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一個人的京劇史·張正芳評傳

第29章 第六章“文革”風暴

張正芳說:“回想起來我到丹東後其實很'幼稚',只知道掙錢養家吃飯。別人向我提起革命,我還想:'什麼革命?唱京戲還跟革命有關?不懂!'但後來,我逐漸明白了,在政治上從一個無知的舊思想唱戲演員,成為了一名共產黨員。我在丹東的頭十二年,也就是1954年到1966年,受益匪淺,從市勞模,到省勞模,最後還成為了全國勞模……” 但,這已經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夕。 1966年,丹東市的第一張大字報竟然就是貼給張正芳的。一夜之間,整個京劇院到處都是打倒“三反”(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對毛澤東思想)分子張正芳的大字報,認為張正芳演才子佳人是毒害人民,“三改玉堂春”是張正芳向黨進攻的大毒草。

“三改玉堂春”的故事發生在1962年,當時丹東市京劇團緊缺小生演員。於是,張正芳請來了上海戲校時期的師哥薛正康“救駕”。薛正康在學校時文化程度比較高,不光能演,還能編導。在丹東待的半年時間裡,他就編排了《新編玉堂春》。其中有一處細節的改動,在當時很受業界和觀眾的認可。在“洞房”一場中,他增加了這樣一段戲。王金龍贈予蘇三一隻錦盒,要蘇三猜“內裝何物”。蘇三猜是“珍寶”“官印”,都不對。最後打開一看,竟原來是當年蘇三贈予王金龍的一縷青絲。這青絲體現了王金龍落難又發跡後雖然做了高官,但始終沒有忘記對蘇三的情意,破鏡重圓之日,珍藏多年的信物終於物歸原主。蘇三在感動之下唱出了: 這樣的修改,無疑為末場的“洞房”一折增加了思想性和藝術性。同時,又使“青絲”這一信物和它所代表的情意前後呼應。但被認為是美化了資產階級王金龍,張正芳就將最後的結尾改成王金龍去探監,讓蘇三吃後中毒身亡,蘇三中毒之後就大罵。改後的劇本,直到現在張正芳還保留著。即便如此,“文革”期間也被稱為“大毒草”。

1962年,當張正芳沉浸在師哥“救駕”的快樂之中時,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傳統劇和新編歷史劇的“黃昏”。從1962年的八屆十中全會開始,文藝界的“風向”就發生了變化,由原來傳統劇、新編歷史劇和現代劇“三駕馬車”齊頭並進,轉為現代劇“獨領風騷”。各級文化部門表達出明顯的“現代劇”傾向。這句著名的話“舞台上、銀幕上帝王將相、才子家人、牛鬼蛇神氾濫成災”,便是江青在全會期間與中宣部、文化部領導談話時提出的。就在這時候上海的柯慶施提出“厚今薄古”,也就是說,以後的舞台上“要寫活人”,不要寫“古人、死人”,得到了江青的讚賞。在這樣的風向引導下,1964年年底,傳統劇逐漸停演;至1966年《海瑞罷官》事件後,新編歷史劇也退出了京劇舞台。在實踐中,所有的傳統戲和歷史劇都被說成是“毒草”,只剩下以“樣板戲”為代表的現代京劇。

張正芳說,對於她這樣不關心政治的人來說,“文革”似乎就是“一夜之間忽然來的”“我從小就演才子佳人,怎麼就成了大毒草了?”“1966年那場政治風暴是刻骨銘心的。但後來回想時我明白了,就憑我當時的身份,在那樣的時局下,受衝擊是肯定的”。 即便到了這時,張正芳還不太“懂政治”。當她被帶離團長室,進入反省室寫自我檢查和揭發材料的時候,她不以為然,她覺得只是換個屋子寫材料而已,因為自己沒有做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情。 直到1966年8月27日,“革命群眾”把京劇院門口圍得水洩不通,要求把張正芳拉出來批鬥,到深夜也不散去。京劇院的領導請示市委,決定把她送到公安局。夜裡12點,公安過來打破玻璃,把她從窗戶里拉出去,送到一輛寫著“打倒張正芳”的大卡車上。公安局長在公安局門口迎接她,才告訴她這是“保護性拘留”。

這樣的安排讓張正芳很感動,也堅定了她“不以為然”的信念。當她進入一個單間囚室的時候,她腦子裡甚至在想自己演過江姐,卻沒有體驗過鐵窗生活,這下圓滿了。 第二天,京劇院黨支部書記來找她說:“昨天夜裡革命群眾沒有找到你,十分憤怒,今天要在勞動宮舉行批鬥你的大會。這完全是為了保護你,你只要承認一切罪名,黨了解你,他們說什麼,你都答應,平一平民憤就過去了。” 張正芳照做了,批鬥之後又被送到公安局。張正芳覺得很輕鬆,以為自己從此解脫了,不料一周之後,書記又來到公安局,說上次在勞動宮批鬥,革命群眾不滿意,今天要在青年廣場舉行萬人批鬥會。 批鬥會上,張正芳想,既然上次他們不滿意,這次就實話實說吧。她說:“他們說我是三反分子,我說為什麼我是?共產黨說什麼我演什麼。他們說我演的是才子佳人,我說我演的就是才子佳人,不演這個,能賣座?能被邀請加入國營劇團?……當時廣場就亂了,只好散場。”

她補充說:“革命小將怪我搞砸了會場,都打我,謾罵我。把我押回勞動宮,揪著我的頭髮往牆上撞,我滿頭都是血……” 回到公安局之後,張正芳想到自殺,可是房間裡什麼都沒有。她抬頭看到了電燈,準備找個東西墊腳,去觸電……可是,被門外看著的人發現了。他們怒斥了張正芳“畏罪自殺”的行為,張正芳自己一想:“也是,我死了就等於承認我的罪名了,我要真是死了,我老媽、兒子怎麼辦?” 對張正芳的第三次批鬥,是一次遊街大會,她的雙手被抹上黑墨,向前平伸著,站在卡車後面……她感到羞愧極了。只能自我安慰道:“我到丹東十多年了,每天忙於演戲,這次由市長、市委書記陪鬥,坐在車上終於有機會遊覽丹東市的全貌了……” 與這種“拉出來”的形式相比,當時給張正芳羅織的“罪名”則更讓她受傷。

“我聽到自己的罪名時,一下子就蒙了。” 這些“罪名”有:“走資派”(副團長)、“白專道路”(演傳統戲)、“戲霸”(主要演員)、“特嫌”(顧正秋在台灣)、“資本家小老婆”(她前夫的特殊身份)…… “特嫌”的意思是“特務嫌疑”——這是張正芳最想不明白的,這頂帽子從何而來呢? 這裡是一段沉重得有些黑色幽默的插曲。早在1961年,社會上有了爭取“和平解放”台灣的提法。在一場已記不清由誰組織的動員大會上,張正芳站出來表態,說自己有個好同學顧正秋就在台灣,還堪稱“台灣梅蘭芳”,在當地很有影響。她還詳細地說過,在台灣,蔣經國、“財政部長”任顯群,以及一位空軍的部長,三個人都圍著自己的同學顧正秋轉。張正芳甚至還“天真”而一腔熱誠地希望組織上信任她,派她去向顧正秋做說客,爭取和平解放台灣。

特殊時代背景下,張正芳的做法其實很普遍也很能被理解。但她沒有想到,若干年後,自己這番不經意的表達,卻成為了別人手中的“鐵證”。 那些批鬥她的人說:“你台灣那位同學那麼牛,傳說蔣經國都要追求她,那她把你留在大陸幹什麼呀?做什麼工作啊?顯然你有特務嫌疑!”於是,張正芳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安上了一頂叫作“特嫌”的帽子。而這裡面的來龍去脈和因由,竟然是多年以後,她重返丹東時才有人告訴她的。 遊街回來之後,張正芳被安排打掃劇場、廁所等工作。她被安排住在劇院的鍋爐房內,工作就是給演員們洗“水衣子”(演出時貼身穿的衣服,主要作用是吸汗,可以防止汗水對戲裝的破壞)。 有一次,劇團演完《智取威虎山》,讓張正芳把劇中的白披風都洗乾淨。張正芳埋頭洗了一整天,可沒想到,鍋爐房里拉著的那根繩子會掉色,她剛把披風搭上去,接觸的地方就被染成了藍色。她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趕緊拿下來,已經來不及了,那條明顯的藍色怎麼洗也洗不干淨。於是,張正芳求鍋爐房乾活的人幫她去買一點漂白粉,可沒想到,卻被造反派發現了,說她這是企圖“破壞樣板戲”,並禁止她用漂白粉漂白披風,只許繼續用肥皂和清水洗。那個夜晚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雙手浸在寒冷的水中整整一夜,不停地搓啊、揉啊,到天明時,藍色的線才勉強被洗掉。儘管如此,此後這件事還時常被造反派拿來“做文章”。

那段時間,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委屈與壓抑。她真的想不明白:“我是共產黨、毛主席從舊社會解救出來的,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反黨、反社會主義呢?” 是的,那段荒唐的歲月裡,又有什麼是可以被“想明白”的呢? 那年,才38歲的她在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折磨後,兩鬢竟泛出斑白來了。 在造反派中,有一類人批鬥張正芳是最“狠”的。有一些曾認為自己可以挑樑唱戲,卻處處比不上張正芳的演員,發現“文革”到來後,自己終於有機會演戲了,便抓住“文革”的機會,把怨氣全發洩到張正芳的身上。那時的京劇演出已經不再賣票了,可當這些人走上舞台主演時,他們的戲依然留不住觀眾。多少年後,也有個別人終於承認:“京劇是角兒的藝術,是要靠角兒才行的。”

其實,張正芳的遭遇在當時絕非個例,京劇界是“文革”的“重災區”。甚至可以說“文革”是從京劇界開始的,大家所熟知的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以及姚文元的批判點燃了“文革”的導火索。自1966年8月《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發布之後,各地除了北京、上海、山東三地的幾個少數“樣板戲”劇團以外,其他劇團主要骨幹演員一律“靠邊站”,再也沒有人練功、練嗓、鑽研業務。劇團演員像學生“紅衛兵”一樣去各地搞“串聯”。各地劇團大多處於癱瘓和混亂狀態。 當年的京劇界,駭人聽聞的故事不僅是張正芳。比如,她的恩師荀慧生在“文革”初被關押在北京孔廟,與老舍、蕭軍等一起頂著8月的炎炎烈日,跪在地上接受教育、焚燒戲服,忍受皮鞭和謾罵。揪鬥和毒打更是家常便飯。後被解往京郊的沙河農場,做起超負荷的體力勞動。 1968年12月下旬的一天,荀慧生摔倒在冰天雪地,無人理會,達4個小時之久,卻被說成是逃避勞動的“裝死”,幾天之後便與世長辭,終年68歲。又比如,周信芳因反對江青,“被押在高架電線修理車上游街示眾”,“鼻孔裡,嘴角上,都流著血,頭髮被緊緊揪住,臉青一塊紫一塊”;夫人裘麗琳被毆打致死,兒媳婦敏禎被用軍用皮帶抽打至昏厥,孫女玫玫被剃成牛鬼頭示眾,最終嚇瘋。再比如,李少春幾乎天天被批鬥,還被叫去掏大糞、背糞桶、跪玻璃碴;風華絕代、才貌雙全的言慧珠被迫自殺……

如果當時的張正芳知道了這些前輩、同行的遭遇,不知她會作何感受。對當時的她來說,唯一能得以安慰的是,在這場政治風暴中,有不少人敢於頂住壓力,替她說話,幫助過她。 “'文革'時期,大多數群眾還是通情達理的。他們了解我,在那種背景下不能公開支持我,就私下和我溝通、給我安慰。”張正芳說,要特別感謝一位敢於站出來替她講話的化妝師,高雲海。 這位高雲海,年紀很小時就跟隨張正芳,成為她的化妝師了。高師傅為人精明強幹,做事情腳下“一溜風”,無論化妝、穿裝,還是飲場、趕場、卸妝,都非常利落。化妝師在京劇中被稱為“包頭桌”,在劇團裡的地位很是卑微。但張正芳無論是剛剛重登舞台,或是後來名聲大震,都從未歧視過他。她要求自己的孩子們都管高雲海叫舅舅。高雲海出身好,所以在“文革”中就什麼都不怕,站在張正芳的立場上,該說什麼就替她說什麼,還曾在造反派批鬥張正芳時公開呵斥過他們,讓他們對張正芳的問題“不要誇張,不要放大”。 還有一個讓張正芳感激的人,是她三子的好友,叫徐培成。那時,張正芳剛剛被批准可以回家住,她的三子就和徐培成一起從瀋陽的戲曲學校回到丹東,住在張正芳家裡。第二天,門被造反派砸得山響,催張正芳去勞動改造,接受批判。這時,徐培成“嘩啦”就把門打開了,腰中別著兩顆練手榴彈的教練彈,大聲喊道:“張正芳是我姨,我看了所有大字報,沒發現什麼問題。你們對她客氣點,要不然我就不客氣了!”說著,故意雙手叉腰,露出腰間的教練彈。霎時,那些擁在門口的造反派全嚇傻了,罵罵咧咧地一溜煙跑了。此後一段時間,造反派對張正芳還真是“客客氣氣”的了。 劇團的年輕人,也是讓張正芳頗感欣慰的。 1967年年初,劇團分配來一批遼寧戲校的學生,這些年輕的學生有文化,又稍稍懂政治,所以剛到劇團時,他們對任何事情都不表態。但過了一個階段,就有人站出來替張正芳說話了。一個叫何偉的同學說:“你們說張正芳是戲霸,不培養年輕人?這不可能!她最支持年輕人了。1963年,省人代會她為大會演出,她的配角都由瀋陽京劇院完成,其中缺少一個演'孟良'的演員,我那時才是戲校四年級的學生,楊元勳老師推薦由我來扮演。那時的張老師是大角兒,沒想到她完全沒有意見,立即同意,還用自己的業餘時間耐心地給我說戲。演出後,她不僅給予我很高的評價,並鼓勵我要不斷學習、不斷提高。這是不培養年輕人嗎?!” 還有幾位同學,比如王孝先、李佐、張啟明,就曾批評那些造反派是“嫉妒”,是“狼崽子”;趙巧媛、王麗華等年輕人也明里暗裡支持、鼓勵張正芳。年輕人中還有一位專案組成員叫劉云凱,曾私下跟張正芳說:“張老師,您不用怕,我們會主持公道的。” 看到本書前面的老戲單和劇照,細心的讀者一定會問:張正芳沒有被抄家嗎?這些“封資修”的戲單、劇照是如何保存下來的? 這也要感謝好心人的幫助。張正芳三子有幾個發小,比如張正芳的義子高寶生,還有臧玉琪、宋振家、王桂玉(後來成為了她的三兒媳)等,在張正芳被抄家前,冒著極大的風險,把劇照、戲單等資料分別拿回家去珍藏。要知道,這種行為在當時可是“窩藏封資修”,是要挨鬥的。可大家都沒有考慮自身的安危,還幫著打探消息。一有什麼動靜,高寶生就第一時間偷偷跑來告訴張正芳,讓她或躲一躲,或教她如何對待。臧玉琪文化水平比較高,每一次造反派讓張正芳寫材料、寫檢討,張正芳都請他幫助修改,以求能順利“過關”。 “這些青年們的無私,在精神上幫助我走過了那段黑暗的歲月。”張正芳說。直到今天,她還清楚地記得每個曾經幫助過她、安慰過她的好心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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