所帶來的痛苦不相上下。我相繼請莫朗、達朗、愛爾維修、馬魯安、蒂埃里看過病。他們都是專家學者,而且又都是我的朋友,各以各的方式為我診治,可是,非但絲毫未減輕我的病痛,反而使我大大地虛弱不堪。我越是聽從他們醫囑,我就變得愈發黃瘦無力。他們把我的腦子嚇糊塗了,使我根據他們的藥效反觀自己的身體狀況,只覺得在死之前,必定百病纏身,瀦留、砂淋、結石等。凡是能減輕他人病痛的辦法,如湯藥、沐浴、放血等,都只能加劇我的病情。我發現唯有達朗的探條多少能起點效用,我覺得沒有它就沒法活似的,儘管那也只是暫時地減輕一點疼痛而已,所以我便花了不少錢買了好多探條,萬一達朗有個三長兩短,今後也好自己備用。在我經常使用的八九年當中,連同現存的加在一起,我為買探條總共花了有五十個金路易。可想而知,治療這麼花錢,這麼痛苦,這麼難受,我是不可能專心致志地工作的,一個垂死之人是不會以極大的熱情去掙他每日的麵包錢的。 文學上的事也讓我分心,對我的日常工作的妨礙不見其小。我的那篇文章一發表,文學衛道士們便不約而同地向我撲來。我一看,有這麼多的小若斯先生,連問題都沒搞懂,竟然以大師的派頭橫挑鼻子豎挑眼,我氣便不打一處來,立即拿起筆來,教訓了其中的幾位,狠得沒人敢為他們幫腔。有個叫戈蒂埃先生的,南錫人,是第一個撞在我槍口上的,在給格里姆先生的一封信中,我把他狠狠地批了一通。第二個就是那個斯塔尼斯拉國王,他竟肯同我爭論一番。他這麼看得起我,這就迫使我只好換個口氣回答他了。我口氣十分莊重,但仍舊毫不客氣。我對他仍舊尊敬備至,但對他的文章卻大加駁斥。我知道有個叫默努神父的耶穌會士插手過他的文章。我憑藉自己的嗅覺,辨別出哪些是出自國王之手,哪些是會士所為。我毫不容情地對耶穌會派的全部觀點痛加鞭笞,順便還挑出了我認為只有那位可尊敬的神父才會犯的一個年代上的錯誤。 這篇文章不知為什麼沒有我其他的文章那麼轟動,但卻是到目前為止這類文章中獨樹一幟的佳作。我抓住了這個天賜良機告訴公眾,一介草民是怎麼捍衛真理,竟至敢於同一位君主抗衡的。在回擊他時,要像我那樣既口氣傲然又不失尊敬是很困難的。我很幸運,遇上了一位我可以對他深表我之崇敬又不失之諂媚的對手。我比較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而又不失自己的尊嚴。我的朋友都替我捏著一把汗,認為我非被扔進巴士底獄不可。我一刻也沒這種擔擾。而且,我這麼做是對的。那位善良的國王看了我的答辯文章之後說:“我認輸了,不再惹他了。”自那以後,我接到他種種尊崇和友善的表示,我以後要提到一些的,而我的那篇文章也就平安無事地在法國和歐洲流傳開來,再沒有人從中挑刺兒了。 此後不久,我又遇上一個我未曾料到的對手,就是里昂的那個博爾德先生。十年前,他對我非常友好,還幫過我不少的忙。我沒有忘記他,但因懶惰而怠慢了他。我沒有把自己的那些作品捎給他,因為沒有找到便人捎帶。這的確是我的不是。他抨擊我,但還算客氣,我也客客氣氣地回擊他。後來,他的口氣硬了,我也硬邦邦地寫了一篇辯文,自此之後,他便再沒有吭聲,但他卻成了我最凶狠的敵人,抓住我落難的機會,寫了一些惡毒的誹謗文章攻擊我,還專門去了一趟倫敦,想加害於我。 這場大論戰佔去了我大量的精力,浪費了大量的抄樂譜的時間,對真理並無助益,對我的錢袋也無所補。我當時的書商比索付給我的小冊子的稿酬總是少得可憐,而且常常是一分不給,譬如,我那第一篇文章,我就沒拿到一個子兒,是狄德羅白送給他的。即使付的那一點點稿酬,也且等著哩,而且還得一點點地去討。與此同時,抄樂譜的活兒也不景氣。我身兼兩職,這麼一來,哪一樁也沒干成。 這兩種行當還有一個極相矛盾的地方,因為它們迫使我採取不同的方式生活。我最初的作品的成功使我成了時髦人物,而我選定的職業又在激發人們的好奇心。大家想認識一下這個怪人,他不攀龍附鳳,別無他求,只想按照自己的方式自由自在地生活。這麼一來,他原先的設想就實現不了了。我的屋裡來者不斷,他們以各種藉口前來擠占我的時間。女士們想出成百上千的鬼點子請我吃飯。我越是粗暴無禮,人們就越是死纏住不放。我又不能拒絕所有的人。我一面因拒絕而招至無數的敵人,但又總是因礙於情面而任人擺佈,因此,不管我如何對付,反正我每天沒有一個小時是屬於我自己的。 於是,我便感覺到,要過清貧獨立的生活,並不總是像人們想像的那麼便當。我想靠手藝過活,但公眾卻不願意。大家想出了乾百種小花招來彌補他們使我失去的時間。不久,我就像個木偶小丑似的,幾個小錢就讓人看一眼了。我沒見過有比這更加卑劣、更加殘忍的奴役了。我看得出,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一概拒收禮物,不論大小,也不論是誰所贈。這麼一來,饋贈者反而更多了,他們想迫使我收禮好洋洋自得,想逼使我無可奈何地欠下他們的人情。有的人,如果我去求他們的話,他們也許一個埃居也不會給我的,可不求他們,他們反而討厭地一個勁兒地給我送這送那,而一見我拒收,便欲報復,罵我傲慢無禮,不知好歹。 大家一定猜想得到,我所做的決定,以及我想遵循的準則,是不合勒瓦瑟爾太太的意的。她女兒儘管並不錙銖必較,但畢竟不會違拗母意。因此,如同戈弗古爾先生所稱呼的這兩位“女總督”便不總是像我那樣堅決地拒收饋贈了。儘管她們有許多事瞞著我,但我仍看出不少苗頭,知道她們在背地裡搗鬼,這使我很苦惱,倒不是因為明擺著別人會罵我是與她們串通好了的,而是想到自己在這個家裡竟然不能做自己的主。我哀求,我苦勸,我發火,但全都無濟於事。媽媽說我是個老討嫌,暴戾鬼。她同我的朋友們老是嘀嘀咕咕的。在我的這個小家庭中,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謎,都是秘密。為了免得老慪氣,我不再敢打聽家裡的事情了。為了擺脫所有這一切煩惱,就必須橫下一條心來,可我又做不到。我只會吵吵,卻不見行動;她們便任我去說,自己仍舊我行我素。 我被迫忍受的這沒完沒了的糾紛和每天每日的煩擾終於使我感到這個家以及在巴黎的逗留很不對味了。當我健康狀況允許我出門,並且不是被熟人拖著去這兒去那兒的時候,我便獨自一人去散步。我在沉思默想著我那偉大的計劃,用總是隨身帶著的拍紙簿和鉛筆記上一點自己的所思所想。這就是我所選定的職業產生的未曾料到的困擾,如何由於排憂遣愁而又完全把我扔回到文學上來,也是我如何把促使我寫作的那份惱怒煩悶帶到了我初期的作品中來的。 導致這種情況的還有一個原因。我無可奈何地被拋到社交界中,既無它的氣度,又無法裝出那副派頭,而且還不習慣於那種派頭,於是便想弄出一副自己獨有的派頭,免得邯鄲學步。我無法克服的我那愚蠢而該死的羞怯,原因在於害怕魯莽失禮,所以為了壯膽,我便打定主意作踐禮儀規矩。我因害羞而變得尖酸刻薄,不知羞恥;我假裝蔑視我不懂的禮節。的確,這種符合我新的準則的粗魯在我的靈魂深處變得高尚起來,化成了一種堅韌的道德力量,而且我敢說,這種粗魯態度,正是因為有了這種莊嚴的基礎,所以儘管是與我的天性大相徑庭的一種做作,但卻保持得出乎意料地好,出乎意料地長。然而,儘管我的外表和幾句俏皮話使我在上流社會中享有憤世嫉俗的美名,但在私下里,我確確實實是總也演不好這一角色。我的朋友熟人像牽隻羊羔似的牽著我這頭桀驁不馴的熊,而且,我的挖苦話只是衝著一些生硬但卻普遍的大道理,我可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一句失禮的話。 《鄉村占卜者》使我完全成了一個時髦人物了。隨即,在巴黎,便再沒有誰比我更受歡迎的。這個劃時代的劇本的內容與我當時的交際相關。為了便於讀者了解日後的情況,我應該詳細介紹一番。 我當時認識不少的人,但只有兩個知己:狄德羅和格里姆。由於我總是喜次把自己所愛之人聚在一起,所以我既然是他倆的知己,那他倆相互間也就很快成了好友。我把他倆聚在一起,他倆十分相投,而且相互間的關係比同我的關係更加緊密。狄德羅認識的人不計其數,但格里姆是個外國人,又是新來者,需要認識些人。我也正想為他多介紹些朋友。我已給他介紹了狄德羅,又給他介紹了戈弗古爾。我領他去舍農索夫人家,去埃皮奈夫人家,去我幾乎是迫不得已才認識的奧爾巴什男爵家。我所有的朋友都成了他的朋友,這是很簡單的事;可他的朋友卻一個也沒成為我的朋友,這就有點蹊蹺了。他住在弗里森伯爵家時,常請我們在伯爵家吃飯。但弗里森伯爵也好,與格里姆過從甚密的伯爵的親戚舍恩伯格伯爵也好,以及格里姆通過他倆而結識的男男女女也好,全都對我沒有過任何的友誼和關照的表示。只有雷納爾神父是個例外,他雖說是格里姆的朋友,但同我也很要好,在我拮据之時,曾異常慷慨地解囊相助。不過,我認識雷納爾神父早在格里姆認識他之前。 有一回,他對我非常親切而坦誠地幫了個忙,雖說事情不大,但我卻總也忘不了,從此,我便對他深有好感了。 這位雷納爾神父確實是一個熱心腸的朋友。這一點,差不多就在我說的這個時期,就有明證,那是同他與之關係甚篤的格里姆有關的。格里姆與菲爾小姐來往了一段之後,突然心血來潮,意亂情迷地愛上了她,想取卡於薩克而代之。可那美人兒卻自視堅貞,婉拒了這位新的追求者。於是,他便悲從中來,意欲殉情。他突然得了也許誰都沒有聽說過的最奇特的病。他連續地昏睡了幾天幾夜,大睜著眼睛,脈搏正常,但既不說話,又不吃,不動,有時好像聽得見別人的說話,但卻不吭聲,連個表情都沒有,可他既不激動,也無痛苦,也不發燒,彷彿死人似的躺在那兒。雷納爾神父和我輪流看護他。神父身體比我壯實、健康,所以他值夜班,我則值白班,反正他身邊從不離人,一個沒到,另一個則不會走。弗里森伯爵聞訊,忙把塞納克請去。塞納克仔細地檢查一番之後,說是沒什麼事,什麼方子也沒給開。我因為擔心朋友有所不測,便十分注意醫生的表情,只見他出門時還面帶笑容。可是,病人仍一連數日躺著不動,除了吃點櫻桃蜜餞而外,滴水不進。那蜜餞是我不時地給放一個在他的舌頭上,他咽得倒是挺順暢的。一天早上,他突然下床,穿好衣服,恢復了日常生活,可卻從未再向我,而且據我所知,也沒向雷納爾神父以及其他任何人提起過他那奇怪的嗜睡症以及我們在他病中的精心護理。 這件奇事免不了流言四起。如果歌劇女伶的冷酷竟使一個男人絕望而死,那才真是一個絕妙的故事哩。這段佳話使格里姆成了聞名一時的人物,很快,他便被視作集愛情、友誼以及一切情感為一身的奇人。他因此而在上流社會大受青睞,你請我邀,從而也就疏遠了我這個他一向認為只不過是聊勝於無的朋友。我看得出他是準備完全拋開我了,因為我對他的熱烈情感深藏不露,而他對我則表現在一張嘴上。他在社會上取得成功我很開心,但我卻不願意他竟然忘掉自己的朋友。有一天,我對他說:“格里姆,您冷落我,這我能原諒。當喧囂一時的成功的最初陶醉過去之後,您覺得空虛無著時,我希望您回到我的身邊來,您將會看到我始終是您的朋友。眼下麼,您也別為難,您想怎樣就怎樣,反正我等著您。”他說我說得很對,便照我說的做了,而且非常瀟灑,以致我除了與我們共同的朋友在一起時見到他而外,就再也見不著他的人影兒了。 在他後來也同埃皮奈夫人交往之前,我倆聚會的主要地點是奧爾巴什男爵府。這位男爵是一個暴發戶的兒子,家產頗豐,雖揮霍無度,但卻高雅有致,常在家中接待一些文人才子,而且他自身也有知識學問,所以也無愧于那些文人雅士。他與狄德羅相交已久,在我出名之前,便通過狄德羅撮合,欲與我結交。一種本能的厭惡使我久久地沒有接受他的美意。有一天,他問我為什麼時,我便對他說道:“您太闊綽。”但他依然堅持,因此我們也就成了朋友。我最大的不幸就是總也聽不得幾句好話,而我每每因此而大吃其虧。 我有資格高攀為朋友的另外一位相識就是杜克洛先生。數年前,我是在舍弗萊特的埃皮奈夫人家裡第一次見到他的。他同埃皮奈夫人關係很好。我們只是在一起吃了一頓午飯,他當天便又走了。但飯後,我們聊了一會兒。埃皮奈夫人跟他談起過我以及我的歌劇《風流詩神》。杜克洛是個才華出眾的人,不會不喜歡有才之人的,所以便對我產生了好感,邀請我去看他。儘管我對他仰慕已久,這次又見面晤談,但我的膽怯、我的懶惰使我畏縮不前,因為我認為只憑他的好意就登門造訪,頗覺汗顏。但是,我第一篇文章的成功以及他對此的誇獎使我鼓起了勇氣,前去看他。後來,他也來看我,這樣,我倆之間的友情便開始了。這友情使我始終覺得他可親可愛,並且使我得知,除了我自己心中的感知而外,正直和操守有時是能與文學修養結合在一起的。 還有許多交往不太持久,我就不在這兒提及了。這些交往都是我最初的成功所帶來的,一旦好奇心得以滿足,這些交往也就到此為止了。我這個人一眼就能看穿,今兒看過之後,明兒也就沒啥新鮮的。不過,有一個女人那時挺想見我,關係也比其他的女人維持得久遠,那就是克雷基侯爵夫人。她是馬耳他大使弗魯萊大法官先生的侄女;大法官的兄弟就是駐威尼斯大使蒙泰居先生的前任,我從威尼斯回來時曾去拜訪過他。克雷基夫人給我寫了一封信,我便前去看她,她對我非常之好。我有時在她家吃飯,在她那兒見到過好幾個文人,其中有《巴爾恩維特》等書的作者索蘭先生,他後來卻成了我不共戴天的敵人,我也搞不清是什麼原因,也許是我與他父親曾經卑鄙地迫害過的一個人同一個姓氏的緣故。 大家可以看到,一個抄樂譜的人本該一天到晚幹自己那一行的,可我卻偏偏有許多分心的事,使我每天既不能增加收益,也無法專心致志地干好自己的工作,因此,我餘下的時間一大半都用來塗抹、刮擦錯處,或者重新謄抄。這種煩擾使我日益覺得巴黎待不下去,渴望到鄉間去。我有好幾次前去馬爾古西住上幾天,因為勒瓦瑟爾太太認識該處的副本堂神父,我們就住在他那兒,但並不使副本堂神父覺得有所不便。格里姆同我們去過那兒一次。副本堂神父嗓音好,唱得動聽,儘管他不諳音樂,但他對他的那部分唱詞卻學得既輕鬆又準確。我們在那兒專門練唱了我在舍農索寫的三重唱。我還按照格里姆和副本堂神父湊湊乎乎寫出的唱詞寫了兩三首新的三重唱。在這純淨的歡樂中寫下並演唱的這些三重唱,我竟把它們連同我所有的樂譜都撇在伍頓,我為此而深感遺憾。達旺波爾小姐也許用它們做了捲髮紙,可它們是值得保留而且大部分都是很好的對位法作品呀。 我很高興地看到,在這些小小的外出旅行中,“姨媽”非常開心、愉快,我自己也心情舒暢。有一次歸來之後,我極其匆忙而潦草地給副本堂神父寫了一首書簡詩,大家可以在我的信函集中見到它的。 在離巴黎更近點的地方,在米薩爾先生家,還有一處極合我胃口的落腳處。米薩爾是我的同鄉、我的親戚和我的朋友,他在帕西弄了一處迷人的居所,我在那兒度過了一些很寧靜的時光。米薩爾先生是個珠寶商,明智豁達,生意上賺得一筆不小的資財,並把獨生女兒嫁給了經紀人和御膳房總管瓦爾瑪萊特先生的公子,然後,便做出明智的決定,放棄了生意和事務,拋開了生活的煩惱,安度晚年。老好人米薩爾是一位真正的身體力行的曠達者,在自建的舒適房屋裡,在親手侍弄的非常漂亮的園子裡,生活得無憂無慮。 在挖掘園子的花壇時,他發現了一些貝殼化石,數量之多,令他那激奮的想像力看到大自然裡只有貝殼,以致他最後真的以為宇宙間只有貝殼和貝殼的殘餘,以為整個地球只是含貝殼殘餘的泥沙了。他成天想著這些東西以及他的離奇發現,腦子發熱,以致最後這些東西本會在他的頭腦中形成體系,也就是說,會走火入魔,如果他不是因患一種奇特而疼痛的疾病,終被死神奪去了生命的話。 他的死對他的理智來說倒是件幸事,可對於喜愛他、住在他家覺得非常舒適的朋友們來說卻是天大的不幸。他胃里長了個瘤子,日益增大,使他吃不了東西,可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沒找到他吃不下的原因。這個瘤子折磨了他好幾年之後,把他給活活餓死了。我每每想起這個可憐而可敬之人最後的那段時日,總不由得要揪心傷悲。勒涅普和我是看見他最後那副慘狀的唯一朋友。可他就是那麼痛苦,仍然很高興地接待我倆。他當時已經是只能眼饞地看著我們在吃他為我們準備的飯菜,自己幾乎連幾滴淡淡的茶水都喝不進了,一喝便吐。可是,在他痛苦難耐之前的那些時日,我在他家同他結識的那些卓絕的朋友一起度過了多麼歡快的時刻呀!在這些朋友之中,首推普雷沃神父。他是個非常和藹可親、非常樸實的人。他心地高尚,作品生動感人,堪稱不朽之作,而在他的脾性和在他與人相處之中,從未有過他賦予其作品的那種憂鬱色彩。還有普羅高普醫生,是個運氣很好的小伊索。還有布朗熱,是死後出版的《東方專制主義》一書的著名作者,而且我認為他把米薩爾的思想體系延伸到整個宇宙了。在女士中,有伏爾泰的侄女德尼夫人,她當時只是個善良的女性,還沒假裝女才子哩。還有旺洛夫人,她肯定談不上美,但卻可愛動人,唱起歌來像天仙一般。還有就是瓦爾瑪萊特夫人了,她也善唱,儘管人很瘦削,但如果不是自命不凡的話,倒也還是挺可愛的。這差不多就是米薩爾先生的全部朋友。 要不是我喜歡聽米薩爾先生與我促膝暢談他的貝類學的話,我本會更加喜歡他的那些朋友的,而且,我可以說,我在他的研究室里工作的半年多的時間裡,同他一樣地對貝類學感到饒有興味。 他早就聲稱,帕西的礦泉水對我的健康有益,並勸我去他家飲用。為了躲避城市的喧囂,我終於聽從了他的勸說,到帕西住了十來天,這對我大有好處,倒不是因為飲用了那兒的礦泉水,而是因為住在了鄉間。米薩爾會拉大提琴,並且酷愛意大利音樂。一天晚上,我們睡前暢談了一番意大利音樂,特別談到我倆都在意大利看過並都非常著迷的那些喜歌劇。入夜,我睡不著,就老是在幻想著怎樣才能把這類劇種移植到法國來,因為《拉貢德之愛》壓根兒就不是這種歌劇。清晨,我邊散步,邊飲礦泉水,還一邊非常匆忙地作了幾句所謂的詩,並配以隨著詩興而來的樂曲。我在園子高處的一個拱頂小廳裡把這些全都草草地寫了下來。喝茶時,我禁不住把這些曲子拿給米薩爾及其女管家,實際上很善良、很可愛的迪韋爾努瓦小姐看。我草就的三個片段:第一個是獨白《我失去了我的僕人》;第二是占卜者樂曲《愛越是憂傷越是情深》;第三是《科蘭,我永遠僱傭你》。我根本沒有想到這玩藝兒值得寫下去,要不是他倆的喝彩和鼓勵,我真的要把這堆破紙付之一炬,不再去想它們了,如同我寫過的至少與之同樣好的一些東西也都多次被我投進火中一樣。但是他們極力地鼓勵我,所以,六天工夫,我就把劇本寫完了,只差幾行詩句而已,而且全部樂曲也都寫成了初稿,在巴黎只需來點宣敘曲和全部中音部就可以了。我以極快的速度完成了剩下的這一切,只三個星期,全劇的各場次全都謄清,可以上演了。所缺的只是那段幕間歌舞,很久以後才寫出來。 這部作品的完成令我十分激奮,極其想听到它的演奏,並且恨不得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看到它關起門來,按照我的奇思異想來演出,正如人們所說的呂利那樣,他有一次讓人為他獨自一人演出了《阿爾米德》。由於我不可能有此福份,只能與公眾同樂,所以,為了聽到自己的作品,就必須讓它能搬上歌劇院的舞台。不幸的是,該劇屬於全新的類型,聽眾的耳朵根本就不習慣,而且,《風流詩神》的失敗使我預見到,《鄉村占卜者》要是以我的名義送去的話,肯定也打不響的。杜克洛替我解了圍,他負責把該劇送去試演,而不道出作者是誰。為了不暴露自己,我連排練都沒有去看。就連“小小提琴手們”也是在全場歡呼,證明作品上乘之後,才知道其作者是誰的。所有聽了演奏的人都興高采烈。第二天,所有的社交場合全都在談論它。宮廷娛樂總管居利先生觀看了排練之後,便索要該作品,好拿去宮中演出。杜克洛深知我心,認為該劇拿到宮廷之後,就不如在巴黎那樣我可以作主了,便拒絕交出劇本。居利強行索要,杜克洛堅決不給,兩人鬧得不可開交,以致有一天,正要從歌劇院出來的時候,要不是大家把他倆拉開,兩人必將出去決鬥了。有人想來找我,我便把這事推給杜克洛先生,因此,他們還得去找他。奧蒙公爵大人出面乾預,杜克洛終於覺得應該向權勢讓步了,因此,該劇便被拿到楓丹白露去演了。 我最喜愛也是最不落俗套的那一部分,就是宣敘曲。我的宣敘曲以全新的方式顯出抑揚頓挫,與唱詞的吐字相得益彰。人家不敢保留這種可怕的革新,生怕這會刺激那些因循守舊的耳朵。 我同意讓弗朗格耶和熱利約特另寫一個宣敘曲,但我自己卻不願插手其間。 當一切準備就緒,演出日子定好之後,有人建議我到楓丹白露去一趟,至少去看看最後的彩排。我同菲爾小姐、格里姆,好像還有雷納爾神父,同乘一輛宮中的車子去了。彩排還算可以,比我預想的要滿意得多。樂隊人數很多,是由歌劇院和國王樂隊的人組成的。熱利約特演科蘭,菲爾小姐演科萊特,居維利埃演占卜者。合唱由歌劇院的合唱隊擔任。我沒怎麼吭聲。是熱利約特在指揮全局,我不想對他做的事指手劃腳,而且,儘管我具有古羅馬人的氣質,但在這些人中間,我就像個小學生似的那麼害羞。 第二天是首場演出的日子,我去大眾咖啡館吃早餐。那兒已經聚了不少的人,都在談論頭一天的彩排以及如何難以走進劇場。 有一位軍官也去看了,說是自己沒費勁兒就進去了,把場內情景詳細敘述了一通,把作者也給描繪了一番,還道出自己都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但是,使我驚訝的是,他的這番冗長的敘述,雖然說得那麼肯定、自然,但卻沒有一句話是真的。我覺得很顯然的是,把這次彩排說得如此津津有味的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去看,因為他所說的看得那麼真切的作者就在他的眼前,可他卻並不認識。這場滑稽戲中更奇特的是,它在我身上所起到的作用。這個人年歲已經不小了,他神態和腔調都絕無狂妄、優越之處。從相貌看,他是個有身份的人,身上的聖路易十字獎章說明他是一位前軍官。儘管他恬不知恥,儘管我羞於與他為伍,但我對他卻挺感興趣。當他大撒其謊時,我滿面羞紅,不敢抬頭,如芒刺在背。我有時心裡在想,有沒有什麼辦法認為他是弄錯了,而不是存心在撒謊。最後,我生怕有人認出我來,當面戳穿他,所以,我趕忙喝完巧克力奶,一句話不說,低下頭打他面前走過,盡快地跑了出去。與此同時,在場的人還在就他的議論一個勁兒地聒噪著,到了街上,我發覺自己渾身是汗,而且,我敢說,在我出來之前,有人認出我來,喊我一聲的話,人們會看見我只是因為想到那個可憐蟲的謊言若被戳穿會如何難堪而像個罪犯似的羞愧和不安。 我現在已處在一生中最嚴峻的一個關頭,很難只是單純地敘述,因為敘述本身幾乎不可能不帶上或褒或貶的色彩。不過,我還是要盡量地不加褒貶地敘述一下我是如何做的,出於什麼動機這麼做的。 那一天,我的穿戴同平日里一樣地隨便,鬍子拉碴,假髮蓬亂。我把這缺乏禮貌的樣子當成是一種勇敢的表現,就這副德性地走進大廳。國王、王后、王室成員和所有宮廷大臣不一會兒也駕臨這一大廳。我走去坐到居利先生領我去的屬於他的那個包廂。這是個臨近舞台的大包廂,正對一個較高的小包廂。國王和蓬巴杜爾夫人正坐在小包廂裡。我周圍盡是夫人,只有我一人是男的。不難想像,我是專門被安置在這裡的,好讓大家看見。燈光亮起時,我看見自己這副模樣,坐在全都精心打扮了的人中間,便開始感到很不對勁兒了。我在納悶:是不是坐錯了地方?自己的穿著打扮是不是恰當?惶恐不安了幾分鐘之後,我便以一種大無畏的精神回答自己說:“沒錯。”這種無畏也許更多地是因為無可奈何而非出自理直氣壯。我尋思,這是我該坐的地方,因為我是在看人演出我的劇本,我是被邀請來的,我正是為此而寫這一劇本的,再說,沒有誰比我更有權利享受自己的勞動和才能的成果。我穿得跟平時一樣,既不更好也沒更差。如果我又開始在某件事上屈服於輿論,那我很快就要事事遷就別人。為了永遠不失本色,不管是在什麼場合,我都不該因根據自己所選定的職業穿著打扮而羞慚。我外表樸素,不修邊幅,但我畢竟是乾乾淨淨,利利索索的。鬍子本身也不髒,因為那是大自然賦予我們的,而且,根據時尚,鬍子有時候還是一種裝飾哩。 有人會認為我滑稽可笑,傲慢無禮。嗨,那又有什麼關係!我應該學會忍受笑謔,只要我不覺得別人說得對就行了。這麼小小地一番內心獨白之後,我便百般堅強起來,以致必要的話,我可以英勇無畏了。但是,也許是因為君王在場,也許是人之天性使然,我在以我為對象的好奇之中所見到的只是殷勤和禮貌。我深受感動,又開始對自己、對劇本不安起來,生怕失去這似乎只想為我喝彩的極其有利的偏見。我對他們的嘲諷是有所準備的,但他們那份殷勤勁兒卻是我所沒有料到的,使我為之折服,以至於開始演出時,我竟像個孩子似的渾身發抖。 我很快便有理由放心了。就演員來說,演得併不好,但就音樂而言,唱得也好,演奏得也好。第一場說實在的只是屬於一種感人的純樸;但自這第一場起,我便聽見各個包廂裡響起了在這類劇本中從未聽到過的一種驚奇、讚歎的竊議。這種激動在不斷增強,很快便傳染到了全場觀眾,按孟德斯鳩的說法,就是用效果本身來增強效果。在兩個可愛的人兒的那一場,這一效果達到了頂點。國王在場是不許鼓掌的,這就使得大家能聽得一清二楚,劇本和作者因此而大受其益。我聽見我四周的一些我覺得如天仙一般美麗的女士在彼此竊竊私議:“這劇真美,真動人,沒有一個音符不激動人心的。”我因使得這麼多的美人兒激動不已而高興得熱淚直流。到第一個二重唱時,我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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