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75章 第三節

每一個孩子,除了對速度的夢想,或者與之有關的事物之外,也還都有著重塑地球、影響脆弱的環境(除非他是具死屍,順從地等待著環境來改造他)的人類的基本衝動。這就解釋了孩子喜歡挖掘,為自己最喜愛的玩具築路修隧道的原因。我們的兒子有一輛馬爾科姆·坎貝爾爵士的藍鳥車的小模型,鋼製塗漆,有可拆卸的輪胎,他會無盡無休地在地上玩它,太陽會把他偏長的金發照得如一道光輪,把他赤裸的後背曬成中褐色,上面交叉著他針織的海軍藍短褲的背帶(脫掉衣服後,看得見在短褲下面的屁股和背帶下面是自然的白色)。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像那些日子裡那樣,坐在這麼多的長凳和公園的椅子、石板和石階、露台的矮擋牆和噴泉池沿上過。柏林綠樹林公園中的湖邊很受歡迎的長著松樹的沙土灌木地我們很少去。你質疑一個到處有這麼多的垃圾、比鄰近的城市的光潔的、自覺的街道上的廢棄物要多得多的地方自稱森林的權利。在這個綠樹林公園裡會發現很奇特的東西。看到一張鐵床架在一片林中空地的中央展示著它彈簧的結構,或女裝裁縫的黑色人體模型躺在開花的山楂樹叢下,人們會奇怪究竟是什麼人不怕麻煩地把這些和其他散佈得到處都是的東西運到一片沒有路的森林中這麼偏僻的地方來。有一次,我看見了一面外形損壞嚴重但仍然很警覺的、裡面滿是森林的映像的鏡子——彷彿是喝啤酒和芳香草白蘭地的混合飲料醉了——帶著超現實主義的時髦風度斜靠在一棵樹幹上。也許,對這些市民的遊樂場所的這種侵擾是將要到來的混亂的片斷景象,毀滅性大爆發的警世噩夢,有點像預言家卡廖斯特羅在一座皇家花園的暗牆中瞥見的一堆死人的頭。夏天,在離湖近一些的地方,特別是在星期日的時候,到處充滿了處於不同程度的裸露和日曬狀態的人體。只有鬆鼠和某些毛毛蟲還保留著身上的衣服。腳丫子髮灰的主婦們穿著有背帶的長襯裙坐在滑溜溜的灰色沙子上;令人生厭的、穿著灰暗的游泳褲、有海豹樣聲音的男人四處蹦跳嬉戲;注定要在幾年後——確切地說,是在一九四六年初——突然生下一批在他們無辜的血管中流淌著突厥或蒙古血液的嬰兒的出眾地漂亮但是打扮得極糟的女孩子們,被人追逐著拍打屁股(挨了打她們就會大叫“嗷-哇!”);這些可嘆的歡樂嬉鬧的人們和他們脫下來的衣服(整齊地攤放在地上各處),混合著死水的臭氣,構成了一個氣味的地獄,不知怎的,我還從來沒有在任何別的地方發現這種氣味重複出現過。在柏林的公共花園和城市公園裡,人們是不許脫衣暴露的;但是可以解開襯衫的鈕扣,會有一排排明顯具有北歐日耳曼民族特徵的年輕男子,閉著眼睛坐在長凳上,把他們前額和胸脯上的粉刺暴露在全民稱道的太陽的作用之下。在這些記載中存在的神經質的、可能還是誇大了的厭惡,我想可能是出於對我們生活其中的、某種會影響到我們的孩子的污染的持續的恐懼。你向來認為,那種覺得小男孩為了討人喜歡,就應該討厭盥洗、熱愛殺戮的觀念陳腐得令人憎惡,並且還有一種特殊的市儈味道。

我希望記住我們一起去過的每一個小公園;我希望有哈佛大學和阿諾德樹木園的傑克教授對學生說的他具有的能力,閉著眼睛,僅憑嫩枝在空氣中搖動時發出的沙沙聲,就能夠將它們分辨出來(“鵝耳櫪,忍冬,鑽天楊。啊——一個折疊起的副本”)。當然,我經常能夠通過某種特有的特徵或者特徵的組合斷定這個或那個公園的地理位置:沿著狹窄的碎石小路邊的矮黃楊樹,所有的小路都像劇中人物那樣相遇在一起;緊靠著長方形的紫杉樹籬的一條低矮的藍色長凳;周邊鑲嵌著天芥屬植物的方形玫瑰花壇——這些特徵顯然是和柏林郊區街道交匯處的小公園區聯繫在一起的。同樣明顯的,一張薄鐵皮椅子,它的蛛網似的影子落在它下面稍稍偏離中心的地方,或者一個令人愉快地目空一切的、雖說明顯有點變態的旋轉灑水裝置,在它噴出在晶瑩的青草上方的水霧中懸著一道屬於它的彩虹,這就是巴黎的一個公園;但是,正如你能夠很好理解的那樣,記憶的目光是這樣堅定地聚焦在一個蹲在地上的小小人影身上(往玩具大貨車裡裝石子,或琢磨花園裡澆水用的軟管的發亮的濕橡皮,上面有軟管拖過時沾上的碎石),以至於那各種各樣的地點——柏林,布拉格,法朗曾斯巴德,巴黎,里維埃拉,又是巴黎,安提貝角,等等——失去了一切的獨立的主權,將它們僵化了的通常特點和落葉匯合在一起,牢固地建立起它們交織的小徑之間的友誼,聯合成了一個光和影的聯邦,裸露著膝蓋的風度翩翩的孩子們穿著呼呼轉動的旱冰鞋在其間飄然滑行。

時不時地,被辨明的歷史背景的碎片有助於確認地點——並以其他的聯繫取代了個人所見產生的聯想。在柏林(在那兒,當然,沒有人能夠避開和無所不在的元首像的親密接觸)那個微風拂面的日子,我們的孩子想必快要三歲了,當我們,他和我,站在蒼白的三色堇花壇前,每一朵花仰起的臉上都有一片像八字胡樣的發黑的污痕,在我相當愚蠢的慫恿下,我們議論起它們和一群腦袋上下擺動的小希特勒的相像之處時,感到開心極了。同樣,我能夠說出巴黎一個鮮花盛開的花園的名字,在一九三八或一九三九年,我在那裡註意到一個十歲左右的安靜的女孩,她有著毫無表情的白色的臉,穿著黑色的、破舊的、不合時令的衣服,看上去好像是從孤兒院裡逃出來的(和我的猜測一致,後來我瞥見她被兩個衣衫飄垂的修女簇擁著帶走了),她靈巧地把一隻活蝴蝶拴在一根線上,正在用那調皮的繩子扯動(也許,那是在那所孤兒院里大量精巧的針線活計的副產品)那隻漂亮的、無力地撲動著的、稍稍受傷的昆蟲進行炫耀。我們在比利牛斯山或阿爾卑斯山旅行期間,在我不帶感情地從事昆蟲學研究的時候,你常常指責我不必要的冷酷無情;因此,我把我們孩子的注意力從那未來的泰坦尼婭身上引開,不是因為我可憐她的紅紋麗蛺蝶(俗稱Admiral),而是因為在她慍怒的消遣中有著某種隱約令人反感的象徵意義。事實上,它可能會使我想起法國警察所耍的簡單而老式的花招——無疑現在還在耍——當他們把一個紅鼻子的工人,一個在星期日鬧事的人帶到監獄去的時候,會把一種小魚鉤鉤在那人被忽視然而敏感和有反應的肉體上,將他變成了一個非常馴服,甚至是樂意的追隨者。你和我盡我們所能,以帶有警惕的溫柔包圍我們的孩子輕信的溫柔,但是不可避免地會遇到這樣的事實:年輕的無賴們留在兒童遊樂場沙地裡的污穢只是可能的惡行中最輕的,前代人將其視作時代錯誤、在心理上已經拋棄了的,或者認為只會在遙遠的可汗統治地和帝王時代發生的恐怖事物,在我們周圍到處都存在著。

隨著時間的過去,笨蛋創造的歷史的陰影甚至破壞了日晷的精確性,我們更加焦躁不安地在歐洲搬來搬去,似乎不是我們,而是那些花園和公園在旅行。勒諾特爾的輻射式的大道和復雜的花壇被留在了身後,就像岔道上的火車。我們在一九三七年春天去布拉格,讓我母親看看我們的孩子,那裡有斯特洛莫夫卡公園,自由的波動起伏的僻靜氛圍越過人工修整的藤蘿架。你也會回憶起那些種著高山植物——景天屬和虎耳草——的假山庭院,可以說是它們把我們帶進了薩瓦的阿爾卑斯山,和我們一起度假(費用由賣出了我某個作品的翻譯們提供),然後跟著我們回到平原上的城鎮中。療養勝地的古老的公園裡,釘在樹幹上的帶袖口的木手指著傳來樂隊演奏的音樂的低沉的嘭嘭聲的方向。一條聰明的步道伴隨著主車道;不是在所有的地方都和它平行,而是自由地認清它的引導,從鴨塘或睡蓮池蹦跳著回過頭來,在這兒或那兒公園發展起了對城市元老的反常依戀後憑空修建起一座紀念碑的地方,加入到梧桐樹的行列之中。根,記得的綠色植物的根,記憶和有刺鼻氣味的植物的根,總之,根能夠越過一些障礙、穿透另一些障礙,巧妙地爬進狹窄的縫隙,從而橫跨漫長的距離。就這樣,那些花園和公園和我們一起橫跨了中歐。碎石小路匯集並終止在一個rond-point,看著你或我彎下身皺著眉,在水蠟樹樹籬下尋找一個球,在那裡,在潮濕的黑土上,除了能夠發現一張打過洞的紫色的電車票或者一小塊臟紗布和棉花之外,什麼別的東西也沒有。圍著一棵粗大的櫟樹會有一圈座位,能夠看到誰正坐在對面,結果發現那裡有一個情緒低落的老頭在讀一張外語報紙和挖鼻孔。葉子有光澤的常青植物圍著一塊草坪,我們的孩子在那裡發現了他一生中的第一隻活青蛙闖進修剪成形的樹木的迷宮,你說你覺得要下雨了。在更為往後的某個階段,在不這麼陰沉鉛灰的天空下,有一片美妙的景象:玫瑰谷和交織的小徑,花格涼亭上的匍匐植物擺動著,如果得到機會就會變成有圓柱的棚架上的藤蔓,或者,如果沒有機會,就會暴露出古怪有趣的公廁中最為古怪有趣的一座,一個拙劣的瑞士農舍式的東西,不太乾淨,在門廊上守著一個穿著黑黑的針織衣服的女服務員。

走下一片斜坡,石板路穿過一個蝴蝶花園,在石板路上小心邁步,每一次都先伸出同一隻腳;到山毛櫸樹下;然後變成了一條可以在上面迅速移動的泥土路,路面印著粗亂的馬蹄印痕。我們孩子的腿長得越長,花園和公園似乎隨之移動得越來越快,在他大約四歲的時候,樹木和開花的灌木堅定地轉向了大海。就像人們看到的獨自站在某個火車並不停靠的小站的被速度縮短了的站台上的厭倦了的站長一樣,這個或那個穿著灰色衣服的公園看守漸漸遠去,隨著公園不斷流動,把我們帶向南方,朝著橘子樹和野草莓樹和雛雞絨毛般的金合歡樹以及一片無可挑剔的天空的pate tendre。 山坡上的梯級式花園,那是一系列從每一級石階都會彈射出一隻艷俗的蚱蜢的平台,一層一層地往大海而下,橄欖樹和歐洲夾竹桃急著要看上一眼海灘風景,簡直倒在了彼此身上。我們的孩子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在一片顫動著的霧濛濛的陽光下以閃爍的大海為背景照相,在我們保留的快照中,海是模糊的乳白色的一片,但是實際上是泛銀白的藍色,遠處有大片的紫藍色,是暖流造成的,配合和證明了表達力豐富的老詩人和他們歡快的明喻(聽到了在退去的海浪中滾動的卵石了嗎?)。在大海舔食過的糖果球般的玻璃——檸檬、櫻桃、薄荷——以及有斑紋的卵石和有著光澤的內壁的有溝槽的小貝殼之間,有時候會有陶瓷的碎片出現,釉層和色彩仍然很美麗。這些會被拿來給你或我查看,如果上面有靛藍的鋸齒形圖案,或者葉形裝飾條紋,或者任何歡快的標誌,並且被判定是珍貴的,它們就會咔嗒一聲落入玩具桶中,如果不是,一聲撲通和一道閃光標誌著它們重返大海。我並不懷疑,在我們的孩子發現的那些稍帶凸圓形的意大利錫釉陶器的碎片中,有一片上面的渦卷裝飾的邊緣和我在一九〇三年在同一個海灘上發現的一片上面的圖案完全吻合一致並且是延續下去的,這兩片又和我母親於一八八二年在門通海灘上發現的第三片吻合,和她的母親一百年前發現的同一件陶瓷上的第四片吻合——依次類推,直到各種碎片,如果全都被保留下來了的話,可能重新拼合成完整的、絕對完整的一隻碗,那是被某個意大利小孩在天知道的什麼地方和什麼時候打碎,現在被這些銅鉚釘補了起來。

一九三九年的秋天我們回到了巴黎,在次年的五月二十日前後,我們又一次來到了海邊,這回是在法國的西海岸的聖納澤爾。在那兒,最後的一座小花園環繞在我們周圍,你和我和在我們中間的孩子,這時已經六歲了,穿過它到碼頭去,在那裡,在面對著我們的建築物的背後,尚普蘭號班輪正等待著把我們送去紐約。那座花園按法國人的語音稱做skwarr而俄國人稱做skver,也許因為它是通常在英國的公共廣場里或附近會發現的那種東西。它展開在過去的最後界限和當今的邊緣上,僅僅作為幾何圖案留在了我的記憶裡,如果我不慎打破了我從一開始就不去打攪、並恭順地傾聽的純粹記憶的寂靜(也許除了由於我自己的疲憊心情的壓力造成的偶爾的耳鳴以外),無疑我可以很容易地用貌似可信的花朵的顏色來填補進去。我真正記得的有關這個顏色不確定的開著花的圖案的,是它和大西洋彼岸的花園和公園有著巧妙的主題關聯;因為,突然,當我們來到小路的盡頭的時候,你和我看見了某種東西,我們沒有立刻指給我們的孩子看,為了充分享受這極樂的震驚、狂喜和歡快,當他發現在澡盆裡玩弄的各種各樣的巨大得不真實、真實得不現實的玩具艦船的原型在他面前時,將會體驗到這一切。在那裡,就在我們面前,一排不連貫的房子聳立在我們和港口之間,在眼睛碰到各種各樣的花招的地方——諸如在晾衣繩上跳闊步舞的我藍和粉紅的內衣,或者,一輛女式自行車和一隻條紋貓奇怪地共享著一個很初級的鑄鐵陽台——最令人滿足的,是從屋頂和牆壁時錯雜的角之間辨認出一艘輝煌的巨輪的煙囪,它像一幅雜亂的畫裡——找出水手藏起來的東西——的某種東西那樣從晾衣繩後面呈現出來,找到的人一旦看見了它,就再也不可能看不見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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