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如果種子不死

第9章 第八章

如果種子不死 安德烈·纪德 9222 2018-03-16
在我心裡,高興總是佔著上風,正因為如此,我到達時總比別離時更真誠。在別離時讓高興的心情表現出來,往往是不得體的。離開凱勒寄宿學校我很高興,但我不讓這種心情過分地表現出來,擔心會使雅各布先生感到難過。我非常喜歡他。我這位老師,大家都稱呼他的名字凱勒先生,或者更可能是他出於對他的老父親——這所寄宿學校的創立者和校長的尊敬,自己要人家這樣稱呼他的。雅各布先生像《殷切期望》中的韋米克一樣,對自己的父母——因為他母親也還活著——主要是對自己年邁的父親,有一種近乎宗教的、始終不渝的崇敬。他自己儘管已經很成熟,還是使自己的思想、意圖和生活,附屬於這位長輩。這位長輩學生們幾乎不認識,因為他只在隆重場合才露面,但整個學校都感受到他的權威。老爺子待在二層房門緊閉的臥室裡,每當大家看見他從那裡下來時(就像摩西帶著摩西十誡從山上下來一樣),他的神情總像充滿了使命感。那間臥室是一個神聖的地方,我只有罕見的幾次被允許進去(因此我能證明這位長輩確實存在),而且是陪母親進去的,單獨一人我絕對不敢。我們被引進一個胡格諾教派式的小房間。老爺子成天待在這裡,坐在一把帶棱紋平布椅套的大扶手椅裡,靠近一扇窗戶,從窗戶裡觀察在院子裡走過的學生。他首先表示歉意,不能站起來接待我們。他的右臂斜放在一張桃花心木辦公桌的檯面上,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我注意到,在他左邊的一張獨腳小圓桌上,擱著一本厚厚的《聖經》,還有一個藍色的碗,給他當痰盂用,因為他患有嚴重的卡他性炎。他儘管個子很高,但歲月並沒怎麼使他彎腰駝背。他目光坦誠,嗓音嚴厲;他的吩咐總由雅各布先生傳達全校,在大家的理解和感覺中,這些吩咐雅各布先生是直接從上帝那裡接受的。

年邁的凱勒太太自行決定先離開了人世。在我的記憶裡,除了我祖母,她是我所見到的最乾癟的老太太。她比我祖母還要瘦小,不過皺紋也稍許少一點。 雅各布先生本人已婚,是三個孩子的父親。那三個孩子大致與我年齡相仿,融入了寄宿學校大多數學生之中。我與他們只有若即若離的關係。雅各布先生在學生面前,盡量擺出一副嚇人的面孔,把仁慈的天性隱藏起來,但不管用,因為他其實是一個很溫和的人,更確切地講應該說寬厚——在我心目中,這個詞說起來包含著某種孩子氣的意味。他生性詼諧,但不很機智,所以常常用同聲異義的文字遊戲代替俏皮話,而且不厭其煩地重複同樣的文字遊戲,彷彿是要表明,重要的僅僅在於顯示他脾氣好,而且因為種種操心的事妨礙他想出更有趣的文字遊戲。例如,當我有點匆忙地翻譯我那本維吉爾的詩集,一陷入誤譯時,就必然會聽見他說:“別急別忙,才會心寬體胖。”如果偶然他出了差錯,他就會叫起來:“對不住,先生,是我搞錯了。啊!多麼好的人!瑞士是這種人的祖國,托普費是他們的創造者。”

禮拜日早晨,他在聖母街的禮拜儀式上彈奏風琴,奧拉爾先生和普萊桑塞先生則輪流在儀式上佈道。普萊桑塞先生是一位年邁的牧師兼參議員,幾乎和巴夫萊泰爾牧師一樣容貌醜陋。後者是《時報》編輯之父,一位相當雄辯的講道者,但是愛嘮叨,又患有慢性鼻炎,使他的講道有時達不到最感人的效果。在感恩歌開始之前,雅各布先生即興創作演奏一些平平常常的前奏。我嘛,完全缺乏音樂方面的想像力,只能欣賞他想像力的豐富。 因此,我在離開凱勒寄宿學校回到阿爾薩斯學校之前,總想找到某種巧妙的方式,向雅各布先生表示,他親切的關懷給我留下了多麼激動人心的回憶。寄宿學校就位於去阿爾薩斯學校的路上,顯然我可以繼續去看他,不時去拜訪他,可是見到面我找不到任何話對他說,再說僅僅見見面也不能令我滿足。這種荒唐的敏感,或者更確切地講,這種證明我敏感的需要,使我凡事都追求完美,弄得自己時而被毫無必要的顧慮所折磨,時而對自己所關心的對象表現出莫名其妙的殷勤。正是這種敏感使我產生念頭,每星期去凱勒父子家寄宿一次。這裡面也包含著嚐一嘗寄宿生規章制度滋味的慾望,所謂嘗只不過是用嘴唇沾一沾。經商定,我每逢星期三在寄宿學校吃中飯。這一天是吃小牛肉。我以為會安排我與其他學生坐在一起,但雅各布先生一定要把我當成貴客對待。他為我安排的位置真讓我尷尬至極。約十五名學生坐在寬大的餐桌一頭用餐,凱勒先生和太太坐在另一頭主持,我呢坐在雅各布先生旁邊,與其他學生之間隔著一個寬大的空間,彷彿與雅各布先生一塊在主持。最不恰當的是,凱勒先生兩個兒子也坐得離他們的父母挺遠,而與班上其他同學混在一起。為讓我自己適應規章制度的努力,反而使我顯得與眾不同,就像每次我試圖加入集體時的情形一樣。

我從此之後對一切都非常感興趣。這種興趣主要來自這種情況:愛瑪妞到處陪伴著我。我不論發現了什麼,都想立即告訴她;我的快樂沒有她分享,就不完美。在我閱讀的書裡,凡是我覺得值得我們欣賞、驚嘆、喜愛的句子,我都在旁邊寫上她的名字的開首字母。沒有她,生活對我變得毫無意義。我渴望她到處陪伴我,就像在拉羅克,夏日的清晨,我拉著她到樹林裡去漫步一樣:全家還在睡夢中我們就出了門。野草沾著露水沉甸甸的,空氣清新,玫瑰色的曙光早已退去,斜照的朝陽向我們歡笑,那樣鮮豔迷人。我們手拉著手朝前走,或者當路太窄時,我就走在她前面幾步。我們步履輕快、無聲無息地走著,以免驚動任何神和野物,像松鼠、野兔和麋鹿等。它們或嬉戲著,或抖動著身體,在這沒有危險的清晨,完全沒有戒心,而是在人類還沒醒來,日光還沒完全清朗之前,使它們的樂園重新活躍起來。純潔耀眼的光芒啊,願你的回憶在死亡的時刻戰勝黑暗!我這在中午時分灼熱的靈魂,多少次在晨露中清新如洗……

我們分手之後就相互寫信。從此我們之間開始了不間斷的書信往來……最近我想重讀我那些信,但那筆調已令我不堪忍受,它使我顯得醜惡。現在我竭力讓自己相信,只有頭腦簡單的人,才會天生單純純樸。我嘛,需要從許多曲線之中,理出自己的路線。況且我還沒有意識到,我前進之中要經過錯綜複雜的道路。我感到筆被鉤住了,但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鉤住的。我不靈巧,理不清,只好剪斷。 就在這時,我開始發現了希臘人,他們對我的思想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那時勒孔特·德·李勒的譯著終於出版了,人們紛紛談論,(我想)呂茜爾舅媽送了我一套。這些著作有著銳利的鋒芒,奇異的光輝,充滿異國情調和令我著迷的迴聲。甚至連譯作的艱澀和表面的小小難點,人們也表示感謝。這些難點要求讀者在閱讀時更加認真,抱著更大的好感,而使沒有誠心的人望洋興嘆。通過這些著作,我冥想奧林匹斯山、人類的痛苦和諸神微笑而嚴肅的面容。我了解神話,擁抱美,將美緊緊貼在我熾熱的心頭。

我的女友則閱讀和古希臘悲劇。她的讚賞極大地激起我的讚賞,並與我的讚賞相互吻合。我想在福音的複活節上,我們是否甚至更加水乳交融。真奇怪!這種不信教者激越的熱情,恰恰在我準備成為基督徒的時候燃燒起來。現在我感到驚奇的是,當時我們在一起竟極少感到拘束。如果我是一個不大熱心的初學教理者,這還勉強可以解釋。可是我不是不大熱心的初學教理者。待會兒我會談到我的熱情,以及我使它達到何等狂熱的程度。說真的,我們心靈的殿堂,恰如東方的清真寺,時時都敞開著,任憑陽光、音樂和芬芳美妙地湧進來。對我們來講,排斥是對宗教的褻瀆。不管什麼東西,只要是美好的,我們就會敞開心扉歡迎。 對我進行培養的庫夫牧師,的確是世界上最可敬的人。可是天哪!他的課多麼枯燥乏味!我們隨他上課的,總共十來個人,無論是女孩子還是男孩子,我都沒有留下任何記憶。上課的地點是庫夫先生家的餐廳。他家住在聖米歇爾大街盧森堡公園附近。大家在橢圓形餐桌四周坐好,先是背誦庫夫先生上回指定的《聖經》中的經文,然後開始講課,在講課前和講課後都要進行祈禱。頭一年用於講解《聖經》。整個這一年我都抱著希望,下一年的課會活躍一些。可是,無論是研究教義還是闡述教理,庫夫先生總是那樣嚴肅,毫無表情,而這,我想正是他的正統觀念的組成部分。整堂課自始至終只聽見他單調的聲音在講解著,我們呢,則記筆記,記筆記,為的是應付要求在下堂課做的概述。枯燥乏味的課程,課後還要做更加枯燥乏味的作業。庫夫先生正統得連語調都是正統的,像他的靈魂一樣平板、有力;他那不動聲色的冷靜,比什麼都更令我焦躁不安。我畢竟還是擁有一顆非常稚嫩的心靈,但在這裡總要表現自己……多麼沮喪!我正逐步接近神聖奧義,正像人們接近依洛西斯秘密儀式。我每次提問時顫抖得多麼厲害!所有問題的回答都告訴我有多少位先知,以及聖保羅歷次旅行的路線。我打心靈深處感到失望。由於我的問題沒有解決,我禁不住尋思,人們讓學習的這門宗教——我想講的是新教——是否就是對我的祈求做出回應的那個宗教?我本想對天主教也略有了解,因為說到底,對於圍繞這個宗教的一切藝術,我還是敏感的。在閱讀波舒哀、費納隆或帕斯卡爾時那種激動不已的心情,在庫夫先生的教育中,我根本感受不到。

我天真地向庫夫先生本人敞開心扉,在私下談話時竟至對他說,我這顆正在尋覓上帝的心靈正在向哪個神壇靠攏,我不能肯定……這個善良的人於是交給我一本書,在這本書里天主教的教義得到恰如其分的闡述。這當然不是一本讚揚的書,但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本小冊子,比任何東西都讓我掃興。它像法院的一篇筆錄一樣乾巴巴,像庫夫先生的一篇敘述一樣毫無生氣。因此,毫無疑問,我就想在這里和在別處一樣,只好讓自己處於焦渴狀態,或者直接去汲取。我正是狂熱地直接汲取。就是說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認真地開始閱讀《聖經》。我貪婪地、如飢似渴地但很有條理地閱讀《聖經》。從頭開始讀,然後接著讀下去,只是同時從幾個方面開始讀。每天晚上在母親臥室裡,我坐在她身邊,朗讀一兩章歷史、一章或數章詩歌,一章或數章先知言論。這樣,我很快就對《聖經》有了整體的了解。然後我一部分一部分重讀,更加從容不迫,但如飢似渴的熱情絲毫不減。我懷著虔誠的崇敬鑽研老聯盟版本,但從中獲得的激情可能不單單是宗教方面的,也不像和《悲劇三部曲》賦予我的激情那樣,純粹是文學方面的。或者更確切地說,在我思想上藝術和宗教是虔誠地結合在一起的。二者如此和諧地融合在一起,令我非常著迷。

可是,《福音書》……啊!我終於找到了愛的緣由、相思和無盡的消耗。我在這裡感受到的情感,使我明白了我對愛瑪妞的情感,並使這種情感得到加強。我在這裡感受到的情感與我對愛瑪妞的情感沒有什麼差別,可以說它僅僅加深了我對愛瑪妞的情感,使之在我心裡佔有了真正的位置。我只有晚上如飢似渴地讀《聖經》,到了早晨又由衷地拿起《福音書》來讀,整個白天還是讀《福音書》。我口袋裡總是揣著一本《新約》,從來不離身,隨時掏出來,不僅單獨一個人時是這樣,就是當著那些恰恰我擔心會嘲笑我,會把我當成笑柄的人,我也會隨時掏出來,例如在電車裡,就像一位教士。在凱勒寄宿學校或後來在阿爾薩斯學校課間休息時,也常常掏出來,在同學們的奚落下,窘得滿臉通紅地向上帝祈禱。初領聖體的儀式與我的習慣比較,並沒有什麼特別;聖體聖事也沒感受新的喜悅,甚至沒有明顯增加我已暗品嚐到的狂喜。相反,那一天人們喜歡搞的盛大宗教儀式和宗教裁判,多半令我感到局促不安。在我眼裡這些盛大儀式和宗教裁判幾乎是糟蹋了這一天。正如這一天之前沒有任何萎靡不振,這一天之後也沒有絲毫的意氣消沉。相反,領了聖體之後,我的熱情更加高漲,在翌年達到了頂點。

整整三個月,我保持著一種高尚純潔的狀態,我想也就是聖潔意味著的那種狀態。時值夏天。我幾乎不再去上課,因為我得到特別關照,只去上自己覺得真正有用的課,即很少幾門課。我為自己制定一個作息時間表,嚴格遵守,因為正是從嚴格遵守之中,我獲得了最大的滿足,覺得沒有自暴自棄而有點自豪。我黎明即起,鑽進頭天晚上放得滿滿一浴缸冰涼的水中,然後在開始學習之前,先念誦幾段經文,或者更準確地講,是重新念誦我頭天晚上標出供第二天默禱的經文。接著就祈禱。我的祈禱彷彿是為了更接近上帝的一種可覺察的心靈運動。這種運動我每個鐘頭都要重做。這就勢必經常中斷學習,而所學的東西如果不重新作為供奉的祭品,我是不會改變的。為了體驗苦行,我睡在地板上;半夜裡爬起來跪在地板上,但這不再完全是體驗苦行,而是急於達到快樂的境界。於是我覺得自己達到了幸福的頂點。

我還有什麼可補充的? ……啊!我希望降低寫這段美好回憶的熱情。這類敘述的騙局就是這樣:最無關緊要、最毫無意義的事情不斷篡奪位置,而一切可以講述的東西,唉!在這裡怎樣地講述?充滿我心裡的事情三句話就講完了,我提示、拉長也無濟於事。啊,充塞陽光的心靈!啊,對這陽光即將在我肉體的另一邊投下陰影毫不在意的心靈!大概是效法神聖吧,我對錶姐的愛情太容易適應人各一方了。一種性格最突出的特點正在形成,在我們還沒意識到就會顯露出來。可是,我身上正在顯現的東西的意義,我已經弄得明白了嗎? 然而課間休息時,皮埃爾·路易無意中發現我捧讀的並不是《福音書》,而是亨利·海涅的《歌集》。現在我讀的是原著。我們剛上完法語作文課。皮埃爾·路易一直在上所有課程,我是在修辭課上再碰到他的。他不止是一個優秀學生,而且有某種才華。凡是他做得比較好的事情,都做得非常瀟灑。每次新的語文考試,第一名的位置無可爭議地總是由他得到。他遠遠超過名次緊隨其後的同學。我們的老師迪埃茨,像其他課的老師已經常常所做的那樣宣布:“第一名,路易。”任何人都不敢跟他爭這個位置。甚至想都沒人敢想。我當然也和其他人一樣,因為多年來我已習慣於單獨學習,總是神經質,當著二十五位同學的面不是感受到激勵,而是非常局促不安。這次作文,我也不特別覺得自己應得第一名,但迪埃茨突然宣布:

“第一名,紀德!”他是在按名次宣布結果。 他這樣宣佈時,像挑戰似的,聲音特別高,同時往講台上重重捶一拳,而他圓圓的眼鏡上面,洋溢著愉快的微笑。站在全班學生面前的迪埃茨,就像坐在琴前的管風琴演奏者。這位大師往往隨心所欲,使我們發出最出乎我們意料、我們最不希望發出的聲音。有時似乎可以說,他像一般演奏能手一樣,尋開心做得太過分了點兒。不過,他的課上得真是妙趣橫生!每次上完他的課,我都覺得被餵得足足的,吃得飽飽的。我多麼喜歡他那充滿熱情的嗓音!還有他半躺在講台後的扶手椅裡,一條腿擱在扶手上,膝蓋屈得和鼻子一樣高那副親切、懶散的樣子…… “第一名,紀德!” 我感到所有目光都轉向了我,我竭力不讓自己臉紅,結果臉反而紅得更加厲害,連頭都暈了起來。可是我對自己的名次並不那麼滿意,反而黯然神傷,擔心會使皮埃爾·路易不高興。他會怎樣對待這次屈辱呢?惹得他憎恨我怎麼辦?課堂上我只注意他,這他肯定沒想到。直到這一天,我和他沒有說過幾句話。他是一個感情奔放的人。可惜的是,我卻是個生性靦腆的人,經常遲疑不決,顧慮重重,呆若木雞。然而,此刻我下了決心,要主動與他接近,對他說:“路易,現在我們應該經常聊聊。這裡如果有一個能夠理解你的人,那就是我……”是的,我的確感到自己已準備好對他這樣說。可是突然,災難臨頭: “第二名,路易。” 我遠遠地,覺得比任何時候都更遙遠地望著他,只見他正削著一支鉛筆,彷彿什麼也沒聽見,不過我覺得他手有點發抖,臉有點發白。我是從指縫間打量他的,因為我感到臉紅的時候,總是用手摀住雙眼。 接下來是課間休息,我像往常一樣,來到一條有玻璃窗的走廊裡。走廊通向操場,其他同學吵吵嚷嚷在那裡玩耍。在這裡我孤獨一人,在這裡沒有人來打擾。我從衣兜里掏出《歌集》,開始重讀: 用詩人的愛情來安慰我這顆為友誼而憂傷的心: 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是皮埃爾·路易。他穿件黑白相間的小格子上衣,袖子太短,領子撕破了,因為他愛打架;一條領帶飄動著……他那模樣現在還如此清晰地浮在我眼前!有點笨手笨腳,像一個長得太快的孩子顯得單瘦、嬌嫩,亂蓬蓬的頭髮把漂亮的前額遮住一半。我還沒鎮定下來,他已走到我身邊,立即問我: “你在讀什麼?” 我說不出話來,把書遞給他。他翻了一會兒《歌集》,又問道: “你喜歡詩?”他那說話的語氣和臉上的微笑,我從來沒聽到和見到過。 啊,怎麼!來者並不是敵人。我的心融化了。 “對了,這些詩我知道。”他接著說道,把那本小書還給了我。 “不過,德文的詩,我更喜歡歌德的。” 我膽怯地試探道: “我知道你還寫詩。” 最近班上在傳閱路易寫的一首滑稽詩。那是他作為被罰做的作業交給迪埃茨的,因為他在堂上“說悄悄話”。 “皮埃爾·路易先生,下週一,你就說悄悄話這個主題,給我寫三十行詩。”迪埃茨說道。 這首詩我記得爛熟(我想現在我還記得)。它雖然出自於一個學生之手,但非常受歡迎。我開始給他背誦這首詩。他笑著打斷我: “啊!這不是嚴肅的詩。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另外拿一些給你看,一些真正的詩。” 他正當美妙的青春年華,在一種滿腔熱情的探索中,彷彿有一種內心沸騰的激情,時時衝擊著他蘊蓄的靈感,而這種探索,我覺得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 鈴響了,宣布課間休息結束,也結束了我們的交談。這一天我又高興又滿意。可是隨後幾天,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發生了什麼事情?路易不再和我說話,似乎把我忘到了腦後。現在想來,那是由於戀人般的羞怯,他想在其他同學面前,掩蓋我們之間新生友誼的秘密。可是,當時我不是這樣理解他的,我嫉妒格拉特龍、古維、布洛希,總之嫉妒我看見他與之交談的所有人;我猶豫不決,不願走近他們那幫人。我不願走近他們,既不是因為膽怯,也不是清高,而是我討厭摻和到其他人之中,根本不相信路易會把我看成和他們一樣的人。我窺伺著單獨與他相遇的機會,這機會不久就來了。 我說過路易愛打架。他性情急躁,但身體並不那麼強壯,所以往往處於下風。阿爾薩斯學校同學們之間的爭吵並不那麼兇,與蒙彼利埃中學同學之間的相互辱罵毫無共同之處。但路易愛戲弄別人,經常尋釁,只要別人碰了他一下,就拼命地大打出手,所以有時他的衣服被撕破得很厲害。這一天,他的帽子被打掉了,飛得老遠,落在我身邊。我悄悄撿起來,藏在外衣裡面,打算等會兒送到他家裡(他家幾乎就在學校旁邊);這打算已經使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這番好意肯定會使他感動,”我心裡想,“他多半會說:'進來呀。'我起初表示不進去了,但後來還是進去了。我們閒聊起來,他可能會朗誦他的詩給我聽……” 這一切發生在放學之後。我等其他人都走了,才最後一個出了校門。路易在我前面走著,沒有回頭。一會兒到了街上,他加快了腳步。我跟在他後面。他到了家門口,我看見他進了一間黑乎乎的門廳,跟進去時,聽見他已在上樓梯。他家住在三層樓。他到了三層平台,還按門鈴……趁門打開還沒關上之前,我連忙以盡可能友好但因激動有點發啞的聲音喊道: “餵!路易,我把你的帽子給你送來啦。” 可是,作為回應,只聽見從三層落下這樣一句生硬的話: “好。擱在門房那裡吧。” 我的失望持續的時間不長,第三天一次懇切的交談就使之煙消雲散。隨後我們又交談了許多次。不久我就養成了習慣,下午放學之後,總要在路易家裡逗留,次數之多,時間之長,以不影響第二天上課為度。我經常對母親講路易的種種優點,講得她都聽膩了,要求見見我這位新朋友。我誠惶誠恐把他帶到科馬耶街,生怕他不討母親喜歡。 路易舉止文雅,有分寸,頗得體,我把他介紹給母親時,一顆懸著的心才落地。他走了之後,我非常高興地聽到母親的評價: “你這位朋友很有教養。”說罷,她又自言自語般補充道,“這齣乎我的意料。” 我膽怯地試著問道: “為什麼?” “你不是告訴過我,他早就父母雙亡,與一個哥哥生活在一起嗎?” “應當相信,”我說,“他的文雅舉止是天生的。” 但媽媽認為是教育所致。她輕輕搖了搖手(這動作有點像她姐姐),那意思無非是說:“該怎麼回答我心裡很清楚,但我不想和你爭論。”然後,她以和解的口氣補充說: “總之,這肯定是個出類拔萃的孩子。” 這次見面之後不久,路易提出要我某個禮拜天陪他去鄉下,譬如去莫東森林。這個地方我已經和盧森堡公園一樣熟悉,但我們新結成的友誼會使它具有迷宮般的神秘。這個計劃的唯一陰影,是我許諾給他帶些詩去,帶一些我寫的詩……我對他說我也寫詩,真是走得太遠了。的確,寫詩的慾望時時折磨著我,可是我的繆斯千呼萬喚難出來。老實講,我絞盡腦汁想把自己非常看重的思想,“用詩歌形式表達出來”,就像蘇立·布魯多姆一樣。這位詩人令我著迷,但他的榜樣和教誨,對我這樣一個多愁善感的學生,聽之於耳,效法於行,真是危害匪淺。我著著實實讓韻腳難住了。韻腳不僅不能為我的滿腔激情提供護航、引導和依托,相反由於追求押韻,我的激情漸漸倦怠、枯竭。直到這時,我什麼也沒寫成。出發前一天那個禮拜六,我費盡心思寫,唉!真叫人絕望,一首詩也沒超過兩節。這首詩是這樣的開頭: 後面的不值一提,我感覺到這一點,氣得不得了。不過,為了說明我的笨拙,我將告訴皮埃爾·路易,我心裡只裝著一本書,一本打算要寫的書,它佔據了我的整個身心,使我對其他一切都不感興趣。這本書題目叫作《安德烈·瓦爾特》,我已經開始寫,把自己的全部疑問,自己內心所進行的全部辯論,自己的全部迷惘和全部困惑,尤其是自己的愛情,統統寫進這本書裡;我的愛情是這本書的主線,其他一切都圍繞它來構思。 這本書矗立在我面前,遮擋住我的視線,以至於我無法想像什麼時候可以拋開不顧。我不敢把它視為我一生的第一本書,而把它視為我一生唯一的一本書,不敢多存奢望。覺得它會消耗我的全部精力,寫完之後我就會死去或者發瘋,帶著我的主人公與我一道,不知將陷入何等空虛、可怕的境地。很快我就會說不清我們倆是誰引導誰,因為如果什麼也不屬於他,正如我起初預感的那樣,也可以說正如我在自己心裡試驗的那樣,常常催促這個複制者在我前面走,我將冒險地跟隨他,準備陷入他那樣的瘋狂。 還要一年多我才能真正致力於寫這本書,但是我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以便理清內心雜亂的騷動。這些日記有許多頁已經原封不動地抄到這些“本子”裡。我生活在憂慮之中,而這些憂慮有一個嚴重的妨害,就是以內省的方式吸引我的全部注意力。除了內心的東西,我什麼也不寫,什麼也不想寫;我鄙視故事,在我看來,事件像不合時宜的搗亂者。如今也許只要是編得好的故事我就不欣賞,但重讀當時寫的那些東西,我就生氣。那時我根本不理解藝術寓於特殊之中,反而企圖避開一切偶然性,把任何確切的輪廓都視為偶然,而一心嚮往精深。 如果皮埃爾·路易鼓勵我朝這個方向努力,我就完蛋了。幸好他絕不會這樣做,因為他是有藝術鑑賞力的人,就像我有音樂鑑賞力一樣。你簡直無法想像會存在兩個天性更不相同的人,所以在與他交往中我受益匪淺。不過我們倆究竟不同到何種程度,這我們還不知道。對文學和藝術都同樣愛好,使我們彼此接近。我們覺得(也許我們錯了)這種愛好是唯一重要的。 第二年我們分了手。喬治·路易在帕西定居了。我的朋友要去陽松學哲學。我呢,不知道為什麼,決定離開阿爾薩斯學校,而進亨利四世中學。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決定不久就什麼課也不上了,而單獨準備考試,只去上幾次輔導課。我希望那種哲學課能成為明智的啟蒙,但我認為它必然導致內省。第一個學期之後,我馬上逃離了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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