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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章

懺悔錄 卢梭 36092 2018-03-16
我是憑著一種一時的激忿所給予我的非凡的力量離開退隱廬的,一旦到了外界,那股力量就不復存在了。我在新居一安頓下來,我的尿瀦留病又復發了,來得迅猛而頻繁,再加上折磨了我已有一段時日而我卻不知其為病的疝氣,也跑來添亂。著實令我痛苦不堪。很快,我的病便陣陣發作,疼痛難忍。我的老友蒂埃里大夫前來為我診治,並根據我以前的病況把話給我挑明了。於是,探條、擴張器、繃帶等風燭殘年者所需之器械全都放在了我的周圍,使我慘痛地感覺到,人已不年輕了,但還要要強,那是非吃苦頭不可的。明媚春光並末恢復我的體力,整個一七五八年我都是在一種使我感到自己行將就木了的慵懶倦怠之中度過的。我懷著一種急切的心情看著末日的來臨。我從友誼的幻夢中醒悟過來,擺脫了使我熱愛生活的所有一切,我在生活中再也看不到任何使我覺得生命可貴的東西,而看到的卻只是病痛和苦難,使我享受不到任何歡樂。我渴望著自由自在、逃脫我的仇家魔掌的時刻的到來。不過,還是按照事態的發展,按部就班地敘述下去吧。

好像我退居蒙莫朗西令埃皮奈夫人十分尷尬,她可能真的沒有料到。我病歪歪的,又是寒冬臘月,再加上所有的朋友都拋棄了我,這一切使格里姆和她相信,把我逼上絕路,我就必定會求饒,必定會卑躬屈膝,低三下四,乞求留在尊嚴已喝令我搬出的那個避難之所。我突然搬走,他們來不及防我這一招儿,只有孤注一擲,要么徹底毀掉我,要么想方設法把我拽回來。格里姆採取了前者;但我認為埃皮奈夫人是寧可採取後者的,我是根據她對我最後一封信的回信這麼認為的,她在回信中的語氣比她以前的所有的信都婉轉得多,似乎為摒棄前嫌敞開了大門。她的這封回信讓我等了整整一個月;這種拖延清楚地表明她為採用一個合適的語氣而犯難,也表明她回信之前思考再三。她無法再做進一步的表示,否則就會連累上自己,但是,在她先前寫的那些信之後,以及我突然離開她家之後,大家只會對她竟小心翼翼地在這封回信中不漏出一句難聽的話來感到驚訝。我將把此信一字不漏地照錄下來,以便大家做出判斷(見信函集B,第二十三號)。

發生了所有這一切之後,我無法再信賴埃皮奈夫人了,所以根本不想再與她重結舊誼。我沒有回她的這封信,我倆的通信到此為止。她看見我主意已定,自己也拿定了主意,於是,便完全與格里姆及奧爾巴什一夥沆瀣一氣,與他們一道非把我徹底搞垮不可。他們在巴黎活動,而她則在日內瓦呼應。格里姆後來去日內瓦與她會合,完成了她所開始的工作。特隆桑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拉過去了,他便大力地支持他們,成了我最瘋狂的迫害者,可他同格里姆一樣,並無絲毫可抱怨我的地方。他們仨配合一致,暗地裡在日內瓦撒下了種子。四年之後,人們將會看到這些種子便萌芽了。 他們在巴黎就困難一些了,因為我在巴黎小有名氣,而且巴黎人生性不愛結仇,所以不那麼容易受他們的影響。為了更巧妙地打擊我,他們便開始鼓譟說是我離他們而去的。請你們去看看德萊爾的信吧(信函集B,第三十號)。因此,他們便一面假裝始終是我的朋友,一面巧妙地抱怨我不夠朋友,以達到惡毒攻擊之目的。這樣一來,人們因為未加提防,便更容易聽信他們,而對我加以責備了。

他們暗地裡指責我不講交情、忘恩負義,而且進行得小心謹慎,因此,收效更大。我知道他們在往我身上潑髒水,但卻無從知曉究竟具體說了些什麼。我所能從流言蜚語中推測到的不外乎四大罪狀:一、我退隱鄉間;二、我對烏德托夫人的愛;三、拒絕陪同埃皮奈夫人前去日內瓦;四、搬出退隱廬。如果他們除此而外還添加了其他一些指責的話,由於他們搞得滴水不漏,我就根本無從得知究竟指責我些什麼了。 我認為支配我命運的那些人可能就是在這個時候制定好了日後對付我的一整套辦法的。其立竿見影、進展神速,凡是不知助紂為虐是輕而易舉之事的人定會以為是個奇蹟。必須盡量用三言兩語概括一下我所看到的這個陰險隱秘的計謀的明顯之處。 我雖名噪整個歐洲,但仍保留著我最初的那種種純樸的志趣。

我對一切黨派之爭、勾心鬥角深惡痛絕,這使得我保持了自己的自由和獨立,使得我除了心靈的種種依戀而外別無牽掛。我單寒羈旅,身居異國,離群索居,沒有家庭,只恪守自己的原則和義務,因此我矢志不移地沿著正直的道路走著,絕不阿諛奉承或寬容照顧任何人而損及正義與真理。此外,兩年來,我隱居鄉間,不通消息,不去交際,對一切都一無所知也毫不想知,所以,雖住在離京城只有四法裡的地方,但由於自己的漫不經心,我彷佛是置身於被大海阻隔的提尼安島上一般。 格里姆、狄德羅、奧爾巴什恰恰相反,他們置身於漩渦的中心,生活在最上流的社會裡,交遊甚廣,幾乎平分了其中的各個領域。 達官顯貴、才子文人、法官、女人等等,他們都能串通一氣,到處讓人聽從他們的擺佈。大家大概已經看到這種地位給這三個人聯合起來對付處於我這種劣勢的第四個人所具有的優勢了。的確,狄德羅和奧爾巴什不是——至少我不能相信是——策劃陰險毒辣陰謀之人,因為他們一個無此險惡用心,另一個沒有這個能耐,但是,正因為如此,他們才配合得更好。格里姆獨自在腦子裡琢磨方案,只把其他二人需要知道以便付諸實行的部分告訴他倆。他對他倆的巨大影響使得這種配合變得易如反掌,而且全部陰謀的收效與他的高人一等的才能是相稱合拍的。

正是憑藉這種高人一等的才能,他才感覺到他從我們各自地位之不同中所能獲得的優勢,擬定了徹底毀掉我的名聲的計劃,並給我冠之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名聲,而且還不累及自己:他們先下手在我周圍築起一道黑牆,讓我不可能看透他們的陰謀詭計,無法拆穿他們。 這一手是挺難搞的,因為必須在應該助他們一臂之力的人面前掩蓋自己的不義行徑,必須欺騙正直的人們,必須把所有的人都從我身邊拉走,不讓我有一個朋友,不論是有地位還是沒地位的朋友。我說什麼好呢!反正不得讓一句真話傳到我的耳朵裡。如果有這麼一個仗義之人跑來對我說:“您充什麼道德君子?人家可是那麼對待您的,而且大家都是據此來評判您的,您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那麼,真理就勝利了,而格里姆也就完蛋了。他知道這個,但他深明己心,而且對他人的能耐也估計得很準。我為人類的榮譽而感到惱火:他竟算計得這麼準確。

他在暗中行走,為了穩重起見,腳步就該放慢。他照計行事已有十二年之久,而最困難的事還有待完成,那就是矇騙整個社會。 社會上有一些人眼睛比他想像的還要緊地盯著他。他害怕這個,所以還不敢把自己的陰謀詭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他找到了把強大勢力拉進來一起搞他的陰謀的不犯難的辦法,而這股勢力是可支配我的。他有恃無恐,往前走時風險就小多了。這股勢力的嘍羅們通常是不以正直自詡的,更談不上什麼光明磊落,所以他也就無需再擔心有什麼好心人會走露風聲。他特別需要的是讓我蒙在鼓裡,始終不讓我知道他的陰謀詭計,因為他很清楚,不管他如何機關算盡,我也能一眼看透的。他最大的花招儿就是一面詆毀我,一面還裝出愛護我的樣子,給他的背信負義披上豪爽仗義的外衣。

我通過奧爾巴什那幫人的暗中指責,感覺出這個陰謀已初見成效,但卻無法得知,甚至也無法推測到底指責我些什麼。德萊爾在他一封封的信中告訴我說,有人在把髒水往我身上潑。狄德羅更加神秘地也對我說了這樣的話。而當我向他倆追問清楚的時候,他們都只說是上面提到的那幾大罪狀。我感覺到烏德托夫人的一封封來信,逐漸地對我冷淡了。我不能把她的冷淡歸罪於聖朗拜爾,因為他仍繼續以同樣的友情在給我寫信,甚至歸來之後還來看過我。我也不能把過錯歸到自己身上,因為我倆分手時都好好的,而且分手之後,除了我搬出退隱廬之外,我這方面又沒出過什麼差錯,再說,我搬出退隱廬她也認為是必要的。因此,這種冷淡,她雖不肯明說,但我已心領神會,這弄得我莫名其妙,使我對一切都深感不安。我知道她是顧慮她嫂子和格里姆,因為他倆與聖朗拜爾關係甚好;我擔心他倆在搗鬼。這種惴惴不安又捅開了我的傷口,使我寫起信來毫不客氣,竟致使她討厭我的信了。我隱隱約約地瞥見無數殘酷的事,可又看不確鑿。我身處一種對於一個浮想聯翩的人來說最不堪忍受的境地。要是我完全孤獨,什麼事都不知道的話,我可能還平靜些。可是,我的心仍有所依戀,我的仇家便抓住這一點對我加以攻擊,而透進我退隱之所的微弱的光亮,也只能讓我感到人們瞞著我在乾一些神秘卑鄙的勾當。

我毫不懷疑,我真是要被這種過於殘酷、過於難忍的痛苦壓垮了,因為這與我的開朗、坦誠的天性相衝。我無法掩飾自己的感情,因此也就非常害怕別人向我隱瞞感情,所幸,我還是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我的心也就不由自主地被牽掛住了,從而得到了有益的排遣。狄德羅最後一次來退隱廬看我的時候,跟我談起達朗貝爾在《百科全書》中寫的那個《日內瓦》條目。他告訴我說,這個條目是同上層的日內瓦人商定的,目的是在日內瓦建一座喜劇院,措施都已採取了,劇場很快就能建成。由於狄德羅好像對這一切感到非常之好,深信能夠成功,而且我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事要同他討論,也就沒再就此與他爭辯,所以我一句話也沒說。但是,我對別人在我的祖國搞的所有這一套誘惑的花招儿非常氣忿,所以焦急地等待著有此條目的那本《百科全書》的出版,看看是否有什麼辦法寫篇辯文,以消除這惡劣的影響。我搬到路易山不久,便收到了那本書,發現那條目寫得妙筆生花,無愧于大家手筆。但是,這並不能改變我想駁斥的態度,而且,儘管我當時沮喪氣餒,憂傷多病,天氣寒冷,外加新居不適,尚未來得及佈置停當,但我卻以極大的熱情,克服了一切困難,開始動筆。

在相當寒冷的冬天,在二月裡,而且是在我上面所描寫的狀況之下,我每天早上和午飯後,跑到住處園子盡頭的四面透風的塔樓中,各待上兩個鐘頭。塔樓在台坡道的盡頭,俯臨蒙莫朗西的山谷和池塘,遠處可以望見那位賢德的卡蒂納的退隱之所——簡樸而可敬的聖格拉蒂安城堡。正是在這個當時無物以擋風雪,除我心中之火外無火取暖的冰窖似的地方,我用了三週的時間,寫完了《致達朗貝爾論戲劇的信》。這是我此時在寫作時感到興味盎然的第一篇作品,因為《朱麗》連一半還沒寫完。此前,是道德的激憤賦予我以寫作的靈感的,而這一次卻是心靈的溫柔多情使然。以前我作為旁觀者所見到的不平使我惱怒;現在我成了其目標的不平使我憂傷,而這種憂傷並不含惱怒,只不過是一顆太多情、太溫馨的心,被它原以為與它相同的心欺騙之後,不得不縮了回去的那種憂傷。我的心裝滿了新近發生的一切,仍在為那麼多激烈的撞擊而激動著,所以便把自己痛苦的感情和思考主題時所產生的想法給攪和在一起了。從我的作品中就可以感覺出這種情況。我不知不覺地便把我當時的處境寫進了作品裡去。我在其中描繪了格里姆、埃皮奈夫人、烏德托夫人、聖朗拜爾以及我自己。我在寫這部作品時,灑下了多少甜美的淚水啊!唉!人們在其中會非常明顯地感覺到愛情,我努力地醫治的那致命的愛情,尚未從我心中消失。在這一切當中,還夾雜著我對自身的悲嘆,我感到行將就木,以為要向公眾作最後的訣別了。我非但並不怕死,反而高興地看著死之將至。

可是要離開世人,我仍覺遺憾,因為他們還沒了解我的全部價值,還不知道我本是多麼值得他們愛戴的,如果他們更進一步了解我的話。這就是這部作品中籠罩著的那種特殊語調的不為人知的原因,與前一部作品的筆調大相徑庭。 我把此信潤色並謄清之後,準備付梓,可突然間,在久無音訊之後,烏德托夫人給我寫來一封信,使我陷入了新的悲痛,陷入我還從來未曾感受過的最巨大的悲痛。她在來信(見信函集B,第三十四號)中告訴我說,我對她的激情全巴黎都知道了;說是我告訴了一些人,給捅出去了,並且傳到了她情人的耳朵裡,幾乎送了他的命;還說他總算還了她一個公道,兩人重歸於好了;但是,她說,考慮到他以及她自己及其名聲,她必須同我斷絕一切來往;不過,她仍向我保證說,他和她都仍將永遠關心我,在公眾中為我辯護,並將不時地派人來打聽我的消息。 “你也算一個,狄德羅!”我嚷叫道,“你這個所謂的朋友!……”不過,我仍不能橫下心來譴責他。我的這段戀情其他一些人也知道,可能是他們讓他說出來的。我本想不信的……可很快我便不能不信了。不久之後,聖朗拜爾做出一件與其慷慨大度相稱的事來。他比較了解我的心靈,知道我被我的一部分朋友背叛了,而且又被其他的朋友給拋棄了,便推測到我大概是處於什麼狀況之中了。他前來看我。第一次,他沒有多少時間同我交談。他第二次又來了。可惜的是,我不知道他要來,沒在家。泰蕾茲在家,她與他交談了兩個多鐘頭,彼此談到了很多事實。他和我都知道這些事實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我從他那裡得知,社會上沒人懷疑我跟埃皮奈夫人的關係像格里姆現在同她的關係那樣,我當時的那份驚訝,不亞於他自己聽說這個傳言完全是無稽之談時的那份驚詫。聖朗拜爾也曾令那位夫人極為不快,所以在這方面與我的境況完全一樣。 這次談話之後,我心中因與她絕交而產生的遺憾一掃而光。關於烏德托夫人的事,他向泰蕾茲詳細地講述了幾個情況,而這些情況是她和烏德托夫人都不知道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而我也只告訴過狄德羅一個人,並讓他以友誼作保證,絕不外傳,可他卻偏偏選中聖朗拜爾,把情況透露給他了。這一下我便橫下心了,決定同狄德羅老死不相往來,只是在考慮用什麼方式表示的好,因為我早就發現,私下里絕交總對我不利,反而把友誼的假面具給我的最兇惡的敵人留下了。 在絕交這件事上,社會上所確定的那些禮儀準則似乎是由欺騙和背信精神所強加的。已經不再是某人的朋友而又偏偏要裝著是他的朋友,這樣就為自己留下了余地,好迷惑正派的人,以便坑害他。我記得,當名聲顯赫的孟德斯鳩同圖爾納米奈神父絕交時,他逢人便公開聲明:“圖爾納米奈神父說我什麼或我說他什麼,你們都別相信,因為我們已不再是朋友了。”這個方法很受歡迎,大家都讚揚這種坦誠直率和光明磊落的行為。我決定同狄德羅絕交時也效倣此法。可是,怎麼才能從我的退隱之所把與他絕交的事正式公開出去而又不引起流言蜚語呢?於是,我想到在我的這篇作品中,以註釋的形式,加進《教士書》中的一段話,以此宣布我同他的決裂,而且連原因也說明了,這原因任何知情人一看便知,而局外人則不明其所以然。此外,我在這篇作品中,凡是提到我與之絕交的這位朋友時,我都仍舊懷著即使友情已蕩然無存,人們也始終應該懷有的那種尊敬。大家可以在這篇作品中看到這一切的。 在這個世界上,有人走運有人倒霉,而人一倒霉,勇敢的行動似乎也會被看作是一個罪狀。孟德斯鳩這麼做就受到稱讚,可我這麼做就遭到指斥和責難。我的這篇作品一刊印出來,剛剛收到幾本樣書,我便給聖朗拜爾寄去一份。聖朗拜爾頭一天還以烏德托夫人和他自己的名義給我寫了一封最最情深誼長的信(見信函集B,第三十七號)。下面是他把我贈的樣書退還我時寫的信(見信函集B,第三十八號): 讀到此信,我的憤恨大於傷心,而且,在我落難遭劫之際,我恢復了自己的傲岸,回了他下面這封信: 我絕不想繼續替烏德托夫人謄抄了。如果她覺得已謄抄的沒必要保留的話,她可以退還給我,我將把錢還給她。如果她要留著的話,那她也必須派人來取回她所剩下的紙和錢。我請她把她手中的那份提綱也同時歸還給我。再見了,先生。 人在倒霉時所表現出來的勇氣能激怒卑怯的心靈,但卻能使高尚的心感到歡悅。我這封回信似乎讓聖朗拜爾反躬自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但他也因過於自傲而無法公開表示回心轉意,便抓住了——也許是製造了——一個緩和對我的打擊的機會。半個月後,接到了埃皮奈先生如下這封信(見信函集B,第十號): 這封信讓我的心狂跳不已。一年以來,我已經成了巴黎的新聞人物了,一想到要去跟烏德托夫人面對面地丟人現眼,我就發顫,我簡直沒有足夠的勇氣接受這一考慮。然而,既然她和聖朗拜爾非要這樣不可,既然埃皮奈代表眾賓客這麼說,既然他所說的那些客人沒有一個不是我很想見到的,不管怎麼說,我認為接受我可以說是受到所有的人的邀請的宴請,自己是不會有什麼不便的。因此,我就答應了。星期天,天氣很壞。埃皮奈先生派車來接我,我便去了。 我的到來引起了轟動。我從來也沒受到過比這更親切的接待,就像是賓主全都感到我是多麼地需要放寬心。只有法國人的心才有這種體貼入微的感情。然而,我看到的客人比我原先想像的要多,其中有我從未見過的烏德托伯爵,以及我很不想見到的他的妹妹伯蘭維爾夫人。後者頭年來過奧博納好幾次,她嫂嫂在我倆單獨散步的時候,常把她撇在一邊,乾等著。所以她對我早就憋著一肚子火,飯桌上可以痛痛快快地出出氣了。可以想像,有烏德托伯爵和聖朗拜爾在場,嘲笑者是不會站在我的一邊的,而且,在最隨便的場合都局促不安的人,到了這種場合是不會談笑風生的。我還從來沒有那麼受罪,那麼手足無措,也從來沒有受到過那麼多突然襲擊。最後,吃罷了飯,我便離開了那個潑婦。我很高興地看到聖朗拜爾和烏德托夫人向我走過來,我們下午的一部分時間便在一起聊天,雖說是東拉西扯,但卻是同我誤入歧途之前一樣地無拘無束。這種態度使我深受感動,如果聖朗拜爾看出了我的心思的話,他肯定會很高興的。我可以發誓,儘管剛到的時候,一見到烏德托夫人,我的心跳得幾乎使我虛脫,可回來的時候,我幾乎就沒再想她了:我只想著聖朗拜爾。 儘管有伯蘭維爾夫人的惡意挖苦,但這次宴請對我仍有很大的好處,我非常慶幸,沒有予以拒絕。我從中不僅看到格里姆和奧爾巴什那幫人的陰謀詭計根本沒有把我同我的舊相識們離間開來,而且更使我欣喜的是,我還看出烏德托夫人和聖朗拜爾的感情並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有大的改變。我終於明白了,聖朗拜爾之所以讓烏德托夫人離我遠點,更多的是出於醋意,而非鄙夷。這使我感到安慰和寬心。我既深信自己不是我所景仰的人們的蔑視對象,我也就更有勇氣、更加成功地盡力克制自己的內心情感。如果說我並未完全徹底地撲滅一種有罪的和不幸的癡情的話,那我至少很好地克制住了我餘下的情火,以致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犯過一次錯誤。烏德托夫人仍要我繼續謄抄稿子,而且我的作品一出版,我便繼續寄贈給她,這使我從她那兒不時地能收到一些口信和短箋,雖然無足輕重,但卻殷勤親切。她甚至還有進一步的表示,大家後面就會看到。而且,我們仨在斷絕交往之後的相互間的行為舉止,可以充當正直的人在不宜再見時如何分手的楷模。 這次宴請給我提供的另一個好處是,人們在巴黎都在談論它,這就使我的仇敵們到處散佈的謠言不攻自破了,他們硬說我同參加宴會的所有那些人,特別是同埃皮奈先生,都徹底地鬧翻了。我離開退隱廬時,曾給埃皮奈先生寫過一封十分誠摯的感謝信,他還回了我一封也很彬彬有禮的信。我同他以及他哥哥拉利夫彼此仍舊禮尚往來。拉利夫甚至還來蒙莫朗西看過我,還把他的版畫給我寄過。除了烏德托夫人的小姑子和嫂子而外,我同這家人沒有一個相處得不好的。 我那封《致達朗貝爾的信》獲得了很大的成功。我所有的作品都曾獲得很大的成功,但這一次的成功對我卻更為有利。它告訴公眾,別相信奧爾巴什那幫人的流言蜚語。在我搬去退隱廬的時候,那幫人以其慣常的自以為是的態度預言,我在那兒待不了三個月。而當他們見我在那兒待了二十個月,而且在我不得不離開那兒的情況之下,仍舊把居所定在鄉間的時候,他們便硬說我純粹是出於執拗,說我其實在鄉下煩悶得要死,只是生性傲氣,寧願吃盡執拗之苦而死在鄉下,也不願意服軟,回到巴黎。 《致達朗貝爾的信》中透著一股心靈的溫馨,大家都覺得根本就不是裝出來的。要是我在鄉下坐臥不安的話,我的筆調會流露出來的。我在巴黎時所寫的所有作品中,都籠罩著一種憤懣不平的情緒,而在我於鄉間寫的第一篇作品中,這種情緒便不復存在了。對於善於觀察的人來說,這一點至關重要。大家都看見了,我在鄉下真是如魚得水。 然而,正是這個作品,儘管滿紙溫馨,但由於我的愚笨和一向倒霉,竟為我在文人中間又添了一個新的敵人。我在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家就認識了馬蒙泰爾,後來,在男爵家,我倆關係進一步加深。 馬蒙泰爾當時在主辦《法蘭西信使》雜誌。由於我一向高傲,不願把自己的作品寄給期刊撰稿人,而這一次我卻偏偏寄了,可又不願讓他認為我是把他視作期刊撰稿人才寄給他的,也不願讓他在《法蘭西信使》上談到這篇作品,所以我就在贈書上寫明不是贈與主編,而是贈與馬蒙泰爾先生本人的。我以為這是對他的極漂亮的恭維,可他卻認為這是對他的極大侮辱,因此他便成了我不可調和的敵人。他寫了一篇文章駁斥我的那篇作品,寫得彬彬有禮,但怨情溢於言表,所以從那時起,他便從不放過任何機會,在社會上貶損我,並在他的作品中間接地抨擊我。可見,文人的易動肝火的那種自尊心有多難伺候,在恭維他們的時候,千萬小心,別夾雜著任何哪怕極小的模棱兩可的意思。 我在各方面都平靜下來之後,便利用閒暇和我所處的獨立自由,更加有恆心地重新整理我的作品。這年冬天,我弄完了《朱麗》,把它寄給了雷伊,他於第二年將它印了出來。不過,這項工作仍舊被一件小小的但卻是挺不愉快的分心事給打斷過。我聽說有人正準備把《鄉村占卜者》重新搬上歌劇院舞台。我看到那幫人竟肆無忌憚地支配我的東西,非常氣憤,便重新拿起我曾寄給達讓森先生而未見其答复的那份備忘錄,修改一番之後,連同一封信,煩請駐日內瓦使節賽隆先生轉交給接替達讓森先生主管歌劇院的聖佛羅蘭丹伯爵先生。聖佛羅蘭丹先生答應給我個回音的,但卻未見下文。我把我寫信這件事告訴了杜克洛;他與“小小提琴手們”談了,他們沒有說把我的歌劇還給我,而答應把長期入場券還給我,其實,我已不再可能享用它了。我看到自己無論在什麼方面都休想得到公平,便把這事給撇下了,可歌劇院的主管既未答复我的申訴,也不聽我的理由,仍繼續像是使用自己的東西似的佔用《鄉村占卜者》,以牟其利。 自從擺脫了那幫暴君的桎梏之後,我便平靜而愉快地生活起來;我雖不再享有極其強烈的依戀情趣的魅力,但我也掙脫了這種枷鎖的禁錮。我厭煩透了我的那些所謂的朋友,他們拼命地想支配我的命運,讓我不由自主地承受他們所謂的恩惠的奴役。我決定今後保持純樸和善的交往。這種交往既不妨礙自由,又可增添人生的樂趣,而且,又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的。我有很多這樣的交往,足以使我嘗儘自由的甘美,而又不必聽任別人支配,而且,我一嚐試這種生活,便感到這正是適合我這把年紀的人的生活,可以使我在平靜之中安度晚年,遠離我剛剛險遭沒頂之災的風暴、紛爭和煩惱。 在住在退隱廬以及後來遷至蒙莫朗西的時候,我結識了幾個近鄰,使我覺得很開心,毫不感到受其束縛。其中,首推年輕的洛瓦索·德·莫勒翁,他當時初入律師界,尚不知將來能有何作為。我不像他似的,對此抱有懷疑。我不久就向他指出他是會事業有成的,結果一語成讖。我對他預言道,如果他在承辦案子時嚴加選擇,並且永遠只做正義和道德的衛士,那麼,他的天才將受到這種高尚情操的培育,將會與最偉大的雄辯家們的天才不相上下。他聽從了我的忠告,而且感覺到頗為見效。他替波爾特先生所作的辯護堪與狄摩西尼相媲美。他每年都到離退隱廬四法裡的聖伯利斯度假。 那是莫勒翁家的封地,屬於他母親所有,從前,偉大的博絮埃在此住過。就是在這塊封地上,類似的大師相繼而出,使其高貴名聲難以為繼。 也是在聖伯利斯,我還認識了書商蓋蘭。他是個才華橫溢的人,是個文人雅士,和藹可親,是他那一行中的佼佼者。他還介紹我認識了阿姆斯特丹的書商讓·內奧姆,他倆常有書信往來,相交甚厚,此人後來為我刊印了。 在離聖伯利斯更近些的地方,我還認識了格羅斯萊村的本堂神父馬爾托爾先生。如果以才取人的話,他生就更適合做政治家和大臣,而非鄉村神父,至少也可以給他一個教區管管。他曾是呂克伯爵的秘書,跟讓-帕蒂斯特·盧梭私交甚篤。他既深懷敬意地緬懷那位大名鼎鼎的被放逐者,又對騙子索蘭恨得咬牙切齒。他知道許多有關上述兩人的罕見軼聞,全都是塞居伊未曾收進盧梭傳記手稿中的事,而且他還常肯定地對我說,呂克伯爵從未有任何的抱怨,一直到死都始終保持著對他的最熱烈的友情。在其主人死後,樊蒂米爾把這塊風水寶地給了馬爾托爾先生。後者從前曾被聘來處理過很多事情,雖然現在已年老垂暮,但對所處理之事仍記得一清二楚,而且評說得頭頭是道。他的談話既不乏教益又生動有趣,根本不像是鄉村神父所言。他把一個社交場上的人的口吻與神職人員的知識結合在一起了。在我所有的長期近鄰中,他是我與之交往最感愉快的人,是我離開他之後,最感遺憾的人。 我在蒙莫朗西認識一些奧拉托利會會士,其中有物理教授貝蒂埃神父,他儘管稍帶點學究氣,但我仍很喜歡他,因為我覺得他有點像個好好先生。然而,我雖喜歡他的樸素無華,但卻弄不懂他怎麼會那麼渴望而且還善於往大人物、女人、信徒、哲學家堆裡到處亂鑽。他善於左右逢源。我非常喜歡同他在一起。我對所有的人都這麼說。顯然,我的話傳到他的耳朵裡去了。有一天,他嘿嘿地笑著感謝我誇他是個好好先生。我從他的笑裡發覺一種莫名其妙的嘲諷,使他在我眼裡的形象便完全改變了,而且,從此以後,我還常常回憶起他那嘲諷的神態。他那個笑簡直就像巴努奇買了丹德諾的羊時的笑。我倆自我搬到退隱廬不久便認識了,他常常來看我。我在蒙莫朗西已經住下之後,他卻離開那兒,回到巴黎了。他在巴黎常見到勒瓦瑟爾太太。有一天,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代這個女人給我寫了一封信,告訴我說格里姆先生主動要求贍養她,並要求我允許她接受這份好心。我聽說是給她一筆三百利弗爾的年金,但勒瓦瑟爾太太必須住到舍弗萊特和蒙莫朗西之間的德耶去。我不想說這個消息給我產生了什麼印象。如果格里姆有一萬利弗爾的年金,或者同這個女人有什麼讓人易於理解的關係的話,如果我把她帶到鄉下時,他們沒給我加上那麼大的罪名,而現在他又把她弄到鄉下來,彷彿她自那以後變得年輕了似的話,這個消息本不會讓我那麼吃驚的。我明白,那老太婆之所以想徵得我的允許,無非是不想失去我所給她的那一份。其實,即使我不同意,她也會不顧一切地接受的。儘管這份好心善意讓我覺得非常意外,但它當時並沒像後來那樣地讓我震驚。可是,就算我能料到後來所洞察的所有一切,我也照樣得像我所做的並且是不得不做的那樣表示同意的,否則就有與格里姆討價還價之嫌。從此,貝蒂埃神父便改變了一點我對他的好好先生的看法。我的這一看法曾讓他好笑,並且說明我有多麼地愚蠢。 就是這位貝蒂埃神父,他有兩個熟人,不知為什麼也想認識我。我與他們在趣味方面肯定是毫不搭界的。他們是麥爾基塞代克的子孫,大家都不知其祖籍和家世,可能連其真名實姓也不得而知。他們是冉森教徒,被人以為是化裝的教士,這也許是因為他們佩帶長劍的那種可笑方式使然。他們的一舉一動透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感,使他們貌似派系頭領,而我則從不懷疑他們是辦《教會報》的。他倆一個高大,慈眉善目,巧言令色,名叫費朗先生;另一個個兒矮,墩實,皮笑肉不笑的,愛爭好吵,名叫米納爾先生。 他倆以老表相稱。他們一直同達朗貝爾一起,住在巴黎,寄寓他的乳母盧梭太太家裡。他們在蒙莫朗西曾租過一座小房子,在那兒度夏。他們自個兒做家務,既無僕人也沒跑腿的。他倆每人一個星期,輪流採購、做飯和打掃屋子。他們安排得挺不錯,我們有時候你在我家吃,我到你家吃的。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對我感起興趣來。就我而言,我只是因為他們會下棋才對他們感興趣的。而且,為了能夠玩上不大的一盤,得乾等上四個鐘頭。由於他們到處亂鑽,什麼事都想插上一槓子,所以泰蕾茲管他們叫“長舌婦”,就這樣,這個綽號便在蒙莫朗西傳開來了。 這就是除了我的房東、老好人馬達斯先生而外,我在鄉下的主要相識。我在巴黎也有不少熟人,只要我願意,足以讓我在那兒生活得很愜意,遠離文人們的干擾。在文人堆裡,我只有杜克洛一個朋友了,因為德萊爾還太年輕,而且,儘管他看清了那幫哲學家們對我搞的陰謀詭計之後,已經完全擺脫了他們,但我對他輕易地就充當那幫人的代言人來對付我,仍耿耿於懷。 我的朋友中,首先數可敬的老友羅甘先生。他是我美好年代的一位朋友,我與他結交並非因我的作品出了名之故,而是因為我的為人,正因為如此,我始終保持著與他的友情。還有我的同鄉、善良的勒涅普以及他的女兒,當時尚健在的朗拜爾夫人。還有一個年輕的日內瓦人,名叫庫安德,我當時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好小伙子,為人心細、和藹,熱情,但卻很無知,不知天高地厚,貪饞好吃,自命不凡,我一搬進退隱廬,他就跑來看我,而且,不久便毛遂自薦,不管我願意不願意,就住到了我的家裡。他對繪畫有點興趣,並且認識藝術家們。在《朱麗》的版畫插圖上,他倒是幫了我的忙,他負責指導繪圖和製版,而且任務完成得很好。 還有迪潘先生一家。儘管這家人家已不像迪潘夫人風光年代那麼名聲顯赫了,但由於主人們的德高望重以及對聚會賓客的嚴格挑選,仍舊不失為巴黎最好的門庭之一。由於我未曾拋開他們去另攀高枝,由於我離開他們只是為了去自由地生活,所以他們始終對我以朋友相待,而且我也堅信任何時候去迪潘夫人家都會受到很好的接待的。自從他們在克里希購置了一個別墅,我甚至把迪潘夫人視作我的女鄉鄰中的一個了。我有時去克里希住上一兩天,而且,如果迪潘夫人和舍農索夫人關係融洽的話,我可能跑得更勤快些的。但是,在同一家人家,夾在兩個不和睦的女人中間,讓人左右為難,使我覺得在克里希太拘束局促。我同舍農索夫人的關係更加平等,更加親切,所以我喜歡在德耶更自由地見到她,因為德耶幾乎就在我家門口,她在那兒租賃了一間小屋;甚至也喜歡在我家裡見到她:她常來我家看我。 還有克雷基夫人。她虔誠篤信地遵奉宗教之後,便不再與達朗拜爾一夥、馬蒙泰爾一夥以及大部分文人來往了。我想,特呂布萊神父她還見見,因為他那時是個半吊子信徒,不過,她仍舊很討厭他。而我是她先前一心想結識的人,所以沒有失去她的好心關照,而且一直有通信往來。她曾送給我幾隻勒芒雞過年,並且打算開春來看我,但卻與盧森堡夫人的一次旅行沖突了。我在此應對她特別地提上一筆;她在我的記憶之中將永遠佔有一個特殊地位。 還有一個人,除了羅甘之外,我本該把他放在第一位的: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卡利約。他是西班牙駐威尼斯使館的前秘書,後又受宮廷委派為駐瑞典代辦,最後又被任命為駐巴黎使館的秘書。在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時候,他突然跑來蒙莫朗西看我。他佩帶著一枚我忘了叫什麼名字的西班牙勳章,飾有一個美麗的寶石十字架。在提供證件時,他不得已在名字上加了一個字母,成了卡爾利約騎士。我覺得他還是老樣子,心地仍舊那麼善良,精神面貌一天比一天更可愛。要不是庫安德像他慣常那樣在我倆之間插一槓子,利用我住得遠,慢慢地滲透,並利用我的名義,獲得他的信任,而且因過於熱情地為我效勞竟取我而代之的話,我本會同他恢復以前那樣親密的友情的。 想起卡爾利約,便使我聯想起我的鄉鄰中的一個人來,我若是不談到他就太不對了,因為我對他做了一件極不可饒恕的事,必須懺悔。那就是正直的勒布隆先生,他曾在威尼斯幫過我的忙,在他帶著全家來法國旅行時,在離蒙莫朗西不遠的拉布利甚租了一個鄉間小屋。我一聽說他成了我的近鄰,心里高興極了,就要去看他,不是出於禮貌而是視之為快活的事。我第二天便去拜訪了。但路上遇到一些前來看我的人,只好同他們一道折返回來。兩天之後,我又去看他,可他同全家一起去巴黎了,午間也未歸來。第三次去時,他正在家裡,我聽見有一些女子的聲音,還看見門外有一輛豪華馬車,令我望而生畏。我至少希望第一次見到他時,能從從容容,敘敘舊情。總之,我一天一天地往後拖著,以致感到盡此義務已為時太晚,頗覺汗顏,最後竟沒拜訪他:在膽敢一拖再拖之後,竟沒有膽量露面了。這種怠慢理所當然要讓勒布隆先生大為惱火,讓他覺得我不是疏懶,而是忘恩負義。可是,我的心真的是無罪的。如果做了點真的讓勒布隆先生開心的事,即使他不知道,我也堅信他是不會認為我懶惰的。然而,懶散、疏忽以及在小事上的拖拖拉拉,比大的邪惡對我更加有害。我最嚴重的錯誤就是疏忽:我很少做過不該做的事情,但不幸的是,應該做的事情我卻更加做得少。 既然我又談起了我在威尼斯的舊相識,那就不該忘了與此相關的一位。他也同其他人一樣,已經中斷了聯繫,但時間要晚得多。 那就是戎維爾先生。自從他從熱那亞回來之後,仍一直對我很好。他很喜歡同我相見,同我聊聊意大利的事以及蒙泰居的蠢事。他在外交部裡有很多熟人,是從那兒聽到不少有關蒙泰居的笑話的。我也很高興在他家又見到了我的老夥伴杜邦,他在他們省裡買了一個官職,有時因公出差來巴黎。戎維爾先生漸漸地變得極為殷勤好客,甚至都令我感到很不自在。儘管我倆住的街區離得很遠,但是,如果我有一個星期不到他那兒去吃飯,我倆便要發生齟齬。當他去戎維爾封地時,總想帶著我一起去。可是,有一次,一去就待了一個星期,我覺得太長,所以就不再想去了。戎維爾先生無疑是個正直而好客的人,甚至在某些方面甚是可愛,但卻沒有才氣,人長得挺漂亮,有點顧影自憐,比較討厭。他有一本特別的集子,也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他很欣賞,也拿出來讓他的客人鑑賞,但客人們有時並不像他那麼感興趣。那是五十多年來宮廷和巴黎所有滑稽歌劇的很完整的劇集,從中可以看到許多別處無法找到的軼聞趣事。這是法國歷史的實錄,在任何其他國家,是沒人會想出來這麼搞的。 在我們相處得十分融洽的時候,有一天,他見到我時極為冷淡、生硬,與他平時的態度大相徑庭,所以,在讓他解釋,甚至是請求他說個明白之後,我便走出了他的家門,下定決心不再踏進他家門檻。我只要是受過誰的冷遇,別人就決計不會再在那家人家見到我露面的,而且這兒也沒有狄德羅站出來為戎維爾先生辯護。我拼命在想我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但仍百思不得其解。我深信在談起他及他的家人時,我始終是光明磊落的,因為我是真心地喜歡他,而且,除了他只有好沒有壞讓我說而外,我還有最不容踐踏的一條準則,即總是恭敬有加地談論我所光顧的人家。 最後,經過思前想後,我總算悟出是怎麼回事來了。我倆最後一次見面時,他請我去他相識的幾個姑娘家吃晚飯,一同去的還有兩三位外交部的職員,都是些很和藹可親的人,毫無放浪形骸的神態和腔調,而且,我可以發誓,就我而言,整個晚上我都在挺悲傷地思考著那些可憐的人兒的不幸命運。我沒有出我的那份聚餐費,因為是戎維爾先生請我們吃飯的;我也沒有給那幾個姑娘錢,因為我並沒有像跟帕多阿娜姑娘那樣,讓她們有機會賺我的錢。我們從那兒出來時,一個個都挺快活,感情非常相投。此後,我既沒再去那些姑娘那裡,也沒再見到戎維爾先生。然後,過了三四天,午飯後我去戎維爾先生家時,他便如我上面所說的那樣對待我了。我想不出有其他什麼原因,除非是因為在那次晚餐上有什麼誤會了,我見他不肯說個明白,便打定主意,不再見他,但仍繼續把自己的拙著寄贈於他,他也常讓人向我表示恭維,而且,有一天,在喜劇院休息室遇見他時,他還因我不再去看他而客氣地責怪我幾句,但我並未因此而再登他家的門。所以,這件事像是賭氣而不是絕交。不過,此後我就沒再見過他,也沒再聽人談起過他,隔了好多年之後再重登他家的門,未免失之過晚矣。這就是為什麼,儘管我曾挺經常地去戎維爾先生家,但卻沒把他列入我的友人名單之中的原由。 我不再加上許多其他熟人,免得把這份名單拉得太長了。這些熟人或者是不太親密,或者是因為我不在巴黎而生疏了,不過,我有時候仍舊在鄉下看到他們,或者是在我家裡,或者是在鄰居家中。譬如孔迪亞克神父、馬布利神父、梅朗先生、拉利夫先生、波瓦熱魯先生、瓦特萊先生、昂斯萊先生以及其他一些人,全寫出來就太長了。我要稍稍提一句與馬爾讓西先生的交往,他是國王的近侍,以前曾是奧爾巴什一伙的,後來同我一樣離開了他們,而且也曾是埃皮奈夫人的朋友,也同我一樣與她分手了。還有他的朋友德馬西也同我認識,他是一位作家,因喜劇《冒失鬼》曾名噪一時,但只是曇花一現。前者是我鄉下的近鄰,因為他的馬爾讓西地產就在蒙莫朗西附近。我倆早就認識了,而既是鄰里又因閱歷上的某些相似之處,我們便更加接近了。德馬西先生則在不久之後便死了。他口碑不錯,人也聰明,但卻有點像自己喜劇中的原型,在女人們面前有點自負,死後卻並未受到女人們的過分惋惜。 這一時期,有一個通信關係我是不能忽略不記的。他對我後來的生活影響非常之大,所以我得把開始的情況補述一下。此人名叫拉穆瓦尼翁·德·馬爾澤爾布先生,是間接稅最高法院院長,當時負責出版發行,領導方法既開明又溫和,文人都十分滿意。我在巴黎一次也沒拜訪過他,然而,我總是感覺得出他對我的作品的審查是高抬貴手的,而且,我還知道他曾不止一次地訓斥寫文章反對我的人。在刊印《朱麗》時,我又發現他對我十分關照。這樣大部頭的作品由阿姆斯特丹寄來,郵資是十分昂貴的,而他則有免費郵遞權,所以便讓把清樣寄給他,然後由他父親、掌璽大臣先生副署,免費轉寄給我。當作品正式印行時,他自作主張地讓另印了一版,版稅歸我,銷完之後再讓在法蘭西王國發行。我已將自己的手稿賣給了雷伊,這樣一來等於是在偷盜雷伊了,所以我不僅未見批文不願接受歸我的這筆錢財——後來他倒是爽快地作了批示——而且我想把這一版銷售所得的一百皮斯托爾與他平分,但被他拒絕了。不過,為了這一百個皮斯托爾,我卻十分痛心,因為馬爾澤布爾先生未經我同意,便把我的作品刪節得一塌糊塗,以致這個壞版本沒有銷完之前,好版本的銷售大受影響。 我一向把馬爾澤布爾先生看作是一個經得起任何考驗的正直的人。我雖遭遇諸多不幸,但我一刻也沒有懷疑過他的正直,但是,他既厚道又軟弱,有時因極力地要顧全他所關心的人,反而會有損於他們。他不僅把我的巴黎版讓人刪去了一百多頁,而且,在他贈送給蓬巴杜爾夫人的那個好版本上也作了刪節,讓人看著有不實之感。在這部作品中的某一處,說到一個燒炭人的妻子比一位親王的情婦更值得尊敬。這句話是我興之所至,信手拈來的,我發誓,絕沒影射任何人。在潤色這部作品時,我發現有人可能產生了這種聯想。然而,我有一條很不謹慎的準則:凡是我的作品,在寫的時候,沒有想影射何人的話,我就絕不讓人因可能對號入座而有所刪節,所以,我絕不願意刪去這句話,只是把我原先用的“國王”一詞改為“親王”而已。這麼修改,馬爾澤布爾先生覺得不夠,他把整句話給刪掉了,還特意讓人重新印了一頁,乾淨整齊地貼在給蓬巴杜爾夫人的那本書裡。蓬巴杜爾夫人並非不知道這偷梁換柱的一手,因為總有一些好心人把此事告訴了她。而我則是在很久之後,當我感到此事所帶來的後果時,才知道的。 另一位貴婦人也是類似情況,在我毫不知曉,甚至在寫那段話時我都不認識她的情況之下,她卻暗地裡對我恨得咬牙切齒。其最初的起因也正是如此。書出來之後,我也認識她了,心裡非常忐忑。我把這事告訴了羅倫齊騎士,他不以為然,讓我放心好了,說那位貴婦人沒有感到這是對她的冒犯,說她甚至都沒有註意到這一點。我也許稍嫌輕率地信了他的話,就大模大樣地放下心來。 入冬之際,我又得到馬爾澤布爾先生的一個好心的表示,儘管我認為不宜接受他的盛情,但心裡卻十分感動。當時,《學者報》有一個空位。馬爾讓西先生寫信給我,彷彿是出自他的主意,建議我去應聘此職。但從他來信(見信函集C,第三十三號)的口氣來看,他是經人授意和指派的,而且,他自己在後來的信(見信函集C,第四十七號)中,告訴我說他是受人委託向我提出這一建議的。這個職位的工作並不費事,只不過是每月寫兩篇摘要,原書有人會給我送來,用不著我親自往巴黎跑,並且也無需拜謁主管官員,表示謝意。藉此,我便可以踏進梅朗先生、克萊羅先生、居伊涅先生和巴泰勒米神父等一流文人的圈中。前二人我早已相識,與後兩者結識當然也很好。還有,這個工作很不困難,我輕而易舉地便可完成,可竟能因此而得到八百法郎的薪俸。我之所以在做出決定之前,慎重考慮了幾個小時,我可以發誓,唯一的原因就是擔心惹惱馬爾讓西並使馬爾澤布爾不快。但是,到後來,因不能按自己的時間工作,而且要受時間的約束,我覺得受到限制,難以忍受;更重要的是,我深信我不能很好地完成我必須承擔的任務,因此,這後一點佔了上風,促使我決心拒絕了不適合我的職位。我知道,我的全部才氣只源自對我所要處理的題材的某種內心激情,而且只有對偉大,對真實,對美好的熱愛才能激發起我的才情。而我要寫摘要的大部分書籍的主題以及那些書籍本身與我又有何相干呢?我對要寫的東西索然無趣,可能會使我筆端生澀,思維遲鈍。人們都以為我能像所有其他文人那樣為謀生而寫作,而我卻從來就只知道憑藉激情而寫的。這肯定不是《學者報》所需要的。因此,我給馬爾讓西寫了一封感謝信,措辭極盡委婉,把我的理由向他詳加說明,使他和馬爾澤布爾先生都不會以為我是因生氣或傲慢而拒絕的。所以他倆都同意了,並未因此而給我臉色看,而且這件事保守得很秘密,公眾並未聽到一絲風聲。 這個建議來得也不是時候,所以我沒有接受。因為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計劃著徹底拋開文學,特別是要拋開作家這個行當。 我剛剛遭受到的所有一切使我對文人深惡痛絕,而且,我也早就感覺到,要想與他們操同一行當,而又不與之有某些來往是不可能的。我對社交界也痛恨透頂,而且,總的說來,我對自己最近的那種一半屬於自我、一半屬於我所不適應的社交圈的混合生活也感到痛恨不已。我根據一貫的經驗,當時比任何時候都更感覺到,任何不平等的交往總是讓弱者吃虧。和一些同我所選定的身份完全不同的闊人相處,儘管無需像他們那樣大擺排場,但卻不得不在許多事情上仿效他們。種種小的花銷,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區區小事,可是對我而言卻是既不可避免,又不堪重負。別人到朋友的鄉間別墅去住,無論是吃飯還是睡覺,都有自己的僕人伺候著,需要什麼就派自己的僕人去拿,根本用不著同主人家發生直接關係,甚至都不用見到他們,何時和怎樣給主人的僕人們賞錢,全憑他自己的高興。可我呢,形單影只,沒有僕人,只有聽由主人家的僕人們擺佈,因此就必須討他們的歡喜,免得大吃苦頭。我因為被視為同他們的主人平起平坐的人,所以也就必須拿他們當僕人看待,在賞錢方面甚至要比別人多給些,因為我確確實實更需要他們。如果僕人不多,倒還罷了;但是,在我所去的那些人家,僕役成群,全都非常傲慢、狡猾、警覺——我是指為他們的利益而警覺。那幫混蛋很有一套,讓我老是離不開他們。巴黎的女人雖說聰明過人,但在這一點上卻不甚了了,所以,儘管在拼命想讓我節省點錢,卻把我弄得傾家蕩產。如果我在城裡離我住處稍遠點去吃飯,女主人總不肯讓我派人去僱一輛車子,非要派自己的馬車去接我回來。她很高興為我省下了二十四個甦的車費,可我賞給僕人和車夫的那個埃居她就沒有想到。一位夫人若是從巴黎往退隱廬和蒙莫朗西給我寫信,為了不忍心讓我花費四個甦的郵資,便派她的一個僕人給我把信送來,這個僕人大汗淋漓地到了,我就得讓他吃飯,還得賞他一個埃居,這是他理應得的。要是她建議我去她的鄉間別墅住上一兩個星期,她心裡就會在想:“對這個窮小子來說,這將總能節約點的。在此期間,他的飯費就用不著花一個子兒了。”可她沒有想到,在此期間,我什麼活也乾不成了;我的家用、房租、內衣、外衣,一個錢也少花不了的;理髮錢也得多付一倍。總之,在她家住所花的錢要比在自己家花費的要多。儘管我只給我慣常去住的人家的僕人賞錢,但這仍舊讓我不堪重負。我可以肯定,我只在奧博納烏德托夫人家住過四五次,但卻足足花了我二十五個埃居,而在埃皮奈和舍弗萊特我跑得最勤的那五六年中,我則花了一百多皮斯托爾。對於像我這種脾氣的人,什麼事都不會做,什麼事又都不會耍點花招儿,而且又看不得僕人嘟囔,不樂意服伺你,那這番花費是必不可少的。 就算是在迪潘夫人家裡,我都成了她家的人了,而且幫過僕人們不少的忙,可我讓他們幫的忙卻是花錢買來的。後來,我的經濟條件不允許了,我也就完全不給賞錢了,這時候,他們便讓我更加痛切地感到與跟自己身份地位不相同的人家來往是很不適宜的。 如果這種生活對我的口味,那麼大把花錢買個痛快,自可聊以自慰。可是,傾家蕩產去尋求煩惱卻是太讓人無法忍受了。我深切地感到了這種生活的重負,所以便趁我當時所處的自由間隙,下定決心永遠自由地生活,徹底棄絕上流社會,放棄寫書作文,放棄一切文學交往,把自己的餘生封閉於我自覺為之而生的狹小而平靜的天地之中。 《致達朗貝爾的信》和《新愛洛伊絲》的收入使我那在退隱廬時已囊空如洗的經濟狀況稍有了起色。我看到我可拿到將近一千埃居。我完成《愛洛伊絲》之後立即著手寫的已差不多要完工了,稿酬大概起碼是上面錢數的一倍。我計劃著把這筆錢存起來,給自己留一筆終身年金,連同我謄抄的收入,可以使我不用再寫作而可以活下去了。我還有兩部作品在進行之中。一部是《政治制度論》。我檢查了這部書的情況,發現還得花上好幾年。我沒有勇氣寫下去,也沒勇氣等到它完成之後再執行自己的決定。因此,我放棄了這本書,決定把其中可以獨立成篇的部分抽出來,然後把其餘的付之一炬。我積極地推進這項工作,同時又不間斷的寫作,不到兩年工夫,我便把定稿了。 還有一部是《音樂辭典》。這是打零工,可以隨時去做,目的只是為了掙幾個錢。我對這個零工可以隨意放棄或完成,就看其他收入加起來算一算,看有無必要再掙這份錢。至於《感情倫理學》,仍舊停留在提綱階段,我乾脆把它給放棄了。 我還有一個最後打算,如果我能完全放棄謄抄的活計,我就遠離巴黎,因為不速之客絡繹不絕,使我開支過大,而且又剝奪了我掙錢貼補的時間。因此,為了防止在我退隱之時人們所說的作家一旦擱筆必然苦悶徬徨的那種苦惱,我為自己準備好了一項工作——寫我的回憶錄——這可填補我的孤寂空虛,但我並不想在我生前將它付梓。我不知道雷伊怎麼會心血來潮,早就逼著我寫自己的回憶錄。儘管到目前為止,我一生中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值得回憶的,但是,我覺得,只要我寫的時候坦率直露,這回憶錄就能變得有趣了,所以,我決心以一種沒有先例的真實性來使這本回憶錄成為一部無出其右的作品,以便使人們起碼有這麼一次能夠看到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我總是笑話蒙泰涅的假天真,他一面假惺惺地承認自己的缺點,但又謹小慎微地把它們都描寫成可愛的小瑕疵而已。而我曾一直認為,並且現在依然認為,我總的說來,可算是人尖子,但依我看,一個人的內心深處不管有多麼純潔,總不免窩藏著某些可憎的惡念。我知道,人們在社會上把我描繪得與我的原貌相去甚遠,而且有時候歪曲得不成樣子,以致儘管我絲毫也不想隱瞞自己的毛病,我若是亮出本來面目也還是只會有所得的。此外,寫這本書就不得不把別人的真實面目也暴露出來,因此,該書也只能是在我以及其他許多人死後才能出版,這使我更加大膽地去進行懺悔,永遠無需在任何人面前臉紅了。於是,我便決心把我的閒暇用來好好地完成這項工作,並開始蒐集可以引導或喚起我回憶的那些信件和材料,非常惋惜此前被我撕毀、燒掉、丟失的所有那些東西。這個絕對的隱遁計劃是我平生所做的最入情入理的計劃中的一個,它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之中,而且,我已經在付諸執行了,可是,上蒼卻偏偏為我準備了另一種命運,把我投進了一種新的漩渦之中。 蒙莫朗西原是以此作姓氏的名門望族的一片美麗的家產,後遭沒收,就不再屬於這家人家了。隨後又被亨利公爵的胞妹帶到孔代家族手中,名字蒙莫朗西便被改為昂吉安了。現在這片公爵封地已沒有別的城堡,只剩下一座舊塔樓,作收藏檔案和接受僚屬拜謁之用。但是,在蒙莫朗西(或昂吉安),可見一座私人宅第,是綽號“窮人”的克羅扎建造的,其富麗堂皇,堪與最豪華的府第名實相符。這座美麗的建築物的巍峨外觀、它建在其上的那片平台、它那也許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景色、它那出自名家繪過的寬闊沙龍、它那經著名的勒諾特爾設計的花園,凡此種種,構成了一個巍峨之中透著純樸之風的整體,令人拍案叫絕,嘆而觀止。盧森堡公爵元帥當時佔著這個宅第,每年都要來這個他祖輩為其主人的地方兩次,一共待上五六個星期,雖說是作為普通住戶來的,但其排場絕不減當年家族的風光。在我搬到蒙莫朗西之後,元帥第一次來時,元帥及元帥夫人便派了他們的一個僕人前來代表他們向我問好,並請我有興趣的話隨時到他們那兒去吃晚飯。後來,他們每次來這裡,都想著向我作出同樣的問候和邀請。這使我回想起貝贊瓦爾夫人打發我去配膳房吃飯的事來。時代變了,但我卻依然故我。我絕不願意讓人給打發到配膳室去用餐,也不指望與大人物們同席共飲。 我倒是寧願他們讓我保持本色,既別捧我,也別糟踐我。我客客氣氣、彬彬有禮地答復了盧森堡先生和夫人的問候,但沒有接受他們的邀請。我既身體不適,又生性膽怯、拙於言詞,一想到置身宮廷要人之中,便渾身發顫,所以都沒敢進府拜謝,儘管我挺清楚他們是很希望我去的,但我也明白,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更多地是出於好奇,而非對我的青睞。 然而,友好的表示接踵而至,甚至愈演愈烈。布弗萊伯爵夫人與元帥夫人關係極其密切,她來到蒙莫朗西之後,便派人來打聽我的消息,並說是要來看看我。我有禮貌地回答了她,但卻並未鬆口。 次年,一七五九年的複活節期間,既是孔蒂王府中人,也是盧森堡夫人圈中人的羅倫齊騎士,前來看過我好幾次,我們這就認識了,於是,他便敦促我到府第去,但我還是沒有去。最後,一天下午,我根本就沒有想到,只見盧森堡元帥來了,身後還跟著幾名僕從。這麼一來,我就無法推脫了,只好去拜訪他,並向他曾代表她向我懇切致意的元帥夫人表示敬意,否則將會被視作傲慢無禮和毫無教養的人。就這樣,在兇多吉少的兆頭之下,開始了我無法再一個勁兒地推脫的交往,但我在此之前,總有一種非常持之有據的預感,使我覺得避之惟恐不及。 我極其害怕盧森堡夫人。我知道她和藹可親。十多年前,當她不是布萊爾公爵夫人的時候,當她還年輕貌美、艷麗可人的時候,我在劇場和迪潘夫人家中就見過她好幾次。但人家都說她很壞,而這麼高貴的一位夫人,有此惡名當然讓我害怕了。但我一見到她,便為她傾倒了。我覺得她楚楚動人。她那風韻是經年不衰的,是最能引起我的心靈震顫的。我原以為她的談話必然是咄咄逼人、滿含譏諷的,但恰恰相反,非常有趣。盧森堡夫人說起話來並不妙趣橫生,並不字字珠璣,而且,嚴格來說,也不寓意深遠,但卻甜美甘醇,雖語不驚人,卻總讓人聽著愉快。她的恭維話尤因其質樸而更加醉人,就好像是脫口而出,而未經琢磨,是她心聲的自然流露,就因為她的心中洋溢著太多的感情。自第一次拜訪時,我覺得就已經發現,儘管我神情木訥,笨詞拙句,但她並不討厭我。所有的宮廷貴婦,只要她們願意,不管真心還是假意,都能讓您這麼以為,但是,並非所有宮廷貴婦都能像盧森堡夫人那樣,使您產生這種極其溫馨的想法,以致您根本就不再會對此有所懷疑。要不是她兒媳婦蒙莫朗西公爵夫人,那個又精又刁、我想還有點好撩撥人的小瘋婆子想著拉攏我,在她婆母對我備加稱讚之時,別有用心地說些虛情假義的話語,使我疑心她們在嘲弄我的話,我從第一天起,對盧森堡夫人很快就會完全信任了。 要不是元帥先生的那極端的善良向我證明他倆的美意也是出自真心的話,我也許很難擺脫在這兩位夫人面前的那種疑懼。以我那靦腆性格,僅憑他的幾句話就立即相信他是想平等待我的,這就夠令人驚訝的了;而他也只是根據我的幾句話立刻判定我是願意淡泊功名的,這也許更加叫人驚奇的了。他們夫婦倆都深信我有理由滿足自己的現狀,不願有所改變,所以不管是他自己還是盧森堡夫人,都似乎一刻也不願過問我的錢財和命運。儘管我對他倆對我的親切關懷沒有任何懷疑,但他們都從來沒有提議為我謀個一官半職,也沒有說是要盡力提拔我。只有一次,盧森堡夫人似乎想讓我進法蘭西科學院。我以宗教信仰為由推辭了;她說這不是個障礙,即使是,她也負責排除掉。我回答說,不管成為這麼著名的機構的成員於我有多麼榮耀,但我既然曾經回絕過特萊桑先生,也可以說是拒絕了波蘭國王,不願進南錫科學院,那我再要進任何一個科學院,都是不光明磊落的。盧森堡夫人沒有堅持,所以此事也就沒有再談。與這麼顯赫的大人物結交,於我在一切方面都是有利的,因為盧森堡先生畢竟是,而且無愧是國王的知己,但我與他的交往卻是那麼地純樸,這與我剛剛拋開的那些所謂保護者朋友的那種經常不斷的、既假惺惺又令人討厭不已的關懷真是相去甚遠,他們總在想方設法貶損我而不是幫助我。 當元帥先生前來路易山看我的時候,我在我那唯一的房間裡接待了他及其隨從,顯得十分尷尬,並不是因為我不得不讓他在我的髒碟子破碗中間就坐,而是因為我的地板已經爛了,在往下塌陷,害怕他的隨從人多,把它完全給踩塌下去。我對自己的危險倒並不太在意,而是擔心這位忠厚大人因其仁愛而遭到危險,所以便趕緊請他出屋,不顧天寒地凍,領他去了我那四面透風、沒有壁爐的塔樓。他進了塔樓之後,我便告訴他為什麼要把他領到這兒來。 他把這事說給元帥夫人聽了,因此,夫婦倆便敦促我在整修地板期間,同意在府裡暫住,或者,如果我願意的話,住到花園中間、人稱“小城堡”的一座獨立宅子裡去。這座小宅子漂亮極了,值得談上一談。 蒙莫朗西的園子(或稱花園)不像舍弗萊特園子那樣修建在平地上。它地勢起伏,高低不平,小丘窪地夾雜其間,能工巧匠便據此而使樹叢、飾物、溪流、景色變幻萬千,可以說是通過匠心獨運,把本身挺狹小的天地拓寬擴大了。園子高處為平台和城堡;底部形成一個隘口,面向山谷拓展開來,拐角處是一片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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