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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如果種子不死 安德烈·纪德 15203 2018-03-16
大概將近元旦的時候,我們又到了魯昂,不僅因為正是假期,也因為經過一個月的試讀,我又離開了阿爾薩斯學校。母親只好把我當病號對待,認可我只靠僥倖學點什麼算什麼。這就是說,我的學習又一次長期中止了。 我食慾不振,睡眠不好。呂茜爾舅媽對我關懷備至,每天早晨讓阿黛爾或維克多到我房間來生上火。我睡醒很久還懶得起床,諦聽著柴火燃得劈啪作響,向擋火板迸射不燙人的火花。在從上到下充溢著整個家庭的舒適氛圍中,我感到自己的麻木不仁消融了。現在我彷佛還看見自己待在母親和舅媽身邊,待在那間既親切又莊嚴的大餐廳裡。餐廳四角的壁龕裡,陳列著代表四季的潔白雕像。這些雕像按照文藝復興時期的審美情趣,雕刻得莊嚴而又放蕩。它們的底座都做得像酒菜台子(代表冬天那尊的底座像碗碟加熱器)。

色拉菲娜專門為我做一些小碟白菜。可是面對那些菜,我一點兒胃口也沒有。 “看見了吧,親愛的朋友,”母親說,“要讓他吃飯麻煩得很呢。” 舅媽說:“朱莉葉,你覺得牡蠣對他也不會有一點兒吸引力嗎?” 母親答道:“不會有的。你心腸太好啦……不過,不妨試試。” 然而,我保證不是故意挑食。我對任何食物都沒有胃口,上餐桌如同赴刑場。要費好大勁才吞嚥幾口東西。母親懇求,呵斥,威脅,幾乎每餐飯都在淚水中結束。但這些並非我要著重講述的。 在魯昂,我又見到了表姐妹們。我說過,我身上種種小孩子的興趣,怎樣使我更接近蘇珊娜和路易絲。可是甚至連這個也不完全確切。也許我更經常與她們兩個一起玩,但這是因為她們兩個更願意與我一起玩。我更喜歡愛瑪妞,她越長大我越喜歡。我也在一天天長大,但這不是一回事。在愛瑪妞面前我裝出一本正經也無濟於事,總感到自己仍是小孩子,而感到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她溫柔的目光流露出憂鬱;那憂鬱我揣測不透,所以更加吸引我。甚至愛瑪妞心情是否憂鬱我也不確切知道,因為她從來不談她自己。她那種憂鬱不是別的孩子琢磨得透的。我生活在這位表姐身邊,已經意識到我們有著一致的興趣和思想,衷心想使這種一致更密切,更徹底。我想,她為此感到開心。例如當我們一塊在克羅斯納街吃餐後甜食時,她故意不讓我吃我喜愛吃的東西,辦法是她首先不吃她喜愛吃的東西,因為她知道只有她吃了的東西我才會碰。這一切都顯得孩子氣,是吧? ——可是,唉!後來發生的一切就太缺乏孩子氣了!

使我的女友過早成熟的秘而不宣的憂鬱,我不是慢慢發現的,像通常發現一個心靈的秘密那樣。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世界,突然徹底暴露在我面前,我突然向這個世界睜開了雙眼,猶如天生的盲童摸了救世主,雙眼突然睜開了一樣。 我傍晚時分離開表姐妹們,回到克羅斯納街。我想媽媽正等著我回去,可是家裡沒有人。我猶豫片刻,決定返回樂卡街。我覺得這挺有意思,因為我是出其不意返回去的。我思想上已流露出這種幼稚的慾望,讓自己不熟悉的空間和時間充滿神秘。我十分關心在自己背後發生的事情,有時甚至覺得,如果回頭敏捷,準能發現匪夷所思的情形。 我在非正常時間來到樂卡街,想給人家一個意外,卻在這天晚上,我窺探秘密的興趣如願以償。

剛到門口,我就覺察到情況異常。與平常相反,大門沒有關,不需要按門鈴,我便悄悄溜進去。舅媽身邊的使女阿麗絲這個討厭的女人,突然從門廳的門後鑽出來——她顯然埋伏在那裡——粗聲粗氣地問道: “怎麼,是你!這個時候還來幹什麼?” 顯然我不是人家等待的人。 …… 我不理會她徑直往裡走。 …… 底層是舅舅埃米爾的書房,又小又暗,瀰漫著雪茄煙味。他經常將自己反鎖在裡面,一鎖就是半天,掛在心上的遠遠不是他的業務,而是種種煩惱,每次出來時總顯得十分蒼老。最近這段時間,舅舅的確老了許多。這一點說不清是不是我自己注意到的,但聽見母親對舅媽呂茜爾說:“這可憐的埃米爾變化真大!”我立刻發現舅舅前額上佈滿了皺紋,目光惴惴不安,有時現出心力交瘁的神色。這天,舅舅不在魯昂。

我悄無聲息地爬上黑乎乎的樓梯。孩子們的臥室全在最上面一層樓,下面一層是舅媽的臥室和舅舅的臥室。二層是餐廳和客廳。我經過餐廳和客廳前面,準備一個箭步衝過第二層,可是舅媽的臥室門完全敞開著,裡面燈光通明,連樓梯口平台也照亮了。我只匆匆往臥室裡溜一眼,瞥見舅媽毫無神色地躺在一張沙發上;蘇珊娜和路易絲坐在她身邊,彎著腰打扇子,好像還給她聞溴鹽。沒看見愛瑪妞,或者更確切地說,本能告訴我愛瑪妞不可能在這裡。我怕被看見和被叫住,很快經過了門口。 我先要從愛瑪妞兩個妹妹的臥室前面經過。這兩間臥室里黑乎乎的,引導我向前走的唯一亮光,是兩個還沒拉上窗簾的窗戶透進來的一點微弱光線。我到了我女朋友的門前,輕輕敲了兩下,沒有回應,正要再敲,門開了,原來是虛掩著的。這間臥室裡更黑。床佔了盡裡的一面。我背對著床,起初沒有發現愛瑪妞,因為她跪在地上。我以為房裡沒有人,正要退走,卻聽見她說道:

“你為什麼要來?你不應該再來的……” 她沒有站起來。我沒有立刻明白她正傷心,只是感到她的熱淚落在我面頰上,我雙眼才突然睜開了。 在這裡我根本不想講述她傷心的細節,不想講述那使她痛苦的該死的秘密故事,況且這故事當時我基本上不清楚。現在想來,對一個純潔無邪,心裡只裝有愛和親情的女孩子來講,最殘酷的事情,莫過於要她對自己的母親做出評價,譴責自己母親的行為。更使她痛苦的是,那個秘密,她不知怎麼發現的、已給她造成傷害的秘密,她必須獨自藏在心裡,還要瞞著她所尊敬的父親。這個秘密全城人議論紛紛,用人們當作笑柄,只有她兩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妹妹蒙在鼓裡。不,這一切我只是後來才知道的,但是我感到,在這個我已十分鍾愛的少女心裡,藏著一個巨大的、無法忍受的痛苦;這痛苦我憑著滿腔的愛,一輩子都無法為她消除。此外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到此時為止,我只是盲目地遊蕩,這時突然發現了自己新的人生方向。

表面上什麼也沒改變。我會像前面一樣,繼續記述我曾經關注的一些瑣事。變化只有這樣一點:我不再全心全意關注這些事,把自己命運的奧秘深深藏在心裡。我的命運如果不那樣橫遭非議,歷盡坎坷,我就不會寫這本回憶錄了。 我們是在藍色海岸過完了這個冬天。安娜陪伴我們。一個惱人的心血來潮的主意,使我們先在耶爾停留。那里通往鄉村的路很難走,而大海我們本來以為離得很近,卻隔著一塊塊菜地,像海市蜃樓令人洩氣地出現在遠處。看來在這兒逗留不會有什麼樂趣,而且我和安娜都病了。一位姓名我要明天才想得起來的兒科大夫,讓我母親相信,我的一切不適,無論神經方面還是其他方面的,都是胃腸道氣體引起的。他給我聽診,發現我的腹腔裡有令人擔心的空穴,容易脹氣。他甚至武斷地指出形成致病氣體的腸結在什麼地方,囑咐我去他賣繃帶的表哥店裡買一條外科矯形腰帶系上,以防治腹脹。記得那條可笑的腰帶我係了一段時間,使得我做什麼動作都不方便,尤其勒得腹部極難受,因為我瘦得像顆螺絲釘。

耶爾的棕櫚樹與開花的桉樹不能同日而語,開花的桉樹能使我重新振作起來。看到第一棵桉樹,我心裡一陣激動。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必須跑去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和安娜。我連一根小小的樹枝都沒帶回來,因此沒法描述那繁花滿枝的情形。我停都沒停一下,就拉了安娜跑到那棵稀奇的樹下。安娜說道: “這是一棵桉樹,從澳大利亞引進的一個樹種。”她讓我觀察葉子的形態、枝葉的排列和樹皮的早脫性。 駛過一輛四輪運貨馬車。一個小男孩高高地坐在收集來的麻袋上,扔給我一根開滿那種奇異花朵的樹枝。我迫不及待地觀察起來:花蕾呈青灰色,上面覆蓋著一層含樹脂的葉霜,形狀像一個小小的香料匣,看上去還以為是顆種子,只是顏色比種子鮮豔。香料匣的蓋子驀地打開了,是被湧動的雄蕊掀開的,落在地上。釋放出的雄蕊排列成圓環形。在那一堆鋒利、橢圓的落葉之中,這種沒有花瓣的白花,遠遠看去像朵海葵。

頭一回遇到桉樹,又在通往科斯特貝爾的路旁樹籬裡發現一棵兜帽狀海芋,這是此次鄉間小住期間發生的兩件大事。 我們在耶爾待得不耐煩了。媽媽看到我們失望的樣子,不知所措,跑到埃斯特爾以外的地方去探察,回來時興奮不已,第二天就帶我們去了戛納。我們下榻在火車站附近,即這個城市最有意思的一個小區。雖然住的旅館檔次很低,但戛納還是給我留下了令人著迷的回憶。在格拉斯那個方向,當時還沒有興建任何旅館或別墅。戛納公路蜿蜒於油橄欖樹林裡。那裡是這座城市的最邊緣,再往外就是鄉村了。橄欖樹林裡,水仙、銀蓮花、鬱金香十分繁茂,越是僻靜之處越繁茂。 但是,我特別欣賞的是另一類植物,即海底植物,每周可以觀察一兩次,那是當瑪麗帶我去雷其島上漫步的時候。我們喜歡聖瑪格麗特碼頭,離開碼頭不要走多遠,就可以看到一些激浪拍岸的深水小灣,這些小灣由於岩石的風蝕,被分割成許多深潭。在那裡的水底,貝殼、水藻、石珊瑚,五光十色,呈現一種東方式的華美,頭一眼就令人驚喜莫名。過路人其實什麼也沒看清,只留下了頭一眼的印象。我只要在那裡靜立片刻,像那喀索斯俯身望著水面,就會看到被我的接近驚逃的無數小生物,從千百個石洞、千百個凹穴裡鑽出來。一切都開始呼吸,顫動起來了,連岩石也彷彿有了生命。人們以為沒有生命的東西,彷彿全都羞答答地蠕動起來;一些半透明、奇形怪狀、形態荒誕的生物,從水藻之間鑽出來。水里充滿生物,連海底有些地方淺色的沙子也顯得動盪不寧。在一些深色的管狀物——我們疑為燈芯草莖的兩端,只見一片薄薄的花瓣,看去還有點怯生生的,但輕輕地、一抖一抖地綻放開來。

瑪麗在不遠處看書或打毛線,我呢就這樣成小時地佇立在那裡,不顧太陽照射,不知疲倦地觀察一隻海膽慢悠悠地轉著圈兒刨洞穴,觀察一條章魚顏色的變化、一隻海葵摸索的移動,觀察一些生物的捕獵、追逐和潛伏,以及許許多多神秘莫測、慘不忍睹的現象。我從目瞪口呆的狀態清醒過來後,往往依然如痴似醉,以至於頭痛欲裂。這怎麼還談得上學習呢? 整個冬天,不記得我翻開過一本書,寫過一封信,學過一篇課文。我的思想和身體一樣,處於休假狀態。現在想來,母親本來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讓我學點英語什麼的。可是,英語向來是我父母的一種保留語言,他們專門用英語在我面前說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再說,瑪麗教了我一些德語,我運用起來顯得非常笨拙。因此在讓我學英語的問題上,他們認為應該謹慎從事,不要進一步讓我為難。客廳裡有架鋼琴,雖然是一架不怎麼樣的琴,但我每天稍稍練習彈琴還是可以的。可是,唉!不是有人叮囑母親,切忌讓我幹任何費精神和力氣的事情嗎?我和儒爾丹一樣,狂熱地夢想成為鋼琴演奏能手。那時稍做努力,今天說不定我已經是了呢。

初春回到巴黎,媽媽便著手找一套新公寓,因為大家都認為,土爾隆街那套房子已不適合我們去住。顯然——我想到蒙彼利埃那套臟兮兮的房子給我留下的回憶——爸爸的去世導致了我們破產。土爾隆街那套房子,對我們娘兒倆來講,無論如何都太大了。誰能知道母親和我將滿足於一套什麼樣的房子呢? 我的擔憂並沒持續多久。很快我就听見德馬勒斯特姨媽和母親一起討論租金、街區和樓層等問題了,看來我們的生活根本沒有即將緊縮的跡象。爸爸去世後,姨媽克萊爾取得了對媽媽的支配地位(她比媽媽年紀大得多)。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將嘴一噘,不容置辯地對母親說: “是的,樓層問題還可以將就,咱們可以接受爬樓梯。可是另外一點,那可不行,朱莉葉,我甚至要說:'絕對不行。'”她伸出手掌,乾脆而斷然地往斜裡一劈,就中止了討論。 這“另外一點”,是指能通車輛的大門。在一個孩子思想上可能會覺得,既然我們很少接待客人,我們自己出入根本不坐車,要能通車輛的大門幹什麼,有也不需要開。可是,作為孩子我沒有發言權。再說,還有什麼好反駁的呢,既然姨媽說: “這不是方便問題,而是體面問題。” 見母親沉默不語,她用更緩和、更懇切的語氣說: “為了你自己,為了你兒子,都必須這樣。” 她說罷又連忙補充一句: “再說問題顯而易見,你如果沒有可通車輛的大門,我可以事先告訴你哪些人不會再來看你。” 她立刻數起來,數得母親都有點發抖了。母親看一眼這位姐姐,露出略帶淒涼的笑容,說道: “你呢,克萊爾,也會拒絕來看我嗎?” 聽到這句問話,姨媽重新拿起毛線活兒,閉上嘴一聲不吭。 這類談話只有當阿爾貝不在場時才會進行。阿爾貝肯定會失禮。但母親因為記得自己也曾經有著好批評的思想,所以很想听聽他的意見。姨媽則寧可不讓他發表意見。 最後選中的新公寓,明顯比原來那套更寬敞,更漂亮,更宜人,更豪華。關於這套公寓,且留到後面再來描述。 離開土爾隆街那套房子之前,我最後一次審視了與這套房子有關的整個過去,重新閱讀了我所寫的與這套房子有關的事情,覺得我似乎把我那遲遲不能擺脫蒙昧狀態的童年,描寫得太灰暗了。就是說,對於那曾一時震撼我的愚鈍的兩道閃電,兩次不尋常的發抖,我不善於談論。假如我能更早地談論,在必要的地方談論,以便尊重編年的順序,那麼那個秋夜在樂卡街,我的整個身心與看不見的現實接觸所產生的騷動,也許能夠更好地得到解釋。 頭一道閃電把我帶回到遙遠的過去。我想確切地說哪一年,但我僅僅說出是當時家父還在世。我們圍坐在餐桌邊,安娜和我們一塊吃中飯。父母神情悲哀,因為上午他們獲悉了一個四歲小男孩夭折的消息,那小男孩是我們一位表親維德梅的兒子。這消息我還不知道,但聽到母親對娜娜說的幾句話,我就明白了。小艾彌爾·維德梅我只見過兩三次,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感。可是我遲遲不知道他死了,這時悲傷驟然像海潮般湧向我的心頭。母親抱起我坐在她的膝頭上,千方百計讓我平靜下來,不要哭,說我們每個人終歸都要死的,小艾彌爾已升入天國,再也不會有眼淚和痛苦。總之,母愛所能想像的一切安慰人的話母親都說了。但無濟於事,因為確切地講,令我掉淚的,並不是這位小表兄的夭折,而是一種難以言狀、無法向母親講清楚的恐慌。這不奇怪,就是現在我也無法講得更清楚。在某些人看來,這也許非常可笑吧。但我要說,後來讀到叔本華的某些篇章,我似乎突然辨別出了這種恐慌。的確是這樣,要想理解……在這裡我不由自主、情不自禁提及的,是在我的記憶裡我聽到這個死訊後,平生頭一次發抖的情形。 第二次發抖更加離奇。那是幾年後,家父過世不久,即我大概十一歲的時候。事情還是發生在餐桌旁,是一次吃午飯的時候。但這次只有母親和我兩個人在場。這天上午我上了學。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什麼也沒發生……那麼,為什麼我突然全身癱軟,撲倒在母親懷裡,嗚咽,抽搐?我是否再次感受到那種難以言狀的恐慌,剛剛聽到小表兄的死訊時那種恐慌?彷彿一個尋常而又神秘的內心之海的特殊閘門突然打開了,滾滾波浪湧進我的心裡。我恐慌勝於悲傷。可是,這怎麼向母親解釋呢?母親透過我的嗚咽,僅僅隱約分辨出我絕望地不斷重複的這句含糊不清的話: “我與其他人不一樣!我與其他人不一樣!” 還有兩件與土爾隆那套房子有關的事,要在搬家之前趕緊談一談。作為新年禮物,我索要特羅斯特那本厚厚的化學書。呂茜爾舅媽送給了我。起初我向克萊爾姨媽要過,但她覺得送我一本課本作為新年禮物未免可笑。可是,我嚷嚷得厲害,其他任何書都不如這本書讓我喜歡,呂茜爾舅媽只好應承下來。舅媽呂茜爾為人隨和,她考慮的不是自己的興趣,而是我的興趣,只要我高興就行。同樣多虧了她,幾年後我獲得了聖伯夫的《星期一》文集,後來又得到了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不過,我還是回過頭來談談化學吧。 當時我不到十三歲,但我敢肯定,沒有任何一個學生,像我這樣積極鑽研特羅斯特這本書。誠然不消說,我閱讀這本書的興趣,部分地應是來自我打算做的實驗。母親同意把配膳室給我做實驗用。這個房間位於我們土爾隆街那套房子的盡頭,與我的臥室緊鄰。我在裡面養了幾隻柏柏裡豬,把小酒精爐、長頸瓶和儀器都安放在裡面。母親又一次令我讚賞不已:她放手讓我做實驗,這或許因為她不知道牆壁、地板和我本人所冒的危險,或許因為她認為冒點險值得,如果想讓我學到東西的話。她每週給我一筆數額相當可觀的錢,我拿到錢立刻去索邦廣場或老劇院街買試管、曲頸瓶、燒瓶、鹽、非金屬、金屬,還有各種酸,其中有些酸人家居然也同意賣給我,現在想來都感到驚訝。不過,賣給我東西的店伙計,也許把我當成了一般送貨上門的人。一天上午,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了:我製造氫氣的容器在我鼻子底下爆炸了。記得那是用一個玻璃燈罩做“化學口琴”實驗……氫氣的製造非常成功,我把釋放氫氣的細長管子固定住,準備點燃氫氣,一隻手抓著火柴,一隻手拿著玻璃燈罩,試圖讓火焰在玻璃燈罩裡面歌唱。可是,我還沒有將火柴靠近,躥進儀器裡的火焰就把燈罩、管子連同塞子都崩掉了。聽到爆炸聲,幾隻柏柏裡豬都罕見地蹦跳起來,撞掉我手裡的玻璃燈罩。我膽戰心驚地想到,如果容器口塞得更緊,它肯定會貼近我的面部爆炸。所以自此之後,我與氣體打交道總是小心翼翼。從這天起,對化學我另眼相看了,用藍鉛筆標明性能穩定的物質,即打起交道來能獲得樂趣的物質,而把性能可疑或可怕的物質,用紅鉛筆標出來。 前不久偶然翻開甥女們的一本化學課本,裡面找不到任何我熟悉的東西,一切全變了,包括公式、定理和物質分類,以及物質的名稱,它們在書裡的位置甚至它們的特性……我原來以為它們會永遠不變呢!甥女們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樣子,挺開心,而我在不平靜的心境中,隱隱感到憂傷,恰如遇到幾位老朋友,原本你以為他們會永遠是小伙子,現在卻都成了父親。 另一件往事是阿爾貝·德馬勒斯特的一次談話。我們住在巴黎時,他和他母親每週來我們家吃一次晚飯。晚餐後,姨媽克萊爾與母親一塊打牌或玩擲骰子跳棋什麼的。阿爾貝和我一般是坐下來彈鋼琴。但這天晚上,聊天壓倒了音樂。不記得我在餐桌上說過什麼話,阿爾貝居然覺得非給我提個醒不可。但當著其他人的面,他什麼也沒表示,等到大家用完餐離了席,他才把我拉到一旁…… 當時我對阿爾貝抱有一種崇敬之情。我說過我平常懷著怎樣的心情,如飢似渴聽他說話,尤其當他所說的話悖逆我天生的愛好時。這是因為,他所說的話悖逆我天生愛好的情況很罕見,我覺得他平時總是很認真地理解我的言行,而這些言行恰恰是母親和家裡其他人最不能理解的。阿爾貝個子高大,體格強壯,性情溫和。他的任何一句話都難以形容地令我開心,因為他說的都是我根本不敢說,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的話。只要聽見他的聲音我就很高興。我知道,所有體育運動他都是優勝者,例如游泳,尤其是划船。除了迷戀新鮮空氣,追求體格的健美髮展,現在他又全身心地迷上了繪畫、音樂和詩歌。不過這天晚上,我們所聊的與這一切都無關。這天晚上,阿爾貝向我解釋什麼是祖國。 誠然,關於這個問題,還有許多東西我需要了解,因為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他們雖然都是忠誠的法國人,但都沒有就我們的國土和思想的疆界,向我灌輸非常明確的感情。他們自己是否有非常明確的感情,我也不能肯定。由於天生的氣質,我像父親一樣,傾向於重視觀念勝於重視現實。在這方面,我從十三歲起,就像一個觀念學者又像一個孩子、一個傻瓜一樣進行思考。晚餐席上我大概說過:“在七十年代我如果是法蘭西,肯定不會自衛”,或者類似的蠢話;再說,凡是與軍事有關的一切,都使我膽戰心驚。正是這一點,阿爾貝覺得有必要提醒我。 他提醒我這一點,既沒有責備,也沒有豪言壯語,只是向我講述了法國遭到入侵以及他當兵的種種回憶。他對我說,他像我一樣憎惡挑釁的勢力,但正因為如此,他熱愛捍衛(祖國)的力量;戰士的出色之處,不是他們保衛自己,而是他們保護他們認為受到威脅的弱者。阿爾貝說著說著,聲音變得嚴肅而顫抖起來: “那麼,你認為人們可以無動於衷地任憑別人侮辱自己的父母,強姦自己的姐妹,劫掠自己的財產嗎?”他眼前肯定浮現了戰爭的景象,因為我看見他眼睛裡噙滿了淚水,儘管他的臉處在黑暗之中。他坐在一把扶手椅裡,就在我父親那張大書桌的旁邊。我呢高高地坐在書桌上,兩條腿晃動著,聽了他的話,因為自己坐得比他高,而更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房間的另一頭,姨媽與母親在爭論什麼或玩紙牌,安娜這天晚上也過來吃飯,與她們待在一起。阿爾貝說話時聲音很低,那兩位太太聽不見。他說完了,我一言不發,雙手握住他的大手。他講的道理令我信服,他崇高的心靈更令我激動。他這些話,至少後來,當我受到更良好的教育,能夠理解時,肯定重溫過的。 想到要搬家,我就興奮不已,能參加佈置家具,肯定挺開心。可是,搬家卻沒讓我參加。從戛納回來後,媽媽讓我住到一位新老師家去學習,希望這樣對我更有好處,她也落得清靜些。 我被託付給里夏爾先生。他情調高雅,住在奧托邦。或者正因為他住在奧托邦,媽媽才把我託付給他?他家住在萊努阿街,大概十二號,是一棟三層的老房子,旁邊有一個花園,不是很大,但形成一塊台地,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半個巴黎。那房子和花園至今仍在,也許存在不了多少年了,因為一位家境清貧的教師出於節儉的考慮,而選擇住在萊努阿街,這種時代早已過去了。里夏爾先生只給幾個寄宿生,即我和兩個英國小姐授課。那兩位英國小姐之所以掏錢來這裡寄宿,我想主要是為了這裡的新鮮空氣和優美風景。里夏爾先生是異教地區的教員,僅僅在後來獲得教師資格學銜之後,才獲准在一所中學教德語課。當初他是打算當牧師的,所以我想他學業相當好,人既不懶又不笨。後來是懷疑和顧慮(更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使他在牧師之職的門檻前駐了足。這頭一個志向,令他的目光保留了一種難以描述的熱忱,他的聲音自然具有牧師的特長,就是說能夠打動人心。他臉上那種半憂傷半開心、在我看來幾乎不經意的微笑,使他說出的最嚴厲的話也會變得緩和,而由此大家明白,他並不自視甚高。他有種種優點,甚至美德,但是看上去他人不是很健康,身體不是很結實,而且沒有常性,無所事事,拿嚴肅的事情當兒戲,拿無聊的事情當真。對於諸如此類的缺點,我雖然年紀尚小,但還是挺敏感的,當時所持的看法可能比現在還嚴厲。我想他的嫂子,即貝特朗將軍的遺孀,與我們一塊住在萊努阿街的,對他並不怎麼尊重。而這一點倒使她贏得了我的極大尊重。她是一個深明事理又經歷過美好時光的女人,我覺得也是家裡唯一理智的人。此外她還挺重感情,但只在最相宜的時機表現出來。里夏爾太太大概也像她一樣重感情,甚至可以說比她更重感情,因為她根本不明事理,而一味地感情用事。里夏爾太太身體不大好,人瘦刮刮,臉色蒼白,沒精打采。她性情倒是挺溫順,在丈夫和嫂子麵前總是退避三舍;肯定因為這個原因,她在我記憶裡只留下模糊的印象。相反,貝特朗太太身體硬朗,自信果斷,她的每一個特點都深深刻在我的記憶之中。她有一個比我小幾歲的女兒,小心翼翼地不讓她與我們接觸,這種過分的專橫令女兒有點痛苦。她女兒伊馮娜·貝特朗體質嬌弱,幾乎弱不禁風,彷彿被規矩壓垮了,露出笑容的時候也是一副哭相。除了出來吃飯,她很少露面。 里夏爾夫婦有兩個孩子,一個小閨女,才十八個月,有一天我在花園裡看見她吃泥土,從此以後經常目瞪口呆地端詳她;她的小哥哥布萊茲見她吃泥土卻挺開心,他是負責看管妹妹的,儘管他自己也只有五歲。 我有時獨自一人,有時與里夏爾先生一塊,在一個小小的橘園里幹活兒。那橘園——如果能冒昧地把一間玻璃小屋叫作橘園的話——緊貼著旁邊一座大房子沒有窗戶的牆壁,位於花園盡頭。 我做功課的課桌旁邊有塊小木板,上面有一叢菖蒲,那是我眼見著生長的:我在聖絮彼斯市場上買了個球莖,親手把它種在花盆裡,很快就從泥土裡鑽出一柄綠劍似的植物,一天天長高,令我驚訝不已。為了測定它的生長速度,我在花盆裡插了一根白色小木棍,每天記下它增長的高度。經過計算,知道那葉片每個鐘頭長高五分之三毫米。這種生長速度,只要仔細點觀察,肉眼都可以看得出來。然而,我琢磨不透它究竟是怎樣長高的,始終認為它是夜間一下子躥高的,因為白天我目不轉睛地盯住它,也看不出任何變化……觀察老鼠要有成效得多。每次我看書或觀察菖蒲不到五分鐘,它們就會跑出來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每天帶餅乾之類給它們吃,久而久之它們膽子大起來,竟跑到我學習的課桌上來吃碎屑。一共只有兩隻老鼠,但我相信其中一隻懷孕了,因此每天懷著一顆怦然跳動的心,企望出現一窩小老鼠。牆裡有個洞,每當里夏爾先生過來時,兩隻老鼠就鑽進那洞裡。那是它們的窩,我估計一窩小老鼠會從那裡鑽出來。每次里夏爾先生讓我背誦課文時,我總是用眼角窺伺著那個洞口。課文我自然背誦得很糟糕,里夏爾先生終於問我為什麼總顯得如此心不在焉。到此時為止,我對那兩位夥伴的存在一直守口如瓶,這天才把一切講出來。 我知道女孩子都害怕老鼠。家庭主婦害怕老鼠,在我也可以想像。可是,里夏爾先生乃堂堂男子漢。他對我講述的情形似乎很感興趣,要我指給他看那個洞在什麼地方,然後一聲不吭出去了。不一會兒,只見他拎了一把熱氣騰騰的水壺回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怯生生地問道: “先生,你拎的什麼?” “滾沸的水。” “做什麼用?” “燙死那兩隻該死的畜生。” “啊!里夏爾先生,請高抬貴手!我求你啦,我想它們正要下崽了呢。” “那就更要燙死它們。” 是我出賣了兩隻老鼠!顯然,我應該先問問里夏爾先生,他是否喜歡動物……熱淚縱橫,苦苦哀求,全無濟於事。唉!多麼可惡的一個人!他把沸水倒進牆洞時,我覺得他還冷笑了一聲呢,不過當時我已把眼睛移開…… 我難以原諒里夏爾先生。他見我表現得那樣傷心,說實在的,事後也有些詫異,雖然沒有明確表示歉意,但從他極力向我解釋來看,我覺得他內心不無尷尬。他竭力讓我明白,我多麼可笑,那些小動物多麼可惡,它們臭烘烘的,危害極大,特別是妨礙我學習。不過,這里夏爾先生也並非全然不懂回頭是岸,過了一段時間,作為補償,他倒是送了我喜歡的幾隻小動物,但都起碼是沒有危害的。 那是一對斑鳩。不過,這對斑鳩究竟是里夏爾先生送我的,還是他容忍我養的?這一點,我這靠不住的記憶力,已經搞不清了……用一個藤條籠子裝了兩隻斑鳩,掛在一間雞舍裡。雞捨與橘園相對,鐵欄杆一半損壞了,裡面養了幾隻吵鬧、易怒、愚蠢的母雞,我對它們根本不感興趣。 開始幾天,聽到斑鳩的鳴唱,我興奮不已。我從來沒聽見過如此悅耳的鳥鳴。它們的歌聲如泉水叮咚,終日不歇。可是,這美妙的鳴唱漸漸變得令人心煩。艾爾文小姐,兩個英國寄宿女生中的一個,聽到這叫聲神經就特別緊張,說服我給它們做個窩兒。我還沒來得及做,那隻雌斑鳩開始下蛋了,它們的鳴叫也有了間歇。 雌斑鳩下了兩個蛋。斑鳩下蛋,慣例是兩個。我不知道它孵出小斑鳩要花多長時間,便時不時進到雞舍裡,蹲在一條舊板凳上,俯視著那窩兒,又不願意驚擾那抱窩的鳥,便沒完沒了地傻笑著,盼望它抬起身子,讓我看看蛋是否破殼了。 一天早上,我正打算進去,發現齊鼻子高的鳥籠子底部有碎蛋殼,而蛋殼裡面略帶血絲。終於孵出來啦!可是,我想進入雞捨去看新生的鳥兒,卻目瞪口呆地註意到門關死了,上面鎖了一把小掛鎖。我認得這把鎖,正是頭天晚上里夏爾先生和我在街區市場上買的那把。 “這鎖好用嗎?”里夏爾先生問小販。 “先生,這小鎖和大鎖一樣管用。”小販答道。 里夏爾先生和貝特朗太太見我把許多時間耗費在小鳥身上,十分惱火,決定阻止我這樣做。這天中飯時,他們宣布自即日起,雞舍上鎖,鑰匙由貝特朗太太保管,每天只能在下午四點鐘吃點心時,可藉給我一次。貝特朗太太要採取主動措施或實行處罰,可以隨時收回鑰匙。貝特朗太太說話時不動聲色,甚至態度挺溫和,但口氣非常堅決。在宣布這個可怕的決定時,她臉上幾乎沒有一絲微笑。我克制住自己沒有提出抗議,因為我有我的主意。這類廉價鎖所用的鑰匙,全都差不多一樣。那天在里夏爾先生挑選時,我就注意到了這一點。花上幾個子兒,我就能聽見它們在口袋裡叮噹響哩!中餐後,我立刻溜出去,跑進市場。 我保證,我心裡沒有反抗意識的任何位置。無論那時還是後來,我絕不以欺詐為樂事。我認為我是與貝特朗夫人鬧著玩,而絕非愚弄她。我指望從淘氣中得到樂趣,可是竟然喪失了理智,看不到這種淘氣在貝特朗夫人眼裡會變成什麼性質的問題。我熱愛、尊重貝特朗夫人,甚至說過,我特別在意她的評價。我之所以有點鬧情緒,主要是因為她用這種物質的手段來阻撓我,其實她只需要要求我順從就夠了。我正是想讓她感覺到這一點。因為對事情認真考慮一下,她並沒有明確禁止我進入雞舍,而是阻止我進入,似乎……那麼好吧,我們就讓她看看她的掛鎖能起多大作用。我要進入雞舍,自然不能躲著她進入,如果不讓她看見,就根本談不上開心。我等待她在客廳裡,才去開雞舍的門,因為客廳的窗戶正對著雞舍(我已經在笑她的驚愕之狀了)。打開雞舍門之後,我會將兩把鑰匙都給她,請她放心。我從市場回來的路上,反复琢磨的就是這一切。諸位絕不要從我陳述的事理中去尋找邏輯,我的陳述顛三倒四,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並未稍加梳理。 跨進雞舍時,我注意的主要是貝特朗夫人,而不是那幾隻斑鳩。我知道她此時此刻正在客廳裡,所以盯住客廳的窗戶。可是那裡沒有一點動靜,彷彿她躲了起來。完全失敗了!我總不能叫她吧。我等待著,等待著,最終不得不退出雞舍,只瞥了一眼那窩小斑鳩,連鑰匙也沒從鎖上拔下來,就回到了橘園裡。那裡有昆特-庫爾斯的一篇文章等待我翻譯。面對作業,我隱約有些不安,不知道下午點心鈴響時自己該怎麼辦。 四點鐘之前幾分鐘,小布萊茲來找我,說他伯母想和我談談。貝特朗夫人在客廳裡等我。等我一進門,她就站起來,顯然是想鎮住我。她等我朝她走近幾步,說道: “看來我把你看錯了。但願我是在與一個誠實的孩子打交道……你以為剛才我沒看見你吧?” “可是……” “你一直往屋裡看,擔心……” “那正是為了……” “不。我不會讓你解釋一句。你的所作所為很惡劣。這鑰匙你是哪兒搞來的?” “我……” “我不准你回答。你知道我們把撬鎖的人關到什麼地方嗎?我不打算把你的欺騙行為告訴你母親,她煩心的事太多了。稍許多想想你母親,你就絕不敢干這種事了。” 她越說我越明白,我根本沒有機會向她說明我的行為秘而不宣的動機。說實在話,那些動機,此刻連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現在衝動過去了,我對自己的惡作劇也另眼相看了,從中只看到愚蠢。總之,沒能進行自我辯護而立刻導致的一種傲慢的順從,使我接受貝特朗夫人的訓斥而不感到臉紅。我想,她在禁止我說話之後,現在該對我的沉默感到惱火了。我的沉默迫使她無話可說了還得繼續說下去。我無法說話,而讓我的雙眼流露出雄辯。 “你認為我根本堅持不住了吧。”我的眼睛對她說,“從你認為我壞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尊重你。” 為了誇張地表示蔑視,我克制了半個月沒去看那些小鳥。這對學習倒是十分有利。 里夏爾是一位好老師。除了求知的慾望,他對教書也頗有興趣。他講課不緊不慢,又不乏幽默,聽他的課一點也不覺得枯燥。鑑於我什麼都需要學,我們制定了一個複雜的時間表,但這個時間表老是被我頑固的頭疼打亂。應該說,我的思想容易溜號。這方面,里夏爾先生倒是聽之任之,一方面是怕我太累,另一方面也是天生的興趣使然。上課往往變成漫談。這也是家庭教師的通病。 里夏爾先生對文學有興趣,但其文學修養不足以使其興趣顯得風雅。在我面前,他並不掩飾自己見到古典的東西就打哈欠。必須遵守教學計劃,但他只滿足於給我講解辛納,朗誦《王上尋開心》。特里布雷對廷臣們的斥責令我落淚,我用嗚咽的聲音朗誦: 這種詩的節奏如今我已無法忍受。可是在十三歲時,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的詩,它比下面這首更富有激情: 這是有人推薦給我欣賞的。我跟著里夏爾先生朗誦聖-瓦里耶侯爵的著名長詩: 。 居然有人敢寫這種事,還寫成詩!這真讓我充滿抒情的驚愕。因為在這些詩句裡我所欣賞的,當然主要是放縱。十三歲去讀這種詩,就是放縱。 里夏爾先生見我激動不已,像琴弦般顫抖不止,便決定對我的敏感進行罕見的考驗,把他當時放在床頭的兩本書,黎施潘《褻瀆神明的言論集》和羅里納的《神經官能症》,拿出來開始朗讀給我聽。奇怪的教育! 我之所以能準確說出閱讀這兩本書的時間,是因為我準確記得閱讀這兩本書的地點:我師從里夏爾先生三年,第二年冬天他住到了巴黎市中心,閱讀《王上尋開心》《神經官能症》和《褻瀆神明的言論集》三本書的背景,是帕西那個小小的桂園。 里夏爾先生有兩個兄弟。他弟弟埃德蒙是一個又瘦又高的年輕人,有過人的智力,風度翩翩,頭年夏天給我當過家庭教師,是代替傻瓜加林的。後來我再也沒見過他。他體質嬌弱,不能生活在巴黎(最近我聽說,自那時以來他在銀行部門從事某種出色的工作)。 我到萊努阿街不久,里夏爾的二弟就住過來了。他僅比我大五歲,以前在格雷一個姐姐家生活。我了解他這個姐姐的生活,因為頭年夏天,埃德蒙·里夏爾對我母親談論過她。抵達拉羅克那天晚上,母親親切地詢問他的親人們的情況,他一五一十做了回答。母親問: “你沒有姐妹,是嗎?” “有,太太。”他回答。他是個很有教養的人,雖然說單音詞發音有點短促,回答了這句話後,又輕言細語補充說: “我有一個姐姐生活在格雷。” “哦,在格雷……”媽媽說,“她做什麼工作?” “她是糕點商。” 這次交談是在晚餐席上,我的表姐妹們都在場。我們都中止了吃飯,聽這位新來的家庭教師說話。這個來與我們一塊生活的陌生人,只要稍許表現出自負、愚蠢或急躁,就會把我們的假期搞得一團糟。 埃德蒙·里夏爾在我們看來倒頗有魅力。不過,我們密切注意他的頭幾句話,以此為基礎做出我們集體的評價。幾個尚未涉世的毛孩子準備做出的評價,肯定是毫不寬容、不可收回的。我們並不喜歡嘲笑別人,我們的笑不帶惡意,但都是一種瘋狂的、抑制不住的笑:聽到埃德蒙說“她是糕點商”這句話,我們都情不自禁笑起來。然而,這句話埃德蒙說得很樸實,很爽直,也很勇敢——如果他預料到我們會笑的話。我們盡量忍住笑,因為我們覺得這極不禮貌。一想到他可能聽見了我們的笑聲,這段回憶就使我感到痛苦。 阿貝爾·里夏爾即使不說頭腦簡單,至少明顯地不如他兩個哥哥坦率。正因為如此,他的教育被嚴重疏忽。這個高高的小伙子,顯得沒有精神,目光柔柔的,一雙手軟軟的,說話嘟嘟囔囔,人倒是熱心,甚至殷勤,但不很機靈,以至於他對別人的關照所得到的回報,是無禮的對待多於感謝。儘管他不斷在我身邊轉來轉去,我們卻很少一塊聊天。我與他無話可說;他呢,說三句話就顯得氣喘吁籲。夏季的一個晚上,一個美麗而炎熱的晚上,經過整整一天的辛勞,大家美美地歇息了。我們在涼台上聊天,久久不肯離去。阿貝爾像往常一樣湊到我身邊,我也像往常一樣假裝沒看見他。我坐在旁邊一點的鞦韆上。白天是里夏爾的幾個孩子坐在上面晃來蕩去,現在他們早已睡了。我用腳尖頂住地面,讓鞦韆不再擺動。我感覺到我身邊的阿貝爾也一動不動,靠在鞦韆的一根繩子上,使鞦韆微微擺動。他始終臉背著我,兩眼望著城裡的方向。那裡萬家燈火與天上的星星交相輝映。我們這樣待了很長時間,直到他稍許動了一下,我才看他一眼。他也許就是等待我看他這一眼,這才用哽住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 “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我對阿貝爾只懷有極一般的友愛,但除非對他懷有憎恨,否則不可能拒絕這樣主動表示的情誼。我笨拙地、含糊地答道: “哦,是的。”或者:“很願意。” 而他呢,立即來個開門見山: “那麼,我讓你看看我的秘密。來吧。” 我跟著他到了前廳裡,他想點燃一支蠟燭,但手抖得厲害,連劃了好幾根火柴都沒點燃。這時傳來里夏爾先生的聲音: “安德烈,你在哪兒?你該去睡覺啦。” 黑暗里阿貝爾握住我的手。 “只好明天再給你看啦。”他順從地說道。 第二天,他讓我去樓上他的房裡。房間裡有兩張床,其中一張自埃德蒙·里夏爾走後一直空著。阿貝爾一聲不吭,走到放在一張桌子上的玩具櫃前,用系在錶鍊上的一把鑰匙打開櫃門,從裡面拿出十一二封用粉紅緞帶捆紮的信,整個兒一捆遞給我: “給!你全都可以看。”他很衝動地說。 老實講,我根本不想看。這些信字體都一樣,是出自一個女人的手筆,纖細,平勻,沒什麼特色,像是一位會計或供貨人寫的,平平板板,使人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可是,我無法迴避:要么看,要么給阿貝爾一次無情的侮辱。 我以為這些信是情書,可是不是。這是他姐姐即格雷那位女糕點商寫的信,一些可憐、憂傷、哀怨的信,所涉及的都是需要支付的票據,付款期限已到,逾期未付,等等。最後這個可怕的詞語我是頭一回讀到。我理解了其中的一些暗示和遲疑,那是要阿貝爾放棄他該得的父母那份遺產,轉讓給他姐姐。我特別記得其中的一句話:“即使這樣做了,唉!也不足以支付那些逾期未付的票據。” 阿貝爾退開了讓我看信。我坐在一張未刷油漆的木頭桌子邊,就在拿出這些信的那個小櫃子前面。小櫃子門沒有關上,我一邊看信,一邊斜視著裡面,擔心裡面再冒出一些信來,但小櫃已是空的。阿貝爾佇立在敞開的窗前,這些信他顯然已記得爛熟,我覺得他正遠遠地跟著我在閱讀。他大概盼望我說幾句同情的話,可是我不知對他說什麼好,因為我討厭誇大其詞地表示激動的心情。金錢方面的悲劇,是最不可能給一個孩子帶來什麼美感的悲劇。我覺得它們毫無美感;必須有某種美才能使我產生激情。我終於產生了一個念頭,問阿貝爾是否有他姐姐的照片。這既避免了我說謊話,又表示我對這事還是有興趣的。他連忙哆哆嗦嗦地從皮夾子裡找出一張照片。 “她多麼像你!”我驚叫道。 “啊!可不是嗎!”他突然興高采烈起來。我這句話是不經意說的,而對他比一種友好的表示還帶來更大的慰藉。 “現在你知道了我的全部秘密,”我把照片還給他後,他說道,“你也會把你的秘密告訴我,不是嗎?” 在閱讀他姐姐的信時,我漫不經心地提到過愛瑪妞。與這些毫無吸引力的唉聲嘆氣相比較,我那位女友美麗的面容多麼光彩照人!我曾發誓一輩子愛她,想到這裡我的心飛到了快樂之鄉;我心靈深處已經躁動著模糊的雄心和許多朦朧而微弱的慾望;歌聲、笑聲和跳蕩的諧音伴隨著我的愛情……聽到阿貝爾的問話,我這顆充滿幸福的心,跳到嗓子眼裡又抽緊了。 “我可以在他的貧困面前,體面地炫耀我的財富嗎?”我想,“能夠從我的財富上掰下一些碎片嗎?啊,怎麼!這巨大的財富可是一個整體,是不能分割成金幣的金錠啊!”我又看了一眼那些信和那個空空的小櫃子。阿貝爾正認真地用緞帶重新捆紮那些信。他又一次問我: “告訴我你的秘密吧,好嗎?” 我答道: “我沒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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