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意識流小說家伍爾夫

第4章 第三章鋒芒初露

意識流小說家伍爾夫 瞿世镜 15175 2018-03-16
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的標題《遠航》,至少蘊涵著三方面的航程。女主人公雷切爾·文雷絲乘船遠航,在航程中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引出了另外兩個像徵性的航程:即由天真的少女成長為成熟的少婦這個發展過程中心靈的航程,以及從生命的歡樂到死亡的寂滅這樣一個人生的航程。在文學領域中,漂洋過海的遠航,歷來就是人們所熟悉的關於人生歷程的一種象徵。航船是一個封閉的世界,使乘客們與外界隔離而暫棲於一個小小的社會之中。因此,他們在航程中的悲歡離合,就具有格外強烈的意義。這是一個在英國文學中反復出現的主題,愛·摩·福斯特的《印度之行》和康拉德的《吉姆爺》就是很好的例證。按照主人公的成長、發展,直至死亡這樣一個線索來講述故事,可以說是一種傳統的佈局模式。而本書的兩個像徵性的航程,與這種傳統的佈局是天衣無縫地融為一體的。

女主人公雷切爾·文雷絲,是一位極有天賦的音樂愛好者。她在幼年時期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接受了嚴格的家庭教育,這使她顯得天真無邪。她已經二十四歲,卻依然不諳人情世故,更缺乏愛情方面的經歷和體驗。在她的母親逝世之後,她由兩位姑媽撫養成人,在家庭的小天地裡過著寧靜的生活,和同輩的少年男女幾乎沒有接觸的機會。因此,對於那些使他們困惑的、撩人心懷的感情糾葛,她也漠然不知。她缺乏正規的學校教育,在社交場合顯得既無魅力又無風度。正和監護她的那兩位姑媽的少女時期相仿,雷切爾對於男女之間的關係一無所知,對於愛情抱一種天真純潔的態度,至於性生活的問題,則完全超出她理解力的範圍之外。她愛好音樂,對於藝術有濃厚的興趣。她熱情、敏感而嫻熟地彈奏鋼琴。這是在她身上蟄伏著感情潛力的唯一線索。

雷切爾乘她父親的船出門旅行,在船上遇見了姨媽海倫·安布羅斯。起初海倫姨媽覺得雷切爾是個呆板乏味的姑娘。後來她發現,這是由於雷切爾缺乏社會生活經驗,在她的身上還存在著某種潛在的可能性。海倫姨媽覺得,她的外甥女應該得到一個充分發展其個性的機會。因此,她邀請雷切爾到她的家中來作客。雷切爾欣然從命。當時海倫姨媽和她的丈夫里德利·安布羅斯正在南美洲長期居留。於是,小說的第二部分,就開始描寫這三個人物在南美洲別墅中的生活。這是一個與當時英國的現實生活隔絕的世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一個與英國的社交規範相疏離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海倫姨媽所期待著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雷切爾認識了更多的、更有趣的人物;她直接觀察了人們的婚姻生活;而最重要的,是她開始懂得了愛情。她有機會觀察了兩性關係的若干種模式:—對新近訂婚的年輕戀人;一場令人吃驚的厚顏無恥的調情;一個有妓女嫌疑的婦人被逐出了當地的旅館;幾對結了婚的男女不時爭吵,夫妻之間的關係不是相親相愛而是互相折磨。她對這一切感到驚訝、困惑。最後,愛神丘比特的金箭終於直接射中了雷切爾。這就是這本小說的中心主題。

少年老成的特倫斯·休伊特闖入了雷切爾的生活,向她求婚,並且成了她的未婚夫。他比雷切爾年長幾歲,卻顯得比她成熟得多。他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受過完善的學校教育。特倫斯堅韌不拔地追求著他的理想,雷切爾心滿意足地接受她愛人所說的一切,這兩者構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雷切爾和特倫斯之間的關係,在一系列具有內在意義的瞬間和事件中展現出來。當雷切爾初次看到那對訂了婚的戀人互相擁抱,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惆悵,甚至為他們感到遺憾,因為她覺得這似乎是一種不很文明的行為。這一方面顯示了她缺乏生活經驗、少見多怪,另一方面又促使她自己坦率地和特倫斯互相交談。與此相似的一些經歷,使雷切爾與特倫斯更為迅速地消除了拘束感而輕鬆自如地建立起友誼。這使得雷切爾在精神上、心理上漸趨成熟。

特倫斯與雷切爾在一種頗為緊張的心情中開始互相傾訴自己的愛情,當他們知道自己的愛慕之情已經得到了對方積極的回應,才開始嚐到了愛情給他們帶來的歡樂。伴隨著他們之間愛情的增長,他們對於自身和對方的了解也日益深化。特倫斯正在創作一部以為標題的小說,它取材於人們“口中不言而心中所思的各種事實”。他們倆形影相隨,並肩工作。特倫斯為了他的創作而博覽群書、尋章摘句;雷切爾則在一旁彈奏鋼琴、答复信件。他們在花間月下散步,在旅館裡拜會親友,在僻靜之處喁喁情話、互訴衷腸。他們談論著未來的共同生活,似乎只要彼此相愛,其他一無所需。雷切爾認為,他們的前途一片光明。他們需要愛情,持久的愛情。他們需要生活,真正的生活。親友也為他倆的訂婚祝福,寄來了不少賀信。正當他們充滿著幸福感給親友們寫回信之際,厄運驟然降臨。雷切爾忽然患病身亡,小說也就突兀地結束了。在此書的最後部分,描述了旅館中的鄰居們對雷切爾之死的不同反應:有人為這位可愛少女的不幸夭折感到惋惜,也有人對此漠不關心。在旅館裡,生活依然寧靜舒適。在戶外,一場狂風暴雨剛剛過去,湛藍的天空深遠而肅穆,在清新的空氣中,地上的景色又顯露出鮮明的輪廓。

在結尾部分,伍爾夫試圖使這部小說更加合乎當時一般讀者的口味。但是,這裡呈現出明顯的缺陷:那像徵的涵義過於明顯;那最後的論斷太過生硬。在這部小說中,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被湊合在一起。這是一部現實主義的小說,是一部具有明顯的故事線索的人間喜劇。同時,這又是一部象徵主義的作品,隱含著抽象的意味。這種品質預示了伍爾夫小說創作的發展前景:現實主義小說模式是她隨時可以採用的藝術形式,在此書之後,她把這種模式又使用了兩次;但是,她的主要興趣不在於此,她要努力尋求擺脫這種常規的封閉形式的可能性。這部小說的主題是人際關係中的思想交流、友誼和愛情。在她展示這主題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現實主義和象徵主義這兩種對立的因素在互相頡頏、互補共存。

去尋求愛情,發現自我和另一個自我,這是自古以來就普遍存在著的一種心靈的航程。特倫斯和雷切爾可以說是兩個像徵性的人物,他們可以代表正在經歷這種原型化的航程的任何人物。然而,他們卻不是真正的典型。他們是特殊的個體。他們與其他人物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他們異乎尋常地敏感、有教養、有才氣。他們不必辛勤勞作、糊口謀生,也不必為金錢擔憂。特倫斯善於內省,後來雷切爾也染上了這種習慣。他們都有潛在的藝術家氣質。換言之,他們和伍爾夫以及布盧姆斯伯里的青年朋友們屬於同一類型。因此,這部小說所探討的,不僅僅是友誼和愛情。兩位主人公的友誼和愛情,由於雷切爾的夭折而沒有獲得充分的發展。這證明了布盧姆斯伯里關於愛情和友誼的理想是有缺陷的,不容易完全實現的。這不過是一種美妙的理想罷了。伍爾夫原來是按照這種理想來探討友誼和愛情問題的。但是,雷切爾之死使這種探討突然中斷。這也說明伍爾夫當時尚未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來密切注意人們婚後的生活體驗。雷切爾之死使她擺脫了某種尷尬的局面:她可以不必直接去描繪婚後的性愛了。由於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的原因,性愛是伍爾夫所十分厭惡而不願涉及的一個方面。

當海倫姨媽開始執行對於她的外甥女的教育方案時,她特別強調和異性接觸的重要性。海倫在她寫給一位朋友的信中如此描述她的外甥女:“這姑娘雖然已經二十四歲,卻從未聽說過男人對於女人有某種慾望,儘管我對她作了解釋,她還是弄不清楚小孩是怎么生出來的。她對於其他一些同樣重要的事情也全然無知。”海倫認為,這種驚人的天真幼稚是她過去所受的“愚蠢”教育所造成的嚴重後果,而這正是婦女們遭受不幸甚至失足的根源。經過海倫姨媽一番苦心的啟發誘導,雷切爾終於有了進步。海倫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雖然她還有許多偏見並且喜歡誇張,她現在多少可以算是個有理性的人了。”由於某種機遇,繼續教育雷切爾的責任落到了特倫斯的肩上。如果說,一開始特倫斯和雷切爾尚未達到海倫所理想的水平,建立起一種男女之間公開坦率、親密無間的社交關係、那麼他們是在逐漸地接近於這個水平。在人際關係方面,伍爾夫試圖確立她那種布盧姆斯伯里式的理想標準。因此,她筆下的人物開始反抗維多利亞時期所遺留下來的傳統觀念。他們在談吐、行為、思想各方面都呈現出一種新的面貌、新的作風。

特倫斯與雷切爾承認愛情“極其重要”,這似乎與19世紀小說中的人物並無二致。然而,他們之所以強調愛情的重要性,並非因為它將導致婚姻的締結、家庭的建立、社會地位和生活階段的改變,而是因為陷入情網的戀人在內心體驗到一種強烈的、前所未有的、情緒上的根本變化。伍爾夫所關注的,正是這種內在的心理效應。 特倫斯開始意識到他愛上了雷切爾,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總是想“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在這位姑娘面前,他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他們倆無所不談。家庭、藝術、友誼、兩性之間的關係、愛情的本質,這一切都成了他們談話的內容。而無論他們在討論什麼問題,實際上他們都是在談論他們自己。儘管他們真誠坦率,還是存在著某種局限性。他們無法完全了解對方。不論他們之間的關係何等密切,他們還是獨立的個體: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一個是作家,一個是音樂家;一個受過大學教育,一個幾乎沒有受過正規的學校教育。他們之間缺乏互相了解這一事實,是小說家用間接的、嘲諷的手法來加以暗示的。這位姑娘心地善良、頭腦單純、態度矜持、熱情執著,這些品質凝聚在一起,在她對於特倫斯的愛情裡集中地表現出來。這使他感到大為困惑。

在訂婚之後,“他仍舊需要他所一貫需要的那些東西,他尤其需要和其他人交往,或許比以前更加需要。”也許這反映了男女兩性心理上的差異,或者說明他具有多方面的興趣和更為廣泛的生活經歷。但是,到了下面一個階段,情況似乎發生了逆轉。現在是特倫斯在抱怨雷切爾:“我不能像你滿足我那樣來使你感到滿足。……在你身上,有某種我把握不住的東西。你並不像我需要你那樣需要我——你總是需要什麼別的東西。”對於特倫斯的這種判斷,雷切爾默然認可。除了愛情之外,她的確還需要許多別的東西。當初他們倆都沒有自覺地意識到:除了對方的愛情之外,他們還會有別的需要;愛情並不等於一切。他們在戀愛的過程中發生了這種情緒上的挫折,說明伍爾夫已經開始意識到,布盧姆斯伯里集團關於友誼和愛情的理想是有局限性的。 “他們倆無能為力;他們之間的愛情不足以克服這一切障礙,而只有超越一切的愛情,才能使他們真正感到滿足。”他們發現,當他們倆擁抱之際,愛情使他們心胸開闊,使他們所處的世界突然間變得“堅固紮實”。因此,儘管愛情有一定的局限性,它在人們的生活中還是佔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布盧姆斯伯里集團正是因為發現了友誼和愛情的局限性,他們才更加趨向於強調藝術的重要意義。對於他們來說,藝術不僅是供人欣賞的審美對象,而且是促進人際交往的重要手段。

當特倫斯和雷切爾待在一起的時候,他覺得“無法分析她的品質,因為他似乎出於本能地了解她。而當他不在她的身邊,有時他又似乎覺得他完全不了解她”。他們倆本能地、直覺地,甚至神秘地互相吸引、互相接近。在感情上,他們同氣相求、同聲相應;在理智上,他們又有某種程度的隔膜。他們相互之間的認識和感受,可以分解為兩種不同的類型,或許可以把它們粗略地界定為理智的和情緒的,或界定為明確的和神秘的。所謂神秘的,即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但這僅僅是一系列歧異的一個方面而已。特倫斯確實意識到,有“兩種不同層次”的“存在”。在一個層次中,他們僅僅是像一般人那樣相會、交談;在另一個層次中,他們一起深深地下降到意識的底層。雷切爾逝世之後,特倫斯突然感到一種奇異的滿足,因為,在某一個神秘的世界中,他們曾經心心相印、同感共鳴,這種精神上的和諧一致,決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有所改變。然而,當他的目光注視到桌子上的茶杯和碟子,他忽然意識到,在這兒還有一個現實的物質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他再也見不到雷切爾了。”伍爾夫無疑是在暗示讀者,存在著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是日常現實生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們相識、相愛、訂婚、航海、生活、死亡;另一個是內心的世界,在這個精神的世界中,上面所提到的一切都可以具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意義。這種兩個不同的世界二元對立的觀念,經常在伍爾夫的小說中出現,成為她的作品中顯著的特徵之一。 這兩種不同的生活、兩個不同的世界,它們之間存在著內在的聯繫。它們可以在大多數人身上同時並存。它們也可以在一部藝術作品中同時並存。但是,要在這兩種截然對立的因素之間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卻需要一定程度的藝術素養和靈巧的藝術手腕。在伍爾夫寫這部處女作時,她尚未充分具備這種素養或手腕。 《遠航》可以說是一部行為喜劇,它與18、19世紀的現實主義小說實在太相近了,其中充滿了用餐、舞會、散步、談情說愛之類日常生活的細節描寫。她用這些生活細節作為支點,來支持在某些重要的瞬間閃耀出來的象徵主義的光芒。 在這方面,讓我們考察一下在這部小說中具有重要意義的兩個互相聯繫的場景。在這兩個場景中,特倫斯和雷切爾開始意識到他們之間的愛情。這一對年輕人遇到了一個難題:對於雷切爾來說,她體驗到某種模糊的情緒激動,她無法肯定這是否是愛情;對於特倫斯而言,雖然他更有閱歷,但也覺得這一次有點異乎尋常,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對於這部小說的作者而言,這也是一個難題。在小說的開端,輪船尚未啟航,海倫·安布羅斯和里德利·安布羅斯在海灘上散步,宛如兩個神話中的人物。作品的視野隨著輪船的出航而逐步展開。首先是船上的場景;然後是旅館和別墅中的場面;最後兩位主人公脫離了那封閉的社會,到一個土著的村莊中去遠足。在這個事件中,作品的視野又突然縮小了:雷切爾和特倫斯連續兩次在河邊的樹林裡散步,此後他們就進入了愛情的夢幻一般的氣氛而與世隔絕了。同時,作者也注意到,其他人物仍舊生活在現實的世界中。他們“置身於這個小小的愛情和情感的世界之外”。在雷切爾死後,這部小說的視野又變得開闊了:作者首先展示了留在旅館中的人們的生活,接著我們又看到那些到南美洲旅行的人回到了英國,回到了更加廣闊的日常生活環境之中。在前面那個視野狹窄的愛情場景中,作者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雷切爾和特倫斯這一對戀人身上。當他倆第一次在樹林中散步,在一個緊張、尷尬而調子低沉的場景中,他們互相承認愛上了對方。在第二次散步時,特倫斯對愛人談論他自己的情況,因為他覺得,“除非她了解他的一切,否則他們就不可能結合在一起。”這種使對象了解自己的願望,無疑是真誠的。但是,這段對話寫得過於簡略,似乎不足以傳達人物當時的真情實感。實際上,這一對戀人的互相了解還不夠深刻。在他們傾訴愛情時,缺乏一種互相發現對方內心世界的無限喜悅之感。伍爾夫優美細膩地表達了戀人們在愛情萌發階段的疑慮和激動,表達了他們由於得到了愛情而擺脫了孤獨之後的幸福感。但是,他們的對話拘謹而生硬。作者對此作了解釋:由於附近有其他人物在場,我們的男女主人公感到很不自在。其實,問題不在於此。伍爾夫試圖運用一種啟發式的藝術手段,來暗示一種持續不斷的、更為強烈的情感交流。由於這部小說的現實主義成分超過了象徵主義因素,讀者對於這種間接的表達方式缺乏思想準備。為了解決這個難題,伍爾夫採用了傳統的藝術方法,由作者親自出麵點明結論:“現在,他要重新試圖把自己的缺點告訴她,對她說明他為什麼愛她,而她將會向他描述她在聆聽他的傾訴之時的內心感受,於是他們倆會一起來分析解釋她的這些感受。”儘管如此,這兩種不同的藝術手法顯然不能協調、平衡,因而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作品的和諧性。 在涉及這對戀人的肉體關係的某些段落,同樣的問題又重複出現了。伍爾夫發現她自己難以在作品中討論兩性關係。對於她的後期作品來說,我們或許可以聲稱,這是由於作品的重心在於內心意識而不是在於外在行動。我們也可以聲稱,那種象徵暗示的後期模式,使兩性關係的直接描寫變得毫無必要。但是,《遠航》基本上是一部現實主義小說,把軀體方面的親近濃縮為像徵化的場景,似乎不太恰當。因為,人間的戀愛本來應該是身心交融的結合,而不是柏拉圖式的愛情。伍爾夫顯然也意識到兩性關係的重要意義。例如,雷切爾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想要和特倫斯合為一體。她也對特倫斯的愛情作出了軀體上的反應。 “一種奇異的想要佔有對方的慾望壓倒了她,她意識到,現在她可以撫摸他了,她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然而,伍爾夫的描述就到此為止。我認為,在小說中過分露骨地描寫性愛是不恰當的。但是,對於女主人公愛情的合乎邏輯的發展和一定的氣氛渲染,還是必要的。否則作品就會顯得缺乏某種連貫性。 我們既要指出伍爾夫藝術創新的缺陷,又要指出她的大膽嘗試所獲得的成就。這部小說預示了她日後即將採取的更為成功的試驗:用觀察人物環境或行動的辦法來戲劇性地再現人物的性格;使用意像或象徵來提高描述能力或拓寬人物外圍的參照框架;依靠神話傳說或像徵性的主題來打破19世紀的情節結構。 在這部小說中,有許多例證可以說明伍爾夫的藝術創新是和傳統的藝術手法結合在一起的。例如,故事的線索是清晰而有趣的。主要人物的形像是精心刻畫的。次要人物往往帶有一種機智的反諷色彩。主要情節的發展,早已有了合乎邏輯的伏筆。雷切爾的命運,早已凝結在啟航的瞬間。部分旅客要到南美洲去旅行,船上的旅客向他們告別之時,預感到這不是短暫的分別,而是永久性的生離死別。這些都是我們在19世紀的小說中可以找到先例的傳統筆法。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她的第一部小說中,就表明了她的女權主義立場。她告訴人們:婦女必須爭取她們的權利,開闊她們的視野,改善她們的地位。有人對雷切爾說,如果她整天彈鋼琴,可能會扭傷她的手臂,這就會有損於她的風姿而使她嫁不出去。我們的女主人公聽了這話,未免感到有點哭笑不得。對於這種婦女必須以其姿色來取悅於男子的傳統觀念,伍爾夫顯然極為不滿。雷切爾之所以願意與海倫·安布羅斯夫婦待在一起,就是因為他們和那些世俗之徒迥然相異。他們似乎為她提供了“一間與整幢房屋隔離的房間”,提供了“一片森林,一個避難之所”。而一位像雷切爾那樣的女性,也確實需要有這樣一個環境,來保證她精神上的自由發展。她的心靈中充滿著幻想,她的心靈是和她父親的航船、和波濤洶湧的大海、和貝多芬優美動人的樂曲聯繫在一起的。 輕鬆的社會評論、紮實的情節線索、真實可信的人物,使《遠航》成為一部動人的小說。筆調流暢、語言優美、機智而有魅力、具有一定的象徵意義,使這部處女作不同凡響,受到了布盧姆斯伯里朋友們的讚揚。書中反复提到,特倫斯打算寫一部以為題的小說,試圖寫出人們心中所思而口中不言的某種意境。這說明伍爾夫和特倫斯在共同嘗試小說形式的實驗,說明此書也是伍爾夫本人的《遠航》。這是一位天才的現代主義小說家在浩瀚無垠的文學海洋中開闢新的航線的首次航行。我想,這或許可以說是此書標題的第四層涵義吧。 如果說《遠航》是開闢一條新的航線的大膽嘗試,那麼,《夜與日》卻回到了原來的港口。它顯然是一部模仿維多利亞時期古典愛情小說的作品。 婦女在一個不斷變遷的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這是《遠航》的基本論題之一。在這第二部長篇小說中,它竟然成了中心主題。伍爾夫對於婦女問題抱有持久不衰的興趣,這是她第一次在作品中廣泛地探討這個問題。這是兩對年輕的戀人由於感情不合而分離,然後找到了中意的對象而終於締結良緣的愛情故事。作者的意圖不在於故事本身,而是藉這個故事來說明當時英國婦女的地位和命運。 書中主要的女性有三位。二十七歲的凱瑟琳·希爾伯里小姐是出身於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她的外祖父是一位著名的詩人,她的家庭環境十分優越。二十五歲的瑪麗·台卻特小姐是一位鄉村牧師的女兒,她積極參加各種社會工作,不是為了糊口謀生,而是為了使精神有所寄託。卡珊德拉·奧特韋小姐是凱瑟琳的表妹,她是一位情竇初開的美麗少女。書中主要的男性有兩位。拉爾夫·丹納姆是一位中產階級家庭出身的青年律師,他不得不為了生活而辛勤地工作,但是他對於生活充滿了幻想。威廉·羅德尼是一位詩人,他思想保守、詩才平庸,但是非常敏感,虛榮心極強。主要的配角是凱瑟琳的父母,特別是她的母親,作者在小說中所提出的各種問題,往往由她來作出進一步的回答。一位婦女應該如何來安排她自己的生活?婚姻對於男性和女性意味著什麼?對於一位女性而言,事業和婚姻的價值何在?夫婦之間理想的關係應該如何?這些就是18、19世紀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所提出的問題。它們也是20世紀的現代主義小說家愛·摩·福斯特和戴·赫·勞倫斯所關心的問題。與勞倫斯的人物相比,伍爾夫筆下的人物較少談論她們自己的感情或人生哲學的思辯。但是,像勞倫斯一樣,伍爾夫的情節具有像徵意義,儘管從外表上看它們相當合乎傳統。 威廉·羅德尼曾多次向凱瑟琳求婚。她猶豫再三,因為她深知自己並不愛威廉。但是,後來她終於答應和他訂婚。瑪麗鍾情於拉爾夫,但她拒絕了拉爾夫的求婚,因為她知道拉爾夫所夢想著的愛人是凱瑟琳而不是她自己。凱瑟琳一再向威廉說明她自己的愛情理想,威廉也知道他與這種理想相去甚遠。後來,他又被天真爛漫、姿色秀麗的卡珊德拉所吸引。凱瑟琳察覺了威廉的意向,決定玉成他和卡珊德拉的好事,盡可能為他們倆安排互相接觸了解的機會。同時,她也開始與拉爾夫建立起真誠的友誼。最後,威廉和卡珊德拉、凱瑟琳與拉爾夫,這兩對有情人終成眷屬;失戀的瑪麗獻身於工作和事業,從而獲得精神上的慰藉。這樣的情節有點類似莎士比亞的喜劇,而凱瑟琳的母親希爾伯里夫人的確經常提到莎翁,把他的喜劇作為一個參照系,作為春天、愛情和青春的象徵。 儘管此書情節曲折而充滿著偶然性,它是伍爾夫所有的小說中最為平庸的一部。它考察了傳統的婚姻模式,探討了20世紀初的女性在這方面還處於萌芽狀態的某些新觀念。這種探討使此書合乎邏輯地成為《遠航》的一部續篇。作者靈敏的才智,富於魅力的描繪,優美的文筆,以及她所塑造的形象豐滿的人物,使這部小說具有較大的可讀性而受到當時一般讀者的歡迎。不過,它在藝術上卻沒有脫離前人窠臼,缺乏藝術形式上的獨創性和意味性,因而使布盧姆斯伯里的朋友們深感失望。 書中的三位女性以不同的價值觀念為基礎,選擇了三種不同的生活模式。作者在書中並未簡單地判斷這些模式的優劣。伍爾夫注意到,個性氣質、家庭教養,甚至家族姓氏或居住區域都可以成為限制束縛一位女性作出抉擇的因素。儘管如此,在一定的範圍之內,每個人物還是具有某種選擇的自由,而她們的抉擇必須以某種合乎理性的考慮為基礎。作者對於這些人物之間微妙的感情糾葛作了十分細膩的描繪。正是這種錯綜複雜的感情關係,導致了一些問題的發生和另一些問題的解決。 起初,凱瑟琳·希爾伯里似乎除了按照維多利亞時代的傳統方式來安排她的前途之外,別無選擇的餘地。作為一位少女,她必須和她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家庭就是她生活的中心。成年之後,她應當嫁一個被她的父母所選中的、和她的家庭門當戶對的男人。一個新的家庭將會成為她生活的中心。她要為她的丈夫而生活,接著是為她的孩子們而生活,直到她的孩子們長大成人,按照同樣的方式來組建他們的家庭。這種維多利亞時期的家庭生活模式,很容易使我們想起中國封建社會中“女子在家從父,嫁則從夫,夫死從子”這一套倫理規範。在這種循環模式之中,婦女始終沒有獨立的意志、人格和地位。她始終是以某個男子為中心的家庭中的附屬成員。凱瑟琳的家庭出身和社會地位,預先決定了她必須恪守這個循環模式。僅僅由於凱瑟琳的母親希爾伯里夫人本身充滿著羅曼蒂克的幻想,所以她最後認可了女兒背叛傳統的羅曼蒂克行為。 儘管凱瑟琳是在高雅奢侈的貴族化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她是維多利亞後期或者早期現代派女性的典型人物。她過著維多利亞後期貴族小姐的高雅而舒適的生活。每天上午,她要協助她的母親撰寫關於外祖父的回憶錄。她必須清理書桌,把所有的書信、文件、材料整理好,以便她的母親可以井然有序地工作。至於她本人的興趣究竟何在,她的父母根本不予考慮。她愛好數學和天文。但她只能在自己的房間裡悄悄地演算數學難題,因為這不合乎大家閨秀的身份。凱瑟琳本人的意願受到了挫折,但她並不忿恨。她依然默默地履行當女兒的職責。除了上午的工作之外,她可能還要為母親辦幾樁小事,招待家庭的賓客,在傍晚還得給她的父母閱讀文學名著。凱瑟琳安於家庭生活的現狀,上述這些日常事務她完成得還不錯。這使她成為“某種十分廣泛的職業隊伍中的一員。迄今為止,這種職業沒有名稱,也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按照希爾伯里夫婦和他們所屬的社會階層的觀念看來,在父母的家庭中生活,從事於家庭所需要的各種活動,是未婚女性最適當的生活方式。伍爾夫把這種枯燥乏味的家庭生活稱為某種“職業”,這表明她對於這一代女青年所受到的限制約束十分不滿,因此她帶有諷刺意味地使用了這個詞兒。同時,她也在思考開闢某種新的道路的可能性。凱瑟琳在生活中扮演的是一種依附性的角色,而她本人的意志和興趣都被壓抑了。她把她自己真正的興趣隱匿起來。因為她父母的興趣在文學方面,而她那個社會圈子中的人們普遍認為自然科學與女性無緣。 我們必須明白,凱瑟琳之所以違心地接受了威廉·羅德尼的求婚,和上述情況是有內在聯繫的。她想要逃避這種單調乏味的家庭生活,而結婚似乎給她提供了一個機會。那種“令人窒息的氣氛”,促使她儘早作出抉擇。然而,與羅德尼訂婚之後不久,她就發現,如果她和羅德尼這樣一位思想保守的男子結婚,她不可能獲得多大的自由,她的職責不會有明顯的變化,而她的自我感覺也不會有顯著的差異。對她來說,他的要求太過分了。他希望凱瑟琳能成為一個依附於他的賢妻良母;而她覺得,這顯然會壓抑她的個性、限制她的自由。儘管她知道,其他姑娘或許會非常樂意地滿足他這種“合理的”要求。她不愛他,並且知道她並非他所想要的那種女人。和其他人一樣,威廉·羅德尼認為凱瑟琳是一位切合實際、通情達理、認真負責的好姑娘。她也確實具有這些品質。但是,他卻沒有料到,在她的個性之中還有羅曼蒂克的一面。雖然她的確考慮過她可以締結一種並無愛情的婚姻,然而,她出乎直覺地意識到,她或許不可能把她的這個決定堅持到底。 凱瑟琳最後選中了拉爾夫·丹納姆。他是一位律師,在業餘時間撰寫學術論文。但他也是一位詩人,一位夢想家。他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擺脫日常公務而成為一名專業作家。他夢想著能夠擁有一座小小的鄉村別墅,使他可以擺脫一大群兄弟姐妹,安靜地生活和創作。他日日夜夜地夢想著凱瑟琳。當他遇見凱瑟琳之前,他正在不斷地尋求一位合乎理想的女性,來使他的夢中世界更為豐滿、充實。當他見到了凱瑟琳,他在心中思忖: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女性!他又在他的夢想之中描繪她的形象,稍微改變她的容貌,更多地改變她的心靈,使這個理想化了的凱瑟琳既有才智,又善於領會他的各種判斷的優越性。如果拉爾夫堅持他這個愚蠢的夢想,凱瑟琳對他的態度決不會比對威廉更好一點。凱瑟琳具有獨立不羈的個性,她決不會成為一個男子的附屬品,或者通過他來實現自己的生活理想。後來威廉理解了這一點,但已經為時太晚。他終於猜想到,雖然她崇拜他的詩歌,但她不願為他犧牲一切。可是,他無法改變他對於她的期望。他堅持要凱瑟琳當一個馴服的妻子。這種態度無疑是火上添油!拉爾夫和凱瑟琳並不如此固執,他們倆漸漸地學會了按照對方的本來面目來認識對方,雖然這意味著必須揚棄自己頭腦中原有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拉爾夫雖然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是出身貧寒。當他第一次走進凱瑟琳家中豪華高雅的客廳,不免有點自卑和拘束。經過相當長時期的交往,他和凱瑟琳方才彌合了由於出身不同而造成的思想情緒上的差距。根據羅傑·普爾的考證,拉爾夫的這一段經歷,正是以倫納德·伍爾夫和弗吉尼亞·斯蒂芬的交往過程作為依據的。拉爾夫和凱瑟琳的戀愛,除了門第不相當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障礙。對於當時的英國上層社會人士來說,訂婚具有極大的約束力。凱瑟琳和威廉要解除婚約,除了對於他們本身的影響之外,他們還不得不考慮社會影響。而且,只有卡珊德拉到倫敦來訪問她的表姊凱瑟琳,威廉才有機會和她接觸,並進一步發展他們之間的關係。因此,凱瑟琳和威廉互相默契,在表面上他們仍然保持原來的婚約,而實際上卻互相承認對方擁有自由行動的權利。正是在這時候,威廉愛上了卡珊德拉,凱瑟琳愛上了拉爾夫。因此,這部小說才能出現兩對情人締結美滿姻緣的大團圓結尾。但是,如此輕率地改弦易轍,在當時極易導致後果嚴重的家庭醜聞。伍爾夫對此卻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聽說卡珊德拉“竊取”了威廉對於凱瑟琳的愛情,而凱瑟琳居然無動於衷,與一位社會地位低得多的青年男子公開來往,一位老姑媽感到義憤填膺,忍不住前來興師問罪。伍爾夫挖苦這位老太太道:“她自命為維護婚姻和愛情的純潔性與崇高性的戰士;她的侄女用意何在,她可說不上來,但是她心裡充滿著極其嚴重的疑慮。”凱瑟琳不僅參與了威廉破壞婚約的秘密協定,而且曾經考慮過不舉行婚禮就與拉爾夫同居。在她姑媽的眼中,或者按照當時英國上層社會的標準來判斷,這簡直是大逆不道。幸虧凱瑟琳和拉爾夫最後終於默認,他們願意到教堂裡去舉行傳統的婚禮。凱瑟琳認為,關鍵並不在於儀式,一切取決於你如何理解“愛情”這個詞兒。希爾伯里夫人發覺,凱瑟琳和威廉訂婚之時,感情淡漠;這次她和拉爾夫訂婚,情況卻大不相同,因為她的確愛上了那個男人。 凱瑟琳曾經考慮過要單獨生活,她想要離家出走,去研究數學或天文學。但是,她決非那種獻身於科學事業的獨立女性,亦非依附於丈夫的俯首帖耳的妻子。在某種程度上,瑪麗·台卻特是前面那種女性的代表,而卡珊德拉選擇了後面那條道路。凱瑟琳的選擇介乎她們兩者之間。 瑪麗不是一位事業家或有特殊技術的專家。她沒有受過正規的訓練。她是作為一名志願人員參加工作的。但是她懂得工作的意義,她知道工作可以減輕孤獨寂寞的痛苦。此書的女主人公是凱瑟琳,但是作者對這兩位女性寄予同樣深切的同情。顯然,伍爾夫佩服尊敬像瑪麗這樣獨立的女性,雖然她或許並未充分理解她們。瑪麗並非自動地選擇了獨身主義的道路。當她發覺她對拉爾夫的愛情沒有獲得他的回應,才毅然決定獻身於工作。她很欣賞她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很喜歡她的工作。然而,當她對拉爾夫的愛情處於白熱化狀態時,她無法集中精神工作,甚至覺得“事業”還不如拉爾夫重要。於是,她不得不和自己的感情作鬥爭,讓理智來克服感情。當她放棄了對於拉爾夫的愛情之後,她積極地投身於某個協會的工作。作者並未點明這個協會的宗旨,似乎這番事業本身的價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給瑪麗提供了一種精神上的寄託,一個心靈的避難所。瑪麗想到自己曾經戀愛過,心中感到一種安慰。因此,她對凱瑟琳說:“要是一個人從不戀愛,那可不成。”此時凱瑟琳尚未解除她和威廉的婚約。她十分清楚,她自己缺乏瑪麗那種激情。和瑪麗的愛情相比,她自己對於威廉的感情顯然是“虛假的”。瑪麗認為凱瑟琳不懂得工作,因為她從來就不需要工作。凱瑟琳的確從未理解工作的意義。在她的生活中,充滿著其他因素。她生活優裕,不乏追求者。在和拉爾夫分手之後,瑪麗克服了她的失望和苦悶,接受了她必須扮演的“新女性”這一角色,成為一名獻身於事業而不是獻身於丈夫的婦女,在辦公室里而不是在育兒室中消磨她的歲月。她的自尊心促使她以一種不失尊嚴的態度來對待失戀的痛苦。她失去了愛人。但她沒有被人擊垮。然而,不論瑪麗或作者本人,都不是全心全意地肯定她所選擇的人生道路。她們對此流露出一種頗為複雜的感情。瑪麗覺得她的前途變得狹窄了,從一種“具有無限希望的前景”,降格為一種“感情貧乏”的生活。儘管如此,她仍然竭力反對威廉的保守觀念。他認為,不結婚的婦女“只有一半活著”,她僅僅使用了她全部功能的一半。伍爾夫指出,工作並不僅僅是一種消磨時間的方式,在瑪麗身上,工作成了證明一個人的本體價值的手段,它賦予生活目的和意義。 卡珊德拉·奧特韋最後選擇了一種合乎維多利亞傳統的婚姻。她和威廉訂了婚。這個男人希望他的女人具有與他相同的興趣愛好,服從他的意志,在各方面都支持他。但是,卡珊德拉和其他兩位女性一樣,也在尋求某種有意義的、令人滿意的生活方式。但她的尋求不那麼自覺,她的行為容易被盲目的激情所支配。她的親屬嘲笑她那些異想天開的怪念頭,對她的反复無常感到手足無措。卡珊德拉對於養蠶、吹笛、詩歌、戲劇都曾經頗感興趣。她帶著一種青春的熱情,對她所愛好的事情一一嚐試。對於新奇的事物,她十分敏感。在卡珊德拉眼中,甚至希爾伯里家的餐桌,也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印象:“那些湯盤花樣精美,在湯盤旁邊,放著折疊成百合花形狀的餐巾,餐巾的皺褶十分挺拔,長長的麵包卷上紮著粉紅色的緞帶,那些銀盤閃閃發光,藍色的香檳酒杯上鑲嵌著薄薄的金片——所有這些東西,以及在空氣中瀰漫著的山羊皮手套的奇特氣味,都使她極為興奮。”這是一個典型的事例,說明伍爾夫善於選擇觀察對象,並且精於細緻描繪。在這部小說中,這樣精美的細節描繪還是初次出現。這種細節描繪的精確性,極易激發讀者的想像。讀者們似乎像卡珊德拉一樣,親眼目睹了這些餐具的質地、色彩、形態、香味。這種細節描繪的出現,說明伍爾夫已經開始掌握了轉換視角的技巧。正因為當時她是通過卡珊德拉的眼光來觀察的,這張餐桌上的一切,才會放射出迷人的光彩。書中的其他人物,由於司空見慣,對於他們的生活環境已經太過熟悉而感覺遲鈍了。他們看不到卡珊德拉所發現的那種異常的光彩。在這段光輝的描述中,伍爾夫不知不覺地轉換了視角,巧妙地揭示了卡珊德拉個性中的一個方面。 因為卡珊德拉的情緒變幻反复無常,所以她就很容易適應威廉的需要。如果他喜歡詩歌,她就會去培養這種愛好;如果他寫劇本,她就會十分欽佩地拜讀他的大作;如果他建議她學點英國歷史,她馬上就會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歷史教科書來閱讀。卡珊德拉可以用這種完全合乎傳統的方式來使威廉感到幸福,而她本人也同時感到勝任愉快。 在某些段落裡,伍爾夫把卡珊德拉和凱瑟琳作為像徵性的對立面來加以描寫:“凱瑟琳是單純的,卡珊德拉是複雜的;凱瑟琳是紮紮實實、直截了當的,卡珊德拉是模模糊糊、難以捉摸的。總之,她們很好地代表了婦女的天性之中男性氣質的一面和女性氣質的一面。”凱瑟琳缺乏那種羞怯、猶豫、軟弱的女性氣質,因此她不能曲意順從地按照威廉所需要的模式來改造她自己。她蔑視那種傳統女性所扮演的賢妻良母角色,即使可能因此而被斥為不守婦道,她也在所不惜。卡珊德拉卻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這樣的角色。瑪麗並未排斥這種傳統的角色,但她發現自己與這種角色沾不上邊。沒有人會認為瑪麗具有男性氣質。看來還是凱瑟琳的抉擇最具有吸引力,伍爾夫所塑造出來的這個人物的功能,或許是體現了作家本人所趨向的價值觀念。然而,凱瑟琳這個人物將來究竟會得到怎樣的結局,還是難以肯定的。 《夜與日》的文學價值毫無疑問要高於一般社會言情小說,它的內在結構、優美文筆和象徵意義都超出了通俗小說的水準。但是,在許多方面,這本書對於伍爾夫而言,是在藝術探索的道路上往後退了一步。和第一部小說相比,它的結構不夠緊湊,比較鬆散累贅,缺乏獨創性。但是,它的對話和描述具有更強的節奏和張力。例如,我們不妨考察一下這個情緒激動的場景。在此場景中,凱瑟琳向威廉說明為什麼她不能和他結婚: 她發覺自己原來被他緊握著的手臂突然垂了下來,不禁大吃一驚;接著她看到他的臉奇異地扭曲了;一個念頭在她腦海裡一閃而過:他在笑麼?過了一會兒,她才發現,他是在哭泣。他突然間變得這般模樣,使她手足無措,她呆若木雞地佇立了片刻。她絕望地感到,要不惜任何代價來打破這可怕的局面,於是她伸出雙臂摟著他,讓他的腦袋在她的肩膀上靠了一會兒,帶領著他繼續往前走去,低聲細語地安慰他,直到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他們緊緊地摟著;她的淚珠兒也沿著臉頰滾滾而下;他們倆默然無語。注意到威廉步履艱難,她覺得自己也四肢無力,就提出要在一棵橡樹下休息片刻,這樹下的蕨草已經枯萎而變成褐色了。他同意了。他又長嘆一聲,像孩子一般無意識地抹了一下眼睛,他開始說話了,他剛才的怒氣已經完全無影無踪了。她忽然想到,他們就像神話故事裡兩個在樹林中迷了路的孩子,她心裡懷著這樣的念頭,發覺凋零的樹葉在他們四周紛紛飄落,被秋風吹得這兒一垛、那兒一堆,每堆有一兩尺厚。 在這短短的一段文字裡,我們可以發現這部小說的幾個特色:句子富於節奏變化;選擇詞彙十分精細;意象和民間傳說的適當運用。在這段文字的開頭,兩個人物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作者所使用的長長的句子,實際上是用分號隔開的簡短的陳述句和疑問句,這些並列的短句一氣呵成地傾瀉出來,給人以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隨後,這兩個人物由於情緒過分激動而感到精疲力竭、四肢無力,作者就在這兒使用了節奏拖沓的主從復合句。在威廉筋疲力盡快要走不動的時候,作者用了一個最短的句子——“他同意了。”這些句子節奏的變化,和當時人物情緒的變化正相吻合,讀者在閱讀時,也就可以藉此體驗到當時氣氛和情緒的種種變化。此外,伍爾夫使用了“一閃而過”、“枯萎”、“低聲細語”等帶有感情色彩的詞彙,來獲得感覺、視覺、觸覺、聽覺方面的效應。枯萎的野蕨和凋零的樹葉成了象徵,反襯出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枯萎凋謝。而神話故事中兩個迷了路的孩子的意象,也恰恰是這兩個人物陷入感情的迷途的一種象徵。總之,精美的語言、靈敏的感覺、象徵和暗示,這些伍爾夫作品中的重要特徵,在這部小說中已可見端倪。 《夜與日》的主題、情節和筆調都使人想起簡·奧斯丁膾炙人口的愛情小說。因此,短篇小說大師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在一篇書評中把弗吉尼亞·伍爾夫稱為“當代的奧斯丁”。但是,她又指出:“當我們讀完奧斯丁的小說,把它置之一旁,它的魅力並未稍減;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作品讀過之後,就喪失了它的一部分力量。”的確如此,一部模仿之作,無論它如何酷肖原著,相比之下難免稍遜一籌。因為模仿者與被模仿者的個性氣質不可能完全相同。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必須按照她自己的個性,去開闢一條獨特的藝術道路。這正是弗吉尼亞·伍爾夫將要承擔的光榮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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