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一個人的京劇史·張正芳評傳

第36章 四、《掛畫》

《掛畫》這齣僅40分鐘的京劇花旦折子戲,自1980年列入中國戲曲學院的教材,流傳至今已有35年了。一出新創的劇目能經得起時間的檢驗並得以流傳是很不容易的事,當然,創作是首要的,但是創作後的成果必須經過兩個過程的檢驗:一是,能不能橫向傳,即在同時代被廣泛接受;二是,能不能縱向流,即能不能在京劇史上有一席之地。這兩個過程絕不是靠人為的“炒作”或“運作”所能完成的。只能依靠該劇目本身的藝術含金量。這包括題材與劇種的對位、人物與行當的對位、創作設計與觀眾審美的對位、劇目發展與社會需求的對位,等等。只有這種種元素走到一個交叉點,劇目才能得以流傳下來。京劇優秀傳統劇目哪一個不經歷了這樣的過程呢。 張正芳說,這齣戲的流傳,“首先要感謝的是六十多年前我的恩師、梆子名家周詠堂先生;另外,還要緬懷慧眼識珍的中國戲曲學院史若虛老院長”。

事實上,《掛畫》這個劇目並非出自京劇傳統戲,而是來自梆子的傳統劇《梵王宮》,是張正芳根據自己的舞台實踐和教學思考的再創作,將原先梆子中全劇的“閨怨”“游春”“病房”“洞房”“私奔”等折子,濃縮為一折戲。 早在20世紀40年代初,張正芳就從周詠堂老師處學習了《梵王宮》,這也是上海戲校的老師們根據她沒有小嗓的先天缺陷,為她“量身定做”的梆子戲。張正芳說:“我從小也很喜歡,葉含嫣這個人物性格天真、善良,對愛情追求執著、大膽,劇情又曲折新奇,很適合我以表演為主的特點。”所以,在60年代初,張正芳將梆子《梵王宮》改編為京劇《葉含嫣》,重新梳理了劇本,創作了唱腔和舞蹈。 比如,在前面《姑嫂游春》一場中,用“南梆子”的板式替代了原梆子腔,來表達葉含嫣像飛出牢籠般的歡快心情。姑嫂二人都用折扇,邊唱邊舞,編了很多合乎劇情的舞蹈和造型。後面《病房》一場的“四平調”唱腔設計,表達了葉含嫣的相思成疾。 《洞房》一場,處理為全劇的高潮,編排了飛手絹、上椅子掛畫,還用水袖功耍出多種花樣,來表達她要去迎接心上人到來,那種心花怒放的喜悅心情。該劇也成為了張正芳經常上演的保留劇目之一。

張正芳來到中國戲曲學院任教之後,首先教授了《楊排風》和《百花贈劍》。 1980年的初夏,史若虛院長對她說:“你的兩個戲都打紅了,還有什麼花旦戲,再露露?” 張正芳回答說:“學院的老師多,花旦的基礎戲大家分攤,我不願爭搶。” 史院長說:“找你自己的代表劇目啊,七三班再有一年就要畢業了,拿什麼大戲匯報呢?比如耿巧雲這孩子怎麼樣,你看是不是個好苗子,我也正想跟你合計一下,想讓你教她一出有特點的拿手花旦戲,讓她明年作為畢業匯報劇目。我看《葉含嫣》就很不錯,你覺得呢?”


1981年中國戲曲學院應屆畢業生公演,其中包含張正芳教授學生的《葉含嫣》,耿巧雲飾葉含嫣
史院長風趣地說:“別的戲慢慢來,今天就點《葉含嫣》了。”

張正芳的《葉含嫣》在北京從未演過,原來,史若虛是1962年去大連招生的時候看上的這齣戲。張正芳聽了非常激動,一是,這位教育家始終前瞻著戲曲各個行當的發展,在外出招生的同時,也沒忘了物色教師,物色戲;二是,對張正芳這個外來的花旦老師給予了莫大的信任。 史若虛還繼續說服張正芳:“京劇和梆子本來就有血緣關係,這就體現了在繼承中發展。教給學生,也是為了讓他們能體會到這種繼承和發展的關係。你通過教學還可以再對這齣戲整理提高,並通過傳承,讓這齣戲爭取保留下來。” 張正芳終於同意了。 1980年,中國戲曲學院七三班的耿巧雲、高陽、金建蘋、顧雪芹、谷彤五名學生,成為了第一批學習這齣戲的學生。 1981年,這五名學生從表演、技巧到如何對一個大戲中的人物進行把握,都有了明顯進步。耿巧雲在畢業公演該劇目時,史若虛還特地請來了當時文化部的顧問周桓(原遼寧省委主管文教副書記、張正芳的老上級)、學院顧問張君秋老師、著名歌唱家王崑等來觀摩指導,演出得到了他們的一致肯定和讚揚。當天被邀請的還有中國京劇院的領導,他們來現場選材,耿巧雲也由此順利入選了中國京劇院,後拜劉長瑜為師,成長為了當今舞台上璀璨的明星。


1998年秋與學生耿巧雲合影。
1982年,是中國戲曲學院首屆大專畢業生的重要年份。一年前,學院便開始籌劃南下赴濟南和上海等地公演。時任班主任的張關正老師找到了張正芳,和她商量,看看能否把《葉含嫣》進行適當的改編,是否可以濃縮至半小時左右?這樣才能便於到滬演出,如作為大戲,就要佔整整一個晚上,難以安排。開始張正芳還想不通,該劇的各場都有特色,搞一出花旦行當的大戲多麼不易啊,為什麼要濃縮呢?難下剪子啊。此外,張正芳還有一點難為人道的情結——作為一名上海戲校“正”字輩的京劇演員,她在1946年和譚富英、顧正秋、姜妙香、楊盛春等名家合作及1952年與“正”字輩同學聯合演出後,至今已30年沒回上海的娘家了。歷史的因緣際會讓她錯過了在最好的年華向家鄉人展現風采的機會,現在,能讓她兒時演出的劇目經過再創作後,由她教的學生來呈現給上海的父老鄉親,這也是一點赤子摯情啊!然而,她又想到,這是展示學院第一批大專班人才的大事,多讓一些學生得到公演的機會,這也是戲德!

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後,張正芳終於想明白了,她不僅是考慮到大局,更是想通了,折子戲會比大戲更容易流傳和推廣。於是,她有了思路,以《葉含嫣》“洞房”一場為核心,將前場游春時思念花雲和回來後相思成病的兩場戲,通過上場的唱、念,以回憶、倒敘的辦法表達出來。後聞丫鬟報信花轎將臨,立時欣喜若狂,疾病立消。再藉忙於打掃閨房的情境,把掛畫的情節很自然地銜接起來。這樣,就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交代清楚來龍去脈,亦有利於人物性格的集中展現了。 在京劇的行當中,花旦的難度相當大,因為其所重視的“做”這個核心,不是簡單地組合程式就能夠完成的。想要為花旦打造一出能夠流傳的劇目,就必須符合“演一個是一個,個個有人物,個個有特色”的要求。好在,張正芳有幾十年舞台主演的實踐,演的劇目多、創作的角色多,對於怎樣取捨表演元素才符合人物,在台上的一舉一動觀眾會有哪些反應,都了然於胸。她對這齣戲的濃縮,做了反复推敲和精心安排。

在“唱”方面,她把“病房”和“洞房”兩場戲合併,既用了韻味濃厚的“四平調”、又將敘述流暢的西皮原板轉為“南梆子”,再轉“流水”。 在“念”的方面,除了一般戲曲“念”功要求唇、齒、喉、舌一齊配合,抑、揚、頓、挫字字清晰外,她力求把花旦的“念”和“做”緊密結合。這場戲從思念情人、回憶往事的沉思中開始,用沉穩的獨白表達一往情深,而後面和丫鬟對白時,幾次都因喜出望外,脫口而出道明了心中真言,但馬上又害怕丫鬟發現,立即欲言又止,這是典型的“念”“做”合一。這裡還有兩次運用“轉眼珠”來表達她思索的狀態,又藉以掩蓋和搪塞那半句剛出唇的真心話。這種在“念”和“做”當中,對眼神技巧的安排和設計,都是花旦特有的,既合情合理,又讓學生懂得如何用眼神表達情緒。又如,劇中人葉含嫣為喜迎情人而梳妝打扮的一段重點表演,張正芳運用了舞台節奏處理中的“切斷法”,在念到“快與我”時,中間加入了鑼經和舞蹈技巧,然後把這句“快與我梳妝打扮”念完,最後是合情合理地扔出手絹,飛舞半圈,又以箭步跳躍搶接手絹,連接一個鷂子翻身的技巧,在“紮紮台”的鑼鼓配合下亮了一個很漂亮的造型,使觀眾看時耳目一新,做到“有戲有技,技在戲中”。

在“做”的方面,張正芳讓其與“舞”緊密結合。如表現小姑娘高興時,加入了耍手絹的身段;表現要當新娘的激動時,揉進了耍三尺長水袖等舞蹈技巧。又如,“掛畫”這一行動,技巧豐富,有捧畫、解畫、放畫,上羅圈椅,再上椅子扶手;在椅子扶手上單腳往牆上掛畫,又盤腿蹲下放畫,整理畫軸……整個過程的動作、功夫、技巧都不能雷同,這讓該戲的基本功難度變得很大。而其中許多花旦技巧都來自張正芳當年的恩師“四盞燈”周詠堂老師,經過她自己舞台實踐的消化後,融入了對《掛畫》的編排中,這樣,這齣戲的特點就更加突出,人物就更加豐滿了,一出短小精悍的花旦戲總算醞釀成熟了。

1985年,張正芳學生葉芳畢業公演《掛畫》,該劇被中央電視台以優秀劇目代表進行錄像。圖為葉芳演出《掛畫》後師生合影。

當時要參加表演的學生,是中國戲曲學院首屆大專畢業班的張、楊鳳一、韓娟、金鴻雲。她們在張正芳的輔導下,勤學苦練了兩個多月,才終於讓一出完整的京劇折子戲《掛畫》得以呈現舞台。全劇40分鐘,從一上場到戲結束,起伏跌宕,處處精彩。張正芳說,當時看後她自己也很激動,不僅是為了自己能改編成功而激動,更是想到這個戲能在舞台上保留下來,流傳下去,而興奮不已。 “那個時刻,才感到張關正老師提出對戲進行濃縮的要求,是何等用心良苦,如果《葉含嫣》一成不變,也不會有《掛畫》這樣好的效果,更不會被廣泛流傳。”張正芳終於明白了。 1982年5月,中國戲曲學院首屆大專畢業班的《掛畫》在濟南、上海公演後,當即得到了業內人士和專家的認同。 5月上旬在濟南演出的效果也很好,山東省文化局立即組織山東省京劇團、省戲校以及呂劇團的青年演員都來向張正芳學習《掛畫》。山東省京劇院派了孫艷麗、蘇培芝、楊薦英;山東呂劇團派了彭桂梅、楊延革、王淑芝、薛光慶、張晨、許敏芳等;山東省戲校派了高明華等青年教師也來學習。課堂就設在濟南市人民劇場的前台休息廳。

在上海更是一炮打紅。著名表演藝術家俞振飛,上海戲校的第一任校長,在上海戲校的歡迎會上對張正芳說:“正芳,你這齣《掛畫》教得真好,學生演得也好,看來你很有創造能力,比你當年演的《梵王宮》精彩多了,你把花旦所有難度較大的基本功都集中在《掛畫》中,安排得當,很成功。把這齣戲給現在的上海戲校留下吧!” 呂君樵同志也說:“看了中國戲曲學院大專畢業班的匯報公演,很震驚。特別使我振奮的是這次學院帶來了兩磅重彈,兩出難得的好戲,一是《火燒裴元慶》,是顆原子彈,夠分量;另一個是《掛畫》,這是一顆氫彈,短小精悍。'葉含嫣'是正芳在上海學戲時就演的人物,今天她教出的學生從一上場就有人物,隨著劇情的變化,心理層次分明,把一些難度較大的花旦表演技巧,合情合理地安排在戲裡,而且載歌載舞,很有欣賞性。正芳注重教人物的教學方法也應該推廣,她沒有拘泥於老的傳統戲教法,這一點很可貴!”

當時的上海市文化局局長言行同志主張要將好戲留在上海,便讓上海的戲曲團體,都來學這齣《掛畫》。這可真把張正芳忙壞了。上海戲校時任校長的齊英才,親自送來了兩名青年教師李秋萍、馮秀紅;上海京劇院派來了青年演員陳蔚、朱蕾、金榮、薛滿珍、陸玲弟、潘英、宋寶琴、朱菊麗等;上海越劇院由姚淑珍老師帶領芮泰英、宦柳梅、張曉紅等;上海崑劇團派來了衛如錦;還有上海淮劇團的幾位青年花旦演員。這些演員們當時就借用上海京劇院的大練功廳上大課,每天忙得不亦樂乎。學院巡演的過程也成了播撒一出花旦折子戲的過程,《掛畫》就這樣流傳開來了。 1982年在中國戲曲學院舉辦的師資班上,來自云南、黑龍江、山東、江蘇、河南、遼寧等全國各地的花旦教師也都學習了《掛畫》。 1985年,七八屆中專畢業時,旦角組的葉芳、呂慧敏、張延、魯毛等十多名學生都以《掛畫》作為畢業匯報劇目。其中葉芳的表演較為優秀,公演時中央電視台前來錄像並播放,後來常作為精選劇目播放,在全國范圍內又引起新一輪的反響。葉芳後來也把該劇傳授到了香港、台灣等地。此後,不少省、市戲曲學校相繼派青年演員進京,點名學習《掛畫》,使得該劇在全國得到了再一輪的傳播。 這齣《掛畫》,張正芳前後教了二十多年,退休後又應上海戲校、重慶戲校,以及大連、天津、黑龍江、佳木斯、福建等地邀請,專程前往親授該劇。不少學生由此劇的表演榮獲各種獎項。如哈爾濱的董桂珍、雲南的楊小菁、福建的劉茜等,都由此劇榮獲表演大獎。於是《掛畫》形成了“橫向傳,縱向流”的局面。 1997年,中國戲曲學院由張逸娟老師接教《掛畫》,在她任附中校長期間又做了進一步的加工整理,把戲壓縮到35分鐘。劇情精煉了,技巧集中了。其他外地學生在再傳授過程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刪改。 這個戲不光成就演員,對學生加深戲曲和行當的理解也有作用。由於該戲包含了花旦表演的各項基本功,技巧全面,人物性格突出,所以,凡學演過該劇的學生,在花旦這一行當的表演上,普遍都有較大的進步。也因為如此,該戲後來被各大戲曲學院公認為培訓學生的基礎戲,中國戲曲學院附屬中學,還將該戲列入了必修課。 張正芳說:“作為一個年過八旬的老教師,看到一代代學生繼往開來,也算欣慰了,只願後來者知道一齣戲的文化淵源,從而珍惜它,在學習時,能更加註重每個技巧、細節的設計與人物內心和性格的把握……我的任何一點努力,都是希望京劇花旦表演藝術能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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