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一個人的京劇史·張正芳評傳

第30章 二、下鄉勞改

1970年年初,雪還沒有化,張正芳來到東溝縣海洋紅公社菩薩廟生產隊。 在此之前,她被送到鳳城縣“五七幹校”,是一名“五七戰士”,這是新中國歷史上一個特定的名詞,上“五七幹校”的人,被稱為“五七戰士”。 “五七幹校”是“文革”期間,貫徹毛澤東《五七指示》興辦的農場,接受下放的黨政機關幹部、科技人員和大專院校教師等,讓他們在農場內進行勞動。數十萬計的干部、知識分子在此接受了學習和“改造”。 “1970年年初,過年後又來一個文件,就說這些人還要再改造,在幹校不行,要下放去農村。”於是,大多數的“五七戰士”帶著組織關係、工資、家屬、口糧(簡稱“四帶”)來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臨行之前,張正芳被告知,她雖然沒有“戴帽子”,但是“帽子拿在手上”,因此,她被取消了黨員資格。組織關係沒有能夠帶下鄉。

但慶幸的是,張正芳申請去海洋紅獲得批准。因為1968年她的小兒子跟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大軍”來到這裡,張正芳想,既然要下鄉,就爭取和兒子在同一個地方,也能母子團聚、相依為命。剛到海洋紅公社時,張正芳住在老鄉家裡,睡的是火炕。她只有一個人,分到的玉米稈子不夠,炕燒不熱。所幸,老鄉對她很好,很多時候就在張正芳的火塘做飯,相當於替她燒炕了。 在老鄉家住過一段時日後,上級命令張正芳等“五七戰士”要在當地蓋房,安家落戶。由本人出錢買材料,“戰士”之間相互幫助,老鄉們也幫忙出工。就這樣,她蓋起了三間房。房子在半山腰,吃水很困難,但小兒子住在一公里以外的知青點,因此,每次她都要等兒子來看她時幫著挑。有段時間,屋子漏雨,她想著兒子也有自己的活要幹,她就自己和了泥,爬上了房……在附近地裡勞動的老鄉看到了,嚇壞了,趕緊去把她兒子叫回來,一起把房子修好了。張正芳還記得,那時的冬天很冷,即便在屋內,手巾往繩子上一搭,不一會兒就凍得粘上了。她早上起來,被子邊上都是霜。


1971年張正芳在東溝縣海洋紅公社插隊落戶時,三子宋群(左一)前來探親,與五子宋強(左三)合影。
剛到海洋紅公社時,就趕上脩大壩。工地上全是男工,只有張正芳一個女工。由於她是被改造的對象,所以也必須與男工一樣挑凍土。一擔一擔、一趟一趟,男工挑多少她就挑多少。她是個女同志,又是演員出身,沒有那麼大的力氣,但她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有堅持、堅持。最困難的是,工地上只有她一個女同志,想上廁所都沒有地方去。 “回想起來,都不知道是怎麼熬下來的。” 所幸,老鄉們和張正芳的關係還不錯,但這也是她自己努力維持的結果。 下鄉時,張正芳帶去了一台縫紉機。剛到那裡,老鄉們就圍上來,問她會不會做衣服,希望她能幫忙縫補、製作。張正芳爽快地答應了,說:“行,拿來吧。”

她沒想到,自己剛進屋門,東西還沒收拾好,就有老太太、婦女們抱著小孩,捧著布、舊衣服來了。這個說,幫小孩做個衣服,那個說,幫老人補個褲子,還有人說,衣服大了改小些。張正芳對鄉親們“來者不拒”,從未拒絕過老鄉們的要求。但也有老鄉高興了拿著小的衣服來,讓她“小改大”,這就犯愁了,她想“小改大”不行,只能“小拼大”,把褲子的中縫拆開,加進去一個長佈條,或者在褲子下面加上一截,總算能穿。 那時白天要上工,她只能晚上吃完晚飯,點上油燈做。常常一做就做到凌晨兩三點,甚至三四點。 1970年,海洋紅公社還沒有通電,油燈昏暗,張正芳幾乎每天都熬得兩眼通紅。但第二天早上,天剛濛濛亮時隊長就會吹哨叫大家起來幹活,張正芳也必須準時開工。

做工休息的時候,老鄉們喜歡聽她唱樣板戲。 鄉親們一喜歡,就傳頌開了,上面的人聽說了就很反感,開著車就來了。他們在海洋紅公社又開起了大會,和批鬥會差不多。他們警告老鄉說,不要受張正芳的蒙蔽,雖然她現在也是“五七戰士”,但實際上她和別人不一樣,是內定的“五類分子”(或者叫“黑五類”,即“地、富、反、壞、右”,具體是指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讓她下來公社,就是勞動改造,要看她的表現。她是思想沒有改造好的人,仍然是在“販毒”,還想用唱樣板戲來迷惑你們,你們要監督她勞動,不要再聽她唱了。 淳樸的鄉親們一聽,嚇壞了,再也不敢請她在工間唱戲,更不敢拿衣服讓她做、幫忙改了。從此張正芳完全被孤立了。

但她依然堅信,只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勞動好,態度好,就能贏得老鄉們的信任。所以脩大壩的時候,她的肩膀破了、腫了,渾身疼痛不已,直不起腰來,但白天在人前,始終不曾表現出一點痛苦。只有晚上收工後,回到自己的棚子裡,她才能向兒子傾訴,常常母子相擁而泣。她的其他幾個兒子也都到海洋紅公社看望過母親,見此情景,無一不是淚水漣漣,卻又無可奈何。 張正芳是一個地道的南方人,雖在東北工作了十多年,可也基本是在城裡進行室內工作。而海洋紅公社,在冰雪嚴寒的海邊,每日寒風刺骨,如刀似箭地刮在臉上、透到身上。她說只能每天都激勵自己:“我的問題組織上會搞清楚的,條件雖然艱苦,但別人能幹,我就會比他們幹得更好,堅持!堅持!”

一個階段脩大壩的工程結束後,她的工作改為“綠色積肥”,先是挑著擔子挨家挨戶地收集人糞尿,隨後又被分派去收攏雞糞。她想起了自己演《送肥記》的體驗。凡是雞鴨到過的地方,她都過去,認真收集。雞窩裡犄角旮旯的糞用手摳出來。這項勞動她做得很出色。勞動強度沒那麼大了,身體也逐漸適應了。 這時候,老鄉們才覺得,張正芳不是洪水猛獸。於是,他們對張正芳的態度又逐漸好轉,願意接近了。根據規定,“五七戰士”下鄉勞動改造,但工資待遇不會變化。於是又有人打報告,說張正芳掙得多,一個月240多元錢,就算坐在那裡開一天會,也8元錢呢;而海洋紅公社的農民乾一天的工分,算下來才1毛幾分錢——這差距太大了! 怎麼樣才能跟農民接近,不讓他們有距離感呢?張正芳打了一個報告,主動要求將工資減到54元錢一個月。自己留生活費19元錢,給上海的媽媽寄35元錢的一個月。剩下的錢,全部上交。可是,報告打上去了,卻沒有人敢批。公社的隊長找她談話,說你的這個態度我們知道了,但我們沒有權力批。

於是,張正芳又表示:“我一個月就拿54塊錢,剩下的190多塊錢交給生產隊,支援農業,你們該怎麼花就怎麼花。凡是對農業有益、有利的,你們就用,我不要了。”生產隊收下了錢。直到1979年,又把錢還給了張正芳。 生活確實太艱苦了。兒子是知青,沒有工資;自己是“五七幹校”下放的,沒有口糧,沒有園子,沒有自留地,一切生活都要靠那19塊錢一個月的工資,經常捉襟見肘。 憑藉艱苦奮鬥和辛勤勞動,張正芳贏得了鄉親們的信任。不僅如此,大家也慢慢把她當成了親人而給予額外的優待。 她記得,當時公社的漁民在海裡捕撈海蟹,那些蟹個頭比碗還大,好幾斤重。漁民們就偷偷在船上煮熟了,給她送來。她不敢要,漁民就說:“你吃你吃,漁民打上來多少,領導不知道,交多少是多少。”張正芳笑著說:“樂觀點想想,那時候在海洋紅公社,大蝦大蟹,我吃老了。”

那時,張正芳一個月才能配給到4兩油,做不了什麼好菜。過年時,鄉親們會油炸各種食物,炸好後再送去給她。 說起這4兩油,還有個故事。 因為油太少,每次炒菜張正芳只放少許一點。把菜盛起來後,火塘里還有底火,鍋裡還有油末,她就在油鍋裡加上一點水燒開,拿這飄著油花兒的水噹湯喝。結果,被其他下放的“五七戰士”發現後就舉報。這會有什麼問題呢?可是上面又是大隊人馬開車過來搞批判,說這叫“污衊社會主義”。 “你把刷鍋水噹湯喝,我們社會主義有這麼慘嗎?”真是讓張正芳哭笑不得。 “所以說,唯獨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張正芳感慨,“他們看到了我這麼辛勤地勞動,還為他們做衣裳,所以對我很好,走的時候也都非常捨不得。”她記得清楚極了,全隊273個人,全都穿過她做的衣服,有的村民甚至有兩三件。她在那裡待了三年,幾乎每天都在油燈下為鄉親們縫縫補補。

“林彪事件”後,《人民日報》刊發社論《懲前毖後,治病救人》(1972年4月24日),要求正確執行黨的干部政策,“解放”了一大批老幹部和專家教授。張正芳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重新回到京劇團的。 回到市里後,她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給海洋紅公社辦電。憑她在丹東市的影響,又花了一些自己的錢,終於讓海洋紅公社菩薩廟小隊用上電了。至今,那裡的老人們都記得這件事,很感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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