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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如果種子不死 安德烈·纪德 13556 2018-03-16
愛瑪妞僅大我兩歲,蘇珊娜也大不了多少,路易絲則是緊接著我出生的。至於愛德華和喬治,大家統稱為“男孩子”,彷彿是為將兩個人一下打發掉。他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為他們剛剛離開搖籃。愛瑪妞照我看太過文靜。我們的遊戲一旦變得“不誠實”,甚或變得吵鬧時,她就退出,一個人捧本書去看,像開了小差,任怎麼喊她也聽不見,外部世界對她而言不再存在,她失去了地點的概念,甚至會突然從椅子上摔下來。她從來不與人爭什麼,她那一輪或她那個位置或她那一份讓給別人,在她看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她總是心甘情願、笑嘻嘻地相讓。簡直讓人懷疑,她這樣做,多半是因為興趣問題,而並非因為人品好,不讓給別人,反而意味著要強制自己去做某種事了。

蘇珊娜性格潑辣,凡事說做就做,不假思索,任何遊戲只要有她到場,立刻熱火朝天。我最喜歡和她一起玩。我也喜歡和路易絲一起玩,在她不賭氣的時候。與兩個姐姐相比較,她性情上變化無常,焦躁不安。 是否有必要談談我們的遊戲呢?我想,我們的遊戲與同齡的其他孩子們的遊戲沒有多大區別,也許除了我們投入的那份熱情吧。 舅舅和舅媽與他們的五個孩子住在樂卡街。那是一條陰暗的鄉村街道,沒有商店,沒有一點熱鬧景象,沒有特色,沒有娛樂。它在通到景象更加淒涼的河堤之前,經過主宮醫院前面。那家醫院是福樓拜的父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福樓拜的弟弟阿希爾接替父親也在這裡行過醫。 舅舅家的房子和整條街一樣平淡無奇,毫無特色。這後面再談。我與幾位表姐妹更經常——毋寧說更喜歡在克羅斯納街見面;在鄉下見面就更高興。每年夏天,我都與她們在鄉下相處幾個星期,不是她們來拉羅克,就是我們去舅舅的莊園居韋維爾。我們一塊做功課,一塊玩,一塊培養我們的興趣和性格;我們的生活交織在一起,我們的打算、願望融會在一起。每天結束的時候,父母將我們分開,領我們去睡覺。我幼稚地想,唉!行啊,現在我們還小,不過總有一天,夜裡我們也不會再分開。

居韋維爾那個花園——這段文字就是在那裡寫的——沒有多大變化。瞧,這是花園中心的圓形空地,四周是經過修剪的紫杉,我們曾在這兒的沙堆裡嬉戲;在不遠處那條“花徑”上,我們開闢了自己的小花園;我們在一棵銀椴樹的樹蔭下做體操,愛瑪妞挺害怕,蘇珊娜相反很大膽。還有一個多陰的去處,即“黝黯的小徑”。天氣晴和的日子,晚飯後舅舅常躲在那裡。其他晚上,他大聲給我們念沃爾特·司各特一本沒完沒了的小說。 房子前面那棵雪松長得非常高大。我們在樹枝上搭了窩棚,經常在上面一待就是幾個鐘頭。每個人搭了一個房間,大家互相訪問,還常常坐在樹枝上面,用打活結的繩子掛上鉤子釣魚。我和蘇珊娜經常爬得高高的,爬到樹梢上,衝下面樹枝上的人嚷道:“我們看見海啦!我們看見海啦!”是的,天高雲淡之時,的確能隱約望見十五公里外大海呈現的那條細細的白線。

是的,這一切都沒有變化,我可以在自己心靈裡毫不費力地重新找到昔日那個小男孩。但是,這裡根本沒有必要追溯得太遠,在我父親去世時,愛瑪妞和蘇珊娜到巴黎來與我重逢,幼時的玩耍已被其他遊戲取代了。 母親被家里人說服了,去魯昂度過服喪的最初時期。她不願意讓我留在韋戴爾先生家裡。這樣,對我來講就開始了一種既沒有規律又沒有約束的生活,我真正感興趣的教育中斷了。 因此,那個冬天我們是在克羅斯納街那所房子裡,即舅舅亨利·隆多家度過的。於貝爾老師每天來指導我學點東西,也給表妹路易絲上課。他用“空白地圖”教我地理,我不得不重複並寫下每個地名,畫出每一條不引人注意的線。對孩子努力學習的要求大大放鬆了,結果孩子什麼也沒記住。我只記得於貝爾先生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他的手指非常扁,非常寬,指尖呈方形,像把刮鏟。

這年冬天,我收到的新年禮物是一台複印機。我已不記得這台簡陋的機器是什麼牌子,總之它是一個金屬托盤,上面覆蓋著一層膠質物質,先把寫滿字的一頁紙貼在上面,然後把要感光的一摞紙放上去。辦一份報紙的想法是產生於這個禮物,抑或相反,這個禮物是送給我去實現一項辦報計劃的?這並不重要。不過,一份供親戚朋友們閱讀的小報果真辦起來了。所印出的幾期我似乎都沒有保留。我記得清楚的是,每期都刊載有我的表姐妹們的散文和詩歌;我協助做的工作,僅僅是複印出一些大作家的文章。我出於自己再也不想加以粉飾的謙虛態度,深信親朋們閱讀布封的《松鼠是一種可愛的小動物》和《布瓦洛書簡片段》,肯定比閱讀我自編的任何東西更有興趣。因此復印大作家的文章是適宜的。

舅舅亨利·隆多管理一家魯昂花布印染廠。這家工廠在烏爾蒙,離城四五公里。我們經常乘車去那裡。緊挨著工廠原來有座四方形房子,又小又簡陋,毫不起眼,在我腦子裡沒有留下任何印象。舅舅拆除了這座房子,即使談不上在原址,至少在很近的地方,即在後來開闢成花園的那個地方對面,建了一座講究、豪華的住宅,既像海濱浴場的小木屋,又像諾曼底的民居。 亨利舅舅是個優秀的男人,溫柔,和藹,殷勤得甚至有點做作,一張臉沒有什麼個性。前面我不是說過嗎,大概十八歲上他成了天主教徒。外婆打開她這個兒子臥室的一個衣櫃,立刻暈倒在地,因為裡面是供奉聖母的一個祭壇。 亨利·隆多夫婦經常收到《圓棒報》。這是一份極其幽默的報紙,是為破壞朱爾·費利的聲譽而創辦的,刊載有許多淫穢下流的畫,整個意圖就是要使這個“東京人”的鼻子變成喇叭。這使我表哥羅貝爾很開心。幾期《圓棒報》和《十字架報》,隨意扔在烏爾蒙客廳桌子上和台球桌上,挑釁似的攤開在那裡,使那些對這個家庭的觀點持異議的客人感到很不自在。德馬勒斯特的父母和我母親假裝什麼也沒看見。阿爾貝暗暗生氣。母親雖然與她這位哥哥在政治上和宗教信仰上存在分歧,但她太隨和,不可能不與他和睦相處,不過她更樂於與嫂子呂茜爾搞好關係。舅媽是修會中人,為人十分通達,心胸開闊,完完全全和她丈夫一樣。但大家認為她勝過丈夫,因為男人在人品上與妻子一樣,那麼他一定要聰明得多,才不至於在妻子麵前明顯處於下風。在亨利舅舅去世後,即我的敘述所寫到的那年的翌年,是舅媽而不是羅貝爾接過了工廠的管理權,而且後來當工人們起來罷工時,她對他們毫不妥協。

烏爾蒙印染廠當時是魯昂最大的工廠之一,魯昂花布還生意興隆。這家工廠並不生產布,只是印染。但印染有許多輔助工序,要用許多工人。工廠旁邊草地上,有一座建在高處的晾布廠棚。透過柵欄吹進來的風,不斷地拂動著布,發出神秘的窸窣聲。一架呈之字形的梯子,顫悠悠地穿過許多小平台、走廊和跳板。順著這些跳板走,你會迷失在一幅幅新晾的白布之間,這些布像無數垂直的網線,靜靜地晾在那裡,輕輕地擺動著。緊靠河邊有一座獨立的小屋,門窗總是關閉著,裡面秘密地製造各種顏料,散發出古怪的氣味,久而久之我竟愛聞了。我真想成小時待在機器房,觀看布通過閃閃發光的銅輪之下,印上生意盎然的彩色。但我們還是孩子,不允許單獨進去。倉庫我們不經過允許就可以進去,只要看見門開著。那是一座龐大的建築,裡面整齊地堆放著印好、卷好、準備發貨的布匹。每層樓的三條鐵軌上,來回奔跑著幾輛翻斗車,它們沿著三條平行的過道,在空貨架或放滿貨品的貨架之間,從寬大的庫房一頭跑到另一頭。蘇珊娜、路易絲和我,每人爬進一輛翻斗車,進行激動人心的賽跑。愛瑪妞不與我們一塊進倉庫,因為只有三輛翻斗車,她又不喜歡冒險,尤其是不能肯定這是否允許。

工廠旁邊是整齊的農舍,其間有一個樣板家禽飼養場和一間巨大的干草棚。表哥羅貝爾出於好玩,在裡面養了一個特殊品種的兔子。一捆捆堆放的柴火代替兔穴。我經常離開幾個表姐妹,跑到那裡,坐在或躺在麥秸垛上,成小時地觀看這些小動物嬉戲。 花園夾在路邊和河畔的圍牆之間,中央有個水池,面積狹小,池岸彎彎曲曲,敢情會讓福樓拜充滿遐想。水池上有金屬橋,小得可憐,玩具似的。池底是水泥的,上面有許多石蛾幼蟲,裹著奇形怪狀的細枝般的外殼,緩慢地蠕動著,看上去像池底落滿枯枝敗葉。這種幼蟲我在一個臉盆裡養了一些,但還沒看到它們變化,就離開了烏爾蒙。 後來書本、音樂和繪畫是否像幼年時代所玩的這些活東西,給我帶來過同樣多、同樣強烈的快樂,對此我表示懷疑。我成功地讓蘇珊娜分享我對昆蟲學的愛好,至少她常常跟我一塊去捕捉昆蟲。即使與我一塊撥開牛糞和腐爛的動物死屍,尋找食屍蟲、糞金龜和鞘翅蟲,她也不很反感。應當相信,家里人終於把我這方面的熱情當成一回事了。儘管我還是個孩子,家裡卻為了我而把已故的費利克斯·阿西邁德·普歇,即外婆的德國表兄的一整套昆蟲標本拿了過來。這位固執的老學者和理論家,曾經反對巴斯德,支持自然繁殖或自發繁殖的冒險性論點,而在當時頗有名氣。有阿西邁德這樣一位表兄的人並不多見。我要是能認識他該多好!後面我要談到我與他兒子、博物館教授喬治的關係。

這份禮物包括二十四個軟木底盒子,裡面都整齊地放著鞘翅目昆蟲,分了類,貼有標籤。家里人認為我配得到這樣一份禮物,這讓我十分得意。但我不記得這份禮物給我帶來過很大的快樂。我自己那套標本與這筆財寶相比,無疑顯得太不體面。但那些昆蟲都是我親手捕捉的,親手用別針釘上的,對我而言每一種都寶貴得多,況且我喜歡的不是收集,而是捕捉。 我嚮往法國每一個迷人的角落,那裡都有長角甲蟲和鹿角鍬甲出沒之處。它們是我們的氣候條件下最大的鞘翅目昆蟲,在拉羅克根本找不到。但是在黎歇谷鋸木廠旁邊一堆陳年鋸木屑下面,我們找到了一窩“犀牛”,即鼻角土豚。這種漂亮的昆蟲呈棕紅色,有光澤,幾乎像鹿角鍬甲一樣大,兩眼之間有一個上翹的角,故名。頭一回見到這種昆蟲,我欣喜若狂。

把鋸木屑扒開,也會發現它們的幼蟲,是粗壯的白蟲子,樣子像金龜子的幼蟲或腮角金龜的幼蟲。還發現一串串或一團團奇特的卵,大似黃香李,呈灰白色,軟軟的,黏在一起,乍一發現,令我驚喜不已。這些卵碰不破,嚴格地說沒有外殼,只有一層軟囊,羊皮紙般堅韌,撕都撕不開。正是從這軟囊裡,鑽出一條小蛇般的幼蟲,真叫人目瞪口呆! 我把許多鼻角土豚幼蟲帶回拉羅克,養在一個裝滿鋸木屑的木箱裡,但它們在還沒變成蛹之前就全都死了。因此我想,它們必須鑽到地裡才能變成蛹。 廖內爾·德·R·幫助我捕捉昆蟲。我們恰好同歲。他是孤兒,和他妹妹住在黎歇谷他舅舅家。他舅舅是基佐的女婿,他是基佐的外孫。每逢星期天我都去黎歇谷。如果表姐妹們來了,保姆們就領著我們一幫子人一塊去。路上很好玩,我們穿著節日服裝。可是,到人家家裡做客卻是件苦差事。廖內爾和我之間,不久就建立了非常親密的關係。但當時還沒有,在我眼裡,他只不過是一個愛吵鬧、脾氣壞、獨斷獨行的小男孩。他兩腿修長,頭髮像把刷子,一激動就流汗,滿臉通紅。他最喜歡的運動,就是搶去我嶄新漂亮的巴拿馬草帽,投進一個不准進入的大麗菊花壇裡,或者唆使一條大紐芬蘭犬“摩絲”向我們撲過來。有時,那裡會來一些年齡比我們大的親戚,氣氛非常快樂,大家一起玩英國槓子。可是,每當吃完了點心,真正開始玩的時候,保姆們卻叫住我們,說該回去了。有一回,歸途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刻。

一場可怕的暴風雨幾乎突然而降。天空烏云密布,人們不安地預計將有雷暴、冰雹、狂風和災難。我們加快腳步往家趕,但暴風雨比我們快。它彷彿在追趕我們,我們覺得自己是暴風雨追趕的目標。的確,我們直接受到威脅。於是照習慣,大家一塊反省我們的行為,互相盤問,竭力想弄清楚可怕的宙斯怨恨的是誰。但是,誰也沒有發現自己最近有什麼嚴重罪過。蘇珊娜嚷起來: “宙斯怨恨的是幾個保姆!” 我們立刻向前猛跑,撂下那幾個女罪犯去挨天火懲罰。 一八八一這年我十二歲。母親對我學習一塌糊塗、成天無所事事有點擔心,便請了一位家庭教師。我不大清楚是誰向她推薦的加林先生。這是一個非常年輕、穿著講究的人,一個神學院學生,又近視又愚鈍,我擔心他講的課會使我不勝其煩。而這並非言過其實。他倒是經常陪我們去樹林子裡,但並不掩飾他對鄉間不感興趣。行進中,每當有樹枝彈掉他的夾鼻眼鏡,我就幸災樂禍。他常常伸長嘴巴做作地哼《柯納維爾的鐘樓》這支小調,反复哼唱這樣兩句話: 他那種得意揚揚、矯揉造作的嗓音令我惱火,終於忍不住說,真不明白哼這種愚蠢的曲子有什麼樂趣。 “你覺得這曲子愚蠢,是因為你還太小。”他自負地回答,“以後你會懂的,這些曲子其實挺優美哩。” 他還補充說,這是一出流行歌劇中一首備受讚揚的曲子……一切讓我蔑視。 令我驚訝不已的是,一種如此支離破碎的教育,居然在我身上取得了某些成功。翌年冬天,母親帶我去南方。這個決定可能是深思熟慮、反复商量後做出的。母親做事總是三思而行。她是對我孱弱的體質感到擔憂,抑或是在夏爾·紀德嬸嬸的斥責下做出的讓步?夏爾嬸嬸對於凡是她認為可取的事情,都是固執己見,寸步不讓。這些我都不得而知。長輩們行事的理由,都叫你摸不透。 那時,夏爾·紀德夫婦居住在卡斯特諾公館的三層和頂層。這座公館位於蒙彼利埃沙勒-雷外克街死胡同盡頭。卡斯特諾自己家住二層和底層。底層寬敞得多,還有一個花園,我們可以隨便進去。據我的記憶,花園本身只有一片碧綠的櫟樹和月桂樹,但它的位置很妙。這個花園呈角壇狀,高踞於一塊平坦的高地之上,俯視著這塊高地的盡頭和市郊,舉目眺望,可以看見遠處的聖狼崖。叔叔經常佇立窗前,極目遠眺。 母親和我不住夏爾·紀德夫婦家,是出於謹慎,還是因為他們家沒有供我們住的地方?是因為我們帶了瑪麗,或許也因為母親正在服喪期間,希望清靜。我們先下榻於奈韋旅店,然後在相鄰的小區找到一套帶家具的房子,準備過冬。 母親看中的這套房子,位於起始於大廣場的一條呈坡度的街上,這條街緊貼一片平坦的空地,所以只有一邊有房屋。沿著這條街往下走,離大廣場越遠,就越暗越臟。我們的房子位於中段。 這套房子又小又簡陋,好寒磣。母親的臥室和既當餐廳又當客廳的房間,窗戶都臨空地,望出去就是空地擋土牆。我的臥室和瑪麗的臥室,窗外是一個沒有草地的小花園,其實只稱得上院子,裡面只有兩叢沒有葉子的灌木,女主人每週都把洗衣水潑在上面。一堵矮牆將小花園和旁邊一個小院子隔開;其他窗戶都是朝那個小院子的。小院子裡有人叫喊,有人唱歌,有油味,有晾曬的襁褓,有人抖動地毯,有人倒夜壺,有孩子們吵吵嚷嚷,有小鳥在籠子裡引吭長鳴。經常看見不少飢餓的貓從這院躥到那院。房東的兒子和他那幫十七八歲、調皮搗蛋的狐朋狗友,星期天閒得無聊,撿了碎瓷片追打那些餓貓。每隔兩天或三天,我們去夏爾·紀德夫婦家吃晚飯。他們家的飯菜美味可口,與平時餐館老闆給我們送來的糟糕飯菜形成鮮明對照。我們的住處的寒酸使我覺得,父親的去世已使我們破產。但這方面我不敢問母親。住所不管多麼淒涼,對於一個放學歸來的孩子總不啻是天堂。 我懷疑那所中學自拉伯雷時代以來,是否有很大改變。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掛書包,因此書包就當坐墊用,也給緊捱的上面那個同學當腳墊用,因為我們都坐在階梯上,就在膝蓋上寫作業。 班上和整個學校分成兩個派別,即天主教派和新教教派。我進阿爾薩斯學校讀書時,才知道我是新教徒。第一天課間休息時,一些同學圍住我問道: “你是天主教徒還是新教追隨者?” 我一下子愣住了,有生以來頭一回聽到這種怪話,因為父母小心翼翼地不讓我知道,所有法國人信仰不一定相同;在魯昂的時候,父母之間的和諧關係,使我看不到他們在宗教信仰方面的分歧。我當時回答說,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什麼意思。有一個對人殷勤的同學主動向我解釋說: “天主教徒就是信奉聖母的人。” 聽到他這麼一說,我立刻大聲回答說,那麼我一定是新教徒。我們之中沒有猶太人,真是奇蹟。一直還沒說話的一個矮小瘦弱的同學突然嚷道: “我父親是無神論者!”他說這話的口氣流露出一種優越感,使其他人茫然不知所對。 我記住了這個名詞,回家問母親: “無神論者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一個愚蠢的壞蛋。” 我很不滿意,又進一步問她,催她告訴我。媽媽終於不耐煩了,斷然打斷我的再三懇求,像通常那樣甩出一句: “這個你現在沒有必要明白。”或者:“這個你以後會明白的。”……(這類回答媽媽有很多可以選擇,但都讓我生氣。) 才十一二歲的孩子就操心這類事情,豈不令人吃驚?不,這僅僅是法國人一種天賦的需要,即需要表明態度,需要參加一黨一派,不管什麼年齡的人都這樣,整個法國社會自上而下都這樣。 不久之後,我與廖內爾·德·R·和堂兄奧克塔夫·儒安-朗貝爾一塊去林子裡漫步。我們乘坐的是表哥父母的車子。在車子裡我被他們兩個痛罵了一頓,因為他們問我是保皇派還是共和派,我答道: “當然是共和派!”因為我還是稀里糊塗,以為我們既然是共和製,每個人自然只能是共和派。廖內爾和奧克塔夫向我猛撲過來。回到家裡,我立刻天真地問母親: “難道我不該這麼回答嗎?” “孩子,”媽媽想了想答道,“以後人家問你是什麼派,你就回答擁護徹底的憲政代表制。記住了嗎?” 她讓我重複一遍這個出乎意料的回答。 “可是,這樣回答是什麼意思?” “是啊,孩子,這回答妙就妙在這裡。別人聽了和你一樣莫名其妙,他們就會讓你安靜了。” 在蒙彼利埃,教派問題並不怎麼重要。信奉天主教的貴族把子女都送了修會,所以在中學裡幾乎只剩下一群平民,他們與彼此都是表親的新教徒比相當令人討厭,受到明顯針對我們的充滿仇恨的感情激動。 我說“我們”,因為我很快就與教友們結為一體了,他們都是與我叔叔嬸嬸過往的那些人的子女,我曾被介紹給他們的父母。其中有韋斯法爾夫婦、雷納爾夫婦、卡斯特諾夫婦、巴茲爾夫婦,等等。他們彼此都是親戚,都殷勤好客。並非所有教友都與我在一個班,但放學的時候大家都會走到一塊。與我交往最多的是雷納爾夫婦的兩個兒子。他們都是天性開朗坦率的人,有點愛捉弄人,但絕對誠實。儘管如此,我與他們相處卻感受不到太大的樂趣。不知道他們言談中有什麼講究實際的因素,他們舉止中有什麼機智伶俐的因素,在他們面前我總羞澀地自我封閉起來。此時我的羞澀比過去嚴重多了,我變得鬱鬱寡歡,完全是出於無可奈何,才與同學們交往。同學們做遊戲吵吵鬧鬧,我做遊戲安安靜靜;我覺得自己溫和,而他們表現得好鬥。放學時他們不滿足於打打鬧鬧,還一個勁地議論大砲、火藥和“炸子”。幸好“炸子”這玩意兒,是我們在巴黎未曾見過的一項發明。一點雷汞,一點細礫石或沙子,用捲髮紙一包,扔到人行道上一個行人的兩腿之間,就會驀地爆炸。雷納爾兩個兒子給的頭幾枚“炸子”,我一回到簡陋的寓所,就趕緊放在臉盆里浸濕。他們的全部零花錢都買了火藥,把別人作為禮物送給他們的小銅砲或小鋼砲填得滿滿的。這種東西的確讓我魂飛魄散。這些爆炸物令我惱怒和厭惡。我真不明白,玩這類東西會有什麼了不得的樂趣。他們組織對鉛制玩具兵進行縱列連續射擊。我也有鉛制玩具兵,我也拿這些玩具玩,不過是將它們熔化掉。讓玩具兵筆挺地立在一把鐵鏟上,伸進火裡加熱。你會看到它們突然從腳跟開始搖晃起來,撲倒在鏟子上,不一會兒,從它們褪色的軍服裡逃逸出一道閃光,一個滾燙、赤條條的靈魂……下面再談談蒙彼利埃中學吧。 阿爾薩斯學校的教學方法,較之於一般公立中學有所改進。這些改進顯然是明智的,但對我而言,卻變成了不利的因素。例如,在那裡教學生大體像樣地背誦詩歌,這就誘發了我天生的興趣。而在公立中學(至少在蒙彼利埃中學),習慣於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不加區別地背誦詩歌或散文,背得越快越好,使課文不僅失去了全部吸引力,甚至失去了一切意義,變得空洞無物,讓你都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學習這樣的課文。再也無所謂醜陋,亦無所謂怪誕。你把課文背得爛熟也白搭,反正你稀里糊塗。輪到我背誦時(我竭力回憶當時背的什麼東西),儘管有著像其他人一樣背誦的良好願望,我還是立刻感到無法屈從於他們那種背誦方式。他們那種方式太令我反感了。我便像在阿爾薩斯學校那樣背誦起來。 背了第一行,全班就目瞪口呆,是真正的醜聞所引起的目瞪口呆。繼之是哄堂大笑,從階梯的一頭到另一頭,整個階梯教室從上到下,全班人個個笑得前仰後合。沒有一個同學不笑,因為課堂上經常允許笑的。大家甚至停止了相互譏諷。這大笑不可抗拒,連納多先生也禁不住笑起來了,至少是露出了微笑。這微笑使得大笑更肆無忌憚,更不可遏制。老師的微笑是對我明確無誤的宣判。不知哪裡來的那股頑強勁頭,我居然把課文背完了。感謝上帝,這篇課文我理解透徹。這時,出乎我的意料而使全班同學驚愕不已的是,只聽見納多先生平靜甚至莊嚴的聲音,在大笑終於平靜下來時喊道: “紀德,十分(這是最高分數)!這使你們覺得好笑是嗎?那麼,請聽我忠告你們,先生們,你們大家都應該這樣背誦。” 我不知所措。這個表揚把我推到了所有同學的對立面,其後果再清楚不過了,就是全班同學都不再理我。突然的受寵,在同學們中肯定得不到諒解。納多先生如果是想讓我難堪,不大可能這樣做。同學們都覺得我裝腔作勢,覺得我的背誦滑稽可笑,不是已經夠了嗎?使我徹底聲譽掃地的,是同學們了解到納多先生個別給我上課。而我跟納多先生個別上課的原因是: 阿爾薩斯學校有一項改革是拉丁文教學方面的。該校僅僅在六年級才開始教拉丁文,認為從六年級到中學畢業會考,它的學生拉丁文完全趕得上公立中學的學生。公立中學的學生從九年級開始,就結結巴巴背誦rosa、rosae之類。阿爾薩斯學校的學生起步晚,但同時達到同樣的水平。結果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不錯。可是我是半路插進來起跑,處於不利地位。儘管納多先生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教,我永遠休想趕上那些已開始翻譯維吉爾的同學。我陷入了可怕的絕望中。 那次背誦愚蠢的成功和所落下的裝腔作勢的名聲,激發了同學們對我的敵視。當初與我親近的同學都棄我而去,其他同學見我失去了支持,就放肆起來。我遭到嘲笑、痛打和圍攻,一跨出校門就受到折磨。不過折磨不是立即開始,那些當初是我的伙伴的同學,畢竟不能容忍人家在他們眼皮底下侮辱我。折磨總開始於街道的頭一個拐角處。每天我總是膽戰心驚地等待課程結束,一出教室門就悄悄地猛跑。幸好我家離學校不遠。可是,他們還是埋伏在我經過的路上。我擔心遭到伏擊,便繞一個大彎。他們明白了,便不再埋伏,而開始追逐。這幾乎稱得上一場好玩的遊戲。可是我感覺得到,他們對我這個可憐的獵物的憎恨,勝過他們對遊戲的愛好。尤其有一個傢伙,是一位包工頭或馬戲場經理的兒子,名叫洛佩茲、托佩茲或戈麥茲什麼的,體形像田徑運動員一樣粗壯,年齡比我們之中任何人都大,以在班上名列倒數第一而盛氣凌人。他那兇惡的目光,那緊貼在前額上垂得很低、被髮蠟抹得油光發亮的頭髮,還有他那血紅色的領結,現在仍清楚地呈現在我眼前。他指揮著那幫人,真想要我的命。有時我回到家時是一副非常可憐的樣子,衣服被撕破,渾身泥巴,鼻子流血,上下牙直打架,人顯得驚恐不安。可憐的母親難過極了。後來我患了重病,才結束了這種折磨。家裡請來醫生,診斷我患了天花。得救啦! 我得到很好的照顧,病情進展正常,就是說不久就可以下床了。可是,隨著身體日漸康復,隨著我又要被套上籠頭那一刻的臨近,一想起所吃的苦頭,我就感到極度不安,陷入難以名狀的恐慌之中。就是睡夢中,兇惡的戈麥茲也出現在我面前,領著他那幫人追得我氣喘吁籲。我又一次感受到面頰與那隻死貓接觸令人噁心的感覺。那隻死貓是他有一天從水溝裡撈出來,故意用來蹭我的臉的;他蹭的時候,其他人抓住我的胳膊。我驚醒時渾身是汗,隨即又陷入了恐懼之中,因為我想起了雷納爾大夫對母親說的話:再過一兩天我就可以上學了。不過,我說這些絕不是想為隨後發生的事辯解。天花痊癒之後,我得了神經官能症,其中有多少成分是作態,讓精神病科醫生去判定吧。 事情大抵是這樣開始的:我被允許起床的頭一天,頭有些暈,腳下發虛。臥床了三個星期,這是自然的。 “如果這種頭暈再嚴重一點,”我想,“可以想像會發生什麼情況嗎?也許可以想像吧:我會感到自己的頭向後倒下去,膝蓋向前跪下去(我處在從自己臥室通向母親臥室的小走廊裡),隨後整個人突然向後倒下去。”“唔!”我對自己說,“何不就按想像的做呢?”這樣想著,我已經感覺到完全按神經的支配行動,會嚐到何等的放鬆和緩解!我向身後溜一眼,確保向後倒下去不會摔得太疼。 我聽見旁邊房間裡發出一聲驚叫。是瑪麗,她跑了過來。我知道母親出去了。是剩下的些許羞恥心和憐憫,使我還沒有在母親面前這樣做。不過,我會把一切向她和盤托出的。這次試驗成功了,起初我幾乎有些吃驚,但很快膽子大起來,變得頭腦靈活,主意也顯得更多了。我嘗試做其他動作,有時裝得斷斷續續,生硬突然;有時相反,做得慢吞吞的,反反复复,頗有舞蹈的節奏。我變得十分內行,不久就掌握了豐富多彩的一整套動作:有的幾乎只是在原地蹦跳;有的只需要從窗戶到我的床之間那麼一點空間,人挺立在那裡,每次迴轉身就衝出去,剛好跳躍三下就成功了,整個過程差不多要一個鐘頭。最後還有一個動作是躺著做的,把被子掀開,一次又一次往空中踢腳,像日本雜耍演員那樣做得有節奏。 好多回我事後生自己的氣,覺得自己沒心沒肺,居然在母親面前演這種滑稽戲。但老實講,如今看來,這樣生氣並沒有充分的根據。這些動作,就算我是自覺做的,但幾乎都不是出自主觀意願,就是說我幾乎是情不自禁的。只不過,完成這些動作,我感到如釋重負。很久以後,每當神經官能症發作時,唉!我多少次惋惜自己不再是蹦蹦跳跳的年齡了…… 這種古怪的病剛開始有所表現時,請來的雷納爾大夫叫母親放心,說是神經問題,僅僅是神經問題。可是我還是亂蹦亂跳,他覺得有必要請兩個同事來會診。不知怎麼安排的,也不知為什麼,會診是在奈韋旅店的一個房間裡進行的。那里共有三位醫生:雷納爾、托龍和布瓦西埃。布瓦西埃是拉馬陸溫泉浴場的大夫。問題就是要不要把我送到這個溫泉浴場去。母親不聲不響地在一旁看著。 事態的發展令我有點心悸。三位老先生有兩位留著白鬍子。他們翻來覆去給我聽診,然後一起小聲議論。他們會戳穿我嗎?他們之中的托龍先生神情嚴肅地說: “重重打一頓屁股,太太,對這孩子這不會不合適吧?” 不,他們越檢查,似乎越覺得我的病是真的。總而言之,對於我自己的情況,能否說我比這些先生了解得更清楚?我自以為矇騙了他們,其實也許是矇騙了自己。 …… 會診結束了。 …… 我穿上衣服。托龍慈祥地彎下腰想幫助我,布瓦西埃立刻製止他。我發現他向托龍做了個不易覺察的暗示,遞了一個眼色。我注意到一種狡黠的目光盯住我,觀察我,在我不留意的時候觀察我,在我扣上衣鈕扣時,密切注意我的手指的動作。 “和這個小老頭在一起,”我想,“如果他陪我去拉馬陸,那可得小心提防他。”我不動聲色,手指在鈕扣間磕磕碰碰,這使他又皺起了眉頭。 有一個人沒把我的病當回事,這個人是我舅舅。我還不知道他對任何人的病都不當回事,所以有些惱火。我非常惱火,決心大裝特裝,戰勝他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唉!多麼可悲的回憶!如果我願意省略什麼,就會跳過去不談這件事了——我當時在沙勒-雷外克街那座房子的前廳裡,舅舅剛從書房裡出來。我知道他還要經過這裡的,便鑽到一張蝸形腳桌子底下。當他回來時,我起初等了片刻,看他能否自己發現我。前廳很大,舅舅走得慢,手裡拿著報紙邊走邊看,再過片刻他就會走過去了……我動了動,發出一聲呻吟,舅舅停住腳步,摘下單片眼鏡,打報紙上方沖我說: “餵!你在底下搞什麼名堂?” 我渾身戰栗抽動,縮成一團,假裝抑制不住地抽噎,答道: “我感到難受。” 可是,我立刻意識到這一招徹底失敗了;舅舅把單片眼鏡架回鼻樑上,頭又埋在了報紙裡,踱回了他的書房,非常平靜地將門砰的一聲關上。啊,真丟人!我還能做什麼呢,只好站起來,撣掉衣服上的灰塵,心裡恨舅舅——我對他真是恨透了。 風濕病患者都在下拉馬陸逗留。那裡的溫泉療養站旁邊有一座小鎮,即一個賭場和一些商店。位於上游四公里的上拉馬陸或舊拉馬陸,即運動失調患者療養的拉馬陸,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荒野。只有一個溫泉療養站、一家旅店、一座小教堂和三座別墅,其中一座是布瓦西埃大夫的。就這些,而且溫泉療養站看不見,隱蔽在一條山溝的斷層之下。山溝突然切斷旅館的花園,在樹蔭叢中悄無聲息地向河裡流去。在我當時那種年齡的孩子眼裡,最近的美景美不勝收,彷彿目光短淺,對遠處的景色不感興趣;我們喜歡細節勝於喜歡整體,喜歡隱蔽的、在前進中發現的地方勝於展現在眼前的地方。 我們剛到。在媽媽和瑪麗忙於解開行李時,我溜到外邊,跑進花園,鑽進了那條狹窄的山溝。在頁狀岩峭壁上方,高大而彎腰的樹形成一條拱頂;一條水霧繚繞的小溪穿過溫泉療養站,在我腳下的小徑旁低吟淺唱。溪底有厚厚的絮狀紅銹,令我驚愕不已。為了誇張地表示自己欣喜若狂的心情,記得我當時一邊往前走,一邊向東方伸開雙臂,就像自己所珍愛的里的一個人物,即辛巴達在寶石谷所做的一樣。山溝匯入河流,河流在這個地方拐了一個彎,湍急的河水撞在頁狀岩懸崖上,將崖壁沖刷出一個深深的凹形;旅店花園荒蕪的邊緣,好似給懸崖頂部鑲了一條邊。醬果、冬青、紫杉、岩薔薇、野草莓,還有酒神巴克科斯的女祭司喜歡的菝葜,從一棵灌木爬向另一棵灌木,然後像頭髮似的飄拂著垂在水面上的空中。清澈的河水使含鐵質的溫泉頓時冷卻。成群的魚在崖壁上落下的片狀石堆間嬉戲。崖壁在下游稍遠處漸漸變得低矮,河水變得更深,流得更緩慢。上游的河床更狹窄,河水洶湧奔騰,其間有漩渦、湍流、瀑布、清澈得令人心胸如洗的深潭。有些地方,突出的崖壁阻塞路徑,所以每相隔一段距離便有塊大石板,讓人踏著過河。猛然間,兩邊的崖壁相互靠攏,行人就不得不離開水邊,離開陰涼,攀爬而上。懸崖頂部的土地上,有被烈日曬得蔫萎的植物。遠處頭幾個山坡上,綿延著遼闊的森林,盡是百年古栗樹。 上拉馬陸的浴池,據說似乎可追溯到古羅馬時代。它至少顯得原始,這倒正是我喜歡它的地方。浴池小小的,但這不要緊,因為有規定,泡浴者要一動不動待在水里,讓碳酸起作用。那水是不透明的鐵鏽色,並不很熱,人鑽到水里,起初會感到有點打寒戰。如果待著不動,不一會兒就有許多小小的氣泡來逗弄你,站在你肌膚上,給你一種刺激,使清涼的水平添了一種燒灼感;鐵也在起作用,或者在某些微量元素配合下,一齊發揮作用。這一切加在一起,就產生異乎尋常的治療效果。你從浴池裡出來時,會感到皮膚發燙,骨頭髮涼。屋裡熊熊燃燒著一堆葡萄藤火,老安托萬還在把火撥得更旺,把我的長睡衣放在火邊烤熱。不一會兒,大家就去睡覺,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回到旅店,回到自己床上。那床我們不在期間,已用一個“和尚”焐熱了——當地人這樣叫烘爐,它有一個巧妙的托被架托起鋪開的被子。 在初次溫泉治療後,大夫們經過會診承認,拉馬陸對我有好處(對,在奈韋旅館進行的顯然就是這次會診),並且下結論說,秋天讓我再來進行一次溫泉治療是適宜的。這正好滿足了我的全部願望。在這期間我被送到杰拉爾梅接受沖洗療法。 在這裡我放棄抄錄過去所寫的那些文字。在那些文字裡我首先記述了杰拉爾梅,它的森林、峽谷、茅舍和我在那裡過的閒逸生活。它們沒有提供什麼新東西。我急於最終跨出童年的蒙昧。 經過十個月療養,母親把我帶回巴黎,重新送進阿爾薩斯學校。過去的習慣消失得無影無踪,半個月來我的神經錯亂的一系列表現都沒有了,只增加了一個頭痛的毛病。這種毛病更不易被人覺察,因而在課堂上更適用。我從二十六歲起,甚至更早些,這個頭痛的毛病就完全消失了。而後我對之做了嚴厲的判決,指控其若不是完全假裝的,至少是嚴重誇大了。可是現在,這種毛病重新出現了,我記得這種毛病,四十六歲時患的與十三歲時患的完全一樣。我承認這給我的努力潑了一盆冷水。事實上我並不懶惰。當我聽到舅舅說下面這句話時,我衷心為他鼓掌: “安德烈永遠熱愛工作。”他說。 …… 可是,也是舅舅稱我是“沒有常性的人”。事實上我很難強制自己。所謂頑強勤勉地工作,在這種年齡,我就只能靠反反复復不太費勁的努力,因為每次努力都不能持久。我會突然感到疲勞,頭腦的疲勞,像斷了電似的,在偏頭痛停止之後仍感到疲勞,或者確切地講,疲勞取代偏頭痛,持續數天、數週、數月。除了這一切之外,當時我對課堂上所做的一切,對課堂本身、上課和考試制度、會考,甚至課間休息,對慢慢吞吞、平平淡淡、死氣沉沉的生活,都有一種莫名奇妙的厭惡。頭疼的毛病總是來得很及時,這是肯定無疑的,但很難說多大程度是我假裝的。 我們當時請過的大夫布魯阿代爾,此時已經很有名,母親不敢再請他,不知是什麼自卑感支配著她。這種自卑感肯定遺傳給了我,使我在來訪的人面前呆頭呆腦。與取代布魯阿代爾的李扎爾先生打交道,根本不必存這類擔心。你盡可放心,名氣與李扎爾先生絕對無緣,因為他沒有任何機遇。他是一個溫厚而傻乎乎的人,頭髮金黃,聲音柔和,目光親切,表面上不會傷害他人。但是,一個傻瓜比什麼人都可怕。怎能原諒他開的處方和規定的治療方法呢?每當我感到或聲稱情緒煩躁,他就開溴化物;每當我睡不著覺,他就開氯醛。給一個大腦剛剛發育全的孩子開這種藥!後來我的記憶力和意志力的衰退,該統統歸咎於他。如果可以和死人打官司,我一定會起訴他。每每回憶起這些事,我就怒火中燒。幾個星期間,每晚半杯氯醛溶液(我還可以隨意服用那滿滿的一小瓶水合物晶體,愛用多大劑量就用多大劑量)。我要說的是,那瓶氯醛擱在我的床頭,等待著失眠的意願哩。在數週數月間,每當我坐下就餐時,我的餐盤旁邊總擱著一瓶拉羅茲果子露——發苦的橙子皮水加溴化鉀。我不得不小口地喝,每餐必須喝一勺,後來增加到兩勺,又增加到三勺——不是咖啡匙,而是湯勺。然後按三段式節奏重新開始治療,一直持續、持續下去,沒有任何理由中斷,直到我這個天真無邪的病人完全變遲鈍為止。因為這果子露味道挺好。至今我還沒弄明白,我怎樣得以死裡逃生的。 魔鬼顯然在窺伺我。我被黑暗重重包圍,沒有任何跡象讓我揣測何處可接觸一線光明。這時出現了天使的干預,目的是將我從魔鬼手裡救出來。表面上看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對我一生之重要,相當於歷次革命之於歷代帝國;是一出沒有演完的戲的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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