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74章 第二節

在我們的兒子整個幼年時期,在希特勒的德國和馬其諾的法國,我們差不多總是手頭很緊,但是了不起的朋友們保證他享有能夠得到的最好的東西。雖然我們沒有能力做太多的事情,你我仍共同小心留意提防著在他的童年和我們自己往昔富足的搖籃時代之間可能出現的任何裂縫。這就是那些友好的命運之神起到了作用的地方,每當那裂縫有開裂的危險時就將其修補好。而且,養育孩子的科學也取得了和飛行或耕耘同樣驚人的、高效率的進步——我在九個月大的時候,沒有餵給過我一頓一磅濾掉了水的菠菜,也沒有一天喝過一打橘子擠的汁;並且,你採用的兒童衛生措施,比我們幼兒時代的老保姆能夠想像出來的,更精緻和嚴格。 我認為中產階級的父親們——穿著燕子領襯衫、細條紋褲子的莊重的束縛在辦公室裡的父親們,和今天年輕的美國退伍軍人或十五年前的快樂、無業、生在俄國僑居外國的人士是這樣的不同——不會理解我對我們的孩子的態度。每當你把他抱起,餵足了溫暖的嬰兒配方奶、莊嚴得像尊偶像,等待著餵奶後那解除警報的一個嗝,好把一個豎著的嬰兒橫放下來的時候,我總是既與你一起等待,又對被我誇大了的他吃得太飽感到緊張,因此,當在我認為是一種痛苦的折磨,而你認為會很快消除時,我對你的樂觀的信心頗感憤憤然;而當那直截了當的小泡泡終於從他嚴肅的嘴裡嗝出來的時候,我總是體驗到一陣愉快的輕鬆,而你,一面發出喃喃的祝賀聲,一面彎下身子把他放進光線昏暗的白邊搖籃之中。

你知道,我的手腕仍能感到推嬰兒車人的某些小竅門的反響,例如,為了讓童車往上翹好爬上路緣時你若無其事地施加在把手上的往下的壓力。先是一輛精巧的比利時製造的鼠灰色的嬰兒車,有粗大的輪胎和極其舒適的彈簧,大得進不了我們小不點兒的電梯。它帶著緩慢莊重的神秘氣氛行駛在人行道上,仰臥著的嬰兒深陷其中,嚴嚴實實地蓋在羽絨被、絲綢和毛皮下面;只有他的眼睛在小心翼翼地移動著,有時,顯眼的睫毛迅速一掠,眼睛向上看,追尋向後退去的有樹枝圖案的蔚藍色,它從半豎著的車篷邊緣流逝,不久,他就會朝我臉上投來狐疑的一瞥,看看那逗弄他的樹木和天空,是否也許和撥浪鼓以及父母的情緒同為事物的常規。跟著是一輛較輕的童車,他坐在裡面兜風的時候,會想要站起來,把安全帶繃得緊緊的;手緊抓住車子的邊緣;站在那裡,不怎麼像一條遊艇上的站立不穩的乘客,而更像宇宙飛船裡的一個入迷的科學家;環視一個鮮活的、溫暖的世界的斑駁雜亂的一團;懷著哲學家式的興趣注視著他設法扔到了童車外面的枕頭;有一天一根安全帶繃斷了,他自己也摔了出去。再往後,他坐的是一種叫做折疊式嬰兒小推車的小玩意兒;從最早的富有彈性和安全的高度,孩子越降越低,直到他大約一歲半的時候,他向前滑出了座位,腳沾到了推動著的折疊式小推車前面的地上,用腳跟端著人行道,期待著在某個公園裡被放出來。新的一道進化的浪潮開始湧動,逐漸又把他舉離地面,在他兩歲生日的時候,他收到了一輛四英尺長、漆成銀色的、像風琴一樣由在車裡的腳踏板蹬動的梅賽德斯賽車,他常常在這輛車裡,發著氣筒的打氣聲和叮噹聲在選帝侯大街的人行道上來回行駛,與此同時,從打開的窗戶里傳來一個獨裁者被放大了的咆哮聲,他仍在我們遠遠留在了身後的尼安德特河谷捶打著自己的胸膛。

探尋男孩子對有輪子的東西、特別是火車的熱情的種系方面的因素可能會是有意義的。當然,我們知道那個維也納的冒牌行家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我們就由著他和他的同路人在他們思想的三等車上,穿過性神話的警察國家(順便提一句,獨裁者們無視精神分析是個多麼大的錯誤啊——本來用這種方法可以這樣容易就把整整一代人腐蝕掉的!),搖晃著向前吧。迅速的生長,躍進式飛速發展的思想,循環系統的急轉突變——一切生命力的形式都是快速的形式,難怪一個生長發育中的孩子渴望以最大的空間樂趣填滿最短的一段時間,從而比自然還要自然。在人心靈的最深處,是從在較量中勝過和超越地心吸力、克服或重新制定地球的引力的可能性中獲得的精神快樂。光滑的圓形物體只是用不斷的滾動征服太空,而不是為了前進而費力地抬起沉重的肢翼,這神奇的、與通常的信念相悖的狀況,必定給了年輕的人類最為有益的震動。這個充滿幻想的小野蠻人光著屁股蹲在那裡凝視著的那篝火,或筆直地向前推進的森林大火——這些,我想,也背著拉馬克,以西方遺傳學家不願解釋的神秘方式對一兩個染色體產生了影響,正如職業的機械唯物論者不願討論本性的外表、曲度的所在一樣;因為每一維都以一個它能夠在其中活動的媒介為先決條件,而如果,在事物的螺旋式展開的過程中,空間扭曲成了類似於時間的某種東西,而時間又轉而扭曲成了類似於思想的東西,那麼,肯定隨之會有另外一維——也許是個特殊的空間,我們相信不是原來的那個,除非螺旋又變成了惡性循環。

但是不管真相是什麼,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和我,我們永遠都會在這個或某個另外的戰場上,保衛我們一連好幾個小時和我們的小兒子(兩歲到六歲之間)一起在上面等待一列火車從下面經過的那些橋樑。我看見過較大一些的、沒有這麼快樂的兒童停下片刻,為的是探出欄杆,向恰巧從下面經過的火車頭的發出呼哧呼哧聲音的煙囪裡吐口水,但是你和我都不樂意承認,兩個兒童中更為正常的,是極其實際地解決掉了朦朧的冥想帶來的盲目興奮的那一個。當我們的孩子懷著無限的樂觀和耐心期盼著臂板信號機發出咔嗒聲,期盼著在遠處房屋白色的後牆的空當間、所有的那許多鐵軌匯聚的地方,一個越來越大的火車頭逐漸呈現出來的時候,你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來縮短或合理地改變在當風的橋樑上的那些長達一個小時的停留。在寒冷的日子,他穿一件羊皮大衣,戴一頂相仿的帽子,兩者都是一種裡面雜有霜一般的灰色的淺棕色,這些,以及連指手套,以及他的信念的熾熱使他一直滿面紅光,也使你溫暖,因為,為了防止你嬌柔的手指凍僵,你只需要把他的手交替著握在你的右手和左手裡,每一分鐘左右換一次,並且驚訝於一個大的幼兒的身體所產生的難以置信的熱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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