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意識流小說家伍爾夫

第7章 第六章豐富的想像

意識流小說家伍爾夫 瞿世镜 5988 2018-03-16
:一部幻想傳奇 從實驗性的《雅各之室》到登峰造極的,伍爾夫接連創作了三部有分量的意識流小說,她感到有必要寫一點輕鬆的作品,來減輕她精神上的負荷。她在1927年3月14日的日記中寫道: 這些嚴肅的、富有詩意的、帶有試驗性的作品的形式,我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此,說真的,完成了這些作品之後,我感到需要逃避一下。我想休息,痛痛快快地玩一陣子。我想把一年四季映入我腦海中的無數的、點點滴滴的想法與事情體現出來。把這些東西寫下來,將是非常有趣的。這樣,也可以在我開始創作我想動手寫的下一部非常嚴肅、神秘、詩意的作品之前,讓我的腦袋得到休息。 在伍爾夫的嚴肅作品中被小心翼翼地用象徵隱喻來加以掩飾的某些問題,在這部幽默、諷刺的幻想傳奇中,卻直言不諱地公開討論。從軀體和精神兩方面來說,個人是否他的祖先所遺傳的各種成分的混合體?如果這的確是事實,我們可否用一個人物作為實例來加以證明?在那些比較敏感的、藝術型的人物身上,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不是交織在一起的麼?如果的確如此,創造出一個既是男性又是女性的兩性人物作為書中的主角,豈不是更妙?這些就是伍爾夫企圖在這部幻想作品中探討的問題。

此書的主人公奧蘭多是個傳奇人物,他駐顏有術,活了四個多世紀,還是個年輕人。在1586年,他是個翩翩少年,是伊麗莎白女王的寵臣。二百年後,他被任命為英國駐土耳其公使,這時他的性別發生變化,成為一個三十來歲的少婦。在此後的數年之中,她經歷了整個維多利亞時期,進入了“當前的時代”,即1928年的英國。換言之,她生命中的時間和歷史上的時間不是等值的,她的一年要相當於歷史上的許多年。最後,奧蘭多完成了她在16世紀就開始創作的長詩,還生育了一個兒子。在這四百年中,奧蘭多的外表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一方面是服飾隨著時代而改變,另一方面是性別的改變。他本來是一位儀表非凡的美少年,他的眼睛宛若“沾著露珠的紫羅蘭”,彎彎的眉毛好像“大理石的穹窿”。性別改變之後,她又成了一位花容月貌的少婦。文學和愛情是她主要的生活內容。她創作了四十七部作品,其中包括劇本、歷史、傳奇、詩歌,有些是韻文、有些是散文,所有的作品都是羅曼蒂克的長篇巨著。在她的屋子附近,有一棵枝葉扶疏的參天大樹,那位現代少婦奧蘭多經常在這大樹下休憩。這株古樹使她回想起伊麗莎白時代的少年生活,她那首長詩的靈感也得之於這棵大樹。

伍爾夫把此書獻給她的密友維塔·薩克維爾-韋斯特。維塔是奧蘭多的原型。此書的各種版本,都附有維塔的肖像。維塔是一位外交官的夫人,她喜歡和女人搞同性戀,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讀者們或許會感到驚奇:弗吉尼亞這位高雅之士的皇后,如何會染上同性戀愛的惡習?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參考一下布盧姆斯伯里另一位女作家的意見。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在她1921年的一篇日記中寫道: 我們既非男性,又非女性。我們是這兩者的混合體。我選擇會在我身上發展和擴大我的男性特徵的男子;他選擇我,是為了使他身上的女性特徵得以增強。 伍爾夫本人,也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提出了相似的觀點: 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受到兩種力量的支配,一種是男性的力量,另一種是女性的力量,……男女雙方和睦相處,在精神上一拍即合,可謂正常的、令人滿意的狀態。 ……這種結合一經產生,人的思想就會非常充實,人所有的才能方才得以施展。

按照這種觀點,每個人身上都兼有男女兩性的氣質,但這兩種氣質不是平衡的,男性氣質強者為男性,女性氣質強者為女性。但亦有男性氣質很強的女性,和女性氣質很強的男性。因此,某些人從同性中尋找自己的補充,多數人則追求異性。伍爾夫厭惡任何形式的性行為。她和倫納德·伍爾夫是精神上的夫妻。她和維塔的同性戀愛,也是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她追求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平衡和滿足。 兩個相關的主題——個人和時間的多元性——賦予這部幻想傳奇一種整體感和方向性。沒有一個人物的本體是純粹的、一元的,他至少含有男女兩性的因素。時間也並非線性的延續,除了客觀的鐘錶時間之外,還有主觀的心理時間和循環不息的宇宙時間。這相關的主題也是結構上的要素,它們為奧蘭多奇特的性別轉換和青春常在提供了可能性。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的本體是單一的。人的自我是多元的。在一個人的本體之中,蘊含著諸多的自我。伍爾夫曾經對利頓·斯特雷奇說,她是由二十個不同的人物構成的。在中,她認為一個人可有二千多個自我。因此,在一個人大聲說話時,這些自我意識到它們之間互相矛盾,並且試圖彼此交換意見。但是,一部傳記不可能把人物本體的一切方面都加以表現。 “如果它僅僅說明了六七個自我,就可以認為是一部完整的傳記了。”就是一部這樣的傳記。它記錄了一個生活了四百年之久的人物所經歷的一些主要變化。這部幻想小說中的其他人物的自我,也是多元的。女公爵哈里特·格里塞爾達,原來就是大公爵哈里的化身。奧蘭多的丈夫瑪馬杜克·邦思洛甫·夏爾默丹,也同時具有男女兩性的品質。當夏爾默丹和奧蘭多初次相逢,他們倆就驚奇地發現,彼此之間有著深切的同情和理解。他們從來未曾想到:“一個女人竟然會具有男子的毅力,而一個男人竟然會帶有女性的神秘。”然而,在各人身上,只有一個性別居於主要地位。作為男子漢大丈夫,夏爾默丹揚帆出海、建功立業;奧蘭多留在英國,照顧家庭、生兒育女。

作為一位作家,奧蘭多力爭獨立自主:她的寫作風格帶有一種獨特的浪漫氣息。但是,她也不可能完全擺脫不同時代的影響。在17世紀後期,用散文來寫作成為一種流行的風尚,這股寒流“凍結了詩的溫泉”,於是,奧蘭多“辭藻華麗的風格就被迫制止了”。到了19世紀,她不由自主地、用模糊或流利的筆調,來描述青春的死亡和衰朽。正是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背景,使她有可能完成那部長詩。不論是作為情人的奧蘭多還是作為作家的奧蘭多,她的性格都是多元化的。 至於奧蘭多的長生不老,則可以用時間的多元化理論來加以解釋。時間對於人類心靈的影響是很複雜的,而心靈又以同等複雜的方式反作用於時間。對於一個人的心靈而言,一個小時可以比它在時鐘上標出的長度延長五十或一百倍,也可以像一秒鐘那樣短暫。客觀的鐘錶時間和主觀的心理時間的這種劇烈的反差,在和這兩部小說中,已經充分錶現出來了。我在前面也對此作過詳盡的分析。然而,伍爾夫在這部小說中又引入了宇宙時間的概念。於是我們便有了三種時間概念。鐘錶時間是指按編年順序往前延續的時間,其計量方法是有規則的、固定的。例如,一天可分為二十四小時,每小時可分為六十分鐘。宇宙時間是一個日夜交替、四季輪迴的無窮循環。鐘錶時間不過是宇宙時間中極其有限的一部分而已。心理時間是心靈對於時間的感受和思索,它是無規則的、不可計量的。伍爾夫曾經在《論現代小說》中說過,生活不是一副副勻稱的眼鏡,而是一個透明的封套。鐘錶時間的機械性近乎勻稱的眼鏡,而宇宙時間的無限性好比那透明的封套。人的心靈可以在這兩種時間中自由地活動,它可以任意操縱機械的鐘錶時間,也可以辨認出個人與“出生——成長——死亡——再生”這個無窮的生命循環之間的關係。這個生命的循環發生在宇宙時間之中,而且歷來就是神話的素材。

奧蘭多就生活在上述三種時間之中。這部小說帶有幻想性質,因為它把主觀的心理時間確確實實地表現出來,於是奧蘭多的生命就跨越了幾個世紀。作者一再強調主客觀時間的不一致性。奧蘭多吃過早飯出去,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他回家來用晚餐時,至少有五十五歲。有時候,幾個星期給他的年齡增添了一個世紀;有時候,幾個星期頂多不過給他的年齡增添了三秒鐘。實際上,只有極少數人,“精確地按照他們墓碑上所刻的時間,不多不少地活了六十八歲或七十二歲。”伍爾夫嘲笑維多利亞時期那種機械的實證主義精神,同時也嘲弄了她的父親。她寫道:“一個人一生的確實長度,不論國家名人大辭典上如何記載,總是有爭議的。”她認為,“只要接觸到任何一門藝術,”就會打亂時間的客觀順序。

瀏覽一下奧蘭多所經歷的四個世紀,我們可以看到,伍爾夫用諷刺嘲弄的筆觸勾勒了文學領域和社會歷史的發展概貌。伊麗莎白時代的貴族忽視貧民的痛苦。安妮女王時代的社交活動是令人厭倦的;那些18世紀的紈褲子弟缺乏真正的機智,他們只會玩弄辭藻。伍爾夫如此描繪維多利亞時期的來臨:奧蘭多看到,在聖·保羅墓地後方凝聚著一團小小的雲霧,它以極其驚人的速度擴散開去,直到整個城市都被它所吞沒。不久之後,茫茫蒼蒼的黑暗籠罩著整個倫敦。午夜十二點的鐘聲傳來時,已經到處一片漆黑。 “一切都在黑暗之中;一切都在疑問之中;一切都在混亂之中。18世紀已經過去;19世紀已經開始。”接著,夜晚陰涼潮濕的空氣悄悄地佈滿了每一個角落。 “就這樣,悄悄地、不知不覺地,沒有標出具體的日期,也沒有人知道,英格蘭的結構要素就改變了。而這種改變的影響是到處可以感覺到的。”人們覺得涼颼颼的,用厚厚的衣服把軀體裹起來。人們覺得那股寒氣就在他們的心底里,就在他們的腦袋裡。 “愛情、生命、死亡,都包涵在各種各樣美妙的辭藻裡,”迫使兩性進一步分離。在文學領域裡,“句子臃腫,堆砌辭藻,抒情詩變成了史詩,原來只佔一欄篇幅的微不足道的散文,現在成了十卷、二十卷的百科全書。”

上面這段幽默、機智、諷刺、誇張的引文,顯示出這部作品典型的筆調和風格。伍爾夫在此書中為她本人和當前的現實建立了一個參照系。她甚至還在其中埋藏著一些小小的隱喻。例如,人們最後一次看到奧蘭多是1928年10月11日,而這正是這部小說出版的日子。 伍爾夫在世之時發表的作品中,只有《弗勒希》與是遊戲文章。 《弗勒希》似乎比更為通俗,但是,不論從個人的角度或文學的角度來衡量,它都比不上這首充滿靈感的愛情幻想曲。 伍爾夫不僅能夠在輕鬆的幻想小說中,而且能夠在嚴肅的學術論文中,自由奔放地運用她極其豐富的想像能力,使我們不得不對她的才氣橫溢表示驚嘆。 1928年10月,伍爾夫以《婦女與小說》為題,在劍橋大學作了兩次學術演講,一次在紐厄納姆學院的藝術愛好者協會,另一次在格頓學院的藝術愛好者協會。 1929年發表的《一間自己的房間》,就是以這兩次演講的內容為基礎寫成的長篇論文。這本小冊子,基本上是為婦女歷來所受到的歧視鳴不平。從表面上看,它的論題不過是想要說明:“一個女人要是想寫小說,她必須擁有少量金錢和一間自己的房間。”實質上,它是以高度的幽默、機智和豐富的想像力來展開論戰,在一個男性佔統治地位的社會中,為婦女爭取獨立自主和從事文學事業的權利。此文不僅討論了當時婦女的社會地位問題,也探討了創造性才能和天才的本質問題,並且預言法西斯主義必定滅亡。這篇論文寫得生動活潑、表達清晰、有說服力、非常風趣,的確堪稱論說文中的傑作。

此書共分六章。第一章描述了她在牛橋大學的一番經歷,藉此說明婦女在一所以男性為中心的高等學府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她在男學生的學院中用了一頓極為豐盛的午餐。午餐之後,因為她是女性,人們禁止她在學院的草坪上散步,不准她進入著名的學院圖書館。當天晚上,她訪問了牛橋的女子學院。那頓菲薄的晚餐,使她意識到女學生在該校顯然是過著一種寄人籬下的生活。 在第二章中,她描述了英國博物館的情況。她在館中看到大量由男性作家著述的有關女性的書籍,其中尤為特出的是某某教授的大作。此書斷然聲明,婦女在智力、體力、道德諸方面都比男子略遜一籌。伍爾夫嘲笑這位教授先生對於婦女的傲慢態度。她認為,這是由於居統治地位的男性覺得自己的權威並不穩固,因此才虛張聲勢、貶低女性。她說,只要瀏覽晚報上的各種新聞,即可證明英國是一個由男性家長統治的父權社會。她告訴我們:幸虧一位姑媽給她留下了一筆五百英鎊年金的遺產,這才徹底改變了她的社會地位,使她有可能寫作。

在第三章中,伍爾夫充分發揮了她的想像能力。她假設莎士比亞有一位姊妹,她具有和莎翁相等的文學天賦。她是否會像她的兄弟一樣,成為一位舉世聞名的大文豪?伍爾夫的回答是否定的。她認為,莎翁姊妹的詩才必定會被這個男性中心的社會所埋沒,她不得不在屈辱和壓抑之中虛度終身。因為,她17歲就要定親,如果她膽敢反抗,就會遭到父親的毒打。在男女不平等的條件下,婦女不可能發揮其才華。 在第四章中,伍爾夫追溯了女作家登上文壇的艱難歷程。到了17世紀後期,阿芙拉·貝恩嶄露頭角,女作家方才揚眉吐氣。她的作品為她掙得了稿酬。伍爾夫認為,這個事實是婦女開始得到解放的標誌。然而,甚至到了19世紀,大多數偉大的女作家仍不得不使用一個男性的筆名。例如,瑪麗·安·伊文思的筆名是喬治·艾略特;夏洛蒂·勃朗特化名為柯勒·貝爾;艾米莉·勃朗特化名為艾麗斯·貝爾;安·勃朗特化名為阿克頓·貝爾。或許簡·奧斯丁是唯一的例外。 在這一章中,伍爾夫提出了兩個鮮明的論點。第一個論點是女作家必須尋求某種女性的句法,而不是藉用男性的句法,因為女性的氣質和男性的不同,必須用另一種獨特的句法方能表達她們纖細微妙的感受。第二個論點涉及天才的本質問題。伍爾夫以為例,來進行論證。她寫道:“當你閱讀此書之時,你把每一個句子、每一個場景都放到那亮光之下去驗證——因為,說來也奇怪,大自然似乎賦予我們一束內在的光芒,可以用它來判斷那位小說家的作品是否具有整體性。或者可以這樣說,大自然由於某種非理性的情緒衝動,用隱形墨水在人們心靈的四壁上預先勾勒了一幅隱而不見的圖畫,那些偉大藝術家的任務,就是要證明它確實存在,也就是把這幅隱形的草圖放在天才的火光面前烘烤,使它顯現出來。” 第五章相當重要。因為在這一章中,伍爾夫清楚地表明,她並不希望婦女變得男性化,她並不提倡那種抹煞性別界線的時髦觀念。實際上,她認為婦女應該強化她們與男性之間的區別,因為只有如此,她們才能充分實現她們的自我。 在最後一章中,她贊同柯勒律治的觀點,相信詩人或小說家創造性的心靈應該同時具備男女兩性的特徵。有些畸形的人,在軀體上同時具備男女兩性的生殖器官;也有些特殊的人,在心靈中同時具備男女兩性的素質,雖然以軀體而論,他們是正常的男人或女人。當這位男作家或女作家心靈中的兩性因素協調平衡之時,可以寫出最好的作品。她寫道:“我想,或許一個純粹男性氣質的心靈無法創作,正如一個純粹女性氣質的心靈也無法創作。” 在此書的最後幾頁中,她莊嚴地申明作家所應該擔負的責任,而這也是她本人終身恪守的信條: 只要你去寫你所想要寫的東西,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至於這重要性可以維持幾年或幾個小時,那可誰也不能說。然而,要是你為了遵從手捧銀杯的校長或袖藏尺碼的教授的意願,因而犧牲了你心目中的幻象的一根頭髮、抹去了他臉上的一絲光彩,這就是最卑鄙的背叛。犧牲財富與貞操,一直被視為人類最大的災難,而這些災難和上述背叛相比,不過是被跳蚤咬了一口而已。 弗吉尼亞·伍爾夫不僅是文壇泰斗,而且是女權主義運動的先驅。 《一間自己的房間》可以說就是一篇女權主義的宣言。而這篇宣言又是寫得多麼酣暢淋漓、才氣橫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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