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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如果種子不死 安德烈·纪德 13737 2018-03-16
母親頭一回離開克羅斯納街舒適的環境,陪同父親去於澤斯時那種不習慣的情狀,可以想見。於澤斯這座小城似乎被時代的進步遺忘了,它地處一隅而又無所覺察。鐵路只通到尼姆,至多通到雷穆林,從那裡換乘破汽車,一路顛簸抵達小城。從尼姆出發,距離明顯長一些,但路好走得多。公路經聖尼古拉橋越過加東河。這裡無異於巴勒斯坦朱迪亞。一叢叢白色和紫色岩薔薇,點綴著亂蓬蓬的咖裡哥宇群落,飄溢著薰衣草的芳香。群落上空,呼呼刮著乾燥的風,把公路刮得乾乾淨淨,而使公路兩旁的一切覆蓋著塵土。我們的車子驚起許多大蚱蜢,它們猛地展開藍色、紅色或灰色的翅膀,蝴蝶般輕盈地飛舞,然後黑壓壓落在稍遠處,混雜於灌木叢和亂石中,難以辨認。 加東河畔生長有阿福花,而在幾乎完全乾枯的河床裡,則生長著差不多像熱帶一樣的植物……這裡暫且拋開那輛破車子吧。有些往事我要趁便抓住談一談,否則不知道該放到什麼地方去敘述。正如我前面已提到過,對我來講,確定這些往事發生的時間,比確定它們發生的空間難。例如,安娜是什麼時候到於澤斯來找我們的,我就記不清了。大概是母親希望讓她看看於澤斯吧。但下面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從聖尼古拉橋出發,徒步走到距加東河不遠的某個村莊,在那裡重登汽車。

火紅的懸崖反射著陽光,在它下面狹窄的地方,植物非常茂密,難以通過。安娜遇到新的植物品種,認出一些她從沒見過的處於野生狀態——我想說處於自由狀態的植物,就驚喜不已。例如那些神氣的曼陀羅,即人們所稱的耶利哥喇叭花,它們與歐洲夾竹桃相比,顯得那樣高貴,那樣奇特,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們小心翼翼地前進,因為有蛇,不過大部分都是不傷人的,我見到過好幾條,都溜走了。父親到處閒逛,對什麼都感興趣。母親時間觀念強,總是徒勞地催我們回去。當我們終於爬上河岸,往往已經天黑了。我們距村子挺遠,只隱約聽得見晚禱的鐘聲。回村子,需要沿著灌木叢中時隱時現、蜿蜒曲折的小徑……讀到我這本書的人也許會懷疑,所有這些是否我現在加上去的。啊,不,那晚禱的鐘聲現在還震響在我耳畔;那條迷人的小徑和玫瑰色的夕陽,還有當我們從加東河床爬上岸時,那在我們身後擴散的暮色,現在還浮現在我眼前。起初,我開心地欣賞著我們自己的巨大影子,漸漸地,一切融進了灰濛蒙的薄暮之中。父親和安娜完全陶醉在眼前的晚景之中,慢吞吞地溜達著,根本不把天色已晚放在心上。記得他們還吟誦詩歌哩。母親覺得“這不是吟詩的時候”,嚷道:

“保爾,你等我們到了家再朗誦吧!” 祖母家的套間所有房間都是相通的,因此父母要去自己的臥室,不得不穿過餐廳、客廳和另一間更小的支了我的床的客廳。這樣轉了一圈之後,見到一個小小的洗手間,然後是祖母的臥室。祖母的臥室也可以經過叔叔的臥室從另一邊進去。叔叔的臥室臨樓梯口平台,廚房和餐廳也一樣。兩間客廳和父母的臥室窗外是一片空地;其他房間的窗戶都朝向套間中間的狹小院子,只有叔叔臥室的窗子開在套間另一面,臨一條陰暗的巷子,瞥得見巷子盡頭市場的一角。他臥室的窗台上,養了一些奇特的植物:在一些神秘的短頸大口瓶裡,直挺挺的植物莖周圍凝結著鹽。叔叔告訴我那是鋅鹽、銅鹽或其他金屬鹽。他還告訴我,這些不屈不撓生長的植物,按金屬的名稱分別命名為薩杜恩樹和朱庇特樹,等等。那時,叔叔還不搞政治經濟學。自那時起我就知道,吸引他的尤其是天文學,他對數字的興趣、他默默地觀察的愛好和他對個人的否定態度,還有他的心理狀態,也都促使他喜歡天文學。他的心理狀態很快使他成為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最漠視自己也漠視他人的人。那時(我是想說我幼年時),叔叔是一個個子高高的小伙子,長長的黑髮有一綹貼在耳朵背後,眼睛有點近視,人有點古怪,沉默寡言,樣子嚇人。母親總想方設法讓他活躍起來,這令他很生氣。母親願望良好,但做法不夠靈活。叔叔不懂得也不願意透過別人的行為去理解別人的用心,注定要受到玩弄手腕的人迷惑。父親似乎把整個家庭所應具有的和藹禮貌的素質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因此沒有辦法能緩和家庭其他成員互相頂牛鬧彆扭的個性。

我出生時祖父已去世相當長時間。不過母親見過祖父,因為我是在她結婚六年後才生的。母親對我談起祖父,把他描繪成一個嚴肅、耿直的胡格諾教徒,個子高大,非常健壯,性情執拗,過分認真,寧折不彎,視信奉上帝為崇高。他曾擔任過於澤斯法院院長,幾乎只關心業餘學校學生的良好品行和道德、宗教教育。 除了我父親保爾和我叔叔夏爾,唐凱德·紀德還有幾個孩子,但都夭折了:一個是一個東西掉在頭上被砸死的,另一個是因日光曝曬而死,還有一個是患感冒得不到治療而一命嗚呼。祖父本人似乎是同樣的病得不到治療,即自己不肯治療而過世的。他倒是很少生病,一旦病倒,就聲稱他只求助於祈禱,認為醫生介入不合時宜,甚至褻瀆宗教,所以至死都沒同意請醫生。

有些人也許會感到奇怪,人類這些落後甚至古老的行為,會保留得如此長久。不過小城於澤斯亦保留得完好無損,像我祖父的這類極端行為,無疑不會給它留下任何污點。相反,在這裡一切都是相宜的,都可以解釋得通,都可以找到理由,受到鼓勵,像是天經地義的。再說,我想在整個塞文地區,人們會發現情況都差不多一樣,它長期受殘酷的宗教糾紛折磨,至今仍未擺脫。那次奇特的遭遇使我相信,必須立刻把它講出來,儘管這是我十八(?)歲的事了: 我應堂兄紀堯姆·格朗尼埃的邀請,早上從於澤斯出發,在他身邊度過了一天。他在昂杜茲附近當牧師,在讓我離開之前,對我進行了訓誡,與我一塊為我祈禱,為我祝福,至少是祈求上帝降福於我……不過,並非為此我開始講這個故事——我應該乘火車返回於澤斯吃晚飯。我在火車上閱讀。在巴爾扎克的那麼多傑作之中,也許這是我比較喜歡的一本書,總而言之是我最經常拿出來重新閱讀的。然而這天我發現了這本書,真是驚喜萬分,心醉神迷,陶醉其中而忘了一切……

夜幕降臨,終於迫使我停止閱讀。我咒罵車廂裡沒有燈光,過了一會兒才知道,原來火車出了故障,列車工作人員以為車廂裡已沒有人,將火車停放到了一條停車線上。 “你難道不知道要換這輛車嗎?”他們對我說,“我們可是喊了很長時間,你大概睡著了吧。現在你可以再睡啦,因為這裡再也沒有火車開出,要等到明天啦!” 在這黑乎乎的車廂裡過夜,實在沒有誘人之處,再說我還沒吃晚飯哩。車站離村子挺遠,冒險比住店對我更有吸引力,況且我身上沒有幾個子兒。我沿著公路信步走去,看見一座農舍,相當大,看上去也還乾淨、舒適,便決心趨前敲門。給我開門的是一位農婦。我對她說我迷了路,身上沒有錢,但已餓得不行了,或許她心腸好,能給我吃的喝的。我吃喝飽了,就會返回停著不開的火車上,耐心地等到第二天再出發。

那個給我開門的農婦,趕忙在已擺好餐具的桌子上增添一副餐具。她丈夫不在家。她年邁的父親坐在火爐邊角落裡——這個房間也是廚房——俯身向火,一言不發。他的沉默像是不歡迎我,令我尷尬。突然我注意到一個書架似的架子上,擺著一本厚厚的《聖經》,明白自己是在新教徒家裡,便告訴他們我剛看望過的那位新教徒的姓名。老頭立刻直起腰來。他認識我那位牧師堂兄,甚至我祖父他也記憶猶新。他對我談起我祖父的方式使我明白,無論在我祖父還是這位農民本人身上,最粗糙的外殼,可以包容多麼崇高的克己精神和善良的品質。我覺得眼前這個農民與我祖父相像,體格非常健壯,嗓門洪亮而不柔和,目光直勾勾的毫無親切感。 這時孩子們收工回來了,一個個兒高高的閨女、三個兒子。與祖父比較起來,他們顯得機靈、嬌嫩、漂亮,但已經表情嚴肅,甚至皺起眉頭。主婦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湯,放在餐桌上,見我還在說話,便做了個不為人注意的手勢,讓我不再往下說。老頭兒開始念餐前祝福經。

吃飯的時候他對我談起我祖父,語言形象又準確,遺憾的是我沒有記錄下來。怎麼!我心裡想,這哪裡是個鄉巴佬!與我們諾曼底笨嘴拙舌的種田人比較起來,他的語言多麼優雅,多么生動,多麼莊重!吃完飯,我表示要走,但主人們不同意。女主人已經起身,安排大兒子與他一個兄弟睡,把他的房間和床鋪讓給我,換上乾乾淨淨的粗布被單;那被單散發著一股誘人的薰衣草味。這個家庭不習慣於晚睡,但習慣於早起。不過,我願意的話還可以看會兒書再睡。 “不過,”老頭兒說,“請允許我們不打破自己的習慣。這你不會覺得奇怪吧,既然你是唐凱德的孫子。” 說罷他拿來我見過的那本厚厚的《聖經》,擱在已撤掉碗盤的餐桌上。他兒媳和幾個孫子在餐桌旁他身邊重新坐下,個個自然地現出虔誠的樣子。老頭兒翻開那本聖書,莊重地朗誦了《福音書》中的一章,又朗誦了一首聖詩。然後,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椅子前跪下,只有老頭兒沒有跪。只見他站在那裡,雙目微閉,兩手放在已合上的聖書上,念了一段短短的行為和感恩禱詞,念得很虔誠,很純樸,沒有祈求什麼——我記得他只感謝上帝給我指引了他的家門,語調是那樣懇切,致使我的整個心靈都伴隨著他的話在禱告。最後他念道:“吾主。”接下來一陣靜默,過一會兒他幾個孫子才站起來。一切顯得那樣高尚,那樣平靜,他印在每個孩子額頭上祝福平安的吻,充滿了上天的賜福,我不由得也走近他,把額頭伸過去。

我祖父那一代人,對他們的先輩所遭受的迫害,或者至少對某種反抗的傳統,記憶猶新。由於人們曾經想壓服他們,所以他們內心裡還保持著一種非常強硬的態度。他們每個人都聽見基督對自己和他們這一小群受苦受難的羔羊說:“你們是大地的鹽,然而如果你們失去了鹹味,那麼靠什麼讓大地恢復鹹味呢?” 應該承認,於澤斯小教堂的新教祭儀,在我的童年時代,還呈現出一種特別饒有趣味的場面。是的,我還見到與上帝特別親暱的這一代人的最後代表參加這種祭儀,他們頭戴大氈帽,在整個虔誠的儀式期間一直不脫,聽到牧師提到上帝的名字時,才把帽子抬一抬,最後聽到念“吾主”才脫下來。外人也許覺得這是對宗教不敬而感到氣憤,因為他們不知道,這些老胡格諾派教徒舉行祭儀時戴著帽子,是為了紀念過去赤日炎炎之下在灌木叢深處秘密舉行的祭儀。那樣的秘密活動是按照他們的信仰侍奉上帝,如果被發現,會有砍頭的危險。

後來,這些老古董一個接一個去世了。在他們身後,他們的遺孀還活了一段時間。她們禮拜天才走出家門,目的地是教堂,說穿了,她們是去那里相互見見面。其中有我祖母、她的女友阿博茲,乃桑太太以及兩個老頭兒——他們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在祭儀快要開始時,一些幾乎與這些女主人一樣老的女僕,把這些老太太的腳爐送進來放在她們的凳子前面。老太太們個個雙眼半瞎,在進教堂之前相互都認不出來,直到在凳子上坐定了,才知道誰是誰。見了面她們都挺高興,像合唱似的齊聲表達異常熱烈的感情,一邊相互祝賀,問長問短。可是她們都耳背得厲害,同伴們說些什麼話一句也聽不清。她們的聲音混成一片,一時間完全蓋過了可憐的牧師的聲音。有些人對此十分生氣,只是想起了這些寡婦的丈夫,才原諒了她們;另一些人不那麼苛刻,倒覺得挺有趣。孩子們則哈哈大笑;我呢,感到有點尷尬,要求不再坐在祖母身邊。這種微不足道的喜劇,每個禮拜天都要重新上演。你絕對想像不出比這更滑稽、更動人的事情。

我從來說不清祖母有多老。回想起來,打最早見到她的時候起,從她身上就根本看不出,也想像不出她從前是什麼樣子。似乎她從來就沒年輕過,也不可能年輕過。她有著鐵打般的身體,不僅比她丈夫活得長,而且在她大兒子即我父親死後還活著,還活了很長時間。每年復活節假期我和母親去看她,年復一年她總是老樣子,只是耳朵更背了點,至於那張臉,早已皺皺巴巴,不可能增添更多的皺紋了。 親愛的老太太當然是千方百計招待我們。但正因為這樣,我不能肯定我們的到來令她很愉快。不過問題不在這裡。從我母親方面來講,主要不是給什麼人帶來愉快,而是履行一種義務,一種禮節。正如每逢新年,她總強迫我給祖母寫那封鄭重其事的信,弄得我節都過不好。起初我試圖逃避,爭辯道: “你想吧,我的好奶奶收不收到我的信,對她有什麼意義呢?” “問題不在這裡。”母親說,“你現在生活中沒有多少義務,你必須履行這種義務。” 我於是哭起來。 “得啦,小寶貝,”母親又說道,“你要懂道理。想一想吧,這位可憐的老奶奶只有你這一個孩子呀。” “可是,你要我給她寫什麼呢?”我一邊哭一邊嚷道。 “寫什麼都行。對她談談你的表姐妹們,談談雅迪尼埃家你那些小朋友。” “可是,奶奶並不認識他們。” “告訴她你在做什麼。” “你知道,講這些不會使她開心。” “總之,孩子,事情很簡單:這封信你不寫,就休想出這個房間(即克羅斯納街家裡的學習室)。” “可是……” “行啦,孩子,我不想再和你費口舌了。” 母親說罷,不再吭聲。我又猶豫了一段時間,最後開始俯在白紙上絞盡腦汁。 事實上,似乎任何事情都再也不能引起祖母的興趣。每次我們在於澤斯小住,母親大概為了表示親切,手裡拿塊絨繡或一本書,坐在她身邊,祖母都在費力氣地回憶,老半天才終於想起諾曼底我們一位表親的名字,問道: “維德梅兄弟呢,他們怎樣了?” 母親非常耐心地給她介紹維德梅兄弟的情況,介紹完了又看自己的書。十來分鐘過後,祖母又問道: “莫里斯·德馬勒斯特呢,他一直沒結婚?” “結啦,媽。還沒結婚的是阿爾貝。莫里斯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啦——是三個閨女。” “哦!告訴我,朱莉葉……” 這個感嘆詞沒有任何問話的意思,僅僅是適於一切情形的一種感嘆。祖母通過這種感嘆表示驚訝、同意、讚賞,等等。因此,你可以把它當作她對你所說的任何話的反應。這句話說過之後,祖母待在那裡,一副沉思的樣子,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只見她像在反复考慮所聽到的什麼消息,嘴裡並沒有東西而彷彿在咀嚼,鬆弛的、皺巴的面頰隨著吞嚥一鼓一鼓的。一切吞嚥完了之後,好一段時間她不再問什麼,拿起擱在膝頭的毛線活兒。 祖母織長筒襪,這是我所知道的她唯一的操勞。她一天到晚織個不停,像只蜘蛛。但她經常起身去廚房裡看羅絲在做什麼,而把正織的襪子遺忘在每件家具上。我想誰也沒見到她織完過一隻襪子。所有抽屜裡都放著剛開了個頭的襪子,是羅絲每天早上打掃房間時放進去的。至於編織針,祖母耳朵背後總是晃動著一把,插在帶飄帶的絹網小帽和攏住灰黃色頭髮的薄頭帶之間。 我嬸嬸安娜,即祖母的新兒媳,完全不像媽媽,對祖母絲毫不抱有親切和尊敬的寬容態度。凡是她不贊同的事情,凡是我叔叔令她生氣的事情,她統統歸咎到婆婆身上。記得我和母親只見她去過於澤斯一次,卻立刻發現她把那些襪子搜刮一空。 “八隻,我一共找到八隻。”她得意忘形,又高興又惱火地對母親說。晚上,她禁不住問祖母,為什麼她從來沒有織完過一隻襪子,一次也沒有? 可憐的老太太起初還是盡量露出微笑,不一會兒不安地轉向我母親問道: “朱莉葉,她想幹什麼,這個安娜?” 但母親採取不介入態度,嬸嬸更大聲說: “婆婆,我問你為什麼沒有一次織完過一隻襪子,許多只都僅僅開了個頭?” 老太太有點生氣了,緊閉著嘴,隨後突然回擊道: “織完,織完……哼!你說得輕鬆,安娜!得有時間!” 祖母時時擔心我們沒吃飽。她自己幾乎什麼都不吃。母親很難讓她相信,每頓飯四個菜就夠我們吃的了。祖母通常什麼話也聽不進去,常常躲開母親,神秘地與羅絲商談。母親等祖母一離開廚房,就立即跑進去,趁羅絲還沒去菜市場,和她一塊修改菜單,取消四分之三的菜。 “餵,羅絲!那盤鬆雞呢?”午餐時祖母大聲問道。 “媽,咱們今天中飯有排骨,松雞嘛,我叫羅絲留著明天吃。” 可憐的老太太一副絕望的神色。 “排骨,排骨!”祖母嘟囔著,一邊強露笑容,“這些小羊排,一口能吃六塊……” 為了表示抗議,她終於站起來,去餐廳裡端來一個神秘的罐頭。那是她專為我們的到來預備的,避免菜不夠吃而掃興。通常是一罐配茭白的豬肉丸子,用鮮美的油脂醃漬。我們管它叫“豬油浸肉丸”。母親自然拒絕。 “啊!孩子肯定愛吃。” “媽,我向你保證,這類東西他吃夠啦。” “可是,你總不至於讓他餓死吧。” (在祖母看來,任何孩子不撐死就會餓死。後來,有人問她覺得她的孫子們即我的堂兄弟們怎麼樣,她總是嘴一撇說:“太瘦啦!”) 有一個好辦法可逃避我母親的檢查,就是去貝夏爾飯店訂一份橄欖牛里脊,或去法布雷加糕點店訂一份“風中舞”肉丸子、一份絮狀奶油烙鱈魚片,或者一份傳統的豬油酥皮包。即使這樣母親也不放棄鬥爭,往往以衛生原則為藉口,反對祖母的愛好,尤其當祖母切“風中舞”把最裡面的一塊留給自己時。 “可是,媽,你挑的恰恰是最肥的那塊!” “哎!”祖母對衛生原則嗤之以鼻,“是裡面那塊皮。” “還是讓我來服侍你吧。” 可憐的老太太順從地垂下眼睛,只見她最喜歡的那一塊從她盤子裡給夾走了。 法布雷加店也送來一些值得稱讚但花色不多的甜食。說實話,做來做去總是蘇丹色拉之類,我們誰也不特別愛吃。蘇丹色拉形狀像座金字塔,有時為了美觀,上面用什麼白色的東西做個小天使,那是不能吃的。金字塔由拌奶油的小片白菜做成,白菜上原有一層很有韌性的焦糖,將一片片白菜粘在一起,所以匙子只能將金字塔挖開,而不能把一片片白菜分開。整個金字塔外面裹一層霧狀焦糖,雖然好看,但不怎麼饞人,而且把一切弄得黏糊糊的。 祖母著意讓我們感覺到,她只是沒有更好的辦法,才給我們訂一份蘇丹色拉。 她撇一撇嘴說: “咳!法布雷加!法布雷加!它的花色品種太少啦。” 或者說: “它不注意保持自己的聲譽。” 我總是急不可耐地想出去玩,覺得這些午餐持續的時間太長。我非常喜歡於澤斯附近的田野、甌泉峽谷,尤其喜歡咖裡哥宇群落。頭幾年,我出去漫步總有保姆瑪麗陪同。我帶著她爬上“薩波內山”,那其實是一座石灰岩小丘,就在小城邊上。那里挺有趣的事情,是在液汁呈白色的高大的大戟上面,可以找到天蛾的幼蟲。它們像一條條散開的頭帕,屁股上有一個角狀物。或者是在松樹蔭蔽的茴香上面,找到另一類幼蟲,即金鳳蝶和鳶尾蝶幼蟲。這類幼蟲,只要觸一下它們,頸子上就會伸出一個非常香、顏色出乎意料的分叉喇叭。繞過薩波內繼續往前走,就到了甌泉流經的綠色草地,最潮濕的地方,每到春季,綠草之上便點綴了詩人們筆下那種美麗潔白的那喀索斯,當地人稱為庫巴多納。這種花,沒有任何於澤斯人去採摘,也沒有任何於澤斯人去觀賞,所以在僻靜的草地上開得很多,在周圍的地方都可以聞到它們的清香。有些俯向水面,就像我在神話裡讀到的那樣,我不願意採摘它們;另一些半隱藏在茂密的草叢裡,但通常高高地亭立於深綠色的草叢之上。每朵水仙花都像一顆璀璨的星星。瑪麗是一個地道的瑞士女人,喜歡鮮花,我們常常一把一把地帶回家。 甌泉即那條奔流不息的河。羅馬人曾通過著名的加爾渡槽,把它的水一直引到尼姆。流淌這條河的山谷,半隱蔽在榿木林中,延伸到於澤斯附近變得窄窄的。啊,小城於澤斯!你像是位於翁布里亞地區,旅遊者紛紛從巴黎跑來一睹你的芳顏。你坐落在一塊岩石邊緣,這塊突然滾落下來的岩石,部分被伯爵領地花木成蔭的花園所佔住,腳下參天的樹木交錯纏繞的根部,藏有許多河蝦。佇立於漫步台地或公園裡,透過伯爵領地高大的朴樹望去,只見狹窄的河谷對岸,另有一塊更陡峭的岩石,上面佈滿裂縫、岩洞、拱頂、石筍,還有類似海邊的懸崖峭壁,頂上是亂蓬蓬的灌木叢,被烈日烤曬得乾枯了。 沿著被人踩得光溜溜的岩石邊緣走一段,踏著石壁上開鑿的石級下到河邊,在Fon……di……biau(這幾個詞不知我寫得對不對,在南方方言裡意為“牛飲泉”)涉水過河。傍晚時分,洗衣婦們洗完衣服正要上岸,一雙雙赤足提起又插進水里,身子挺得筆直,按古老的方式,把洗得潔白的衣服頂在頭上,裊裊婷婷,真個好美!甌泉是這條河的名字,因此我不能肯定,Fon……di……biau是否正好是一個泉名。我眼前又浮現出一座水磨,一棟佃戶房舍,全都蔭蔽在高大的梧桐樹下;在自由流淌的水和推動水磨的水之間,有一個小島,上面有鴨子嬉戲。我常常走到小島後頭,棲在一棵老柳樹上胡思亂想或看書,一邊注意鴨子們冒險的嬉戲。水磨發出轟鳴,輪子轉動,水嘩啦啦響,流動的河水像千百個人在竊竊私語,鴨子的鳴叫聽起來不那麼響了,還滿悅耳哩!稍遠處,還有洗衣婦在洗衣服,擣衣杵有節奏地捶著。 通常我總是一刻不停地涉過牛飲泉,向灌木叢跑去。對人跡罕至的荒野的奇特愛好,驅使我向那裡跑去;這種愛好,使我在很長時間喜歡沙漠甚於喜歡綠洲。乾燥的大風、光禿禿的岩石反射的陽光,像酒一樣醉人。攀登岩石,捕捉螳螂,多麼讓我開心。螳螂這種昆蟲,當地人叫作“跪凳”。它們呈膠囊狀的卵,一團團掛在細枝上。還有哩,掀開卵石,往往會發現蝎子、千足蟲和蜈蚣!這一切令我驚奇不已。 下雨天我就待在家裡打蚊子,或者把祖母家的幾座鐘全部拆開。這些鐘我們上次來祖母家小住時就都壞了。拆鐘的工作挺細緻,比什麼事情都更要求我全神貫注。這些鐘終於又走起來了,我說不出有多自豪。祖母又看見鍾點了,嚷道: “啊!朱莉葉,你看這小傢伙……” 下雨天在頂樓裡度過的時光是最愜意的。羅絲把頂樓的鑰匙借給我(後來我在那裡閱讀了《斯泰諾》)。站在頂樓的窗前,可以俯瞰鄰近的屋頂;窗戶旁邊有一個大木籠子,上面蓋個口袋,祖母在裡面餵養著幾隻小雞,以備做餐桌佳餚。對小雞我並不很感興趣。但只要靜靜地待一會兒,就會看到羅絲餵養的幾隻小貓,從橫七豎八的箱子、叫不上名稱的廢物品、塵封的破爛和柴火垛及枯枝後面探出頭來。這些小貓還太小,不可能像它們的母親,不肯待在它們的出生地,即這堆放雜物頂樓,而更喜歡跑到廚房裡去。那裡溫暖舒適,有羅絲撫摩,還有爐膛和在爐火上轉動的烤肉的香味。 你要是沒見到我祖母,多半會想世界上是否還有比羅絲更年老的人。羅絲還能幫傭,真可謂奇蹟。不過,祖母也不要求她做多少事,我們在這裡小住時,家務活兒有瑪麗幫著做。後來羅絲終於告老回家去了。在祖母不得不同意去蒙彼利埃夏爾叔叔家生活之前,我們在她家裡見到的幾個女傭,都是令人傷腦筋的典型。一個騙錢,另一個酗酒,第三個放蕩。這第三個我還記得,是救世軍成員。說實話,我們對她本來開始感到滿意了。可是有天夜裡,祖母睡不著,便想去客廳裡找她永遠織不完的那隻襪子。她穿著內衣內褲,大概覺察到氣氛有點異常,便輕手輕腳地將客廳門推開一點,發現客廳裡燈火通明。那個救世軍成員每週兩次在這裡“接待客人”。在祖母家裡的這類感化人的聚會頗受歡迎,因為在唱完《雅歌》之後,救世軍成員還請客人們喝茶。你可以想見,祖母穿著內衣闖進這樣的場合該多麼尷尬。就在這之後不久,她永遠離開了於澤斯。 在隨祖母一道離開於澤斯之前,我還想談談餐廳裡端那間貯藏室的門。在這扇厚厚的門上,有一個所謂的樹疙瘩,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想是長在邊材裡的一根小樹枝的下端。樹枝的下端掉了,門扉上便現出一個小指般大小的圓洞,從上到下向裡延伸,盡裡邊隱約看得見一個灰色、光滑的東西,引起我極大的好奇。 “你想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羅絲在餐桌上擺餐具時,見我全神貫注把小指頭伸進洞裡,想摸到那東西,便說道,“那是你爸爸在你這樣大時塞進去的一顆彈子,塞進去就永遠掏不出來啦。” 這個說明既滿足了但也更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不斷把小指頭伸進洞裡,想把彈子摳出來,卻只能碰得它在裡面自身轉動,指甲在彈子光溜溜的表面滑動,發出氣人的輕微哧溜聲…… 翌年再到於澤斯,我馬上去摳那顆彈子。我不顧媽媽和瑪麗的嘲笑,把小指頭的指甲留得長長的,所以我一下子就把指甲伸到了彈子下面,彈子猛地一抖,就彈射到了我的手心裡。 我的頭一個行動,就是跑到廚房裡去吹噓自己的勝利。我立刻想到羅絲一定會對我表示祝賀,因而給我帶來快樂,但又一想這種快樂其實微乎其微,所以停住了腳步。我在門口停了片刻,打量著手心裡灰色的彈子。現在它與所有彈子一樣了,從它不再在那個洞裡的一剎那起,它就沒有任何吸引人之處了。居然還想拿這玩意兒去大吹大擂,真是笨蛋,自找沒趣……我臉一紅,將彈子放回那個小洞裡(它可能至今仍在裡面),剪掉了指甲,沒對任何人提及自己這次愚蠢的行動。 大約十年前,我途經瑞士,去看望了可憐的老瑪麗。她生活在一個叫洛茨維的小村子裡,但並不打算死在那裡。她對我談起於澤斯和祖母,喚起了一些本來已淡漠的回憶。 “每當你吃一個雞蛋,”瑪麗說道,“不管是荷包蛋還是帶殼煮溏心蛋,你那位好心的老奶奶都少不了嚷道:'把蛋白留下,小傢伙,只有蛋黃有營養價值。'” 瑪麗這個好心的瑞士女人補充說: “好像仁慈的上帝創造的蛋白不是讓人吃的。” 我沒有什麼構思,而是回憶到哪裡寫到哪裡,現在就從祖母講到了瑪麗。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我突然覺察到瑪麗也算得上漂亮。那是夏季的一天(離現在好久了),在拉羅克我與她一塊出門,到花園前面平展的草地上去採摘鮮花。我走在她前面,越過小溪回頭一看:瑪麗還在一根樹幹搭的小橋上,恰好在蔭蔽這段小溪的櫟樹陰影裡。她再向前走幾步,突然全身沐浴在陽光裡,手裡拿一束絨線菊,被寬簷草帽遮住的臉,似乎整個兒蕩漾著微笑。我大聲問道: “你笑什麼?” 她答道: “沒什麼。天氣很好啊。” 整個峽谷明顯地立刻充滿了愛和幸福。 我家對用人一向管得很嚴。母親自然認為,對她所關心的每個人,她都承擔著一份道德責任,所以對於凡是不為婚姻所認可的私情,都不能容忍。大概因為這個緣故吧,我除了意外地發現瑪麗對我們的廚娘德爾菲娜的情意,就沒有發現她有任何其他私情。瑪麗對德爾菲娜的情意,母親當然毫無覺察。不消說,我自己當時也沒有明確意識到,只是很久以後才明白某些夜裡的激情是怎麼回事。但不知在什麼樣的本能支配下,我竟然克制住沒對母親講。 前頭說過了,我的臥室朝向土爾隆街一個僻靜的院子。它相當寬敞,而且像整個套間的所有房間一樣,空間挺高。由於有這樣的空間,在我的臥室旁邊和連接它與整個套間的走廊盡頭,還有地方隔出一個小房間作為浴室,後來我就在那裡面做化學實驗。浴室上面就是瑪麗的臥室,有一架內部小梯子通向她的房間,梯子腳就在我的臥室裡,它是在我的床後面隔著一層板壁升上去的。另外,浴室和瑪麗的臥室都有一道門通向一架側梯。描寫一個地方比什麼都難,比什麼都無聊。不過這個地方的描寫,對於了解後面發生的事情,也許是必不可少的……還應該說明的是,我們家那個名叫德爾菲娜的廚娘,剛剛與我們鄉間鄰居家的車夫訂了婚,就要永遠離開我們家了。然而就在離去前頭天晚上,我半夜裡被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驚醒了,正想喊瑪麗,猛地意識到這聲音就是從她房間里傳來的,再說這聲音只是奇怪、神秘,而並不怎麼嚇人。彷彿有兩個聲音在同時哀訴什麼,現在我可以喻之為垂柳的絮語,但當時覺得什麼都不像,只覺得像一種哀婉動人的旋律,被陣陣嗚咽、笑聲和衝動痙攣般打斷。我半支起身子,在黑暗裡傾聽了很長時間,莫名其妙地覺得,這聲音意味著某種事情,某種超越了體面、攪亂了睡眠和靜夜的事情。不過說實在的,在我這種年齡,多少事情都莫名其妙!我一走神就又睡著了。用人們普遍行為極不檢點,我剛剛獲得了一個例證,第二天由這件事情牽強地聯想到德馬勒斯特姨父去世時的情景。 當時舉家哀喪,姨媽默默無言,神情木然,人明顯憔悴了,大家圍在她身邊,都忍住不哭。而這時,德馬勒斯特夫婦的女傭埃內斯蒂娜,卻坐在隔壁房間一張沙發里大放悲聲,趁喘息的間歇大聲哭訴: “啊!我的好主人!啊!我親愛的主人!啊!我尊敬的主人!”她搥胸頓足,呼天搶地,顯得那樣哀慟。起初我還以為埃內斯蒂娜承受了姨媽的全部悲痛,以為姨媽把自己的全部悲痛卸到了埃內斯蒂娜頭上,就像卸一個包袱似的。 在那種年齡(當時我十歲),我不可能明白埃內斯蒂娜是故意哭給大家聽的,而瑪麗提高嗓門哭,是因為她覺得沒人聽見她哭。當時我沒起任何疑心,再說對於肉慾方面的事,我全然無知,甚至沒有絲毫好奇心。 瑪麗有時領我去盧森堡公園博物館,但在我的想像中,最初是父母帶我去的,他們想喚起我對色彩和線條的興趣。老實說,在這個博物館裡吸引我的,遠非逸聞畫(儘管瑪麗熱情地向我解說,或許正是她的解說使我對這些畫失去了興趣),而是裸體畫,尤其是雕像。瑪麗大為生氣,向母親告了我一狀。我站在墨丘利·迪德拉克的雕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前面,欣賞得直發呆,瑪麗好不容易才讓我清醒過來。不過,這些雕像並不誘人追求快感,快感也不會使人聯想到這些雕像。這些雕像和快感之間沒有任何联系。性刺激的主題在別的方面:通常是豐富的色彩或異常尖又異常悅耳的聲音;有時也可能是迫不及待的意念,即我該採取,人家也指望、企盼我採取,而我卻沒有採取,沒有實施,僅僅停留於想像的某個行動;還有非常相近的,即把什麼東西弄壞的想法,具體講如我正弄壞一個心愛的玩具。總之,就是不涉及任何真正的慾望,不涉及任何接觸的企圖。對此一點不理解的人,才會大驚小怪。沒有規範,沒有目標,快感會導致什麼結果?它會輕易使人嚮往揮金如土的放縱生活,嚮往愚蠢的奢華和荒唐的揮霍……為了說明本能會使一個孩子放任到何種地步,我想更明確地講一講兩個追求享樂的故事。一個是喬治·桑在她那篇有趣的故事《傻瓜》中天真無邪地向我提供的:一天,大雨滂沱,傻瓜跳進河裡,但並不是為了避雨,即像他的幾個兄弟試圖讓他相信的那樣,而是為了躲避那幾個嘲笑他的兄弟。傻瓜在河裡奮力遊了一段時間,然後就鬆懈下來不遊了,從鬆懈下來不遊那一刻起,他就順水漂流,感到自己變得很小,很輕,很古怪,變成了植物,渾身長出葉子。不久,河水把我們的傻瓜朋友變成的嫩橡樹枝衝到岸上。 “荒唐!”有人會說。但恰恰因為這個故事荒唐我才講述。我說的是真話,而絕非給我帶來光彩的事情。諾安那位老奶奶也許根本沒有想寫一篇誘人墮落的故事。但是我可以做證,《阿佛洛狄忒》裡沒有任何一頁像小傻瓜變成植物這個故事一樣,使像我這個小無知一樣的任何小學生思想變得混亂。 德·塞居爾夫人一個愚蠢的小劇本《尤斯蒂娜小姐的晚餐》裡也有一段,描寫僕人們趁主人不在家,大擺筵席,把所有櫥櫃裡的東西統統找出來,大吃大喝。吃完之後,尤斯蒂娜彎腰端起一摞碗盤送回碗櫥。正在這時,車夫冷不防往她腰間擰了一把,擰得她怪癢的,整摞碗盤從她手中滑落,啪的一聲,所有碗盤摔得粉碎。那損失令我驚呆了。 這時,母親家來了一個小縫衣女工,我也見過她在德馬勒斯特姨媽家幹活兒。小縫衣女工姓康斯坦斯,是個矮小的早產兒,皮膚發紅,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走起路來有點瘸,有一雙很巧的手,當著我母親的面說話小心謹慎,等母親一轉身就十分放肆。為了方便起見,康斯坦斯被安排在我房間里幹活兒,因為這裡光線充足。她每天在我房間裡待半天,我在她身邊待好幾個鐘頭。母親一向謹慎小心,事事留意,對我充滿擔憂的關懷,甚至很快讓我不堪忍受。怎麼這會兒她竟然麻痺大意了呢? 康斯坦斯言語很不正派,我卻愚不可及,連意思都聽不出來,有時甚至引得瑪麗拿手帕掩住口笑,我都見怪不怪。可是,康斯坦斯說話遠不如唱歌多。她有一副好嗓子,較之於她那小小的個子,顯得特別洪亮。她為此感到驕傲,尤其因為她只有這一點值得驕傲。她一天到晚唱歌,聲稱只有邊唱歌衣服才縫得好,所以不停地唱。唱的都是些什麼歌啊,天哪!康斯坦斯可以申辯說,她沒有任何不道德的地方。的確沒有。玷污我的頭腦的,是這些歌曲的無聊。怎麼,這些歌曲我居然沒有忘記!唉!最優美、最寶貴的東西都從我的記憶裡溜走了,這些毫無價值的陳詞濫調,我彷佛還像當初那樣聽得清楚真切。怎麼!盧梭到了晚年,每每回憶起嬸嬸岡斯拉在他童年時經常為他重複的那些催眠曲,還抑制不住感情的激動。莫非我直到死,都要聽康斯坦斯那沉濁的嗓音唱一首華爾茲舞曲? “對一首無害的副歌,這未免大驚小怪了!” “不錯!但我大驚小怪的不是這支歌,而是從中獲得的娛樂。我看到它已經喚起對下流、無聊和低級庸俗一種不體面的興趣。” 我絕不想背什麼罪名,而是立即想說明,我身上哪些尚未覺察的因素應歸於道德。可是,我的思想一直令人絕望地處於封閉狀態。我力求透過過去的生活,從我這個遲鈍的孩子身上,捕捉哪怕一點點閃光的東西,但是徒勞。我的周圍和我內心裡,全都一團漆黑。我已經講過我如何遲鈍,連安娜對我的關懷都意識不到。同一時期的另一件往事,能更生動說明我遲遲未脫離不成熟狀態。 父母把我送進了阿爾薩斯學校。當時我八歲。我沒有上十年級,即最小的孩子們所讀的年級,由格利斯埃先生給他們灌輸啟蒙知識。我直接上九年級,即韋戴爾先生所教的那個年級。他是一個誠實的南方人,個子矮胖,前額上一綹黝黑的頭髮向前翹起來,顯示出一種浪漫氣質,與他整個人其他部分不起眼的文靜氣質形成奇特的對照。在我準備講述的情況發生幾週或幾天之前,家父帶我去見校長。當時已經開學,我來遲了。我們經過時,院子裡的學生都閃到兩邊給我們讓路,只聽見他們竊竊私語:“啊!一個新來的!一個新來的!”我挺激動,緊貼著父親。後來,我就在其他人之中佔據了一個位子。這些人不久我就都見不著了,原因嘛後面要講到。這天韋戴爾先生向學生們講解的是:在各種語言裡,有時好幾個詞可以不加區別地表示同一個事物,這些詞叫作同義詞。他舉例說:“coudrier”這個詞和“noisetier”這個詞就是這樣,都表示同一種小灌木。為了活躍課堂氣氛,韋戴爾先生習慣於講解和提問穿插進行,他請紀德同學複述他剛才所說過的話…… 我不吭聲,不知道如何復述。但韋戴爾先生為人和善,以真正的老師那種耐心,重複一遍他的講解,而且又舉了原來那個例子。可是,當他第二次叫我複述“coudrier”一詞的同義詞是什麼詞時,我仍然啞口無言。他看上去有點惱火,叫我到院子裡去,連續重複二十遍“coudrier”的同義詞是“noisetier”,然後回到教室裡向他復述。 我的木訥令全班幸災樂禍。如果我想迎合大家,那是很容易的:受罰之後回到教室裡,當韋戴爾先生第三次叫我說出coudrier的同義詞時,我只需說choufleur(花椰菜)或citrouille(西葫蘆)就成了。然而不,我不想迎合大家,不想讓人家笑話。我只是呆頭呆腦;或許我頭腦裡也有不肯屈服的想法——不,甚至連這種想法也沒有。實際上,我是弄不明白老師的意圖,弄不明白老師指望我做什麼。 學校沒有規定懲罰學生做額外的作業,韋戴爾先生僅僅給我的表現打了個“零”分。這種懲罰從精神方面來講是嚴厲的,可是對我並沒有什麼觸動。每個星期不是行為舉止得零分,就是整潔得零分,或者兩項都得零分。這都在意料之中。不消說,我是班上的末等生。我再說一遍:我還處於沉睡狀態,彷彿還沒有出世。 沒多久學校就讓我退了學,原因嘛不止一端,下面我就鼓起勇氣來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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