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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如果種子不死 安德烈·纪德 15164 2018-03-16
我被自己的敘述所驅使,沒有能夠及時談到安娜的去世。她是一八八四年五月份離開我們的。前十天,母親和我送她去夏爾格蘭街衛生院。她要在那裡接受手術,切除一個腫瘤。相當長時間以來,這個腫瘤使她人都變了樣,壓迫著她。我把她留在一個乾淨、清冷的普通小病房裡,此後就再也沒見到她。手術做成功了,的確如此,不過使她變得太虛弱了。安娜沒能康復,以她卑微的方式告別了人世。她去世的時候人們根本沒有註意到,只有在她去世之後才注意到。在她最後的時刻母親和我都不在她身邊,她沒有能夠與我們告別,她最後的目光所遇到的都是陌生面孔。一想到這些,我的心情就非常沉重。好多個星期,好幾個月,我一直想像著她孤獨憂傷的情態。我想像、聽到那個多情靈魂絕望的呼喚。除了上帝,一切都拋棄了這個靈魂。正是這種呼喚的迴聲,迴盪在我的最後幾頁文字裡。

我學完修辭課之後,阿爾貝·德馬勒斯特立刻表示要給我畫像。前面我說過,對這位表兄我抱著一種多情而熱烈的仰慕;在我眼裡,他是藝術、勇氣、自由的化身。可是,儘管他對我表示出非常強烈的友愛,在他身邊我總感到惴惴不安,焦躁地衡量著我在他心里和他思想上所佔住的一點點空間,不停地琢磨著怎樣才能使他對我更感興趣。阿爾貝大概也在琢磨如何使我把感情看得淡一些,而我正相反,卻考慮如何誇大這種感情。對他的持重我隱隱感到難過。他不能放棄自己的持重,給我提供更大的幫助,這一點如今我都無法相信。 他的表示令我感到意外。首先是要我給他當模特兒,畫他打算去美術展覽會展出的那幅小提琴手的畫像。阿爾貝讓我拿一把小提琴,一張琴弓。一次又一次,每次時間都很長,我的手指痙攣地按在琴弦上,竭力擺出一種姿勢,既顯示出小提琴的靈魂,也顯示出我的靈魂。

“現出痛苦的樣子。”他對我說。當然這對我來講一點也不難,因為保持這種過度緊張的姿勢,很快就覺得不堪忍受了。彎曲的胳膊發僵發硬,手指抓不住琴弓…… “得啦!休息一下吧。我看你都堅持不住了。” 可是我擔心一旦放鬆,那姿勢我就再也擺不出來了。 “我還行。繼續畫吧。” 不一會兒,琴弓掉到了地上。阿爾貝放下調色板和畫筆,我們聊起來。阿爾貝對我講起他的生活。姨父和姨媽對他的愛好長期持反對態度,所以他很遲才開始認真地繪畫,直到四十歲還在摸索,不斷失誤,不斷重來,一直在原地前進。人倒非常敏感,筆卻又沉又笨,他所畫的一切,都可悲地低於他本人。他意識到自己的無能。可是每畫一幅新的畫,由於過分激動,希望總是使他得意揚揚,興奮不已。他聲音發抖,眼裡噙著淚水,向我講述他的“主題”,但讓我保證不向任何人透露。阿爾貝的畫的主題,往往與繪畫甚少有直接關係。他求助於線條和顏色,可是令他懊喪的是,線條和顏色也不聽他使喚。他的猶疑和不安全感都違背他的意志表現在畫布上,具有一種哀怨的優雅,且非常逼真,而與他想表現的東西毫不相干。假如他稍許自信一點,稍許天真一點,這種種笨拙本來是可以為他所用的。可是,他出於良心,出于謙虛,總是認認真真地想把它們糾正過來,結果把自己本來妙不可言的意圖也搞得平庸了。我雖然還沒有經驗,但不得不承認,阿爾貝儘管內心世界豐富,但還無法在藝術界嶄露頭角;眼下我也只好相信激情是最靈驗的東西,像他自己一樣希望,他的某個主題會突然獲得成功。

“我想把舒曼在他的樂曲《神秘的時刻》中表現的情感,你明白嗎?通過繪畫表現出來。那應該是傍晚時分,似乎在一座山丘上,一個躺臥的女人的形體,在夕照下的嵐氣中顯得朦朦朧朧,向朝她飛下來的帶翅膀的人伸開雙臂。我想畫那天使的翅膀微微抖動的情狀——他用雙手模仿翅膀抖動——那樣輕柔又那樣熱烈。”他隨即唱起來: 隨後他讓我看了幾幅草稿,上面烏云密布,把天使和女人的形體,即畫的缺點,盡可能地遮住了。 “當然,”他以表示歉意同時發表評論的口氣說道,“當然,我也許應該參照模特兒。”說罷他又憂心忡忡地補充道,“你想像不到干這一行多麼令人煩惱,譬如這模特問題,首先是非常貴……” 這裡要補充一句:阿爾貝從他父親那裡繼承了他那份財產之後,其境況本來幾乎可以稱得上富有了的,如果他不承擔那些秘密負擔的話。這些負擔下面必須談一談。怕錢不夠花的擔心時時折磨著他,糾纏著他。再說,為開銷而擔心屬於他的天性,他向來有這種擔心。

“你想怎樣呢?”他說道,“我是力不從心啊。我一向花錢是錙銖必較的。這是一個缺點,我為之感到羞愧,但始終沒能改掉。二十年前我去阿爾及利亞時,帶了我為這次旅行而積攢的一小筆錢,由於我擔心花錢太多,所以那筆錢幾乎原封不動地帶了回來。在那裡我愚蠢地克制自己,什麼都不敢玩。” 當然這根本不是吝嗇。相反,這類人都非常慷慨,因此對他們而言,這是樸實的一種表現形式。凡是繪畫方面的開銷,他都責備自己(因為他從來不能肯定這些畫能賣掉)。他可憐兮兮地斤斤計較,生怕浪費畫布,又怕多用了顏料,尤其請模特兒的次數計較得厲害。 “再說,”他接著說,“我從來沒有找到自己認為合適的模特兒。確切地講從來沒有,而且這些人根本不明白我對他們的要求。你簡直想像不到他們有多蠢。他們在你面前擺出的姿勢,總是與你所希望的相差很遠!我知道有些畫家善於理解,有些畫家不把情感放在眼裡。而我呢,總覺得所看到的東西令我不舒服。另一方面,我又沒有那麼豐富的想像力,可以不要模特兒……總之,這挺可笑,可是在模特兒擺姿勢的整個時間,我總是擔心模特兒會感到累,時時控制住自己不請他休息一會兒。”

但是,主要障礙阿爾貝一向諱莫如深,我也是兩年後才弄明白的。阿爾貝從十五歲起,瞞著家里人,甚至瞞著哥哥,與一個女友同居。那女友愛他,但嫉妒心重,看見他與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像《神秘的時刻》裡所表現的那樣脫得精光的女人,成小時關在房間裡,她就無法忍受。 可愛又可憐的阿爾貝!在他向我吐露他的雙重生活秘密那一天,我不知道我們兩個誰最激動。世間沒有任何東西比他的愛情更純潔,更高貴,更忠貞,也沒有任何東西更讓他擔驚受怕,更要求他專注。他把他已稱為妻子、日後將與之結婚的那個女人,安頓在當費爾街一套小房間裡。他想方設法讓她生活在舒適氛圍中;她呢,也設法通過精細的縫紉和針織活兒,增加他們微薄的家庭收入。當他把我帶到她身邊時,這位表嫂瑪麗非常高貴的儀容令我大為驚訝。她那張秀氣的臉,既安詳又端莊,沉思地俯在暗影之中;她說話細聲細氣,聲音和強烈的光線一樣,似乎會使她受到驚嚇。我想她是出于謙卑而沒有要求阿爾貝使她的地位合法化,其實這種地位因為一個小女孩的出生早該得到認可了的。阿爾貝雖然外表英武,實際是最膽小怕事的一個人。一想到母親肯定會把這看成一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並且因此而憂愁時,他就後退了。他害怕所有人和每個人的意見,尤其害怕他嫂子的意見,或者更確切地說,害怕這些鄙視的意見可能給他們的同居生活蒙上陰影。他是那樣真誠、坦率的一個人,卻寧願暗中使一些手段,這正是這種虛假地位逼出來的。正因為如此,他非常小心謹慎,尤其是他認為自己該聽著母親的,就小心翼翼地一點也不敢怠慢,以母親的心願為心願,時間安排也聽從母親支配,可謂重足而立。姨媽呢,自從姨父過世,其他幾個表兄成家立業之後,就把阿爾貝視為唯一的伙伴,把他當作不懂事的大孩子對待,相信沒有她他就寸步難行。阿爾貝每兩天有一天與母親一塊吃晚飯,每天晚上回母親家睡覺。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他借助於一種友誼,這種友誼在他的生活中所佔的地位,的確幾乎與他的愛情一樣重要。這種友誼得到認可和接受,甚至母親還相當看好。每當阿爾貝不與母親一塊吃飯,母親就以為他是與朋友西蒙一塊吃飯,也以為他是與西蒙在一起而經常遲遲不歸。西蒙是單身漢,這樣兩個大齡青年經常廝混,最容易讓人起疑心。夏天姨媽去拉羅克或居韋維爾時,這種友誼的外衣,也為阿爾貝長久不在她身邊而與情人外出度假打掩護。

愛德華·西蒙是猶太人。他那個種族的特性,也許除了他的面部輪廓,我覺得在他身上表現得併不太明顯。也可能我年紀太小不善於辨別吧。愛德華·西蒙生活很簡樸,儘管他並非沒有財產。他的興趣和需要都是幫助和救助別人。他當過工程師,但長期以來除了做慈善家,沒有從事別的職業。為了與尋找工作的工人和尋找工人的老闆都保持關係,他在自己家裡開了一間無償的職業介紹所。他每天除了訪貧問苦,就是東奔西走,進行活動。我想促使他這樣做的,主要不是對個別的每個人的熱愛,而是對整個人類的熱愛,更抽像地說,是對正義的熱愛。他賦予自己的慈善事業一種社會責任的性質,從這一點的表現看,他還是很像猶太人的。 面對一種如此充滿活力又講究實際的品質,面對這種品質所取得的顯著成果,可憐的阿爾貝感到自慚形穢。他的朋友對他那一套一竅不通,但又不得不表示對他充滿信心。

“我需要鼓勵,需要支持,”阿爾貝悶悶不樂地對我說,“愛德華假裝對我所做的一切都感興趣。那是出於對我的友愛,實際上他只理解有用的事物。啊!你看,我必須創作出一幅傑作,向我自己證明我不是一個廢物。” 說著他舉起青筋暴突、多毛的大手,摸一把已經光禿的腦門。不一會兒我看見他濃眉倒豎,和善的大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起初我可能對繪畫不很敏感,肯定不如對雕塑那麼敏感。但是,在如此強烈的慾望激勵下,加之如此渴求理解,我的感覺很快變得銳敏了。”有時阿爾貝隨手將一張照片往台子上一撂,憑經驗他挺高興,因為我第一眼就從那張照片看出了一幅法拉戈納爾的畫。我對他那副驚愕的樣子感到吃驚,因為我覺得這誰也不可能弄錯。他搖搖頭,微笑著盯住我,終於說道:

“我應該帶你去導師那裡一趟。看到他的畫室你一定會開心。” 阿爾貝過去是讓-保羅·洛朗的學生。對這個他一直稱為“導師”的人,他保持著家犬、兒子和使徒的感情。當時讓-保羅·洛朗在田園聖母街住著一套不甚舒適的房子,側面有兩間畫室,其中一間改成了洛朗太太接待客人的客廳,另一間供“導師”作畫。每到星期二晚上,就把隔開兩個房間的簾子拉開。來參加這些每週一次的晚會的,只有幾個關係密切的人,大部分是過去的學生。大家聽點音樂,聊天,氣氛極為誠摯、簡樸。然而我頭一回進入一個如此陌生的環境,心還是怦怦亂跳……起初,一種和諧、嚴肅、紫色、幾乎暗幽幽的氣氛,使我沉浸在一種近乎宗教的情感裡。我覺得,這裡的一切既悅目又宜思,促使人進入一種不可名狀的認真靜思。這天我的眼界突然打開了,我立刻明白了母親的那些陳設是多麼難看,我身上彷彿帶著那些陳設的某種東西,丟臉的感覺那樣強烈,如果不是我過去的同班同學,讓-保羅·洛朗的大兒子在場,友好地盡量使我不感到拘束,我定會羞愧、尷尬得暈倒了。

保羅-阿爾貝剛好與我同歲,但是我由於學習上落在後面,很久以來,即自九年級以後就沒見到他了;九年級我們還同在一班。在我的記憶中,他是個又懶又笨的學生,不聽話,但挺可愛。他坐在教室的後排座位上,每堂課自始至終都在作業本上畫離奇古怪的畫;在我看來那些畫真是奇妙至極。有時我故意讓自己受罰,高興地被打發坐到他的旁邊。他將筆桿的粗頭咬爛,蘸上墨水噹畫筆。他一畫起畫來就把什麼都忘了,一副挺認真的樣子。如果老師想起來叫他回答問題,這個保羅就現出驚恐不安的樣子,目光渙散,彷彿如夢初醒,引得哄堂大笑。重新見到保羅-阿爾貝,而且他還認得我,我自然感到高興,但更感到不安,擔心他把我看成資產者。自從給阿爾貝當模特兒(他剛剛畫完我的肖像),我就很注重自己的人物形象。我處心積慮想使自己顯得像自己感覺和希望的那樣是個藝術家,可是這反而使我不像藝術家,而成了大家所稱的那種人:一個裝腔作勢的人。安娜留下的遺物有一張小寫字台,媽媽把它放在我臥室裡,讓我在上面學習。寫字台上面有一面鏡子,我常常對著鏡子觀察自己的容貌,像個演員一樣研究、訓練自己的表情,從嘴唇上、眼神裡捕捉自己希望感受的各種慾望的表現。我特別希望讓人愛上自己,哪怕拿靈魂去交換也在所不惜。當時我似乎只有對著那面小鏡子才能寫——我幾乎要說才能思考。要想弄清自己思想上的躁動不安,我覺得首先必須從眼睛裡去解讀。我像那喀索斯一樣,俯看自己的影像。當時我所寫的所有句子,都因此而有點歪扭。

保羅·洛朗和我之間,沒有多久就建立了友誼,而且很快發展成了最強烈的友誼。我想等到我們一塊進行那次旅行之後,才來談談我們的友誼,現在先回頭來談談阿爾貝吧。 並不僅僅是友愛促使阿爾貝向我吐露隱情的。他私下一直有一種打算,不久就告訴了我。他女兒現在十二歲出頭了,顯示出音樂方面的天賦。阿爾貝呢,十個指頭彈起鋼琴來像畫畫一樣笨,夢想讓女兒安多納特為他爭回這口氣,把希望和抱負全寄託在她身上。 “我要讓她成為鋼琴演奏家。”他對我說,“這會使我得到安慰。我年輕時沒有彈鋼琴,這讓我太痛苦啦。她現在就該開始學了。” 這時,母親終於發現,我所上的鋼琴課一直太過平庸。如果能讓我上更好的課,對我肯定大有裨益,所以二十個月以前,她把我的音樂教育託付給了屬於最著名者之列的一位老師馬克·德·拉女克斯。這位老師很快就使我取得了驚人的進步。阿爾貝請我考慮一下,是否能夠給他女兒上課,讓我所受的精彩教育也稍許惠及於她。他對花錢的事總是望而卻步,所以不敢去請拉女克斯先生本人。我立即開始教課,因為自己所擔負角色的重要性和阿爾貝的信任而乾勁十足,做到了無愧于心。這些課每週上兩次,兩年之間我從沒耽誤過,將之視為榮譽攸關的事情,而這些課使我和我的學生一樣受益匪淺。我這位學生後來直接接受拉女克斯老爹的教育。我如果要謀生,就去當教師,最好當鋼琴教師。我熱愛教育,只要學生值得一教,就肯拿出堅忍不拔的耐心。有過不只一次的經驗,使我自鳴得意地相信,我的課能與最優秀的教師的課媲美。至於拉女克斯先生給我上的課,我還沒有談到,擔心扯得太遠,不過現在是談談的時候了。 戈克琳小姐、施夫馬克先生,尤其是梅里曼先生的課,說不清多麼令人生厭。我不時還再見到格魯爾先生,他像他所說的一樣,小心在意不讓“聖火”熄滅。不過,格魯爾先生的指導雖然更有條理,但也不能引導我走多遠。格魯爾先生為人太自私,不可能教得好。拉女克斯先生會把我造就成多麼優秀的鋼琴演奏者,如果我更早被託付給他!可是我母親同意一般的看法,認為初學時什麼樣的老師教都成。從頭一堂課開始,拉女克斯就將一切加以改進。我以為自己根本沒有或者甚少音樂的記憶力,學彈一首曲子,要反复練才能記住,不斷看樂譜,眼睛一離開就亂套。拉女克斯的教法那樣巧妙,僅僅幾個星期,我就記住了巴赫的好幾首賦格曲,一次也沒翻過樂譜。記得當我看到自己所彈的是D音降號,而樂譜上寫的是C音升號時,不禁大為吃驚。跟拉女克斯學習,一切都活了,一切都清晰明了,一切都符合和聲必然的要求,一切都巧妙地解構又重構,我都能融會貫通。我的興奮之情,恰如想像中使徒們感到聖靈降臨到他們頭上一樣。我覺得直到這時,我反复練習神奇的賦格曲,並沒有真正聽見它的聲音,而現在我突然變得會吐露心聲了。每個音符都有了特殊的含義,變成了詞語。我懷著多麼強烈的熱情投入學習!這熱情激勵著我,即使最枯燥無味的練習,我也非常喜歡了。有時上完課,我把位置讓給了另一個學生,但還待在樓梯口關上的門外久久不肯離去:門雖已關上,但阻止不了我傾聽。取代我的那個學生,年齡可能並不比我大,所彈的正是我剛才練的那首曲子,即舒曼著名的,彈得有力、高亢、準確,我還無法企及。我在樓梯的一級台階上坐了很久,嫉妒得直抽泣。 拉女克斯先生似乎很喜歡教我,他的課往往上得比規定的時間長。我是很久以後才知道他向我母親所做的交涉。他竭力讓我母親相信,為了讓我專攻音樂,值得犧牲我其他方面的教育,說我其他方面的教育已經達到足夠的程度,請求我母親把我完全交給他。母親猶豫不決,徵求了阿爾貝的意見,最後自己決斷予以拒絕,認為我一輩子有更好的事情要做,而不僅僅是演奏別人的作品。為了不使我產生不必要的抱負,她請求拉女克斯先生絕不要對我透露他的建議(我應該補充說明,母親對這些建議完全不感興趣)。這些情況,我是很久以後才從阿爾貝那裡了解到的,那時想回頭已來不及了。 我師從拉女克斯先生四年,我們之間建立了非常親密的關係。甚至在他不再教我之後(令我十分遺憾的是,有一天他對我說,他教會了我不依靠他,我表示異議,但也不能使他下決心繼續給我授課,因為他認為已沒有必要),我還繼續經常與他交往。我對他有一種崇敬,一種敬畏之情,就像稍後我對馬拉美一樣。我只有對他們倆懷有這種情感。在我心目中,他們倆都以最罕見的形式實現了神聖。一種崇敬他人的純真需要,使我在思想上向他們鞠躬。 馬克·德·拉女克斯不僅是一位教員,他的人格本身也是有口皆碑,他的整個一生都值得景仰。他視我為知己。我記錄有他的言論,他與我的許多次交談,特別是他生前最後一段時間的談話。這些談話現在拿出來重讀,我覺得仍極富教益。引述這些言論會使我的敘述太過冗長,這裡只能簡略地描繪一下其人。 馬克·德·拉女克斯像他的表兄勒孔特·德·李勒一樣,生於留尼汪島。正由於這樣一個籍貫,他的頭髮半鬈曲,但留得相當長,向後披著,皮膚呈黃褐色,目光沒有神采。整個人顯得是熱情狂放與沒精打采古怪地混合在一起。他伸給你的手彷彿融化在你的手中,那感覺甚於我所握過的任何鋼琴家的手;他那不太靈活的軀體似乎也是同樣的品質。他站著授課,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或者靠在一架只做教學用的大三角鋼琴上,兩肘朝前,弓著背,一隻手托著凸出的前額。身著一件裹緊腰身、剪裁羅曼蒂克的禮服,領子被繞兩圈的平紋細布領帶撐得豎起來,小小的領帶結打得很高;在一定的光線下,顴骨顯得凸出,兩面頰下陷。整個容貌非常像德拉克洛瓦的自畫像。有時,一種激越的情緒、一種熱情令他興奮不已,使他變得的確風流倜儻。我想是出于謙虛吧,他極少當著我的面坐下來彈琴,即使坐下來也是短暫的,僅僅為了指點我。相反,他常常主動地把平時藏起的小提琴拿出來(至少和我在一塊時是這樣)。他聲稱他小提琴拉得很差,然而我們倆合奏的奏鳴曲,他那一部分拉得比我好。關於他的性格,我不想說什麼,擔心一說就收不住。不過,我情不自禁要提一提這個細節,它能讓我們窺透整個人: 他覺得他幾個孫子所受的教養很差。 “唔,”他向我敞開心扉道,“我給你舉個例子吧:小咪咪(這是他第二個孫女)每星期三來這裡過夜。她睡的臥室裡有一個鬧鐘,這孩子就抱怨說,嘀嘀嗒嗒的聲音吵得她睡不著。你知道拉女克斯太太如何處理的嗎?她把鬧鐘拿走了。這樣怎麼能讓孩子習慣呢?” 這使我想起瑪茜拉克小姐一句精彩的話。有一天我突然到了日內瓦她家,正碰上幾個老小姐在她家裡聚會。其中一個說她的侄孫女對腮角金龜子的幼蟲,即人們一般所稱的“蠐螬”或“白蟲”,特別厭惡。她母親下決心讓她克服這種厭惡。 “你們知道她是怎麼做的嗎?她打算讓這可憐的孩子吃幾條!” “可是,”瑪茜拉克小姐嚷起來,“這會使她對這東西厭惡一輩子!” 也許人們看不清這之間的聯繫。不談也罷。 阿爾薩斯學校低年級很出色,而高年級卻遜色,這是當時眾所周知的。修辭課還可以,但哲學課,母親聽信別人的看法,寧願去一所公立中學聽課,所以決定讓我去亨利四世中學修哲學課。然而,我打算獨自準備新的考試,或者上幾節個別輔導課。 (我不是以這種方式,兩年趕上了五年荒廢的學業嗎?)我覺得學哲學需要靜心,這與班集體許多同學混雜一起的氣氛是不相容的。所以第三個月初我就離開了亨利四世中學。在這所中學我是上L先生的課,他答應引導我在形而上學的小徑上求索並為我改作業。這是一個小人物,精瘦、短小——我想說的是思想上,身體方面嘛,他個子瘦長。他嗓音尖細而不悅耳,即使最討人喜歡的想法,經他說出來也會變得索然無味。他抓住的想法一經表達出來,你會覺得上面的花呀葉呀什麼的全給扯光了,剩下的僅僅是那可憐兮兮的頭腦中的一個概念。他講課十足地令人厭倦。聽他的課,就像過去聽庫夫先生的宗教課一樣,讓我徹底失去了興趣。怎麼!這就是那門至高無上的學問,那門我指望能啟迪我的人生的學問,那能夠俯瞰整個宇宙的知識的巔峰嗎?學到叔本華我才得到安慰。我作為“表象和意志”深入他的世界,如痴似醉,難以描述,一門心思反复閱讀他的作品,好多個月之間,外界的任何干擾都不能使我分心。後來我師從過其他一些老師,自那之後我更是非常喜歡斯賓諾莎、笛卡兒、萊布尼茲,還有尼采。我甚至相信,我相當快地擺脫了這最初的影響。但是,我哲學上的啟蒙是多虧了叔本華,完全多虧了他一個人。 七月份考試不及格,十月份我才勉強通過第二階段業士學位考試。我認為這應該是我第一階段學業的結束。我根本不想一直讀到學士學位,不想學習法律或準備其他任何考試,而是決定立即投身於職業。不過,母親要我答應來年還是跟迪埃茨先生學習。這無關緊要,從此我感到異常自由,沒有負擔,沒有物質方面的憂慮;我很難想像,在這個年齡就要去謀生的人是個什麼樣子。自由嗎?不,因為愛情和寫作前面提到的那本書的計劃,使我負有義務。那本書我不能不寫,我覺得這是最不可推卸的義務之一。 我做的另一項決定,就是儘早娶我的表姐。那本書有時在我看來只不過是洋洋灑灑的一篇愛情表白和聲明。我渴望把這篇聲明寫得非常高尚,非常感人,不容置辯,在它出版之後,我們的父母就再也不能反對我們結婚,愛瑪妞就再也不能拒絕我的求婚。可是,我舅父即她父親舊病發作過世了。她和我一塊守護他,關心他,在他最後的時刻我們廝守在一起。我覺得在這次喪事中我們倆算訂了婚。 儘管心裡急切渴望把這本書寫出來,但我感覺到這本書還不成熟,我還沒有這個能力。所以我並不太著急,考慮再花幾個月時間,進行補充研究、練習和醞釀,尤其是讀書(我貪婪地每天讀一本書)。媽媽認為,此時讓我去做一次短途旅行,會使我的假期過得充實而有益。我也持同樣的想法。但在選擇去哪個國家的問題上,我們的意見就不一樣了。媽媽選擇瑞士,同意我可以不需她陪伴去旅行,但不一定是獨自一人去。當她說讓我參加阿爾卑斯山俱樂部的一個旅行團時,我斬釘截鐵地宣布,這種團體的節奏會讓我發瘋,而且我厭惡瑞士。我是想去布列塔尼,背著行囊,不要同伴。起初媽媽什麼也聽不進去。我便求助於阿爾貝,他讓我閱讀過《穿過田野和沙灘》那本書,肯定能理解我的願望,為我辯護……母親終於讓步了,但至少她要跟我去。最後經商定,我們隔一段時間,例如每隔兩三天,在路上會一次面。 我沿途記日記。其中有幾頁發表在《瓦隆》雜誌上,那是做了很多修改的,因為我已經感到很難將自己的思想理清。再說,凡是不費力就表達出來的東西,我都覺得平庸,沒有意思。反映這次旅行的另一些文字,刊載在《安德烈·瓦爾特》雜誌上。正因為這樣,這次旅行我就不想說什麼了。不過下面這點情況還是要說說。 我沿著海岸,從祁伯龍到青佩,短距離地一站一站往上走,一天傍晚到了一個叫普爾杜的小村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村莊只有四戶人家,其中兩家是客棧。最簡樸的那家我覺得有意思,便邁進了門檻,因為我口挺渴。一個女傭把我領進一個石灰粉刷的房間,端杯蘋果酒往我面前一放就不管我了。房間裡家具少又沒有牆飾,所以能清楚地看見地上面牆放有相當多的畫布和畫框。等到房間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立刻向那些畫跑過去,將它們一幅幅翻轉過來仔細端詳,越端詳越驚愕。我覺得這都是一些幼稚的、塗得五顏六色的畫,但色調是那樣鮮明,那樣特別,那樣歡快,我都不想走了,而想認識畫這些有趣而異想天開的畫的藝術家。我放棄了當天黃昏趕到阿旺橋的計劃,在客棧裡訂了個房間,問了用晚餐的時間。 “您願意單獨用餐還是與這幾位先生在同一個餐廳用餐?”女傭問道。 “這幾位先生”是那些畫的作者,一共三位,是帶著顏料和畫架剛到達的。不消說,我請女傭侍候我與他們一塊用餐,當然如果這種安排不妨礙他們的話。他們表示我不妨礙他們,就是說他們都是無拘無束的。他們三個都打赤腳,光膀子,說話粗聲粗氣。整個晚餐時間,我都緊張、貪婪地聽他們談話,惴惴不安地想認識他們,也讓他們認識我,想對那個目光明亮的大個子說,他扯著嗓門議論、其他兩位附和的那幅畫,並非他們以為的那樣是出自馬斯內之手,而是出自比澤之手…… 後來我在馬拉美家又見到過他們之中的一位,即戈幹。他們之中有一位叫塞呂西埃,第三位我沒搞清叫什麼名字(大概叫費里傑)。 這年秋冬所做的事情有:在迪埃茨先生指導下進行的無關緊要的工作,拜會親友,與皮埃爾·路易對話,審查創作計劃。我們在後一件事情上迫不及待地消耗著自己的熱情。春天,我覺得該動筆寫那本書了。這需要一個清靜的環境。位於小小的彼埃爾封湖畔一家小小的旅店,為我提供了一個臨時住所。過了兩天,皮埃爾·路易又來鼓動我,說必須去更遠處找個地方。我便動身去格勒諾布爾,從於利亞傑到聖彼得修道院,從阿勒瓦到不知名的什麼地方,找遍了整個郊區。大部分旅店仍關門歇業,而山區小木屋專供家庭租用。我開始洩氣了,這時在距昂內西不遠,幾乎在湖畔的芒松,發現了一座漂亮的農舍式小屋,四周環繞著果園。業主願意租給我兩個房間住一個月。我把最大的房間佈置成工作間,並立即從昂內西運來一架鋼琴,因為我感到沒有音樂受不了。我搭伙在湖邊一家夏季營業的餐館用餐,由於節令尚早,整個月只有我一個客人。泰納先生住在不遠的地方,我剛剛貪婪地讀過他的《藝術哲學》《智慧》和《英國文學》,但我沒有去看望他,一方面因為靦腆,另一方面怕分心影響工作。我處在完全清靜的環境中,創作和激情充分釋放出來了,始終處於熱情奔放的衝動狀態。我認為沒有這種狀態,就談不上寫作。 現在找出我那本《安德烈·瓦爾特筆記》,裡面那種急促的語調令我惱火。那時我喜歡使用能留下想像餘地的字眼,如“不確知的”“無窮無盡的”“難以描述的”,等等。我求助於這些詞語,恰恰像阿爾貝求助於霧,以掩飾模特兒身上他感到難以畫出來的部位。這類詞語德語裡很豐富,使得德語在我眼里特別富有詩意。很久以後我才弄明白,法語固有的特點是力求確切。這本《安德烈·瓦爾特筆記》雖然是我青春時期躁動不安的神秘主義的證明,但整本書裡極少有我願意保存的段落。然而在寫作的時候,我覺得這本書是世間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我在書中所描寫的危機,具有最普遍、最緊迫的意義。那時我怎麼知道它是我個人特有的情況?我的清教徒式的教育使肉體的需求變成了惡魔。那時我怎麼知道,我的天性逃避的解決辦法是最普遍接受的,只遭到我的清教主義的激烈反對。然而我不得不相信,貞潔狀態是暗藏危險的,是靠不住的。其他排遣對我來講一概遭到拒絕,我便重新墮入少年時的那種惡習,而每次重新墮入那種惡習,就進一步陷入絕望。我大量描寫了愛情、音樂、形而上學和詩歌,這是我這本書的主題。我前面說過,超過這本書的東西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這不是我的一本書,這是我的全部,我覺得,我的一生應該在這本書裡結束了,蓋棺論定了。然而有時,當我的主人公陷入瘋狂時,我的心靈跳到我的主人公之外,終於擺脫了它,擺脫了很長時間以來它拖在後面的這個死氣沉沉的重負,而隱約看見了種種令人眩暈的可能性。我設想模仿格拉特利神父的,寫一部《世俗說教》的續篇,繞一個很大的彎子,鎖住整個大地,把性格倔強的帶回給福音上帝(正如我在第二部更不折不扣宗教性質的續篇中所論證的,福音上帝並不完全像人們平常想像的那樣)。我從安娜之死獲得靈感,打算寫一個故事,題目大概可叫《論安然死去》,後來則成了。我終於開始感到世界很大,而我對之一無所知。 記得有一次我在湖盡頭那一邊走了很遠一段路。清靜既使我振奮,也使我惱火。到黃昏時分,我內心的要求變得如此強烈,使我在大步行走(步子邁得那樣大,彷彿在飛,就是說幾乎在跑步)的同時,不斷呼喚著那個同學。他那兄弟般的激情會喚起我同樣的激情,我向他吐露心聲,大聲和他說話,因為感覺到他不在身邊而哭泣。我決定這個同學就是保羅·洛朗(當時我剛認識,我說的有關於他的情況,以及我被領進他父親的畫室的情況,應該推遲到以後去說),而且異乎尋常地預感到,將來有一天,我們倆會一塊出發,不要任何同伴,信天漫遊。 仲夏回到巴黎,我的書已經完稿。我立刻讀給阿爾貝聽。他對我毫無節制的虔信和大量引用《聖經》的話感到懊喪。根據他的建議我刪去了三分之二,從書裡現在還保留的引語,讀者可以判斷當時有多大的量……隨後我讀給皮埃爾·路易聽。照慣例,每個人的頭一本書都要留一頁空白,由朋友去補寫。出於相同的禮貌,阿拉丁把他的宮殿的一個陽台留給他岳父裝修。故事告訴我們,他岳父沒能做到使這個陽台與整個建築的其他部分協調一致。同樣,我們倆都感到——我感到沒有什麼能力寫一首他那樣的十四行詩;他感到沒有什麼能力寫出我的手冊中這樣一頁。為了不完全放棄,路易表示為我寫一篇引言,使這本書表面上的確像一部“遺著”。 當時報章充斥著對年輕人懇切的呼籲。我覺得我這本書就是對保羅·德雅丹《當前的義務》的回答。梅爾肖·德·沃居埃《致二十歲的年輕人》一類文章,使我相信人們對我抱著期待。 “是的,”我想,“我這本書滿足了時代如此迫切的需要,回答了公眾如此明確的要求,我甚至感到奇怪,居然沒有另一個人考慮搶在我前面把這本書寫出來出版。”我擔心出版得太晚,大罵印刷商杜穆林。我早就把“付印清樣”寄給了他,而他根本沒有給我發書。實際情況正如我稍後了解到的,是我這本書使這位印刷商陷於非常尷尬的處境。人家向我介紹說,杜穆林是巴黎最好的出版商之一,但非常信奉天主教,具有正統觀念,而又渴望表現出來。他接受了這個工作,但對稿子不了解,然而這時他獲悉這部書稿有異端邪教之嫌。他大概猶豫了一段時間,由於擔心損害他的聲譽,便藉用了一位同行的標記。 這個精美但印數很少的版本算是初版,我準備印製一種更普通的版本,以滿足大眾的需要,我想印數應該很可觀。然而杜穆林一直猶豫不決,與那位殷勤的同行的談判又拖拖拉拉,儘管我小心謹慎,也無法使普通版本起步印製。 書中錯排頗多,令我大為沮喪,而另一方面我不得不信服,銷售預計等於零,所以當小版本準備就緒時,我立即毀掉了另一個版本。是我自己扛去毀掉的,幾乎全部是從裝訂商那裡拿來的(我想大概不到七十本,都是用於贈送新聞單位的)。這些書居然還換回幾個錢,令我十分高興,是按紙的重量付的錢……所有這些書只有珍本收藏者感興趣。 是的,成績為零。我的性格天生是這樣,從沮喪中得到樂趣。對於頭腦清醒的人來講,一切挫折中都蘊含著一句話:“這會讓你得到教訓。”我聽到了這句話,立即放棄了原來的希望,不再想取得自己無法取得的成功,或者至少我所希冀的已開始有所不同,相信掌聲的質量比掌聲的數量重要得多。 這時我與阿爾貝交談了幾次。這幾次談話使我更快地下了決心,以滿足自己天生的興趣;同時這幾次談話也對我所採取的態度起了決定作用,這種後來受到很多批評的態度,就是我應該避開人家的讚揚。關於這一點,現在大概該解釋一下了。 我不想把自己描寫得比實際上更具美德,因為我強烈渴求過榮譽,但很快發現,讚揚,一如人們平常所給予的,只不過是一種不真誠的造作。我希望獲得有充分理由的愛,而讚揚,如果我感到它是不該給予而給予了我,會讓我心裡難受。裝模作樣的關照也不能使我滿意。試問,按預訂向你提供的東西,或者在利益、關係甚或友誼的考慮支配下向你提供的東西,能使你得到什麼樂趣?一想到人家為了表示感激,或為了平息我的批評,抑或為了讓我拿出誠意,而對我加以讚揚,這讚揚就立刻失去了任何價值,我就不領情了。對我來講,首要的是知道我的作品的真正價值,我不需要做一個可能會立即枯萎的桂冠。 我態度的轉變來得突然。這中間肯定有惱怒的因素,但這惱怒是短暫的,它能夠使我最初採取某種態度,都無法使之保持下去。這種態度人家可能認為是裝腔作勢,但我自己立刻明白,它完全符合我的天性,我感到心安理得,不想再改變。 我的頭一本書狠心印了一定數量。以後的書只印到剛好夠就打住,甚至少印一點。我聲稱今後要選擇讀者,而且在阿爾貝的慫恿下,聲稱不要人家為我吹噓,還聲稱……不過我想,我的情況主要還是尋開心和滿足好奇心,所以聲稱自己正在冒其他任何人還沒冒過的風險。謝天謝地,我生活有著落,可以不把利潤放在眼裡。我想:“我的作品如果有某種價值,就能夠存在下去。”我將等待。 一種天生的憂鬱使我抱定決心讓批評家甚至讓讀者反感。這種脾氣的變化無常,使我剛從一本書裡解脫出來,又跳到自己的另一極端(也是出於平衡的需要),寫一些恰恰讓我前一本書所獲得的讀者最不喜歡的東西。 “你真讓我無法想像,”我的老堂姐弗歇爾男爵夫人(怎麼搞的!我還沒有介紹過她……)嚷道,“你真讓我無法想像,你在一種體裁成功之後,居然不堅持下去。” 不錯,我寧願不取得成功,也不願固定於一種體裁。即使它給我帶來榮譽,我也不願意走一條現成的路。我喜歡打賭,喜歡未知,喜歡冒險,喜歡不在人家以為我在的地方,也就是在我喜歡在的地方,不讓人家來打攪我。對我來講比一切都重要的,是能夠自由地思考。 《安德烈·瓦爾特筆記》出版後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受到阿多爾夫·列特笨拙的恭維,忍不住打斷他,(應該看到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決心遠遠少於本能,我不可能按另外的方式行事。)突然不告而別。這事兒發生在瓦舍特咖啡館或清泉咖啡館,是路易拉我去的。 “你這樣對待人家的恭維,以後人家可不會經常恭維你了。”路易再見到我時對我說道。 然而我喜歡聽恭維話,只不過笨拙的恭維話令我氣惱。拍馬屁拍得不是地方讓我反感。與其接受人家不痛不癢的恭維,寧願不要恭維。我輕易地相信人家是誇大其詞;不可救藥的謙虛馬上暴露出我的缺點。我知道該在什麼地方止步,缺點始於何處。我所擔心的莫過於聽憑人家矇騙,而且認為要闡述思想時自命不凡乃致命的錯誤,所以不斷讓自我評價不超過限度,以貶抑自己為自豪。但願人們不把我所說的這些話過分地視為矯揉造作。我做這些剖析的行為是自發的。如果動機是複雜的,我有什麼辦法?並非我硬要搞得這麼複雜;複雜存在於我心裡。一舉一動都會流露我的真情,但我從中根本看不出自己內心的種種矛盾。 我反复讀自己,但甚少感到滿意。我本來可以把對勞累的極度擔心,作為自己不愛交際、深居簡出的理由。任何交際,只要我不能充分錶現自己的天性,都會使我感到疲憊不堪。 我前面剛提到的那位堂姐出生於紀德家族,是弗歇爾將軍的遺孀,尼姆有條街是以這位將軍的姓氏命名的。在我年輕的時候,這位堂姐住在拜爾夏斯街一座漂亮的私宅的三層。入口處有條走廊,你穿過院子向走廊走去時,門房按兩下一個看不見的鈴通報上面,所以你一上去就會見到半掩的門背後有一個高大的僕人,準備領你進去。這個鈴發出的聲音,完全與我家一個漂亮的干酪罩被輕撞時發出的聲音一樣清脆;那個乾酪罩只在“有客人”來赴晚宴時,我父母才使用。這就是說,大凡與我這位堂姐有關的東西,讓人只會想起豪華與排場。我年幼的時候,堂姐經常在一間窄小的房間裡接待母親和我。室內家具都是桃花心木做的。我特別記得一張寬大的寫字台,我的目光無法離開它,因為我知道,到一定的時候,堂姐就會從抽屜裡拿出一盒果脯來,就像在戲院裡劇間休息時掏出糖塊或橘子給我們一樣。這會使我覺得沒完沒了的拜訪,有一個令人愉快的間隙。堂姐總是利用母親不知厭倦的耐心,向她傾訴對女兒、銀行家、公證人或牧師一大堆令人厭煩的不滿。她對所有人和每個人都不滿。所以她總是謹慎地不過早把果脯拿出來招待客人,而要等到她覺得客人要喪失耐心的時候。於是她撩起長袍,從塔夫綢裙子裡拿出一串鑰匙,挑出一把,打開她身旁一張疊櫥小寫字台的抽屜,在裡面找出另一把鑰匙去開大寫字台的抽屜,從裡面拿出那盒果脯,還拿出一沓書信,準備念給我母親聽的。那個果脯盒幾乎總是空的,所以我只敢有節制地吃一點;母親則根本不吃。一天我問她為什麼? “你看得很清楚,孩子,”母親答道,“你堂姐並沒有堅持請我吃啊!” 我拿了糖之後,堂姐就把糖放回寫字台裡。於是訪問的第二幕開始了。她出示的那些書信,過了沒幾年,我的耳朵變得相當老成時,也不得不聽她念了。那些書信不僅僅是她所收到的信和她的回信的複件,裡面也有她與別人談話的記錄,但這些記錄並非別人的話和她的話一樣記載下來,所記載的她自己的話都非常有貴族氣質,語言簡潔而意蘊無窮。我懷疑她像提圖斯·李維烏斯一樣,所記載的並非她說過的話,而是她想說的話。甚至她就是為此而做記錄的。 “聽吧,我是這樣回答他的。”她用誇張的口氣說道,接著念信念了很長時間。 “啊!今天他總算懂道理了,長大了。”一天,當我們告辭時她這樣說道,“他沒有像過去一樣問:'咱們什麼時候走?'他也開始對這一切有興趣啦。” 我終於到了被認為不必再陪伴母親的年齡。吃果脯那種事再也談不上了。我已經成熟,人家可以對我說知心話了。當堂姐頭一回為我掏出那些書信時,我感到相當得意。 那是在昂坦街一套豪華的住宅里(堂姐已搬家),但她基本只住一間,因為她吩咐將飯送到臥室裡吃。去她的臥室途中,可瞥見兩間陳設奢華、護窗板總關著的大客廳。一天,她陪我去客廳裡,讓我看一幅米尼亞爾的著名畫像,她想把這幅畫遺贈給羅浮宮。她處心積慮要盡可能剝奪她女兒布朗澤伯爵夫人的繼承權。我覺得某些人巴不得能從中推波助瀾。她所講述的事情並不乏味,可是造孽,全是胡言亂語。我特別記得她所講述的與貝西埃牧師的一次會見,她向牧師講述了一次企圖毒死她的事件,指控是她女兒乾的。 “這可是個悲劇事件。”牧師大聲說。 “不,先生,這得上重罪法庭。” 她複述這兩句話時用的是悲愴的語調,坐在她很少離開的扶手椅裡,把腰也挺直了。我現在還看見她坐在那裡的神情。蒼白的面頰兩邊是烏黑髮亮的鬈曲的假髮,上面戴一頂有花邊的軟帽。身著一件棕褐色羅緞長袍,人一動就窸窣作響。一雙修長的手戴著黑色露指手套,很少伸出打褶的寬袖口。她喜歡將兩腿交叉,露出一隻小腳,所穿的襪子與長袍顏色一樣,幾乎與長褲的花邊貼在一起。她面前放著一個皮里暖腳套,另一隻腳總是舒舒服服伸在裡面。 她將近一百歲才去世,給我講這些事情時已經九十歲出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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