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如果種子不死

第4章 第三章

如果種子不死 安德烈·纪德 13287 2018-03-16
我的退學顯然不是暫時的。低年級主任布魯尼先生給我三個月時間,改正我的“不良習慣”。我這些不良習慣韋戴爾先生很容易就發現了,因為我並沒怎麼設法掩飾,根本沒有意識到它們嚴重到應受責罰的地步。我一直生活在(如果這稱得上生活的話)前面已描述過的半沉睡和愚拙狀態。 前天晚上父母舉行晚宴,吃餐後點心時,我往口袋裡塞滿了糖果。這天上午,韋戴爾先生在認真地講課,我卻在座位上津津有味地吃糖衣杏仁。 突然我聽到叫我: “紀德!你好像滿臉通紅了?上來給我說兩個詞。” 我臉紅得更厲害了,踏著四級台階走向講台,同學們都在冷笑。 我並不試圖否認。聽到韋戴爾先生俯身低聲向我提的第一個問題,我肯定地點了點頭。我半死不活地回到座位上,但腦子裡絲毫沒有考慮這次回答問題會有什麼後果。韋戴爾先生在向我提問題之前,不是許諾什麼也不會講嗎?

儘管這樣,當天晚上家父收到年級副主任的一封信,請我父親在三個月之內再也不要送我去上學。 品行端正,習慣良好,是阿爾薩斯中學特有的校風,也是這所學校聲名所在。布魯尼先生做出這個決定絲毫不出人意料。不過後來母親告訴我,父親對那封信及其粗暴的處理還是感到憤怒。在我面前,父親自然掩蓋了憤怒,而流露出擔憂。他和母親經過嚴肅的討論,決定帶我去看醫生。 那時我父母的醫生不是別人,而是布魯阿代爾大夫,他很快將作為法醫享有很高的權威。我想母親對這次帶我就醫所抱的希望,除了醫生的一些忠告以外,還有某種精神上的效果。布魯阿代爾與母親單獨談了一會兒,在母親退出來的時候叫我進他的診室。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提高聲音說道,“今天嘛,孩子,我既不需要對你進行檢查,也不需要對你進行盤問。但是,過一段時間如果你母親覺得必須再帶你來,就是說你沒有幡然改過,那麼(說到這裡他的聲音變得很可怕),我們就不得不動用這些器械。這些是專門用來給你這樣的小男孩做手術的!”他說著伸手指一指他的座位後面一套圖阿雷格式的鐵尖刀,緊蹙的濃眉下轉來轉去的一雙眼睛一直盯住我。

這意圖太明顯,我不可能把這種威脅當真。但是母親的憂心忡忡和她的呵斥,還有父親默默的犯愁,使本來受到那張退學通知書相當大震動的我,終於從渾渾噩噩的狀態得以振拔。母親要我做出保證,安娜則想方設法讓我開心。萬圖博覽會即將開幕,我們常常去柵欄外觀看做準備工作。 三個月後,我重新出現在學校的課堂裡。我已經改過,至少力所能及的事都大致做到了。可是,不久我得了麻疹,把身體搞得相當虛弱。於是,父母決定讓我第二年留一級,因為我無甚長進。不等假期開始,他們就把我帶到拉羅克。 一九〇〇年我不得不賣掉拉羅克的農莊時,把遺憾深藏心底,憑的是膽氣,是對未來的信心,這種信心是靠對過去無濟於事的憎惡支撐的,其中勉強摻和了一些理論,用如今的話來說即未來主義。老實講,我的遺憾當時還不如後來那樣強烈。這倒不是因為這地方的回憶顯得更美了,我曾有機會重新見到這地方,而是因為旅行多了,能夠更好地欣賞那條小峽谷外在的魅力;在充滿過多慾望的年齡,我更多的是感到它逼仄。

過分高大的樹木上面那過分狹窄的天空。 詹姆斯在一首於此地創作的哀歌中這樣寫道。 我在裡面所描寫的就是這條山谷和我們那座房子。這個地方不僅僅給我提供了一個背景。在那本書裡,我從頭至尾追求的是深刻的逼真,但現在要談的不是這個。 那座房子是我祖父母買的。門上一塊黑色大理石牌子上有這樣一段銘文: 這段拉丁文我完全照抄,意思理解得絲毫不走樣。 儘管如此,但主體住宅樓的建築顯而易見新得多,不過除了覆蓋外牆的紫藤,別無吸引人之處。相反,做廚房的那座樓及其暗道,雖然規模小得多,卻十分別緻,按照當時的風格,磚牆和石塊帶層相互交錯,十分美觀。整個建築由相當寬和相當深的護城河環繞,水是由河裡引來的,因此是活水。引水溪兩邊生長著開花的勿忘草,溪床的落差則形成瀑布。安娜的臥室位於瀑布旁邊,所以她稱之為“我的瀑布”。一切東西都屬於懂得享受其樂趣的人。

瀑布的響聲、河水的絮語,與一泓小小清泉不歇的汩汩聲,相互交融。那泓小小的清泉從小島外側湧出,被引到暗道對面。用人們汲取泉水做飯,那泉水凜冽,夏天盛在玻璃瓶裡,瓶子外面會凝結一層水汽。 住宅四周不斷有許多燕子飛來飛去。它們的泥巢築在屋簷下,有的築在窗洞裡,因此可以觀察它們孵卵。我每每想起拉羅克,便彷彿首先聽見燕子的呢喃,看見飛翔的燕子劃破藍天。我經常在別的地方看到燕子,但從沒聽到過拉羅克這樣的呢喃燕語。有時它們飛得很高,你目送著它們,不免感到頭暈目眩。這是天氣晴好時的情景。天氣變壞,氣壓降低時,它們就飛得很低。安娜告訴我,小昆蟲也像燕子一樣,隨著氣壓的不同而飛得高或低。有時燕子會低低貼近水面飛,它們的翅膀會猛地剪開水面。

“要來暴風雨了。”每當這時母親和安娜總是說。 突然,小溪、清泉和瀑布潮潤的聲音裡增添了雨聲;雨點落在護城河的水面上,發出銀色的噗嚕聲。我雙肘支在窗台上,觀看千萬個小圓圈沒完沒了地形成、擴大、疊合、消失,有時中間冒出一個大水泡,但轉瞬破裂。 當祖父母來到這座莊園時,那時需要穿過草地、樹林子和佃戶們的院子,才能到達里面。祖父和他的鄰居基佐先生組織修了一條公路。這條公路起自拉布瓦西埃,在利西甌與通向岡城的公路相接,先通到國務大臣退隱的黎歇谷,然後通到拉羅克。當公路把拉羅克與世界其餘部分連接起來,我家開始住在這裡時,祖父又用磚頭在護城河上建了一座橋,取代原來的小吊橋。那座小吊橋維修起來很費錢,而且再也沒有誰把它吊起來。

對一個孩子來講,住在一個島上,一個小小的島上,是挺開心的,而且他只要願意,還可以隨時溜出小島。一道類似女兒牆的磚牆環繞整個小島,剛好把每座建築物的兩頭連接起來。厚厚的圍牆裡面覆蓋著常春藤,牆頂相當寬,小心點可在上面踱步,但想在上垂釣,魚兒看得太清楚,便只好俯身牆頭垂釣。探身看牆外側,上麵點綴著牆草,如敗醬草、草莓、虎耳草,有的地方甚至有小灌木。媽媽討厭那些灌木,因為它們損壞圍牆,但安娜說服她不要把它們砍掉,因為灌木上棲息著一隻山雀。 住宅前面,在暗道與廚房之間有個院子,這樣目光可以越過護城河邊的女兒牆和外邊的花園,眺望整個峽谷。兩邊的山如果更高些,峽谷會顯得更狹窄。右邊山坡上有一條公路,通向康布勒梅和雷奧帕蒂,然後通到海邊。這地區的草地邊緣都有延伸不斷的籬笆。一道這樣的籬笆會把公路幾乎完全擋住,在下面看不見,而在公路上只能通過偶爾的缺口如木柵,才能望見拉羅克。木柵隔斷綿延的籬笆,是草地的通道。綠草如茵的緩坡一直伸展到河邊。草地上散佈著蓊鬱的樹叢,為安靜囓草的牛群提供陰涼,路邊或河邊也有一棵孤立的樹。整條峽谷看上去像公園一樣可愛宜人。

島內的空間我稱為院子,因為找不到別的名稱。這裡那裡散佈著一些礫石。在餐廳和客廳前面有一定距離的地方,有老鸛草、倒掛金鐘和矮薔薇形成的花壇。房後有一小片三角形的草地,中間聳立著一棵洋槐,比樓房高出許多。夏季晴好的日子,我們通常聚在這棵島內唯一的樹下。 只有朝下游,即朝房子前面的方向才望得遠。只有這個方向,在兩條小河交匯處,峽谷才豁然開朗。兩條小河,一條穿過森林來自黎歇谷,另一條穿過草地來自兩公里外的拉羅克村。護城河另一側黎歇谷方向,在相當陡的山坡上有塊草地,我們稱為“魯洛”。父親過世幾年之後,母親讓這片草地與花園連成一片,又叫人在草地上種了幾叢樹,並且經過長時間的研究,又在草地上開了兩條小徑。兩條小徑呈巧妙的弧形,蜿蜒而上,直通到進入樹林的小木柵。邁進小木柵,就立刻進入了一個神秘莫測的地方,我感到自己都有點心跳。樹林子俯臨小山,伸展得相當寬廣,與黎歇谷林子毗連。父親在世時,樹林裡罕有小徑,很難進去,那時我覺得它更加廣闊。有一天母親准許我冒險進入樹林的時候,拿出土地冊,指給我看我們的樹林到什麼地方為止,再過去又是草地和莊稼地了,這令我感到十分遺憾。在這之前我想像樹林子那邊是什麼,現在不大記得了,也許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像。如果我想像過,我倒是希望在我的想像中是別的什麼東西。知道樹林子有多寬,知道了它的界線,它在我心目中的吸引力也就減弱了。因為在我那種年齡,感興趣的是冒險而不是把事物弄明白,希望到處遇到的都是未知事物。

當然,我在拉羅克做的主要事情,不是探險,而是釣魚。唔,釣魚這種體育運動,被不公正地貶低了。只有對釣魚一竅不通的人或者笨蛋,才輕視釣魚。因為對釣魚產生了非常濃厚的興趣,後來打獵對我就沒有多少吸引力了。打獵嘛,至少在我們這地方,不需要多麼靈巧,大概只要善於瞄準就夠了。而釣鱒魚卻需要那樣靈巧,那樣機智!我家老看林人的侄兒泰奧多爾,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教會了我如何組裝釣竿,如何掛誘餌。在所有魚當中,鱒魚最貪吃,但也最多疑。自然,我釣魚時既不用浮子,也不用沉子,根本不把這些愚蠢的玩意兒放在眼裡,它們只會把魚嚇跑。相反,我使用佛羅倫薩釣魚絲,那是蠶吐出的絲抽成的,呈淡淡的藍色,其優點是放在水里幾乎看不見,而且堅韌性很突出,護城河裡與三文魚一樣重的鱒魚,根本拉不斷它。我更喜歡到河裡去垂釣。河裡的鱒魚肉質更細,尤其是更野性,就是說釣起來更好玩。母親覺得這種娛樂體育鍛煉的成分太少,看到我興趣如此強烈,心裡不無遺憾。所以我對人們給釣魚背上呆板體育運動的名聲表示抗議。釣魚通常需要完全靜止。在大河里或死水里釣那些潛伏不動的魚,的確如此。但是,像我這樣在小河裡釣鱒魚,必須準確地去它們經常游弋、很少離開的地方下釣。鱒魚一發現誘餌,就會貪婪地猛撲上來。如果它不馬上撲上來,那就意味著除魚餌之外,它還看見了別的什麼東西,一段釣絲、一片誘餌碎渣、一段馬尾絲、釣魚者的影子,等等,或者聽到了釣魚者走近的聲音。這時就沒有必要等待下去,越等待,越糟糕,不如過一會兒再來,比剛才更加小心翼翼,以爬行的方式悄悄地溜過去,身子蜷縮在草叢裡,盡可能遠地將釣鉤甩過去,只要不被灌木枝、榛樹枝和柳樹枝掛住就成。這類樹河邊幾乎無處不有,只有生長著高大的柳葉菜和聖安托瓦月桂樹的河岸邊,才沒有這類樹。萬一釣絲或魚鉤倒霉地給掛住了,那就要個把鐘頭才解得開,更不消說魚兒早嚇得無影無踪了。

在拉羅克有許多客房,但總空著,原因是父親與魯昂社交界交往甚少,而他巴黎的同事們各自都有家庭和生活習慣……關於客人,我記得的只有格魯爾先生。我想他頭一回來拉羅克,是我被退學後的翌年夏天。家父過世之後,他還來過兩三次。我懷疑,母親既已守寡,還繼續接待他,是否覺得是做一件相當大膽的事,儘管每次時間相當短。我家的社會階層是十足的資產階級,而格魯爾先生完全稱得上波希米亞人,但終歸算個藝術家。就是說,他根本不屬於“我們這個界別”,而是一位音樂家、作曲家,是其他更著名的音樂家的朋友,例如他經常去巴黎看望古諾和斯蒂芬·埃勒。格魯爾先生住在魯昂,而且在聖伍昂教堂掌管剛剛由卡瓦耶·柯爾提供的大管風琴。他很擁護教權主義,受到教權的保護,在最優裕、最具正統觀念的家庭裡擁有一些學生,尤其在我家享有很高的威望,如果不是得到完全尊重的話。他的側影剛毅有力,容貌相當英俊,頭髮又黑又濃,鬈曲得厲害,鬍子修剪得呈方形,沉思的目光會突然流出狂熱,嗓音悅耳圓潤但並不真正柔和,手勢溫文爾雅但又專橫霸道。他的一切言論和行為都顯示出難以言狀的自私和盛氣凌人。他的一雙手特別漂亮,既柔軟又有力。他一在鋼琴前坐下來,就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活力,使他彷彿換了一個人。他彈奏鋼琴,像一位管風琴演奏者,而不像鋼琴演奏者,有時顯得缺乏靈感,但彈行板,尤其是莫扎特的樂曲,彈得出神入化。他公開表示非常熱愛莫扎特,常常笑著說:

“快板我不敢說,不過慢節奏的演奏,我趕得上魯賓斯坦。” 他說這話時口氣那樣天真,大家都不覺得他在吹牛。魯賓斯坦我記得清楚。事實上,我想無論是魯賓斯坦,還是世界上其他什麼人,演奏莫扎特的c小調幻想曲或貝多芬一首舒緩的協奏曲之類,都不可能演奏得更加悲愴而高雅,更加熱烈,更富詩意,更加雄壯,更加莊嚴。後來有許多理由使我對他感到惱火:他指責巴赫的賦格曲平淡無奇拖沓冗長;他喜歡高雅音樂,卻對庸俗音樂沒有足夠的厭惡;他與他的朋友古諾一樣,對塞扎爾·弗蘭克抱著固執、可怕的輕視態度,等等,不一而足。在我開始涉足音樂界的時候,塞扎爾·弗蘭克在我心目中,不啻是位了不起的大師、先知、魔法師。每天晚飯後,他都演奏奏鳴曲、歌劇、交響曲,令我心醉神迷。平時在作息時間問題上,媽媽沒有商量的餘地,總是到點就催促我去睡覺,這時卻允許我打破作息時間,遲去睡覺。 我不敢奢談自己早熟,我對這些音樂會的強烈興趣,主要而且幾乎僅僅是在家父過世兩三年後,格魯爾先生最後幾次來訪期間才產生的。在此期間,母親遵照格魯爾先生的意見,帶我參加了許多音樂會,而我為了表示自己受益匪淺,成天哼或吹一些交響曲片段。於是,格魯爾先生著手對我進行教育,教我彈鋼琴。他對自己所教的每首曲子,都要編造出一套連貫的情節,以襯托、解釋這首曲子,使之變得生動。這樣一切便成了對話或故事。這種方法雖然有點造作,但對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講,我想並不壞,當然如果所編出的故事不太愚蠢或者不太離譜的話。應該考慮到我當時還不滿十二歲。 中午過後,格魯爾先生作曲。安娜受過記錄口授曲譜的訓練,有時給他當秘書。他求助於安娜,一方面是為了保護他開始減弱的視力,另一方面,按照母親的說法,是出於表現專橫的需要。安娜倒是樂意為他效勞,上午陪他出去散步,當他感到熱時就幫他拿大衣,撐開一把小傘擎在他面前,以防陽光刺激他的眼睛。母親對這種殷勤表示抗議,對格魯爾先生毫無顧忌挺生氣,聲稱要使他為這種誘惑付出代價。可是,她自己也免不了受這種誘惑,為此她說了許多不痛不癢的諷刺挖苦的話,企圖傷害他,然而不夠尖刻,擊不中要害,反而使格魯爾感到開心。在格魯爾幾乎雙目失明之後,很長時間,母親像許多人一樣,還懷疑他是否真的越來越瞎,說格魯爾至少是裝瞎,實際上瞎得“並不那麼厲害”。她認為格魯爾溜鬚拍馬,投機鑽營,詭計多端,唯利是圖,冷酷無情。這些格魯爾都有一點吧,但他是一位音樂家。有時餐桌上,他那眼鏡片後面半模糊不清的目光,會突然變得渙散,一雙有力的手像按琴鍵似的,在桌面上動來動去,直到有人對他說話,他才猛地清醒過來,說: “哦,對不起!我在琢磨E音。” 我的表兄阿爾貝·德馬勒斯特——對他我已經抱有非常強烈的好感,雖然他比我大二十歲——與他關係特別密切,稱他格魯爾老爹。阿爾貝是家裡唯一的藝術家,酷愛音樂,本人鋼琴也彈得挺好聽。音樂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在其他方面他們都是對立的。格魯爾的每一個特點,在阿爾貝的性格中都可以找到一個相反的突出特點。後者非常正直、坦誠,前者則非常奸詐、虛偽;後者非常慷慨,前者則非常貪婪……其他所有方面都是這樣。不過,阿爾貝因為心眼好和不守紀律,不會為人處世。他很少關心自己的利益,所做的事情往往會變得對自己不利,在家裡誰也不真正把他當回事。格魯爾先生總叫他“這個大個子貝”,語氣中帶有保護者的寬容,同時流露出些許憐憫。阿爾貝欣賞格魯爾的才華,對其人則充滿蔑視。後來他告訴我,有一次他撞見格魯爾擁抱安娜。當時他出於對安娜的尊重,裝作什麼也沒看見,等到單獨與格魯爾在一起時,便質問他: “剛才你色膽包天干什麼來著?” 這事兒發生在克羅斯納街客廳裡。阿爾貝身體高大又很強壯,把大師推得緊貼牆壁。大師結結巴巴說道: “這大個子貝真蠢!你知道我是開玩笑。” “渾蛋!”阿爾貝嚷道,“我也用這種方式來和你開開玩笑,我……” “我當時氣得要命,”他補充說,“他要是再多說一句話,我肯定掐死他。” 大概是在我被退學那年暑期歸來後,阿爾貝·德馬勒斯特開始注意我了。他在我身上覺察出什麼引起他好感的東西呢?這我不得而知。但我對他的這種注意大概懷有感激之心,尤其因為我覺得自己恰恰不值得注意。我立刻努力使自己稍許相稱點兒。好感能喚醒人身上許多沉睡的優點。我常常讓自己相信,最卑劣的壞蛋,是當初沒有得到親切微笑的人。僅僅父母的微笑還不夠。這大概令人奇怪,但事實是,我立刻變得對阿爾貝的讚成或反對態度比對父母的讚成或反對態度敏感多了。 我清楚記得,那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晚飯後他把我拉到一旁,走到父親書房的一個角落裡。當時父母正與德馬勒斯特姨媽和安娜打牌。他開始悄聲對我說,他看不出我在生活中除了關心自己還關心別的什麼東西;這是自私者的特點,我給他的整個印象就是一個自私的人。 阿爾貝絕不是一個好批評別人的人。表面上看,這是一個放肆、任性、非常幽默、非常快樂的人。他的批評不含任何敵意,相反我覺得正是出於好感,他的批評才那樣激烈。從來沒有誰對我這樣說話。阿爾貝的話句句鑽進了我心裡,鑽得那樣深,他顯然也沒想到,我自己也是後來才探測到的。平時令我不喜歡這位朋友的問題,是寬容問題:阿爾貝不寬容。你待在他身邊,必要時可以找到攻擊他的彈藥,我不自覺地尋求這種彈藥。 父母讓我九年級重讀一年,因為這一年我幾乎一直缺課。這使我不費力氣就能獲得好名次,因而突然使我對學習產生了興趣。 這年冬季嚴寒,而且持續時間很長。母親產生了一個美好的想法:讓我學滑冰。父親一位同事的兩個兒子朱爾和於連·雅迪尼埃與我一塊學。這兄弟倆之中最小的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們三個人你追我趕,相當快成了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我非常喜歡這項運動。我們起初在盧森堡公園的滑冰場上滑,後來就去莫東林子裡的維勒邦湖上,或者去凡爾賽的大運河上滑。地上積了厚厚的雪,雪上結了厚厚的冰。記得我從土爾隆街去阿爾薩斯學校上學,根本不用脫掉滑冰鞋。阿爾薩斯學校位於阿薩街,即盧森堡公園另一邊盡頭。在偌大一個公園的小徑兩旁高高的雪堆之間,一個人靜悄悄地滑,那真是好玩,真是異乎尋常。從那之後,再也沒見過這樣的冬天。 對雅迪尼埃兄弟倆任何一個,我都沒有真正的友誼。朱爾年齡太大,於連笨得出奇。但我們雙方的父母出於友誼,像某些在婚姻問題上抱著門當戶對觀念的家庭一樣,不放過任何能讓我們待在一起的機會。於連嘛,我每天已經在課堂上見到他,散步、滑冰時還見到他。同樣的學習,同樣的苦惱,同樣的快樂,我們的相同之處僅此而已。對我們而言,這暫時足夠了。誠然,九年級有幾個同學,我與他們更意氣相投,可是他們的父母不是法學院的老師。 每逢星期二,下午兩點至五點鐘,阿爾薩斯學校總組織學生(至少是低年級學生)外出散步,由一位老師監督。這位老師領著我們參觀聖禮拜堂、聖母院、先賢祠、藝術和工藝博物館。在藝術和工藝博物館的一間黑乎乎的小廳裡,有一面小鏡子,巧妙地通過折射作用,把街上經過的一切縮小反射在鏡子裡,形成一幅小小的畫面,裡面的人物是活動的,彷彿特尼爾斯畫中的人物活起來了似的。博物館裡其他東西都索然無味。老師還領我們參觀榮軍院、羅浮宮,還有一個非同尋常的地方,位於夢蘇里公園後面,叫作“世界地理圖”。那是一個小小的花園,業主——一個穿羊駝毛衣的印度水手,把它佈置得像一幅地圖,山岳是石頭堆成的,湖泊儘管抹了水泥,裡面卻乾涸無水;地中海裡游弋著幾尾金魚,那彷彿是為了突出意大利半島的狹窄。老師讓我們指出喀爾巴阡山脈給他看,而印度水手拿根長長的小棒,指給我們看一條條國界,告訴我們一座座城市的名字,披露許多模糊不清、離奇古怪的巧妙構思,頌揚他的傑作,強調他搞好這一切所耗費的時間。離開時,老師稱讚他有耐心,他則用教訓的口氣答道: “僅有耐心沒有思想也辦不成事。” 我真想知道,這一切如今是否還存在? 有時,年級主任布魯尼先生來到我們中間取代韋戴爾先生,韋戴爾連忙畢恭畢敬地退走。布魯尼先生必定帶我們去植物園,在陰暗的動物標本陳列室裡(新博物館當時還不存在),他必定讓我們在棱殼龜前面停下來。那隻龜放在一旁的玻璃櫥窗裡,佔據著顯眼的位置。他讓我們環繞龜站成一圈,說道: “餵!孩子們,看一看,這只龜有多少顆牙齒?(應該說那隻肚子裡塞滿填料的龜,仍保持著自然的表情,總半張著嘴,彷彿在呼喚著生命。)數清楚了,別著急。大家數清楚沒有?” 不可能再製作出這樣一隻龜,這只龜我們很熟悉。儘管如此,我們還是一邊笑,一邊假裝尋找龜的牙齒。為了看得更清楚,大家有點擁擠。杜布雷堅持只看見兩顆牙齒,不過他本來就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大個子文茨兩眼盯住龜的頭部,不停地大聲數著,直到數過了六十,布魯尼才讓他停下來。布魯尼先生哈哈笑著,不折不扣一個善於使自己顯得智力與孩子們差不多的人。他引用一句拉封丹的詩: “'你們還差得遠哩!'你們越是數,離那數目就越遠,我只好讓你們停下來。我要讓你們大吃一驚:你們看成牙齒的,只不過是突起的小軟骨。龜根本沒有牙齒,龜像鳥一樣,只有一個喙。” 大家聽了,出於禮貌都“哦!”一聲。 這種滑稽場面我觀看了三次。 我們的父母,即於連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在我們外出的日子,給我們每人兩個蘇。他們一塊商議過。媽媽不願意給我的錢比雅迪尼埃太太給於連的多。雅迪尼埃家比我們家更拮据,所以給我們多少錢標準由雅迪尼埃太太定。 “你想吧,給孩子們五十生丁能管什麼用?”雅迪尼埃太太嚷道。母親同意給兩個蘇“就足夠了”。 這兩個蘇一般是花在克雷芒老爹的鋪子裡。這家小舖子位於盧森堡公園裡面,幾乎緊貼著入口的鐵柵欄門,離學校很近,其實是一間刷成綠色的板棚屋,那顏色與公園裡的凳子完全一樣。克雷芒老爹繫著藍色圍裙,活像過去中學的看門人。他賣彈子、鰓角金龜、陀螺、椰子、薄荷、蘋果或櫻桃棒棒糖、像手錶裡的彈簧一樣捲曲的甘草絲、裝滿白色和玫瑰色茴香子的玻璃管。那管子兩端用粉紅色棉花和塞子堵住,茴香子沒啥了不起,但玻璃管倒空之後可以做吹管。還有小酒瓶,瓶子上貼著標籤:黑茶子酒、茴香酒、柑香酒。買這種小酒瓶幾乎都是為了玩兒,到手之後,就讓酒瓶像吸盤和螞蟥一樣吸在嘴唇上。平常,於連和我買了東西都是共同分享,所以不徵求對方的意見就什麼也不會買。 翌年,雅迪尼埃太太和我母親認為,可以把她們的慷慨提高到每星期給五十生丁——這種慷慨使我終於能夠養蠶了。養蠶的花費也就花在桑葉上。這是蠶的食物,我每週不得不去聖絮彼斯一家藥舖兩趟。於連對養蠶不感興趣,宣稱以後他愛買什麼買什麼,根本不跟我商量了。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非常冷淡。逢星期二外出散步,要求兩個兩個結伴而行,我們都分別找另一個同學。 其中有一個同學真讓我迷戀上了。他是俄羅斯人,他的姓名我要去學校的花名冊上查一查才搞得清楚。誰能告訴我他現在怎樣了呢?他體質嬌弱,臉色非常蒼白,相當長的頭髮黃黃的,一對眼睛藍瑩瑩的,嗓音悅耳,加上有點口音,說起話來像唱歌似的。他整個人透露出一種詩意,我想那是因為他感覺到自己的嬌弱,渴望別人愛他的緣故。同學們都不怎麼尊重他,他也很少跟同學們一塊遊戲。我呢,只要他注視著我,就不好意思去跟別的同學玩。記得有幾次在課間休息的時候,我突然發覺他在註視我,便立即放棄正在進行的遊戲,走到他身邊,因而受到其他人嘲笑。我希望有人向他進攻,我好保護他。圖畫課堂上悄悄說幾句話無妨,我倆的座位緊挨著,他告訴我他父親是一位很著名的學者。我沒敢問關於他母親的情況,也沒敢問他為什麼來到了巴黎。有一天,他突然不來上學了。沒有人能告訴我他是生病了,還是回了俄國。至少是一種害羞或膽怯心理,阻止我去向老師們打聽;老師們也許能告訴我一些情況的。我一生中最初的也最強烈的憂傷,就這樣暗暗藏在心裡。 母親為我花錢總是小心翼翼,不讓我覺察出我們家的經濟條件明顯比雅迪尼埃家優越。我穿的衣服與於連穿的完全一樣,而且都是“雅迪尼埃美人”店裡買來的。我對穿著非常敏感,為自己總是穿得不倫不類而心裡很不好受。如果能穿上水手服,戴上貝雷帽,或者穿上燈芯絨套裝,我該多麼高興!可是水手衫和燈芯絨之類,雅迪尼埃太太都不感興趣。這樣我穿的上衣又窄又小,褲子太短,緊繃在膝蓋處,襪子帶條紋,也太短,縮成一堆,更窩囊的是老縮到鞋子裡去。最可怕的是上漿的襯衣,且留到最後去說吧。直到將近成年,我才穿上前身不上漿的襯衫。這是習慣、時尚,毫無辦法。我之所以還是得到了滿足,老實講那是因為時尚變了。請想像一下吧,一個可憐的孩子一年到頭,不論是玩還是上學,天天外衣裡面掩藏著一件白色護胸甲似的襯衣——這世人誰也不會注意到,而這件襯衣最後變得與枷鎖無異,因為洗衣女工大概以同樣的價格,把領子周圍也上了漿。上漿的領子再襯上假領子,而假領子只要稍許寬一點或窄一點,就無法剛好與衣領相配(十之八九是這種情況),而形成不堪忍受的褶,稍許出一點汗,這硬邦邦的領子就讓人活受罪了。你穿上這樣的襯衣,去參加體育鍛煉試試看!整個裝束最後再加上一頂小小的圓頂禮帽……咳!如今的孩子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而我喜歡跑步,班上除了亞德里安·莫諾,我是冠軍。體操方面爬杆和攀繩,我甚至比莫諾還強;吊環、單槓和雙槓我也很行。不過盪鞦韆我完全不行,一盪就頭暈。夏季天氣晴好的黃昏,我與幾個同學常去盧森堡公園一條寬闊的路上打球,就是盡頭有克雷芒小店那條路。可惜還算不上是踢足球。球是一樣的球,但規則簡單,而且與足球相反,禁止用腳踢。即使這樣,這項運動仍令我著迷。 穿著問題我還沒說完哩。每年四旬齋節第三個星期的星期四,帕斯柯體育館為平時到館裡來活動的孩子們舉行一次舞會。這是一次化裝舞會。一看到母親可能讓我去參加,想到自己有機會去參加這次舞會,而且要化裝,我腦子裡就翻騰起來。我力圖弄清楚自己為什麼這樣興奮。怎麼!掩蓋住自己的面目已經會產生如此強烈的快樂?小小年紀就如此?不可能。這快樂多半是因為自己將穿艷麗服裝,因為自己將引人注目,因為自己將化裝得怪模怪樣,將不以自己的面目出現參加遊戲……聽雅迪尼埃太太講,她將把於連化裝成糕點商,我心裡更高興得什麼似的。 “對孩子們來說,”雅迪尼埃太太對母親說,“重要的是能化裝,不是嗎?穿什麼衣服他們會無所謂的。”母親立刻表示贊同。 從此刻起,我就知道等待我的是什麼了。兩個大人查閱了“雅迪尼埃美人”店的商品目錄,發現“糕點師”化裝服排在整個服裝系列的最後邊,最前面的是“小侯爵服”,後面檔次逐漸降低,其中有“胸甲騎兵服”“小丑服”“土耳其騎兵服”“乞丐服”等。 “糕點師服裝嘛,”我說,“的確算不了什麼。” 我係上白平紋布圍裙,套上白平紋布手套,戴上白平紋布無邊扁平軟帽,模樣兒活像一塊手帕。媽媽見我悶悶不樂,便答應藉給我一口平底炊鍋,一口真正的銅炊鍋,又在我腰帶裡別一把調味汁匙,想靠這幾樣附加物品,使我這身毫無特色的化裝服引起人家注意。此外,她往我圍裙兜里塞滿小脆餅。 “這讓你去送人。”她說。 一進入舞廳,我就發現化裝成小糕點師的有二十來人。簡直像個寄宿學校。炊鍋太大,礙手礙腳的,弄得我狼狽不堪。最讓我不知所措的是,我突然愛上了,對,確確實實愛上了一個年齡比我稍大的小男孩。他細長的身材,優雅的舉止,流利的談吐,記憶中令我神魂顛倒。 他化裝成小魔鬼,也可以說小丑,一件綴滿金屬閃光片的黑色運動衫緊緊裹住他纖細優美的身體。大家擁擠著都想看看他。他蹦蹦跳跳,翻著跟斗,左旋右轉,彷彿迷醉在成功和快樂之中,像空氣中一個精靈。我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我想吸引他的注目,又因為自己可笑的服裝而害怕被他看見,覺得自己形容醜陋、可憐兮兮。他在原地旋轉兩圈,走到可能是他母親的一位夫人身邊,要了塊手帕,擦了把汗,因為他已汗流浹背。接著,他摘下小小的頭箍,那頭箍在他的前額上紮出兩個山羊角。我走到他身邊,笨手笨腳地掏出幾塊小脆餅給他。他說聲“謝謝”,漫不經心地拿了一塊餅,立刻轉身走了。我片刻之後就離開了舞會,心如死灰。回到家裡,失落感使我歇斯底里大發作。母親不得不向我許諾,來年讓我化裝成“小乞丐”。的確,一套小乞丐服至少會對我比較適合,可能會討小丑的喜歡。 ……翌年舞會,我化裝成小乞丐,可是小丑沒再露面。 我再也不想弄明白,母親出於什麼原因,在我開始上八年級的時候讓我寄宿。阿爾薩斯學校反對中學搞寄宿,所以它沒有集體宿舍,但它鼓勵每個教員收少量的寄宿生。我寄宿在韋戴爾先生家裡,儘管我已不再是他班上的學生。韋戴爾先生住的是聖伯夫住過的房子。房子門廳小走廊盡頭的聖伯夫半身雕像,令我十分好奇。出乎意料的是,這尊引人好奇的聖像,竟然雕刻成了一位慈祥的老先生。韋戴爾先生曾經明確地告訴我們,聖伯夫是“一位偉大的批評家”,但一個孩子的輕信度是有限的。 我們一共五六個寄宿生,住兩三個房間。與我同住一個房間的,是個大個子,此人神態冷漠,面色蒼白,與世無爭,名字叫羅佐。其他同學,我都不大記得了……不,美國人巴內特我還有點印象,他入校第二天,坐在教室裡的凳子上,用墨水畫了一口鬍子。我十分欣賞他。他穿著寬大的水手衫,又肥又短的褲子,一張臉瘦長,但非常開朗,總浮著笑意,整個人顯得快樂、健康,不過內心躁動不安,總想採取一點富有冒險性的古怪行為。這倒使他在我心目中充滿了令人讚嘆的魅力,確實令我迷戀。他總愛在他亂蓬蓬的頭髮上擦他的筆。飯後我們常坐在房後的小花園裡休息。他頭一天來到韋戴爾家,就大大咧咧地往花園中間一站,身子後仰,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朝天撒起尿來。他的厚顏無恥使我們全都目瞪口呆。 這個小花園裡還發生過一次打架。我平常挺文靜,毋寧說太過溫和,討厭打架,大概因為我相信自己永遠會佔下風。有一次痛苦的遭遇我還記憶猶新,在這裡該說一說:一天放學回家穿過盧森堡公園,一反往常的習慣,我從小花園對面的柵欄門進入公園,這樣少繞些路。我碰到一群學生,大概是市鎮小學的。在他們眼裡,阿爾薩斯學校的學生不啻是令人憎惡的貴族。他們都與我年齡相仿,但明顯個個比我粗壯。交錯而過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們之中有人冷笑,有人投過來譏諷或敵視的目光,但我繼續走我的路,盡量保持不卑不亢的態度。可是,最結實的一個傢伙離開了他那一群,朝我走過來。我渾身的血都涼了,見他往我面前一站,便囁嚅道: “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他不答話,而是閃到左邊跟著我走。 我兩眼盯住地面走著,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盯住我,其他人的目光也在後面盯住我。我真想坐下來不走了。突然,那傢伙喊一聲: “餵!這就是我想幹的!”他話音未落,就朝我眼睛上猛擊一拳。 我眼前直冒金星,人摔倒在一棵栗樹下,剛好倒在樹蔸四周專門澆水的圓坑里。我從坑里爬出來,滿身泥巴,不知所措,青腫的眼睛疼痛難當。那時我還不知道眼睛是有彈性的,以為被打瞎了。眼淚嘩嘩地往外湧,我想:“沒錯,眼球都給打出來了。” 但是更令我痛苦的,是其他人幸災樂禍的大笑,他們為襲擊我的那個傢伙歡呼。 其實,我不願意挨揍,同樣不願揍別人。然而,在韋戴爾的寄宿生中,有一個可惡的棕色頭髮的大個子,其姓名幸好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此人有點過分地利用了我的溫和性格。他兩三次嘲笑我,我都忍受了。可是有一次,神聖的怒火自我心底猛然迸發,我撲過去,一把揪住他。這傢伙個子比我高大一點,力氣也比我大一點,但他沒有防備,而我這時像換了一個人,滿腔怒火使我力量倍增。我拳腳相加,連推帶摔,立即將他摔倒在地上。看見他倒在地上,我為勝利興奮得發狂,便以古典的方式,或者自以為以古典的方式拖他,拽住他的頭髮拖,結果把他的頭髮拽下了一把。這勝利甚至有點讓我感到噁心,因為我手指上沾滿了他那油乎乎的頭髮。我居然能打贏對手,自己也為之愕然。過去在我看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這回肯定是氣昏了頭,才有勇氣孤注一擲。這次勝利,為我贏得了其他人的尊敬和長期的平靜。由此我明白了,許多事情看上去做不到,那隻是因為自己沒有去試一試。 九月份的部分時間,我們是在尼姆郊區我叔叔夏爾·紀德的岳父莊園裡度過的。夏爾叔叔剛結婚。父親從那裡回來後,身體感到不適,家里人故意歸咎於吃了無花果。其實,不適是腸結核造成的。這一點我想母親心裡清楚,只不過那時結核病是一種大家希望治好而不肯承認的病。況且,父親的病大概已非常嚴重,沒有治癒的希望了。他於是年(一八八〇年)十月二十八日,相當平靜地棄世而去。 父親去世的情形我不記得了,倒是記得他去世之前不久的一天,在他再也沒有離開的病榻上,一本厚厚的書攤開放在他面前,但是扣著的,所以只看見書脊。大概是在我進去時父親那樣放的。後來母親告訴我,那是柏拉圖的一本書。 我當時在韋戴爾家裡,家裡打發人來叫我,不記得是誰了,可能是安娜。在路上我知道了一切。然而,直到看見母親身披重孝,我才抑制不住悲痛。母親沒有哭,在我面前克制著自己,但我感覺得出她流了很多淚。我撲在母親懷裡哭泣。她擔心我神經受到太大震動,想讓我喝杯茶。我坐在她膝頭上,她一手端著茶杯,一手將一勺茶送到我嘴裡。記得她強作笑顏對我說: “瞧!看能不能把這一勺順順噹噹喝下去。” 我頓時感到慈母之愛包圍了我。從此這慈母之愛始終庇蔭著我。 至於父親過世給我帶來的損失,當時我怎能明白呢?後面我要談及我的遺憾。可是當時,唉!我主要感受到的,是這次喪事給我在同學們中帶來的某種聲譽。請想像一下吧:同學們每人都給我寫了信,就像我父親榮獲了勳章,他的同事們所做的那樣!此外,我獲悉我的表姐妹們都要來。母親決定不讓我參加葬禮;叔叔、嬸嬸們和媽媽去送殯時,愛瑪妞和蘇珊娜留在家裡陪我。與兩位表姐重逢的喜悅,幾乎甚或完全壓倒了喪父的悲傷。現在該來談談她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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