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尼古拉·果戈理

第3章 三、我們的乞乞科夫先生

《死魂靈》的舊英譯本,絕對都是毫無價值的,應該從所有公共圖書館和大學圖書館清理出去。在我寫這部書的筆記的時候,在我花費精力翻譯我所需要的段落以後,紐約讀者俱樂部出版了一個《死魂靈》全新譯本,譯者是B·G·格恩尼。這是一本非常好的書。然而,這個版本有兩大缺點:一是俱樂部編委的一名編輯寫了一個荒唐的前言,另一個是把原書名改成“乞乞科夫的旅途——舊俄國的家庭生活”。這樣改書名尤其讓人覺得苦惱,假如我們記得起來“乞乞科夫的旅途”這個書名是沙皇審查機關硬加到這部書第一個俄文版上的——因為:“基督教信仰告訴我們,靈魂是不朽的,因此不可稱為'死'。”現在我們所說的這個譯本書名的類似改動,顯然是生怕有向玫瑰色臉蛋的連環畫迷們宣揚悲觀思想之嫌。副標題“舊俄國的家庭生活”也很不恰當,它依據的是一個偽劣版本:《一個俄國貴族在俄國的家庭生活,〈流放西伯利亞〉一書編輯修訂》,亨利·科爾伯恩繼承人倫敦赫爾斯特與布萊吉特出版社,大馬爾伯勒街十三號,一八五四年版。書上醒目位置寫著“本書版權所有,出版者保留翻譯權”,另有一個前言,有以下同樣醒目的一段文字:

“本書為一俄國貴族所著,英語手稿由其本人交予出版社,而編輯者之責僅限於更正書中文字之錯誤,是書文字錯誤乃在預料之中,因為我們知道作者是用非本國語言寫作……閱讀本書我們可深入了解俄國社會之內部情況及關係……作者認為書中故事是真實的,書中之主要事實在俄國實屬盡人皆知。 “……最後我們或深感遺憾我們不能擅自公開作者之姓名——並非此書本身尚待進一步核實,因為此書幾乎每一行字都能確保其真實性——而是因為實際情況是作家依然歸心似箭,心裡十分明白,公開承認他寫的書而且如此淋漓盡致表現他的譏諷能力,不會成為他的特別舉薦信,可能只會成為進入西伯利亞荒原最邊遠地區的通行證。” 人們很想知道這個俄國貴族為何許人,他翻譯了《死魂靈》(他的編輯者還在書中添加了維多利亞時代的種種嚴謹刻板風格的表達方式),並且把書賣給了一家英國出版公司,而這家出版公司又顯然認為他們是在出版真實的回憶錄,因為此書“揭示了我們古代的同盟者和當今的敵人的家庭生活”。這個貴族的名字叫赫雷斯塔科夫嗎?這個貴族是指乞乞科夫本人嗎?在某種程度上說,果戈理的書有非常果戈理式的命運。

俄語用一個無情的詞就能表達某種普遍存在的缺陷的意思,這個意思我正巧知道的三種歐洲語言卻沒有專門的說法來表達。一個國家的詞彙裡沒有一種專門的表達方式不一定就意味著不存在相對應的觀念,但是這一情況毫無疑問影響了後者在認識上的充分性和敏捷度。俄國人用poshlost(重音落在第一個音節的圓泡p上,而最後的t發音圓潤,那是法語詞語如“restiez”或者“emoustillant”裡的t的發音不能等同的)這個說法簡潔明了表達的意思的種種方面,分散在幾個英語詞彙裡,從而不能構成一個明確的整體。仔細考慮之後,我覺得這個胖乎乎的詞還是這樣拼寫為妥:poshlust——這樣拼寫似乎可以更加恰當地使第二個、中性的元音“o”發出沉悶的聲音。相反,第一個“o”的聲音則像一頭大象掉進一個泥潭的撲通聲那麼大,又像德國明信片上的沐浴美女的胸脯那樣豐滿。

英語詞語,儘管絕對錶達不了poshlust的所有方面,但是也能表達它的幾個方面,如:“cheap,sham,common,smutty,pink-and-blue,high falutin',in bad taste”。我的小小助手,《羅熱類語詞典》(這個彙編不經意間把“rats,mice”收在“昆蟲”條目下——見修訂版第二十一頁)在“cheapness”條目下另又為我提供了“inferior,sorry,trashy,scurvy,tawdry,gimcrack”以及其他詞語。然而,所有這些僅僅都表明某種程度的虛假含義,而要檢出這樣的含義也並不需要特別的敏銳。事實上這些詞語傾向於提供某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明顯的含義分類;但是俄國人所稱之為poshlust的是如此完美地沒有時間性的,如此聰明地塗上了保護色的,因此這個詞的出現(在一本書中,在一個人身上,在一個機構裡,在一千個其他的地方)往往逃過人們的雙眼,不為覺察。

自從俄國開始思考以來,直至在她過去這二十五年裡一直忍受的特殊政權的影響之下,她的思想變成了空白的那個時期為止,受過教育的、敏感的、有自由思想的俄國人尖銳地感覺到鬼鬼祟祟的、病態的poshlust的意味。在我們所接觸到的國家裡,我們始終覺得德國似乎是這樣的一個國家,在那裡非但poshlust沒有遭到譏笑,倒反而成為民族精神、習慣、傳統和普遍氣氛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儘管在此同時屬於一個更加浪漫類型的善意的俄國知識分子輕易地、太輕易地,接受了德國哲學和文學之偉大的傳說;因為要承認有可怕的一絲poshlust貫穿歌德的《浮士德》,需要一個超級俄國人。 在人們與一個國家處於交戰狀態的窘迫時刻,誇大它的渺無價值——並且想看到它被摧毀到只剩最後一杯啤酒和最後一棵勿忘我草——意味著危險地走近poshlust的深淵邊,而這個危險深淵在革命或戰爭時期普遍會張開大口。但是,假如人們羞羞答答地含糊其辭的是一句不很激烈的戰前真話,即使略帶一點過時的成分,這個深淵也許還可以避免。因此,一百年以前,當聖彼得堡熱心公益事業的政論家們在調製濃烈的黑格爾和施萊格爾(外加些許費爾巴哈)雞尾酒的時候,果戈理在一個他偶然講的故事裡,表達了滲透整個德國民族的不朽的poshlust精神,並且是竭盡他的天才的全部力量加以表達。

他周圍的交談轉到了德國這個話題,在聽了一會兒以後,果戈理說道:“是的,一般說起來,普通的德國人並不會是很討人喜歡的人,但是絕不可能想像一個比德國羅薩里歐、竭力要討人喜歡的德國男人更令人覺得討厭的人……在德國有一天,我碰巧遇上了這樣一個風流男人。他一直向一個姑娘獻殷勤但沒有成功,她的住宅就坐落在一個湖岸邊,她每天晚上在這所房子的陽台上坐著,同時做兩件事:一邊織襪子,一邊欣賞景色。我的德國風流男人由於追求不成感到厭倦的時候,終於想出了一個萬無一失的好辦法,藉以征服他的冷酷的格萊琴的心。每天晚上時間一到他就脫去衣服,跳入湖中,游到他心愛的人眼皮底下時,他就會跟他特意放在湖面上的一對天鵝擁抱。我不知道這一對天鵝應該象徵著什麼,但是我確實知道他連續幾個晚上別的都沒幹,就只在湖上與天鵝一起游弋,在那珍貴的陽台下擺出優美的姿勢。也許他想像,在這樣的嬉戲裡詩意地蘊涵著古老和神話般的美,但是不管他有什麼樣的想法,結果卻遂心如意:與他原先的想法一樣,他贏得了小姐的芳心,並且沒過多久便幸福地結了婚。”

這裡你看到的是poshlust的理想形式,而且非常清楚,廉價、毫無價值、自鳴得意等等詞語,囊括不了這個金發的游水者和他愛撫的兩隻天鵝的史詩般故事裡表現的那一面。也沒有必要在空間和時間上跑這麼遠去尋找合適的例子。假如你打開伸手可及的一本雜誌,你就肯定可以發現下面這一類東西:一台收音機(或者一輛汽車,或者一台冰箱,或者餐桌上的銀器——隨便哪一樣都行)剛送到家裡:媽媽伸手抱著,高興得不知所措,孩子們都圍攏來,一個個都睜大了眼睛,最小的孩子和那隻小狗趴在供著寶物的桌子邊上;就連老是笑瞇瞇一臉皺紋的奶奶也在哪個地方遠遠地張望(我們猜想,忘記了就是那天早晨她與兒媳婦的激烈爭吵);就在大家的背後,站著得意洋洋的驕傲的捐贈者爸爸高興地將兩個大拇指塞進背心的腋下,兩腿分開,眨著眼睛。

從這一類廣告透出豐富的poshlust,這不是由於廣告誇大(或者發明)了這個或那個有用物品的值得讚美之處,而是廣告向人們暗示人的極度幸福是可以花錢買的,購買了幸福購買者就能受到人們的敬重。當然,它們創造的世界本身也並無大礙,因為人人都知道,這個世界是銷售者製造的,並且他們明白購買者也會加入到這個虛幻的世界中來。有趣的部分,並非是這一個世界沒有留下一點精神的啟示,只有人們的欣喜微笑,端著並吃著精美的麥片,也不是這一個世界裡,感官的遊戲是按照bourgeois規則來進行的(所謂“bourgeois”是指福樓拜使用的含義,並非馬克思主義的意義),而是它彷彿是一個衛星虛幻世界,無論銷售者還是購買者心底都不會真正相信其真正存在——尤其是在這個智慧而平靜的國家。

假如商業廣告藝術家想描繪一個漂亮可愛的小男孩,他就會讓這個男孩長出一臉雀斑(順便提一下,這樣的雀斑在低劣的報刊滑稽連環畫裡會長成很嚇人的小痘痘的樣子)。這裡poshlust直接與一個已經被遺忘的、略帶種族色彩的習俗聯繫在一起。善良的人們把依照好萊塢歌舞名伶模樣製作的、穿絲質緊身短褲的假腿送給我們寂寞的士兵,假腿裡塞滿了糖果和安全剃刀刀片——至少我在一本期刊上看到過一張照片,一個人在裝這樣的一條假腿,這本期刊就是一個世界聞名的poshlust散佈者。宣傳(沒有poshlust的大量供應和需求,宣傳就不會存在)充斥了小冊子,上面滿是可愛的集體農莊少女和隨著大風飄來的雲朵。我選用的例子是匆匆地隨意收集的——而福樓拜曾經夢想有朝一日要編寫的“Encyclopedie des Idees Recues”則是一部更雄心勃勃的著作。

文學是poshlust的最適宜的滋生地之一,我所說的poshlust文學並不是指被冠以“低俗”之名的東西,或者在英國通常被歸入“廉價恐怖”之列、在俄國則稱為“黃色小說”的東西。一眼就能看出的文學糟粕,很奇怪,有時也包含著一個健康的成分,很容易被孩子與頭腦簡單的人所接受。超人毫無疑問是poshlust,但是超人之poshlust是如此溫和、樸實,因此是不值得一提的;而昔日的童話故事,就此而言,也像現代巨人殺手一類故事一樣,包含著毫無價值的感情和天真的庸俗。我們還應該再說一遍,在虛假的東西表現得不明顯的時候,在它所描摹的價值被認為是,不管是對還是錯,屬於最高級水平的藝術、思想或情感之列的時候,poshlust尤其強勁有力和劇烈。正是這些書籍,在日報的增刊上被如此poshlust地加以評述——那些暢銷書,那些“激動人心、深邃和優美的”長篇小說;正是這些“高尚、濃烈”的書籍包含著並提煉出了poshlust的精華。我現在案頭正好放著一份報紙,裡面整整一個版面都是一本小說的廣告,這部小說從頭至尾都是騙人的鬼話,小說的風格,對高尚思想冗長生硬的玩弄,以及對於真文學過去、現在、將來為何物的茫然無知,很奇怪讓人想起了果戈理描繪的在湖水里與天鵝擁抱的人。 “你會完全沉浸其中,”一位評論者說道,“讀完最後一頁你回到日常的世界,依然有一點若有所思,就像在一次重要經歷以後。”(注意含糊其辭的“有一點”和完全習慣性的“像在一次重要……以後”。)“一本歌詠書,充滿了魅力、陽光和強烈的情感,一本閃爍著珍珠般光澤的書,”——另一個書評人低聲道(那個在湖水里游著的人也“充滿了魅力”,天鵝“也有珍珠般的光澤”)。 “一個心理學專家的大作,他能嫻熟地深入男人靈魂的內心深處。”這個“內心”(請你注意——非“外在”),以及剛才已經提到過的另外兩三項優點倒是與這本書的真正價值完全吻合的。事實上這樣的誇讚是恰如其分的:“優美的”小說加以“優美地”評論,於是poshlust的圈便畫成了——或者說將會被畫成,假如寫下的話沒有反而給自己帶來微妙的報復,借助最荒誕和最倒霉的秘密結合偷偷輸入了真相,而書評人和出版商卻十分肯定他們是在讚美這本書,“讀者大眾使這本書獲得巨大的成功(下面便是一個龐大的數字,顯然是指銷售量)。”因為在poshlust的王國里重要的不是“獲得巨大成功”的書,而是對不管是吹捧這本書的文字還是小說本身都欣然接受的“讀者大眾”。

這裡所說的這本小說或許在作者方面是十分真摯誠實地(如俗語所說)要寫他深有感觸的東西——極有可能在這可嘆的過程中沒有一點商業性的衝動。問題是,真摯、誠實、甚至心底真正的善良,並不能阻擋poshlust這個惡魔,在作者缺乏才能而“讀者大眾”是出版商所認為的那一種的時候,搶占一個作者的打字機。關於poshlust,最令人震驚的是,人們覺得很難解釋為什麼一本似乎充滿高尚感情和憐憫心,而且能把讀者的注意力吸引到“與當今發生的不和諧事情相距很遠的主題上”的一本書,竟然比人人都認為是廉價鄙俗的那一類文學要糟糕得多。 從這裡蒐集的種種例子來看,我希望問題已經清楚,poshlust不僅顯然是毫無價值可言的東西,而且是假的珍貴、假的美、假的聰明、假的嫵媚。要列舉文學作品中體現poshlust的人物(這樣說的時候,在俄語裡男性用poshlyaki,女性用poshlyachki——分別與“key”和“latchkey”協韻),這就要提到裡的潑洛尼厄斯和與他結伙的國王,福樓拜裡的魯道夫和奧邁斯,契訶夫的里的拉伊夫斯基,喬伊斯的瑪麗·布魯姆,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裡的小布洛克,莫泊桑的“俊友”杜洛厄,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卡列寧,裡的貝爾格,以及整個虛構小說裡的無數其他人物。社會意識強烈的俄國批評家在《死魂靈》和《欽差大臣》裡看到的是對於從擁有農奴的官僚俄國外省散發的社會poshlust的譴責,從而沒有窺見真諦。果戈理的主人公僅僅碰巧是俄國的鄉紳和小官吏;他們想像的環境和社會條件完全是無關緊要的因素——正如奧邁斯先生可能會是芝加哥的一個商人,布魯姆太太也可能會是維斯尼沃洛喬克的一個學校老師的妻子。無論他們在“真實生活”中的環境和條件是怎麼樣的,在果戈理怪才的實驗室裡,這些環境和條件都會發生徹底的變更並被加以重造(就像在《欽差大臣》裡已經看到的那樣),因此,想要在《死魂靈》裡尋找真俄國背景,這就像試圖根據在陰沉沉的艾爾西諾發生的那件小事形成對於丹麥的看法一樣,都是徒勞的。而假如你想要“事實”,那麼我們來了解一下,果戈理有什麼樣的外省俄國的經歷。在波多爾斯克的一家客棧待了八個小時,在庫爾斯克待了一個星期,其餘的他是從旅行馬車車窗裡看到的,在這些經歷之外再加上在米爾戈羅德、涅仁、波爾塔瓦——這些城鎮全部都在乞乞科夫的旅行線路之外——度過的本質上是烏克蘭人的青年時代的回憶。然而,看上去真實的東西是,《死魂靈》為仔細的讀者提供了蒐集的一批過分誇大的、分別歸屬poshlyaki和poshlyachki的死魂靈,以果戈理特有的興致和豐富的怪誕細節加以描繪,使得整個事情提升到了精彩的史詩的水平;而“詩”,其實是果戈理附加在《死魂靈》上的隱晦的副題。 Poshlust有著些許光滑、圓潤,而這個光澤,這些光滑的曲面圖,吸引了藝術家果戈理。巨大的圓形poshlyak(這個詞的單數形式)巴維爾·乞乞科夫吃著他拿來潤喉的牛奶底部的無花果,或者穿著睡衣在房間的中央跳起舞來,而放在架子上的東西隨著他古代斯巴達式的舞蹈不停地搖晃(最終他欣喜若狂地用他光腳粉紅的後跟踢到了他豐滿的屁股——他的真正面孔,從而把自己推進到了死魂靈的真正天堂),這些已經超出輕度poshlust範圍的情景,只在單調乏味的外省環境中,或者小官吏渺小卑劣行徑裡可以發現。但是,即使是一個像乞乞科夫這樣魁梧身軀的poshlyak,身上也不可避免有一處窟窿,一個裂隙,從這裡你可以看到那蠕蟲,那乾枯的小蠢貨蜷縮在用poshlust色彩塗抹的真空的深處。大量買進死魂靈這個想法一開始就隱約有些荒唐,——買進的所謂死魂靈即自從上一次人口普查以來人已經死去、而擁有者還要繼續交付人頭稅的農奴,從而他們被賦予一種抽象的存在,而這種存在對於鄉紳的口袋來說是具體地感覺到的,並且讓這樣的鬼魂的購買者乞乞科夫可以同樣具體地加以利用。這種隱約而相當令人作嘔的荒誕行徑一段時間以來被錯綜複雜的陰謀詭計所掩蓋。從道德上來說,在一個活人也可以合法購買和典押的國家裡,乞乞科夫想買進死人並沒有犯什麼特別的罪。倘若我不是用國家銷售、而個人不可以生產的普魯士藍塗抹在我自己的臉上,而是用土製的普魯士藍來塗抹,我的罪根本就不值得人們的咧嘴一笑,也不會有作家把他寫成一場普魯士悲劇。但是,倘若我把整個事件蒙上重重神秘色彩,並且炫耀犯下這一類罪惡必定具備的處理棘手難題的技巧,倘若我讓一個饒舌的鄰居偷偷看到了製作染料的壇壇罐罐因而被捕,並且遭到臉上塗了真普魯士藍的人的粗暴對待,那樣一來我就罪有應得,會遭到嘲笑。儘管乞乞科夫是一個根本上是非真實的世界裡的根本非真實存在的人物,但是他身上愚蠢的一面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犯下了一個又一個錯誤。想要從一個怕鬼的老婦那裡買下死魂靈是愚蠢的;向一個愛吹牛的惡霸諾斯德廖夫提出一項虧本的交易是一件極不聰明的事。然而我要為那些喜歡書籍提供“真實的人”、“真實的罪行”和“寓意”(從冒牌的改革家的胡言亂語裡引進的最討厭的術語)的人再重複一遍,《死魂靈》幫不了他們的忙。由於乞乞科夫的罪責純粹是習俗使然,他的命運絕不會激起我們任何情感上的反應。這是可以說明,那些在《死魂靈》裡看到對現存條件的如實描繪的讀者和批評家,是完全地、非常可笑地錯誤的又一個理由。但是若把臭名昭著的poshlyak乞乞科夫按照他應有的面貌來看待,即把他看作是果戈理特殊的塵世煩惱中活動的特殊種類的人,那麼,這個典押農奴的交易中的欺騙行徑所具有的抽象意義,就包含了奇怪的實質內容,從而與我們按照一百年前俄國特有的社會條件加以審視得出的結論相比較,開始富有更加重大的含義。他所買進的死魂靈不僅僅是寫在一張紙上的名字。他們是已經死去的農奴,他們讓果戈理世界充滿了堅韌的騷動不安,充滿了馬尼洛夫或者柯羅博奇卡笨拙的精神,N城的家庭婦女、書中進進出出的無數其他平民百姓的笨拙的精神。乞乞科夫本人只不過是魔鬼廉價僱傭的代表,是冥府派出的旅行推銷員,如想像中撒旦公司對他們的脾氣隨和、樣子健康但是內心戰栗、腐敗的銷售代表所稱呼的那樣,是“我們的乞乞科夫”。乞乞科夫所體現的poshlust是魔鬼的主要特性之一,我們不妨附帶補充一句,果戈理對於魔鬼的存在的信仰,遠比信仰上帝的存在更認真。乞乞科夫身上的盔甲窟窿,那個冒出隱隱約約難聞氣味的(是蜜汁龍蝦罐頭被戳了一個窟窿,是哪個搗蛋的蠢貨瞎擺弄了以後扔在食品儲藏室裡)生鏽的窟窿,是魔鬼盔甲上不可或缺的隙縫。這是普遍存在的poshlust本質上的愚笨。 乞乞科夫從一開始就命定了要遭遇厄運,他略帶著搖擺的姿勢朝厄運走去,只有N城的poshlyaki和poshlyachkis們才看得出他走路姿勢的高雅並且覺著順眼。他發表言簡意賅的講話(他繪聲繪色的語調的隱約變化——說“親愛的兄弟們”的顫音),是為了將他的真正意圖淹沒在哀婉動人的甜言蜜語中,在這樣的重要時刻,他把“卑鄙的蠕蟲”這個詞兒用到自己身上,而且很奇怪,一條真的蠕蟲正在啃噬他的重要器官,假如我們眯縫眼睛窺視他的圓滾滾的軀體的時候,這條蠕蟲就會突然現身。這使我想起了舊歐洲的一個宣傳汽車輪胎的廣告牌,畫的是完全由同心圓輪胎構成的一個人;同樣,圓滾滾的乞乞科夫也可以說是一條巨大的肉色蠕蟲緊密排列的褶皺構成的。 倘若伴隨這部書主題的特殊而令人厭惡的性質得到傳達,倘若我隨機表述的poshlust的不同方面能聯繫起來以便形成一個藝術現象(其果戈理風格的主旨即poshlust的豐滿),那麼,《死魂靈》就不會是在描摹一個幽默故事或者一種社會譴責,因此就可以給予恰如其分的研討。那就讓我們把這部書的風格加以略微深入的研究吧。 “在省會N城一家客店的門口[這部書的開首這樣寫道]一輛小巧且相當雅緻的彈簧寬敞折篷馬車停下來,那是像退役上校、輪船上的安全官、擁有大約一百號農奴的鄉紳一類的單身男子使用的馬車——總之一句話是所有那些可以稱為'中等地位的紳士'的人使用的馬車。在寬敞折篷裡面坐著的是一位紳士,他的外表不能說是漂亮,但是也不能說難看:他不很壯實,但也不太瘦弱;你不能說他老,這就像你不能說他還年輕一樣。他的到來並沒有在城中引起轟動,也沒有因此引發什麼特別的事情;只不過在客店對過的零拷商店門口站著的兩個俄國muzhiks交談了幾句,但是他們兩個人的談話是針對馬車的,而不是說坐在馬車裡的人。'你瞧那輛馬車的輪子,'一個說,'你說說看——那輛馬車要是跑到莫斯科,能行嗎,還是到不了?''準行,'另一個接話道。'到喀山能行嗎——我看跑那麼遠恐怕不行吧?''那不行,'——另一個答道。話說到這裡就停了。而且,馬車已經停在了客店門口,這時正好有一個年輕人過來,他穿一條斜紋佈白色長褲,褲子很緊、很短,一件算得上是時髦的燕尾服,露出裡面的襯衣前胸,別著一枚手槍狀的圖拉銅別針。年輕人轉過頭來,回頭看了一眼這輛馬車,伸手按住差一點被風吹走的帽子,繼續走他的路。” 兩個“俄國muzhiks”(果戈理式的贅述的典型例子)的交談是純粹帶著疑問的思索——這是費舍爾·恩溫和托馬斯·揚·克洛威爾兩個低劣的譯本當然沒有註意到的問題。這是一種簡單形式的“是活著還是不活”的思索。兩個交談的人不知道這輛寬敞折篷是否要到莫斯科去,正如哈姆萊特不願費心思去查明他是否可能沒有把短劍丟失。這兩個muzhiks對於這輛寬敞折篷要走的確切路線的問題並不感興趣;真正讓他們關切的僅僅是,要確定關於馬車的輪子跑想像中的路途,還存在著想像中的不確定性這個空想問題;由於他們不知道從N城(一個虛構的地點)到莫斯科、到喀山或者到通布圖的確切距離——因而不很關心,這個問題就被提高到了十分抽象的水平。他們體現了俄國人的驚人的創造能力,被果戈理自己的靈感如此漂亮地揭示的創造力,作空虛計算的能力。徒勞無益的想像是非常豐富的。這兩個muzhiks的思索並沒有看得見的事物作為依據,因此他們的思索不會產生有形的結果;可是哲學與詩歌就是這樣產生的;尋找寓意的多事的批評家或許可以想見乞乞科夫的圓而胖必定是要倒霉的,因為那輛可疑的馬車形象的圓代表了乞乞科夫身體的圓而胖。天才的多事者安德列·別雷事實上把《死魂靈》的整個第一卷都看成是一個輪輻模糊、繞軸旋轉的封閉的圓,在圓胖的乞乞科夫心裡封閉的圓每轉一圈馬車主題就出現一次。另一個特別的手法可以從一個碰巧路過的人的描述看出——那個年輕人被突然並且完全不相關地詳細描繪:他出現在現場彷彿他要在書中待下去(如同果戈理這麼多的小矮人似乎想待下去一樣——結果還是沒有)。換了他那個時代的其他的作家,接著的一段必定是這樣開始:“伊凡,這就是那個年輕人的名字”……但是書中沒有:一陣風打斷了他的注視,接著他便走了,不會再提起他。接著一段裡的看不清臉的侍者(他接待新到的客人的時候動作非常迅速,你看不清他的臉長得什麼樣),一會兒以後又看到了他,從乞乞科夫的房間下來,在樓梯上一邊走一邊在一張紙上寫他的名字。 “巴—維爾·伊—凡—諾—維奇·乞—乞—科夫”;這些音節有它的分類學上的意義,可以用來識別某一段樓梯。 在討論《欽差大臣》的時候我很有興致地歸納了活躍在背景裡的那些外圍人物。 《死魂靈》裡像客店侍者或者乞乞科夫的男僕(他有他自己的一股特別的氣味,到了一間客房立即就會散發出來)那樣的一些人物不大能算作那一類小人物。至於乞乞科夫本人以及他會見的鄉紳,他們都共同擁有這部書的前台,儘管他們話不多,對於乞乞科夫冒險的前景也沒有看得見、摸得著的影響。從嚴格意義的劇本創作來說,劇本中外圍人物的創造主要依靠這個或那個人物之口,來提一提絕不會在舞台兩側出現的人。在一部小說裡,次要人物缺少動作和台詞還不足以讓他們活在後台,因為小說裡沒有舞台腳燈來強調他們實際上不佔據前台位置。然而果戈理還掌握另一個妙招。小說各種各樣的比喻、比較以及情感的抒發構成了從屬的句子,引出了他的小說的次要人物。我們面對著單憑言語形式就直接引出活生生的人的驚人現象。這裡所舉的也許是說明如何引出小說次要人物的最典型的例子。 “甚至天公也作出調整,來迎合環境:天色並不明媚,也不陰沉,而是呈現出一種藍灰色,彷彿衛戍部隊士兵破舊軍裝上才能見到的顏色,至於其他方面他們則是安分而不滋事的勇士,除非到星期天就會有點醉醺醺了。” 用明白的英語來表現這種激發生命活力的句法的曲線,溝通陰沉天空下的灰暗景色與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兵之間的間隔,在響亮的打嗝聲中陪伴讀者走到同一個句子色彩豐富的邊緣,要做到這一點並非易事。果戈理的妙招是運用“vprochem”(意即“至於其他方面”,“餘則”,“d'ailleurs”)這個詞語作為連接,這個詞兒僅僅是語法意義上的連接詞語,但是也擔當了邏輯聯繫的功能,憑藉單獨一個詞兒“士兵”,隱約就有了理由並列加上“安分而不滋事”這個詞語;而一旦“vprochem”這座假橋完成了它的魔力作用,這些性格溫和的勇士就跨過橋去,一邊步履踉蹌,一邊唱著歌踏入了我們已經熟知的外圍人物的存在之中。 在乞乞科夫出席省長家的宴會時,偶然被提起的在輝煌燈火下簇擁在搽了粉的女人四周、穿黑色外套的紳士們,引出了表面相當率真的嗡嗡叫的蒼蠅比喻——緊接著又一個生命闖入眼簾: “黑色的燕尾服在飄忽、晃動,時而分散,時而聚集,時而在這邊,時而在那邊,宛如在炎熱的七月天老女管家[這就是我們要看到的],站在洞開的窗子前敲打糖塊並分割成晶亮的小塊,於是招來蒼蠅在晶亮的白色糖塊上方飛舞:所有的孩子[現在是第二代人!]圍在她的身邊觀望,好奇地盯著看她粗糙的手的動作,而輕盈的空氣中孳生了在空中[果戈理風格里根深蒂固的那些重複手法之一,每一個段落多年的修改都無法將它們根除]飛舞的成群的蒼蠅,它們大膽地飛進屋子裡,儼然是家中的霸主[或者照字面理解:'十足的女主人','polnya khozyaiki',這個說法克洛威爾版伊莎貝爾·佛·哈普古德譯本錯譯為'胖主婦'],欺負老婦的模糊視力並利用強烈的日光照著她的眼睛的便利,乘機分佈在精製白糖上,時而分散,時而密集簇擁。” 我們將會注意到,一面是陰沉的天氣加上醉醺醺的士兵的生動描繪在塵土飛揚的郊外結束(那是擰耳朵的人烏霍夫約托夫的天下),一面是模仿荷馬式的雜亂比較,採用蒼蠅的明喻,把一個完整的圓圈畫成,而在翻完一個複雜而危險的筋斗以後,且沒有像其他善於玩雜技的作者那樣在底下張開一張保護的網,果戈理設法又扭頭回到開頭的“時而分散,時而聚集”。幾年前在英國一場英式橄欖球賽上我看到奧勃倫斯基把球踢起來,但是球一飛出他又改變了想法,於是衝出去用雙手又把球搶回來……這樣的一種技巧尼古拉·瓦西里耶維奇也表現了一下。毋庸贅述,所有這些(實際上是整段整頁)都被托·費舍爾·恩溫先生刪去,而且他讓斯蒂文·格萊厄姆先生感到“非常高興”(參看一九一五年倫敦版前言),因為他同意再出版《死魂靈》。附帶說一下,格萊厄姆認為“《死魂靈》即俄國”,果戈理“已經成了富翁,可以在羅馬和巴登巴登過冬”。 乞乞科夫的馬車到達柯羅博奇卡夫人家門口的時候,迎接他的狗的狺狺原來也一樣豐富多彩。 “在此同時,狗狗們以各種各樣的聲調精力充沛地大叫:其中有一隻,仰起頭來,非常認真地大叫,彷彿它花的力氣得到了豐厚的報酬;另一隻則像你們村子的教堂司事,敷衍了事,草草地叫幾聲;介於兩者之間的叫聲就像郵車搖的鈴,那可能是一隻小狗一陣陣尖銳的聲音;比這樣的叫聲更聽得分明的是一個低沉的聲音,那可能是狗性倔強的老傢伙的叫聲,因為它的嗓音就像教堂合唱隊深沉男低音那樣粗啞,在協奏曲正在進行之中的時候,男高音聲部緊張地踮起腳來急於要發出最高音,所有其他的人,也都仰起頭來引吭高歌——而只有他一個人把鬍子拉碴的下巴緊壓住領結,雙膝向前突出,幾乎要碰到地上,發出他的低音,使得玻璃窗都要振動,嘩啦啦地響。” 於是一隻狗的叫聲引出了一個教堂唱詩班。在另外一段裡(裡面說巴維爾到了索巴凱維奇家),說到一個音樂家的誕生,情況更加複雜,不禁讓人想起了“陰沉天氣裡的醉醺醺的士兵”的比喻。 “當他的馬車停在門口的時候,他注意到在一個窗口幾乎同時出現兩張臉:一張是女人的臉,她戴一頂繫著緞帶的帽子,臉狹長像一根黃瓜;另一張是男人的臉,大而且圓,活像摩爾達維亞南瓜,叫作gorlyanki,我們精緻的鄉下balalaika就用它來製作,兩根弦的輕balalaika,是一個動作靈巧的鄉下小子的炫耀之物和寶貝,他剛滿二十歲,是他那一行里最內行的人,擅長利用牙齒吹口哨,朝著圍在他身旁、有著白淨胸脯和白淨脖子的鄉下姑娘眨眼,因為她們要聽他撥弄兩根弦的精妙聲音。”(這個年輕的鄉巴佬在伊莎貝爾的譯本里變成了“一個二十歲的多情少年,一邊走一邊像花花公子似的眨著眼”。) 要從索巴凱維奇的大腦袋引出一個鄉村音樂家,這個句子裡採用的手法包括三個階段:先把那個大腦袋比作一種特別的南瓜,然後把那個南瓜轉換成一個特別的balalaika,最後把balalaika放到一個鄉下小子的手上,於是,他兩腿交叉(一雙嶄新的高統靴)坐在一根圓木上,在夕照裡的金色的小東西和美麗的姑娘們的包圍中他開始輕輕地撥弄。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這一處引申開來的抒情文字,是由一個在粗心的讀者看來似乎是本書最平淡無奇、最古板的人物的出場所引發的。有時候因採用比喻而出現的人物,急於要投身書中的生活,結果反而致使這個比喻有趣地走了樣: “據說,一個將要淹死的人會抓住最小的木頭碎片,因為當時他心裡沒有鎮定地去想一想,就連一隻蒼蠅也別想停在上面,更何況他的體重不說兩百磅也有一百五十磅。” 那個不幸的沐浴者,不停地、神秘地成長,汲取這個比喻的精華,體重增加,身體發胖,他到底是誰?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但是他差一點佔據了一席之地。 這樣的外圍人物為了維護他們的存在所採用的最簡單的辦法是,在作者藉助非常引人注目的細節來強調這個或那個情況或情勢時,將他的特有方式利用起來。這幅圖畫於是便栩栩如生,開始了自己的生命——頗像赫·喬·威爾斯的小說裡的畫家在畫目光斜視的搖手風琴的人時,用綠色的顏料這裡敲一下,那邊潑一點,他畫的肖像便活起來,亂成一堆。注意觀察,比如第七章的結尾,這樣寫的意圖是要傳達夜幕降臨一座平靜的外省城市時給人的印象。乞乞科夫在與地主圓滿做成死農奴的交易又受到這個城的知名人士的款待之後,醉醺醺地上床歇息;他的車夫和他的僕人悄悄地溜出去開懷痛飲,後又跌跌撞撞回到客棧,非常謙恭有禮地相互扶著,也都很快上床歇息。 “……發出非常響亮的鼾聲,與隔壁房間他們主人尖細的鼻音遙相呼應。不一會兒一切都平靜下來,沉睡籠罩了整個客棧;只有一盞燈還點著,那是一個陸軍少尉房間的小窗照出來的燈光,他剛從里亞沙恩到這裡,他顯然是一個熱情的業餘靴子愛好者,因為他已經買到了四雙,現在還是要試穿第五雙。他時不時走到床邊彷彿他意欲脫下靴子躺下來;但是他就是不能脫;確實這雙靴子做工非常好;好長時間了他還在不停地轉動他的腳,審視做工精細、式樣漂亮的後跟。” 這一章就這樣結束了——那個少尉還在那裡試穿他的不朽的長統靴子,燭光通明,皮革鋥亮,在一個夢幻的夜的深處,一個沉寂的城裡,在唯一亮著燈光的窗子裡。我從來沒有讀到過如同這“靴子狂想曲”般抒發的夜的寂靜。 同樣的不由自主的抒發出現在第九章,這一章中作者特別用心地傳達振奮人心的騷亂,那是圍繞著收購死魂靈的謠傳在全省各地起來的。鄉紳們這麼多年來就像蜷縮在地洞裡的許許多多鼴鼠,眨眨眼睛,爬出洞來: “這時候出現了一個叫西索伊·巴甫奴特耶維奇的人,和一個名叫麥克唐納德·卡洛維奇的人[至少可以說是一個奇怪的名字,不過也有必要在這裡突出這個人完全脫離生活,因此是虛構的,好比是夢中之夢],以前誰也沒有聽說過他的情況;又細又高的瘦長個兒[照字面上說起來:'某一個很高很高個子的人,個子這麼高,從來沒有看見過']手上還留有槍彈傷……” 也就在同一章,果戈理先是詳細解釋他不會指名道姓,因為“無論起一個什麼名字,在我們的帝國——確實是幅員遼闊——不知哪一個角落肯定會冒出叫這個名字的一個人來,他一定會非常生氣,指責作者鬼鬼祟祟,目的很清楚,就是要來摸情況”,解釋了一番以後,兩個女人一旦張嘴談論乞乞科夫的神秘使命,她們就沒完沒了,他已經無法攔住她們說出他們的名字來,彷彿他書中的人物真的失去了控制,洩漏了他想隱瞞的事。附帶說一下,有些段落冒出許多的小人物,遍布整頁(或者說騎在果戈理的筆桿上,就像巫婆騎著掃把),其中有一段奇怪而不合時代地讓我想起了喬伊斯在裡的某種語調和風格特色(不過斯特恩也用過唐突提問、根據情況回答的方法)。 “然而我們的主人公在說話的時候對此[即在一間舞廳裡他滿嘴說教、喋喋不休,讓一個年輕女子感到厭煩]完全沒有感覺,他還是不停地對她說著他在各處類似的場合都說過的種種有趣事情。[在何處?]在辛比爾斯克州首府,在索夫隆·伊万諾維奇·貝茨佩奇諾伊的家中,他的女兒阿德萊達·索夫諾夫娜也在場,還有她的三個嫂子瑪麗婭·加夫里洛夫娜、亞歷山德拉·加夫里洛夫娜以及阿黛爾海達·加夫里洛夫娜;在奔薩州首府甫洛爾·瓦西里耶維奇·普伯頓諾斯多伊家;在他兄弟家,在場的還有以下這些人:他的小姨子卡特琳娜·米哈伊洛夫娜以及她的表妹羅莎·費德洛夫娜和艾米里婭·費德洛夫娜;在維亞特卡州首府,在皮奧特·瓦森諾夫耶維奇家,在場的還有他兒媳婦的妹妹佩拉吉婭·葉高洛夫娜,還有一個侄女索菲婭·洛斯蒂斯拉夫娜和兩個同父異母姐妹:索菲婭·亞歷山德洛夫娜和馬克拉圖拉·亞歷山德洛夫娜。” 這裡的有些名字有著奇怪的外國血統(這裡都是半德國血統),那是果戈理通常用來傳達遠親意識和因為模糊而產生的視覺扭曲感的;奇怪的混雜的名字適合於兩個形態的人或者尚未成形的人;而貝斯佩奇諾伊老爺和普伯頓諾斯多伊老爺好比只是略微有點醉的名字(意思分別是“漠不關心”和“諸事順遂”),而上列名單裡的最後一位是我們欽佩已久的俄羅斯蘇格蘭人輕聲說出來的夢中胡話的典範。真難以想像,我們必須有什麼樣的思想才能在果戈理的身上看出“自然主義流派”的先行者和“描繪俄國生活的現實主義畫家”。 不僅是人,而且甚至物,也沉浸在這些放縱的術語遊戲中。注意,N城的官吏給他們打的牌也起了暱稱。 Chervy意即“紅心”;但是它的發音也很像“蠕蟲”,由於俄國人為了要加強感情色彩在語言上有把一個詞兒拼命拉長的喜好,這個詞兒就變成了chervotochina,它的意思是蟲吃過的果核。 Piki——“方塊”——法語叫piques——變成了pikentia,有了一個仿拉丁語的滑稽詞尾;或者他們造出了諸如pikendras(假造的希臘語詞尾)或者pichura(約略有如鳥類學色彩的詞彙),有時候擴展成為pichurishchuk(好比是鳥變成了古時候的蜥蜴類爬行動物,從而逆轉了自然進化的秩序)。這些古怪名字大多數是果戈理自造,其十足庸俗性和不自覺性吸引了他,於是他拿來作為揭示使用者的心態的一個精妙手段。 一幅網目版畫,一邊是用最細的網版製作的,一邊是採用普通報紙複製插畫的粗網版製作的,倘若作一對比,兩者的效果是不同的。人類視覺與昆蟲小眼面看到的形象之間的差別,可以與這兩者之間的差別相比較。果戈理觀察事物的方法與普通讀者和普通作家觀察事物的方法之間的差別,也可以作同樣的比較。在他以及普希金出現之前,俄國文學是視力模糊的。俄國文學觀察到的是理智指導下的輪廓:它自己看不到色彩,而僅僅是採用歐洲從古人那裡繼承的全盲的名詞和導盲犬一樣的形容詞的陳腐組合。天空是藍色的,黎明是紅色的,樹葉是綠色的,美人的眼睛是黑色的,如此等等。是果戈理(以及他之後的萊蒙托夫和托爾斯泰)第一次看到了黃色和紫色。日出的時候天空可以是淡淡的綠色,或者說在萬里無雲的天氣裡雪可以是深綠色,這在你的所謂“古典”作家聽起來彷彿是異端邪說中的胡說八道,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十八世紀法國文學流派的僵化因襲的色彩體系。因此,幾個世紀以來描寫藝術的發展是根據視覺來處理的,並且帶來好處,小眼面的眼睛成了自成一體而且非常複雜的器官,於是,沒有活力、黯淡的“既定顏色”(取“idees recues”之義)逐漸有了色彩明暗深淺的細微差異,並能容許新的奇妙應用。我感到疑惑,是否有作家,毫無疑問不是在俄國,之前曾經註意過,我舉一個最突出的例子,樹下地面上移動的光和樹蔭的圖案,或者註意過陽光和樹葉變的顏色戲法。下面引述的《死魂靈》裡描繪的普魯甚金家的園子讓俄國讀者感到無比驚訝,那情形跟馬奈的畫讓他那個時代思想陳腐的門外漢驚訝不已如出一轍。 “一片遼闊的舊園子,在屋後延伸,一直伸展到莊園外,消失在田地之間,儘管園子雜草叢生、高低不平,但是就是這一片園子,似乎賦予這片廣袤的土地某種新鮮感,荒野生氣勃勃,只有這片園子看上去完全是景色如畫。樹木茂密,肆無忌憚地生長,樹頂連成一片,如團團綠色的雲,在天上飄浮,形成不規則的綠蔭穹隆。一棵白樺樹大概是被大風或者閃電劈去了樹梢,粗大的白色樹幹,在濃密的綠葉之間伸出來,在半空中顯出了它的粗壯和光滑,頗有點像勻稱閃爍的大理石圓柱;斜向斷裂、尖銳的裂口,沒有形成一個柱頭,而是向上一直延伸,露出一抹黑色,與它的雪一樣的白色形成強烈的對照,彷彿戴了頭飾,或是一隻深色的大鳥停在上面。一串串酒花藤勒死了底下的接骨木、桉樹和榛木樹叢,一路攀登,爬滿了籬笆的頂部,然後終於往上爬去,纏繞著那棵被截斷的白樺,已經爬到了樹的一半高。爬到白樺樹乾一半的時候,藤蔓就倒掛在那裡,並且已經開始纏住其他樹的樹梢,有的藤蔓相互纏繞的一圈圈觸鬚和細小的攀爬的鉤子懸在空中,在風中輕輕搖盪。綠蔭叢中有一處處豁口,漏進強烈的陽光,照見了樹叢之間不透光的深處,就像張開黑洞洞的大嘴;這一片景色都被陰影籠罩,人們在這一片幽暗的深處能見到的是:一條狹窄的小道,一堵傾塌的矮牆,一座搖搖欲墜的避暑別墅,一棵衰老的柳樹中空的樹幹,柳樹後面長著一片短而粗的濃密灰白的莎草,在這無法穿透的原始林地裡橫七豎八鋪在地上的干枯的樹枝和樹葉,最後,一棵楓樹從一旁伸出一根新枝,上面長滿了綠色的樹葉,在一片樹葉的下面一縷陽光終於想盡辦法潛入深處,出人意料地把那一片樹葉變成一個半透明且華麗的稀奇東西在濃密的幽暗中發亮。 “就在園子的邊上,聳立著幾棵大山楊樹,傲然挺立,俯視著其他的樹,顫動的樹梢托起烏鴉的大巢。這些樹有幾棵的樹幹上懸掛著已經折斷、但是還沒有完全斷開的樹枝,連同已經枯萎的樹葉。總之,一切都很美,無論是自然還是藝術,都無法單獨創造,是兩者結合在一起才能造就的美,自然用她的鑿刀最後修飾人的創造(那往往是他多年累積起來的),消除了巨大的堆積,既抑制了天然明顯的齊整,也避免了可悲的豁口,將荒涼的背景暴露無遺,給在齊整勻稱和得體的荒涼中生成的一切帶來奇妙的溫暖。” 我並不想說我的譯文尤其優秀,也不想說譯文的拙劣之處是因果戈理原文文法凌亂,但是至少譯文在意義上是準確的。看一看在我之前的譯者將這一段妙文譯成的糟糕英文是很有些意思的。以伊莎貝爾·哈普古德(一八八五年)譯本為例。她不管怎麼說是試圖全文照譯了,但是譯文錯誤百出,把俄國的“birch”(白樺)譯成了沒有地域特色的“beech”(山毛櫸),“aspen”(山楊)成了“ashtree”(白蠟樹),“elder”(接骨木)成了“lilac”(丁香),“dark bird”(暗色的鳥)成了“blackbird”(黑鳥、紫色鷯哥),“gaping”(ziyavshaya,張大嘴)成了“shining”(它的意思應該是siyavshaya,發亮),等等,等等。 人物各不相同的性格特點幫助他們彷彿以球形的方式擴展到書的最遠區域。乞乞科夫的氣質繼續在擴散,他的性格特點體現在他的鼻煙盒和旅行箱上;體現在那個“鑲嵌琺瑯的銀鼻煙盒”上,他總是大方地拿出鼻煙盒遞給每一個人,人們可以注意到鼻煙盒的底下放著兩朵紫羅蘭,用來增添香味(正如他每到星期天的早晨就要在他尚未完全進化的臭軀體上噴古龍水,他的軀體白而胖,頗像一條胖乎乎的木蛀蟲——來自他隱瞞的過去所從事的走私生意最後一股令人作嘔的香水味);因為乞乞科夫是一個騙子,是一個幽靈,包裹了酷似匹克威克的圓滾滾的皮囊,並且借助地獄居住者怪鼻子愛聞的感傷香水,竭力要抑制他渾身散發的那個噩夢城的腐臭(遠比他那喜怒無常的僕人身上“天生的臭味”難聞得多)。還有那個旅行箱: “作者覺得可以肯定地說,他的讀者當中有一些人很好奇,想知道這個箱子的佈局和里面的擺放安排。他很想滿足讀者的好奇,覺得沒有理由不滿足他們的慾望。那好吧,這就是箱子裡的擺放安排。” 果戈理預先沒有提醒讀者,下面要說的根本就不是一個箱子,而是地獄的一環,是乞乞科夫胖乎乎的靈魂的翻版(也沒有預先提醒,他,即作者,接著要做的事是要在活體解剖實驗室裡,在明亮的燈光下,暴露乞乞科夫的內臟),接著他這樣寫道: “中央是一個肥皂盒[乞乞科夫是魔鬼吹出來的肥皂泡];肥皂盒的外邊是插剃刀刀片的六七個狹小間隙[乞乞科夫的圓臉頰始終像絲綢一般光滑:一個假的小天使],然後是兩個方形的壁龕一樣的凹入位子用來放撒沙匣和墨水台,小槽是放鋼筆、蠟封等所有長條形東西的[蒐集死魂靈要用的文具用品];然後是各式分隔的空間,有帶蓋子的,有不帶蓋子的,用來放短一點的東西;這些分隔的空間裡放滿了名片、葬禮通知單、戲票以及藏起來作為紀念品的小條子[乞乞科夫的社交小投機]。有各式分隔空間的整個上面一層都可以取出,這樣下面就是一疊疊紙張占據的空間[紙是魔鬼使用的主要交流工具];然後是裝錢的隱蔽的小抽屜。這個抽屜可以從旅行箱的邊上不顯眼地拉出[乞乞科夫的心臟]。箱子主人可以很迅速地把這個抽屜拉出、推進[心臟收縮和舒張],動作非常快,根本無法說清裡面放了多少錢[就連作者也不知道確切數目]。” 安德列·別雷在追踪一條在真天才的作品裡才找得到的奇怪的潛意識線索時指出,這個箱子是乞乞科夫的夫人(但是乞乞科夫另一方面與果戈理所有弱智主人公一樣也是性無能的),這情形與《外套》裡的披風是阿卡基的情人,《伊凡·斯邦卡和他的姑媽》裡的鐘樓是斯邦卡的岳母是一樣的。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指出,書中唯一女地主的名字“地主婆”柯羅博奇卡意思即“小箱子”——實際上,是乞乞科夫的“小箱子”(讓人想起莫里哀《吝嗇鬼》裡的阿巴貢有一聲激動的喊叫:“Ma cassette!”);在描述柯羅博奇卡在關鍵時刻趕到城中這一情節的時候,作者採用了箱子的專門語言,與上面引述的關於乞乞科夫靈魂的細緻入微的剖析是非常契合的。順便提醒一下讀者,要真正鑑賞這些段落,因這些偶然提及的婚姻關係之故,讀者可能會錯誤地聯想起來的任何弗洛伊德的胡言亂語,都必須忘得一干二淨。安德列·別雷從揶揄一本正經的心理分析家中,獲得無窮樂趣。 我們將首先要指出,下面這一個精彩段落的開頭(也許是全書最精彩的段落)所提及的夜引出了一個次要人物,就像描述酷愛靴子的人的那一段一樣。 “但是在此同時,他[乞乞科夫]在很不舒服的扶手椅上坐著,心裡很是煩惱,連覺也睡不好,一個勁地咒罵諾斯德廖夫[他就是到處傳揚乞乞科夫的奇怪交易、攪得市民們心神不寧的第一人],連帶咒罵諾斯德廖夫的所有親戚[從我們的國罵中自動生出來的'家譜'],一根油脂蠟燭的微光在晃動,燭芯四周早已結了黑色硬塊,隨時都會熄滅。深沉的黑夜侵入他的窗戶,隨時都會在拂曉到來的時候隱現為藍色,遠方的雄雞們呼嘯,啼叫聲遙相呼應[注意'遠方'一詞的重複還有可怕的'呼嘯':乞乞科夫發出一聲細長、帶鼻音的呼嘯聲,他睡著了,世界變得模糊、陌生了,鼾聲與雙重遙遠的雄雞啼叫混雜在一起,而這時候句子本身扭動了一下,引出了一個似人非人的人],在這個沉睡的城的某一個處,偶然出現了一件起絨厚呢外套——一個可憐人穿著那件外套[我們所要說的就是這件],身份或等級未知,此人只知道一件事[文中的動詞用的是陰性,與'起絨厚呢外套'的陰性一致,彷彿它篡奪了人的位子]——那條[通向酒店的]小道,天哪,是無憂無慮的俄羅斯民族如此徹底地開闢的,——在此同時[即在這個句子開頭的那個'在此同時'],在這個城的另一頭……” 我們現在先停一會兒,藉機看一看那孤獨的路人,他未剃鬍鬚的下巴發青,鼻子發紅,他可憐的樣子(與乞乞科夫的心煩意亂相對應)與那個充滿激情的夢想者全然不同,在乞乞科夫睡得正香的時候,夢想者在把玩一隻靴子。果戈理接著寫道: “……在這個城的另一頭一件事正發生,這件事將會使我們的主人公的命運變得更糟。那就是:轆轆經過這個城的偏僻街道和小巷的是一輛外形很奇怪的馬車,模樣到底像什麼恐怕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它既不像一輛tarantas[一種最簡易的旅行馬車],也不像一輛輕便折篷馬車,不像一輛彈簧寬敞折篷馬車,因為實際上它倒更像一隻胖乎乎、圓滾滾的大西瓜裝了輪子[現在出現了與圓胖的乞乞科夫的箱子的描述的某種微妙呼應]。這個西瓜的兩邊,即,馬車的門上,還有先前黃色油漆殘存,而且由於門的把手與鎖都是用繩子隨便縛住,因此門關不伏帖。西瓜裡裝滿了摩擦軋光印花棉布的墊子,小墊子、長墊子、普普通通的墊子,塞滿了裝著一條條麵包和像kalachi[錢包形狀的麵包卷]、kokoorki[雞蛋和奶酪餡的小圓麵包]、skorodoomki[水果布丁]以及krendels[一種放大的kalach,形狀像大寫的B,味兒濃郁,裱花]這樣的好吃的東西。一個雞肉餡餅和一個rassolnik[一種摻雜的內臟雜碎餡餅]甚至就放在馬車頂上,一眼便看得出來。車子後面的板上坐著一個人,他以前可能是一個男僕,穿一件土布雜色短外套,胡茬有些花白,是通常被稱為'boy'的人(儘管他恐怕已經五十開外)。鐵壓板和生鏽螺絲的咔啦聲和吱嘎聲把城的另一頭站崗的警察吵醒了[又一個人物以最果戈理的方式在這裡誕生了],他舉起長戟,大吼一聲:'誰在那兒?'把自己從沉睡中驚醒,但是等到他明白過來並沒有人經過,只是聽到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隆隆聲[夢中的西瓜經過夢中的城],他伸手就在衣領上抓住一隻令人討厭的傢伙,走到風燈下,把它放在大拇指指甲上掐死了[也就是說,用同一隻手彎曲的食指指甲把它壓爛,那是俄國人處置本國大跳蚤的通行做法],掐死了跳蚤以後,他把長戟放在一旁,又打起盹來,這是他那個級別的警察規矩許可的[這時果戈理又趕上了當時為了要應付站崗的警察放過的馬車]。套車的馬前蹄不時打滑,這不僅是因為馬沒有釘馬蹄鐵,還因為馬兒很不習慣城裡的光滑路面。搖搖晃晃的馬車一會兒往左拐、一會兒往右拐,拐過幾條街道之後,終於拐進了經過一個叫尼古拉那涅多底契卡赫小教區教堂的一條黑暗小巷,在protopopsha[大司祭的妻子或者遺孀]家門前停下來。一個包著頭巾身上裹得暖暖的年輕女僕跳下寬敞折篷馬車[這是果戈理的典型手法:現在這輛說不清是什麼樣的馬車到達了目的地,到了一個比較實在的世界,這輛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說確定類型的馬車現在變成了一輛類型很明白的馬車了],舉起兩個拳頭在門上嘭嘭地敲起來,她的力氣之大恐怕男人都很嫉妒;那個身穿雜色外套的'boy'慢吞吞地下來得晚了一點,因為他在車上睡得像死人一樣。接著是一陣狗叫聲,終於大門洞開,把那輛趕路的傢伙吞沒了,儘管也是費了好大一番周折。馬車拉進了一個狹小的院子,院子裡堆滿了短棍木柴、雞籠和各種各樣的籠子;這時馬車裡下來一位太太;這位太太是一位十等文官的遺孀,本人亦是一個地主:柯羅博奇卡夫人。 ” 柯羅博奇卡夫人像灰姑娘,這就與巴維爾·乞乞科夫像匹克威克如出一轍。她乘坐的西瓜絕對不能說與童話裡的南瓜有任何關係。這個西瓜是在她下來之前那一刻變成一輛寬敞折篷馬車的,那可能也與雄雞的啼叫變成了呼嘯的鼾聲是同一個理由。人們可以這樣假定,她的到來是通過乞乞科夫(在他很不舒服的扶手椅上睡著的時候)做的夢看到的。事實上她確實來了,但是,她的馬車的出現略微被他的夢歪曲了(他所有的夢都受到他箱子裡隱蔽抽屜的記憶的支配),而假如這輛馬車最終變成了一輛寬敞折篷馬車,那隻不過是因為他來的時候乘的也是一輛寬敞折篷馬車的緣故。除了這些方面的變形之外,這輛馬車是圓的,因為白而胖的乞乞科夫自己就是一個球體,所有他的夢都圍繞著一個永恆的中心旋轉;同時她的馬車也是他的有點圓形的旅行箱。這輛馬車的佈局和內部設置的暴露也與旅行箱的情形極相似,是逐一顯現的。長形的墊子就是旅行箱裡的“長形東西”;花色糕點是與巴維爾留存的瑣細紀念品相對應的;那些匆匆記下記錄覓得的死魂靈的文件就是穿雜色外衣的昏睡的農奴所神秘地體現的;而秘密的小抽屜,乞乞科夫的心,則產生了柯羅博奇卡她本人。 在討論比喻產生的次要人物的時候,我已經隱約提到過一陣抒情之風,那是緊接著不動感情的索巴凱維奇的一張大臉的出現而生成的,因為從他這張大臉上,就像從一個醜陋的大繭裡,飛出了一隻色彩鮮豔的秀麗飛蛾。問題是,非常奇怪,儘管索巴凱維奇態度嚴肅、身材魁梧,但是他卻是書中最富有詩意的人物,不過這樣的說法也許需要作一些解釋。首先下面說的是他這個人的象徵和特點(按照家具擺設的形式來描述)。 “乞乞科夫在扶手椅上坐下來,看看四周的牆壁,注視著牆上掛的畫。所有畫中的人物都是強壯的傢伙——平版印刷的希臘將軍全身畫像:穿著紅色褲子的華麗軍裝、鼻子上擱著一副眼鏡的馬夫羅科扎托,以及米亞烏利斯、卡納里斯。所有這些英雄大腿粗壯、髭鬚濃密,讓人見了頓時覺得毛骨悚然。在這些希臘壯漢的中間,不知出於何種理由,也不知為了何種目的,有一個位置是放纖弱瘦小的巴格拉季昂[著名俄國將領]的畫像的,在一個小得可憐的鏡框裡,他傲然挺立在他的小軍旗和大砲之上。緊挨著的又是一個希臘著名人士,那就是女英雄波勃琳娜,她的兩條腿比裝飾現代客廳的任何一個花花公子的整個身體還要粗壯。由於主人自己是一個強健壯實的人,因此,他顯然希望他的房間也要佈置強健壯實的人的畫像。” 可是就這樣一個理由嗎?索巴凱維奇喜歡富有傳奇色彩的希臘人就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難道他那壯實寬大的胸膛裡就沒有隱藏著一個“纖弱瘦小的”的詩人嗎?因為在那個年代的富有詩人個性的俄國人心裡,沒有什麼能比對拜倫的追求激發出更強烈的情感了。 “乞乞科夫又觀察房間的四周:房間裡的一切都極其牢固而笨拙,頗有點像房主本人。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放了一張胡桃木的寫字台,由四條非常滑稽的腿支撐——十足是一隻熊的樣子。桌子、椅子、扶手椅——一件件都是非常笨重、很不舒適的家具;總而言之,每一件家具,每一把椅子似乎都在說:'我也是索巴凱維奇!'或者說:'我也非常像索巴凱維奇!'” 他吃的食物是專門給粗野的巨人吃的東西。假如要吃豬肉,那就要把整頭豬搬上桌來,假如要吃羊肉,那就要把整隻羊送上來;假如要吃鵝肉,那就要端上整隻鵝。他對待食物的方式有一種原始詩的意境,而假如可以說存在著烹飪學的韻律,他的正餐格律就是《荷馬史詩》的格律。他只要稀里嘩啦一會兒工夫就能解決半片羊脊肉,接著又只需幾大口就囫圇吃下一盤盤的美食——比盤子還要大的油酥餡餅,一個大得像小牛犢一樣的火雞,塞滿了雞蛋、大米、肝以及其他豐富的原料——所有這些都是這個人的象徵、外殼和天然裝飾品,從而以福樓拜賦予最喜歡用的形容詞“Henorme”的那種聲音沙啞的深長意味,體現了他的生活。索巴凱維奇吃食物是要動用厚鋼板和大砍刀的,因此他的太太在餐後為他準備的花式果醬他不會去碰一碰,如同羅丹對於閨房裡擺放的精緻小玩意兒會不屑一顧一樣。 “那個軀體裡似乎根本就沒有靈魂,或者說即便他有靈魂,這靈魂也不在該在的地方,而是像不死的加謝伊[俄羅斯民間故事裡的殘忍可怕的人]的故事裡說的一樣,靈魂是在山的那一邊,藏在厚實的地殼裡,地殼深處發生的任何一點可能的移動都不會造成地面上的震動。” “死魂靈”復活過兩回:第一回是藉助索巴凱維奇之力(他把自己的大而笨的特點賦予了他們),第二回是乞乞科夫所為(借作者的抒情之助)。下面是第一種方法——索巴凱維奇在推銷他的貨色: “'你就考慮一下:比如,造馬車的米海耶夫怎麼樣?你想一想,他過去造的馬車每一輛都裝有彈簧!我提醒你,那可不是莫斯科造的那種馬車,跑上一個小時就散架了,而是結實得很的,我告訴你,而且他還會做內部裝飾,外部噴漆!'乞乞科夫開口說話,米海耶夫再好,他也早就不在人世了;可是索巴凱維奇,正像他們所說,一提起這個話就來了興致;於是便滔滔不絕了。 “'或者拿木匠斯傑潘·普洛加來說。我可以用我的腦袋擔保,你到哪裡都找不到像他這樣的人。上帝呀,這個人力氣多大!要是他當過衛兵,他真是會要什麼有什麼:這個人身高七英尺多! “'這一回乞乞科夫又要說普洛加也已經死了;但是索巴凱維奇似乎已經像河水決堤一樣: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容不得你插嘴,你只有聽的份。 “'還有泥瓦匠米柳甚金,哪一家的爐子他都能砌!還有鞋匠馬克西姆·特里亞特尼科夫:他拿起鑽子只要鑽一下,一雙靴子就給你做好了;多漂亮的一雙靴子——拿在手裡你會感激萬分;儘管做了這麼好的活,他還是滴酒不沾。還有耶勒梅伊·索洛科普雷欽——他可以把所有其他的人都比下去:他到莫斯科去做生意,每次單單繳給我的稅就有五百盧布。'” 乞乞科夫竭力與這個奇怪的人爭辯,說他是在推銷並不存在的貨品,而這個人現在也冷靜了一點,承認這些“農奴”都已經死了,但是接著他又激動起來。 “'當然他們都已經死了……可是話又說回來,今天活的農民又有什麼用?他們算是什麼樣的人?不過是蒼蠅罷了——不是人!' “'沒錯,但是不管怎麼說他們可以說是存在的,而其他的人不過是憑空說說的。' “'確實是憑空說說的!要是你見過米海耶夫……啊,是啊,你是不可能再見著他們哪一個人了。他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人,這個房間的門也別想進得來。他那兩個寬大的肩膀的力量比一匹馬還大。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到哪裡去找這樣的一個憑空想像的人!'” 這樣說著,索巴凱維奇轉過臉來望著巴格拉季昂的畫像,彷彿在聽取他的高見;後來,你來我往、討價還價了好一陣子,兩個人就要達成協議,氣氛嚴肅、大家都沒有話說的時候,“在牆上俯視的長了一個鷹鉤鼻的巴格拉季昂,饒有興致地註視著他們的交易有了一個最終結果。”索巴凱維奇忙個不停時,是我們最接近他靈魂的一刻,但他鄉巴佬性格里的奇妙抒情氣質,在乞乞科夫審核身材魁梧的鄉紳賣給他的死魂靈名單時,進一步顯現出來。 “然而沒過多久,他正審視名單上這些農民特有的名字,心想他們確實曾經是農民,曾經辛辛苦苦,也曾經開懷暢飲,他們都耕過地、運過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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