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意識流小說家伍爾夫

第9章 第八章峰迴路轉

意識流小說家伍爾夫 瞿世镜 11000 2018-03-16
是一部極其艱深的作品。我們覺得這本書不容易閱讀、不容易分析。作者本人為它耗費了多少心血,那是可想而知的了。在寫完此書之後,伍爾夫又一次感到有必要寫一點輕鬆的遊戲文章,來鬆弛一下她過度緊張的神經。於是,她就開始寫《弗勒希》。現在她又回過頭來使用她所熟悉的那種意識流技巧。然而,這一次她不是寫人的意識流,而是寫一條小狗的意識流。 與嚴肅的相比,《弗勒希》近乎兒戲。羅伯特·勃朗寧和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之間的戀愛軼事,當然非同兒戲。但是,從巴雷特小姐的一條小狗的視角來觀察這一段戀愛經歷,又當別論。伍爾夫根據一個大膽的設想來創作這部小說,書中的一切情景,皆通過小狗弗勒希的感受來加以表現。同樣一件事情,對於人類和對於一條小狗來說,其意義大不相同。伍爾夫發現,要寫這樣一部小說,並不像她原來所想像的那麼容易。因為此書的主題既有其輕鬆的一面,又有其嚴肅的一面,很不容易處理。

1845年1月10日,羅伯特·勃朗寧寫信給伊麗莎白·巴雷特小姐,對她的詩才表示仰慕。此時伊麗莎白已經在詩壇嶄露頭角。她少年時期曾墜馬受傷,癱瘓在床,年齡已有三十九歲,看來已無結婚的希望。經過幾個月的書信往來,伊麗莎白決定會見那位比她年少六歲的詩人。不料兩人一見鍾情。羅伯特向伊麗莎白求婚,起初被她所拒絕。但羅伯特並不灰心,繼續向伊麗莎白求愛。他們倆終於在1846年9月12日秘密結婚,並於婚後一個星期私奔,因為她害怕父親會阻撓她的婚事。巴雷特先生獲悉伊麗莎白私奔,不禁勃然大怒,他終身沒有寬恕心愛的女兒的背叛行為。結婚之後,伊麗莎白的健康狀況顯著好轉,她和羅伯特在意大利過了十五年恩愛的夫妻生活。他們幸福的結合,成為文壇的佳話。

伍爾夫以伊麗莎白和羅伯特的戀愛經歷為基礎來構思這部小說,但是,為了服從小說藝術的特殊需要,她又毫不猶豫地作了某些變動。例如,弗勒希曾經三次被偷狗賊所竊,書中卻只寫了一次。伊麗莎白在認識羅伯特之前,在詩歌創作方面已頗有成就,作者對此亦略而不談。伍爾夫在書後註明,勃朗寧夫婦之間的信件和伊麗莎白的詩歌,為弗勒希的這本傳記提供了素材。但是,她並未列舉當時已經出版的幾本勃朗寧夫婦的傳記作為佐證。她所追求的不是外表的真實,而是內在的真實。因為一條小狗顯然不可能像書中的弗勒希那樣懂得日期,認得出羅伯特·勃朗寧的筆跡。雖然這個故事是由一位全知全能的敘述者來講述的,但是,在大部分情況之下,她局限於那條小狗的視角。

此書的開端部分,就顯示了這特殊的視角。第一個場景不是在伊麗莎白·巴雷特小姐的閨房之中,而是在弗勒希出生的茅舍裡。幼年時代的弗勒希,在開闊的田野裡自由自在地遊蕩,和各種各樣的犬類追逐嬉戲。作者以犀利的筆觸諷刺了當時英國社會中等級森嚴的門第觀念。她說,要確定一條狗的高貴血統,要比確認一個人的高貴身份容易得多,因為犬類的身份等級是由“養犬俱樂部”來鑑定的。弗勒希頭部光滑乾淨、鼻端黝黑,兩耳低垂、四肢和尾部有漂亮的捲毛,足以證明它是一條純種的西班牙捲毛小獵犬,它自己也為此感到驕傲。弗勒希的第一位女主人米特福德小姐,把它作為一件珍貴的禮物贈送給巴雷特小姐,因為她對這位終年不離病榻的女詩人不勝同情,她希望這個活潑的小伴侶會給女詩人單調寂寞的生活增添一點樂趣。

弗勒希發覺它很不容易適應倫敦的生活。巴雷特先生的住宅里充滿著各種奇特的氣味。它的新女主人的臥室裡有許多精緻的裝飾品,低垂的窗簾使室內光線昏暗。最使它受不了的,是它的新主人整天把它關在房間裡,即使女僕帶它到花園裡散步之時,也緊緊地拉著系在它脖子上的鎖鏈,毫不放鬆。但是,新主人給牠吃各種細軟的食品,時時給它以愛撫,使它漸漸地愛上了她。對於自由的嚮往和對於新主人的忠誠這兩種情緒在它的心中矛盾衝突,使它覺得痛苦。後來,它對於新主人的忠誠終於佔了上風,它就安下心來,成為女主人臥室裡最親密的朋友和伴侶。 從1842年到1845年,弗勒希和它親密的女主人在一起,躺在一個“鋪了軟墊、生著爐火的洞穴裡”。弗勒希覺得這是一個溫暖舒適的窠兒。但是,一個陌生人突然闖入了這個溫暖的洞穴,擾亂了它平靜的生活。此人就是羅伯特·勃朗寧。伊麗莎白愛上了他。她焦急地等待他的來信,她把這些信件反复閱讀、愛不釋手。在他來訪之時,伊麗莎白興高采烈、談笑風生。在他離去之後,她悄然沉思、凝神冥想。她對弗勒希毫不理睬。它那活潑調皮的舉動,曾經給她寂寞沉悶的閨房裡帶來了一絲生命的氣息,博得了她的歡心。現在羅伯特已經在她心中點燃了生命和愛情的火焰,她已經不再需要它了。弗勒希的反應是強烈的。它曾經和親愛的女主人一起生活在溫暖的洞穴裡,但是,現在“洞穴裡爐火熄滅了,變得又陰暗又潮濕”,親愛的女主人離開了洞穴,和那個男人在花園裡親熱地談話,把可憐的弗勒希撇在一邊,讓它獨自在這陰暗的洞穴裡受苦。這一切,全是那個陌生男人帶來的禍害。因此,當這個男人企圖走過來同它親熱一番,它就繃著臉不睬他,甚至還在那隻向它伸過來的戴著手套的大手上咬了一口。但是,這些策略都毫無用處。一年之後,弗勒希不得不讓步妥協。因為它發覺,那個陌生人已經和它的女主人結為一體,不可分離了。 “如果它咬了勃朗寧先生一口,那麼它等於也咬了她一口。”作者解釋道,弗勒希得出這樣的結論,是不足為奇的,因為它長期和人生活在一起,它對於人類感情的變化是十分敏感的。於是,弗勒希終於成為“那件最光榮的事業中的三個同謀者之一”。雖然它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事業”,它預感到將要發生某種重大的變化。

在這重大的變化尚未發生之前,卻發生了一件意外事故:弗勒希被人偷走了。實際上這是一件小小的綁架案。這個不幸的意外事件,多少給我們揭示了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的社會問題。這是一個貧富懸殊、階級對立的社會。在貧民窟裡,房屋破舊、蚊蠅孳生、疾病流行。有些貧民鋌而走險,就乾起了綁架太太小姐們的愛犬的勾當。偷狗賊寄來了最後通牒:巴雷特小姐必須付一筆贖金,否則弗勒希小命難保。巴雷特先生和羅伯特警告伊麗莎白,不可與這種亡命之徒交涉。但是,伊麗莎白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贖回她的愛犬。弗勒希終於回到了女主人身邊。不久之後,羅伯特和伊麗莎白就帶著弗勒希私奔出國,到意大利去了。弗勒希心中竊喜,因為它總算離開了這個偷狗賊和暴君的世界。

弗勒希驚奇地發現,在意大利的犬類社會中,沒有種族門第觀念。它不禁懷疑:為什麼這兒沒有“養犬俱樂部”來鑑別犬類的血統?作為一位“被放逐的王子”,它享有很高的威望與前所未有的自由。弗勒希也注意到意大利的新居和英國的老宅之間的區別:房間裡那些厚實的壁毯和深色的印度綢,現在都換成了色彩鮮豔的絲綢和細薄的白紗。 羅伯特和伊麗莎白夫唱婦隨,他們一起閱讀、寫作、旅遊,還生了一個兒子。弗勒希總是追隨於主人的身旁。但是,遇到適當的機會,它也會溜到屋外去,向那些意大利狗兒們吹噓一番,談談它在英國倫敦的生活,或者躲在一個角落裡沉思愛的奧秘。對它說來,愛是某種“人類永遠也不會明白的事情——純潔的愛、單純的愛、永恆的愛”。愛使它的種族綿延不絕,愛把它和主人緊密相聯。

伍爾夫寫道,在各種生物之間,特別是在某些動物之間,存在著非常密切的聯繫。弗勒希和它的女主人,甚至在外表上也有某種相似之處。當弗勒希和伊麗莎白·巴雷特小姐初次見面時,他們互相凝視著,非常驚訝地在對方身上認出了自己的影子。它有兩隻毛茸茸的大耳朵;在她的臉頰兩旁,也有兩綹和它的耳朵極其相似的毛茸茸的捲發。他們的眼睛都是又大又亮。他們的嘴巴又都是很寬。這些相似之處,使他們在心中思忖:“這就是我……但是,又是多麼不一樣!” 他們倆截然不同,然而,又是從同一個模子裡鑄造出來的。是不是他們互相補充,把對方身上潛伏著的因素完整地表現了出來?她很可能就是——那一切;至於它——就不可能。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條最寬闊的、不可逾越的鴻溝,把他們互相隔離了。她會說話。它是啞巴。她是女人;它是狗。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他們之間的聯繫是如此緊密,他們之間的距離又是如此遙遠。

伍爾夫認為,所有的個人本體,都是宇宙整體生命中的一個部分,因此,在個體與個體之間,往往會產生極其密切的聯繫。在伊麗莎白與弗勒希之間,她就看到了這種聯繫。在這本書中,又出現了一些曾經在前面幾部小說中反復出現過的主旨和論題。一些感覺意象喚醒了積澱於弗勒希心靈中的集體潛意識。當它在奔跑時,或者當它想像自己在田野裡奔跑時,它好像嗅到了野兔和狐狸的氣味,在它身上激活了“一千種本能,釋放出億萬種記憶”。於是,在它的想像之中,它看到了它自己從未經歷過的景象,它聽到了古代西班牙獵手們的吆喝聲,聽到它們手中馬鞭的劈啪聲,看到一些和它自己一樣的捲毛小獵犬在獵手的駿馬前面奔跑。弗勒希也有它的心理時間,它在其中越過了個體生命的界線,和它祖先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了。在勃朗寧夫婦的嬰兒剛剛誕生之時,主人的注意力完全被這個新的小生命吸引過去,它幾乎被人們遺忘了。弗勒希不禁垂頭喪氣。這種憂鬱的情緒延續了兩個星期。但是,因為它是一條狗,時間對它說來似乎就膨脹了:“幾分鐘相當於幾個小時,幾個小時相當於幾天。”它的憂鬱心情,如果“用人類的鐘錶來量度,可以說實實足足延續了六個月之久”。伍爾夫的這段描述,使我不禁想起了“度日如年”這個中國成語。

這部小說表明伍爾夫對於周圍環境的觀察能力異常敏銳。她把觀察所得的印象,通過弗勒希的視角和感覺表現出來。 “勃朗寧夫人用眼睛觀察的地方,它用鼻子嗅;勃朗寧夫人用筆寫作的地方,它也用鼻子嗅。”嗅覺是弗勒希的主要感覺。當弗勒希由農村遷入城市、由女主人的臥室走到倫敦的街頭、由英國遷往意大利,它首先註意到各種東西的氣味和質地的變化,然後才注意到它周圍的景色。它嗅到了美酒、皮革、洋蔥和教堂里奇特的香味。從窗戶裡倒出來的一頓山羊肉和通心面的殘羹,灼熱的陽光,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用砂礫和鵝卵石鋪砌的粗糙的路面,這些就是它對於意大利的印象。倫敦卻有各種“令人神魂顛倒的氣味……那些鏽蝕的鐵欄杆苦澀的氣味;從地下室裡飄上來的各種直衝腦門的香味”。當它在倫敦的街頭漫步,女人的裙角輕輕拂過它的腦袋,使它覺得十分愜意;馬車的輪子在離它鼻尖一寸之處飛快地擦過,叫它大吃一驚。

在和等作品中,伍爾夫已經充分發展了轉換視角的技巧。 《弗勒希》完全局限於一條小狗的視角,在這方面可以說毫無突破。對於沒有讀過勃朗寧夫婦傳記的讀者來說,這本小說常常會使他們產生許多有趣的疑問和懸念,因為他們從書中所獲得的信息,完全局限於弗勒希的視角。例如,伊麗莎白·巴雷特小姐於1846年收到一系列信件,她看信時大聲朗讀。但是,一條小狗聽不懂這些複雜的語言,於是讀者對於信件的內容也無從知曉。他們只能猜想這些信件相當重要,因為弗勒希注意到它的女主人讀信時內心十分激動。直到僕人在伊麗莎白的閨房門口通報“勃朗寧先生來訪”,弗勒希從他身上嗅出了那些信的味兒,讀者才知道這些信件出自誰的手筆。那些原來不知內情的讀者,發現自己心中的疑問逐漸解開,自然覺得有趣。至於那些熟悉勃朗寧夫婦的生平和戀愛經歷的讀者,發現他們自己是掌握書中密碼和隱秘含義的知情者,因此也覺得興味盎然。 此書含有豐富的感覺印象、曲折的情節和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它和伍爾夫那些充滿哲理的嚴肅作品大不相同。那些嚴肅的作品令人思考,這部輕鬆的小說使人愉悅。我想,對於作者和讀者來說,它都是一種必要的調劑。 在中,伍爾夫遵循克萊夫·貝爾的“簡化”原則,將日常生活中的許多事實統統刪除,只留下她認為“有意味”的成分,因此這部小說顯得抽象而空靈。寫完之後,伍爾夫的創作峰迴路轉,她在《歲月》這部作品中吸收了大量的事實,試圖從整體上來把握生活。她在日記中寫道: 它將是一部散文小說,稱為《帕吉特家族》——它將要包羅萬象,囊括兩性、教育、人生諸方面的問題;它要像羚羊一般,輕捷有力地向前躍進,越過懸崖絕壁,從1880年奔向此時此地。 ……我發現,自己為了換換口味,對於事實極感興趣,對於擁有難以勝數的大量事實極感興趣。 我想,我開始抓住了整體。在此書的結尾,日常的正常生活中的那種壓力,將會繼續存在。它並不說教,但是,它將包含不可勝數的思想觀念——歷史、政治、女權運動、藝術、文學——一言以蔽之,它將概括我所知道的、感受的、嘲笑的、鄙視的、喜歡的、讚美的、憎恨的,等等方面。 伍爾夫把大量的事實和觀念,納入一部中產階級家庭的生活史,表現了帕吉特家族從維多利亞時代後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將近半個世紀的經歷。然而,這不是完整的經歷,而是挑選出來的一些片斷。這不是一部線性敘述的嚴格編年史,而是“羚羊跳崖”式的斷斷續續的記錄。全書分為十一章,每章冠以一個年份,從1880年直到“當今的日子”。帕吉特家族祖孫三代的出生、婚姻、事業、成功、失敗、死亡,一般不是由人物直接地自我表現,而是由作者的敘述或其他人物的對話來間接地揭示。每一章代表日常生活中的一個部分,首先是關於時間、季節、氣候、社會政治狀況諸方面的宏觀描述,然後再縮小視野,集中到帕吉特家族的具體情況。 伍爾夫的意圖,是要把和《夜與日》這兩本書的優點結合在一起,把《歲月》寫成一部象徵主義和現實主義兩種因素兼而有之的作品,從而提高小說這種藝術形式的再現能力。因此,她把一種散文詩插入到各個章節之間。在各章之前,都有一段引子,它比正文視野稍寬,涉及的信息稍多,但它不像的引子那樣,成為嚴格獨立的、具有特殊象徵意味的附加部分。這部小說的引子和正文是密切地合為一體的,它有點類似劇本中每一幕之前有關背景、道具、動作的說明文字。例如,在第一章的引子中,作者描述了那一年的春季氣候變幻無常,不論是倫敦西端的貧民或東端的富豪,都感覺到氣候反常。在住宅區裡,女僕們在準備茶點。接著她就在正文中具體描述帕吉特全家用茶點的場面。可見《歲月》的引子和正文是渾然一體的。在引子和正文中,都有一些背景描述。在引子中,除了背景描述之外,也包括一些具體的人物、事件、細節。在引子和正文中,全知全能敘述者的視角都佔統治地位。因此,引子和正文是不可分離的。在引子中描述的各種事實,為帕吉特家族的經歷提供了一個框架。這個家族包括艾貝爾·帕吉特上校和他的兒孫,也包括他的兄弟迪格比·帕吉特及其兒孫。此外,還有作為陪襯的表兄馬隆家族。 小說開始於1880年春天,艾貝爾·帕吉特上校的夫人羅斯·帕吉特逝世的日子。地點是帕吉特家的邸宅“阿伯康·特雷斯”。當時帕吉特家的長子愛德華正在劍橋大學唸書,長女埃莉諾二十一歲,次子莫里斯在學習法律,次女狄莉亞夢想要成為愛爾蘭民族英雄伯耐爾那樣的革命家,第三個女兒米莉想要取代她的母親而成為家庭主婦,幼子馬丁和幼女羅絲才十多歲。帕吉特家的子女正在為了失去他們的母親而悲痛,艾貝爾上校卻在此時把他的情婦帶回家中。接下來敘述的焦點就轉移到在劍橋讀書的愛德華身上,引入了馬隆教授一家。愛德華愛上了馬隆教授的女兒凱蒂·馬隆。這一對錶兄妹的愛情,使我們想起了雅各和克拉拉之間的關係。愛德華收到家書,把母親病逝的噩耗通知馬隆一家,這就很自然地把兩個不同的地點發生的情況聯繫在一起了。最後,作者的筆鋒一轉,又回到了倫敦的邸宅,描述夫人的葬禮。帕吉特夫人之死,是本章的中心事件。天氣是陰沉沉的,斷斷續續地下著雨,形成一種令人壓抑的氣氛。 第二章是1891年。凱蒂·馬隆結了婚,住在農村。米莉也結了婚,她的丈夫唯一的興趣是打獵。愛德華和莫里斯都有了他們自己的事業。埃莉諾在“阿伯康·特雷斯”邸宅侍奉她年邁的父親。作者以1891年10月6日作為一個標本,來概括她的日常生活。這一天,她和父親在報上讀到關於愛爾蘭民族英雄伯耐爾逝世的消息。上校到他的兄弟迪格比家中去,本來打算和弟媳尤金尼亞討論他情婦的問題,不料適逢他的侄女麥琪生日。他看見麥琪和她的妹妹薩拉燃起篝火,焚燒秋天的落葉。這一章的中心,是伯耐爾之死和焚燒枯葉。這一章的主要人物是埃莉諾和艾貝爾。通過埃莉諾,我們獲悉了她的弟妹們的去向:馬丁在印度,莫里斯在法院,狄莉亞在貧民窟裡。 第三章是1907年仲夏夜。迪格比、尤金尼亞和麥琪要參加舞會。薩拉因病睡在床上看書。她聽到窗外傳來一陣舞曲音樂,仰首凝望空中的明月,心中感到惆悵。後來那三人從舞會歸來,麥琪把舞會的情景告訴妹妹,尤金尼亞還為姊妹倆跳了一次華爾茲舞。作者通過這個月光皎潔、輕歌曼舞的夜晚,表現了在大戰前夕倫敦的社交生活。 第四章是1908年寒風凜冽的3月。馬丁從印度歸國,他到倫敦探望叔父迪格比,不料迪格比和尤金尼亞都已逝世,房屋已賣給他人。馬丁和羅絲回到老家“阿伯康·特雷斯”,給他們開門的仍然是老僕克羅斯比。艾貝爾上校已經老態龍鍾。埃莉諾也成了丟三忘四的老處女。為了照顧父親,她犧牲了自己的青春。馬丁和羅絲一起回憶童年時代的生活,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感情紐帶。 第五章是1910年5月7日。這一章描述了帕吉特家的兩代女性在一個被男性所統治的社會中的生活。在本章中經常出現的意像是春天和鮮花。麥琪和薩拉一起住在倫敦的一個低級公寓裡,羅絲來和她們共進午餐。飯後薩拉和羅絲去參加一個政治聚會,在會上遇見了埃莉諾和凱蒂。凱蒂送埃莉諾回家,然後去欣賞歌劇。在晚餐桌上,薩拉告訴麥琪那次政治聚會和姊妹們的情況。這時,街上傳來一聲呼喊:“皇上愛德華七世駕崩!”在本章中,作者還是使用全知全能的敘述方法,但是穿插了幾次視角的轉換。起先是從一個賣花者的視角來觀察薩拉和羅絲這兩個人物,後來又通過埃莉諾和凱蒂的視角來敘述。 第六章是1911年秋天。帕吉特上校已經逝世,“阿伯康·特雷斯”老宅已無人居住。五十五歲的老處女埃莉諾到農村去探望她的弟弟莫里斯和弟媳西莉亞。姑嫂倆聊天時,透露了關於其他親屬的消息。例如,羅絲由於積極參加政治活動而被法庭傳訊,麥琪和一位法國人結了婚。莫里斯的兒子諾思和女兒佩吉,對於家庭中的保守傳統表示反感。埃莉諾在莫里斯家中,出乎意料地遇見了少年時代的戀人威廉·沃特尼爵士。埃莉諾覺得,她在精神上和威廉比較疏遠,而和孩子們更為親近。因為她感到她的生活也是“剛剛在開始”。父親已經死去,她獨自一人,只需對她自己負責,而不必再為別人負責。這對她說來,是一種新的生活。 第七章是1913年1月。埃莉諾給了克羅斯比一筆養老金,把“阿伯康·特雷斯”老宅賣了。她離開了那埋葬了她的青春的老家,心裡有一種輕鬆之感。她將要開始新的生活。克羅斯比卻覺得淒涼寂寞。她感到自己和往昔的歲月隔絕了,又看不到將來的希望。她拿了一些老宅中的物品留作紀念,又把帕吉特家的狗也帶在身邊。但是,那條狗也老了,不久就死去了。克羅斯比每週去看望馬丁一次,給他洗洗襪子。馬丁覺得這個世界和他的家庭中都潛伏著危機。一切都是謊言。他的父親用謊言掩蓋他和情婦之間的關係。他用謊言來擺脫克羅斯比的關心。 第八章是1914年。在這一章中,聖·保羅教堂的大鐘不斷地報出客觀時間。這使我們想起中的時間處理方法。本章主要是通過馬丁和凱蒂的視角來敘述。馬丁在街上遇見薩拉,請她一起用午餐。飯後他們在公園裡遇見了麥琪和她的孩子。晚上,馬丁又應邀參加了凱蒂的宴會,他覺得凱蒂不是一個很能幹的女主人。晚宴草草結束,凱蒂乘車回到郊區的住宅。她覺得往事不堪回首,一切皆如過眼雲煙。本章的引子,先描述寧靜的鄉村生活,然後轉向喧鬧的城市情景。本文則恰巧相反,從倫敦熙熙攘攘的街道、遊人眾多的公園、親屬團聚的宴會,過渡到寧靜的鄉村生活。但是,這寧靜不久即被戰爭所破壞。 第九章是1917年冬天。第一次世界大戰尚未結束。倫敦實行了燈火管制,街上一片漆黑。麥琪和她的丈夫倫尼,邀請埃莉諾、薩拉和她的朋友尼古拉斯到他們家共進晚餐。敵機突然開始空襲,他們只得躲入防空洞中,身上裹著毯子,來抵擋地下的潮氣。炸彈在離他們不遠之處爆炸。他們盡可能說一些輕鬆的笑話,但是仍舊無法驅散籠罩在心頭的陰影。空襲之後,埃莉諾通過談話逐漸了解她的後輩們的生活。她覺得倫尼是一個能幹體貼的好丈夫,但她自己虛度年華,已經不可能得到麥琪和倫尼那種幸福的家庭生活了。因此,在本章中,不論從國家的命運或個人的生活來考慮,都有一種失落感。 第十章是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結束,但是毫無歡樂氣氛。這是本書中最短的一章,通過帕吉特家的老僕人克羅斯比的視角來敘述。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已經飽經憂患,因此,對於歡慶胜利的隆隆禮炮之聲,沒有多大反響。甚至氣候也令人不快。這是11月中一個多霧、潮濕、“死氣沉沉”的日子。 最後一章是“當今的日子”,由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跳躍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法西斯分子在德國和意大利已經攫取了政權,威脅著歐洲和世界的和平。埃莉諾不勝憤慨。她痛恨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她對佩吉說,即將到來的新的戰爭,“意味著我們所珍視的一切都將毀滅,”包括“自由和正義”。然而,佩吉卻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早已將這一切都徹底埋葬,現在她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丟失的了。她覺得,她的長輩居然對那些“早已被人們所毀滅的東西”仍舊懷有信心,簡直是不可思議。 在這一章中,埃莉諾遇見了佩吉和諾思,諾思遇見了薩拉,最後由狄莉亞請帕吉特家的全體親屬到她家聚會。這次家庭宴會分別從埃莉諾、諾思和佩吉的視角來敘述。埃莉諾是帕吉特家長輩中的代表,她垂垂老矣,但是她仍然發現了一些新的可能性和一種更有希望的生活方式。諾思和佩吉代表年輕一代。對於美好的往昔歲月的傳說,他們感到困惑不解。對於眼前的艱難困苦,他們又覺得難以忍受。回顧和瞻望、過去和將來、變遷和永恆、老年和青年,這些對立的因素構成了本章的主題以及這部小說的主題。 諾思在家庭宴會上思考著種族綿延的模式:“男人們被打死了,婦女們卻生產了無數的嬰兒。那些嬰兒將來又會生產出其他的嬰兒。”埃莉諾想到了人類的家族:“有這樣一個模式,這樣一個主題,就像樂曲中的主題一樣,不斷地重複出現。”她覺得非常高興,因為這種循環的模式不僅僅是簡單的重複,其中也包含著進步的可能性。她相信,有可能出現一個嶄新的世界,在這個新世界裡,人類將變得更加成熟。因此,本章既是另一次世界大戰的前夕,又透露出新世紀的曙光。 在小說結束之前,老一輩的兄弟姊妹們站在窗前,宛若一組石頭雕成的群像,成為一個永恆的象徵。東方的曙光使窗外的世界顯得乾淨、新鮮、一塵不染。埃莉諾注視著一對年輕夫婦穿過馬路。那位丈夫打開了房門。夫婦倆在門口站了片刻,好像他們不是要進入一個新的家庭,而是站在新世界的門檻上。這一系列的象徵,使這部小說的結尾染上了一絲樂觀主義色彩:“太陽升起來了,在那些房屋上方的天空中,瀰漫著一種異常美麗、單純、和平的氣氛。”然而,這種對於穩定秩序的信念,好比一道美麗的彩虹,它很快就會消失在現實的雲霧之中。 傳統的小說情節由具體的矛盾衝突組成,它發展到一個高潮,然後以矛盾衝突的最後解決作為結束。此書沒有這種線性發展的情節,而是強調一種不斷循環的模式。一年四季,冬去春來,不斷地循環;一些相似的事件,年復一年地重複發生。在種族綿延的循環模式之中,帕吉特一家不過是全人類這個大家族的代表和象徵罷了。這個大家庭,是人類生生不已、綿延不絕的象徵。在每一代中,都有一位軍人(艾貝爾、馬丁、諾思),一對親密的兄弟姊妹(艾貝爾與迪格比;馬丁與羅絲;佩吉與諾思),一位學者或教授(馬隆、愛德華、佩吉)。人們之間的共性,可以表現為一種象徵化的模式;在瞬間的意識流動中,又顯示出各人截然不同的個性。 伍爾夫經常在她的小說中思考人的本體論問題。個人本體意味著什麼?各個本體之間,又如何互相認識、互相了解?這些就是她筆下的人物所關心的問題。麥琪問道:“我究竟是那個還是這個?我們究竟是一個整體還是各自分離?”佩吉在思考她與埃莉諾之間的關係時問道:“她從何處始,我於何處終?……她們是兩個活人……包蘊在兩個分離的軀體之內的兩個生命的火花……但是,眼前的這個瞬間意味著什麼?我們又是什麼?”埃莉諾把這個問題思考了十七年,尚未找到答案。她發現,自己的生命難以描述,他人的生命更難捉摸。羅絲亦有同感。有時候,她對自己的判斷和別人對她的看法不相吻合,這使她感到自己好像“同時是兩個人物”。而同一個人物對於另外兩個人物而言,其意義又截然不同。這種“既不能徹底了解別人,又不能使別人徹底了解自己”的情況,使得諾思心情很不舒暢。這些人物提出來的問題,往往使我們想起存在主義小說和荒誕派戲劇中所提出的問題。我覺得,這些問題在本質上是相同的,不過伍爾夫似乎要比薩特、加繆或貝克特樂觀一點。 為什麼人與人之間難以徹底了解?首先,伍爾夫認為,個人的內心世界是極其複雜多變的。其次,她不是把人物當作孤立的個體,而是看作互相滲透的群體之中的個體。這種相互滲透更增加了個體的複雜性。因此,要徹底了解一個人物,是相當困難的。一方面,伍爾夫用現代心理學的觀點來剖析她的人物。另一方面,她又在探索她自己關於人類種族綿延的特殊理論。埃莉諾覺得,她的生命和她的父親、兄弟、朋友的生命是相同的。當尼古拉斯出現在她的面前之時,她似乎看到她自己“過去沉沒在水下的一部分,浮現到水面上來了”。伍爾夫認為,這是因為任何個體都是人類整體中的一個分子,正是這種聯繫,使個體與個體之間具有相似之處,產生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她在《歲月》這部小說中,使用了各種主導意象,來表明這種觀念。 書中有許多人物意識到兩個同時並存的世界:一個是延續、永恆、象徵的世界,另一個是眼前的日常生活世界。對於埃莉諾而言,過去和現在是互相交錯的,瞬間和永恆是互相重疊的,兩個世界是互補的。在《歲月》這部小說裡,作者對於日常生活世界的描述,要比在中更為具體、更為現實。的人物是空靈的,此書的人物是腳踏實地的。儘管有其像徵意義的一面,這是些普普通通的人物。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到一些人類的普遍特徵。因此,他們比較容易被一般讀者所接受。 《歲月》出版之後,在英國很受讀者的歡迎,在美國也成為一本暢銷書。這是因為此書有一個現實主義的外表,在人物塑造方面比較趨向於直截了當的白描,語言也比較簡潔而沒有太多的隱含意義。然而,倫納德·伍爾夫卻認為,這是弗吉尼亞寫得最差的一部作品。由於夫人健康狀況欠佳,他不敢明言。 評論界對於《歲月》的評價很不一致。我在這裡舉兩個比較明顯的例子。埃德溫·米爾認為:“在之後,這是一本令人失望的書。……它沒有連續性,只有段落詩的效果。……她企圖提供一張生活方式的圖解時間表,但是,她並未解決這個問題。”現實主義小說家C·P·斯諾的夫人帕梅拉·漢斯福德·約翰遜則認為:“弗吉尼亞·伍爾夫以她審慎的技巧、豐富的想像、驚人的洞察力所創造出來的,不僅是記憶之中的斑斕歲月,而且也是歲月在進入記憶之時所散發的馨香。在弗吉尼亞·伍爾夫所有的小說中,這一本可以說是最懷舊、最嚴肅、最感人的。……在帕吉特家的生活中,歲月隨著他們的行動和思考在流逝,半個世紀的事件,包括政治和情感,都反映在他們的生活中。” 以上兩種不同的評價,反映出批評家本人立場觀點的不同。我傾向於倫納德·伍爾夫的觀點,認為《歲月》的確是一部平庸的作品。如果把它當作一部家族編年史來看,由於作者採用“羚羊跳崖”式的筆法,整個家族的歷史或任何個人的歷史都是零散而不完整的。如果把它當作一部實驗小說來看,它又缺乏獨創性,除了在較低的水平上重複使用作者所偏愛的某些手法之外,可以說毫無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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