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73章 第一節

它們在逝去,急速地、急速地,那悄悄流過的歲月——借用賀拉斯式的撕人心靈的抑揚來形容。歲月在流逝,親愛的,很快就沒有人會知道你我知道的事情了。我們的孩子在長大;帕埃斯圖姆、霧氣籠罩的帕埃斯圖姆的玫瑰已經消失了;醉心機器的笨蛋們在胡亂擺弄和乾預大自然的力量,溫和的數學家們私下驚奇地感到,他們似乎已經預示過這個力量;因此,也許是到了仔細觀察古老的點滴見解、洞穴裡的火車和飛機的壁畫、壁櫥裡亂堆著的層層玩具的時候了。 我們還要回溯到更早的時候,到一九三四年五月的一個早上,圍繞這固定的一點繪製柏林的一個地區的平面圖。我在那兒,在早晨五點,正從巴伐利亞廣場附近的產科醫院步行回家,兩個小時前我把你送到了那個醫院裡。在一家賣相框和彩色相片的商店的櫥窗裡,春天的花朵裝飾著興登堡和希特勒的照片。激進的麻雀群在丁香和歐椴樹上舉行鬧哄哄的晨會。清澈的黎明已經完全揭開了空蕩蕩的街道的一側。在另一側,房屋看上去仍然冷得發青,各種長長的影子正在以年輕的白晝從黑夜中接過一個修飾得整整齊齊、水澆得很足的城市時所特有的實際的方式逐漸被縮短,在這裡,綠萌樹汁液的氣味蓋過了瀝青人行道的刺鼻氣息;但是對我來說,事情的視覺部分顯得相當的新鮮,就像餐具的某種不尋常的擺放一樣,因為我以前從來沒有在黎明時看見過這條街道,儘管,另一方面,在陽光照耀的黃昏,在我還沒有孩子的時候,曾常常經過那個地方。

在這比較不熟悉的時刻的純淨與空無中,影子都在街道不該在的一側,並被街道賦予了一種並非不優美的顛倒感,就像人們在理髮館的鏡子裡看到的映照出來的櫥窗,那憂鬱的理髮師一面在磨刀皮條上磨著剃刀,一面把視線轉向這櫥窗(他們在這種時刻都這麼做),以及被框在這映照出的櫥窗裡的一段人行道,它將一隊漠不關心的行人調轉了方向、進入到一個抽象世界之中,突然它不再離奇可笑,並且釋放出了一股恐怖的洪流。 每當我開始想到我對一個人的愛的時候,我習慣於立刻從我的愛——從我的心臟、從一個私人事件的溫柔的核心——畫出半徑,直及宇宙極端遙遠的地點。有什麼東西驅使我以這樣無法想像、無法計算的事物——例如星雲(它的極度遙遠本身似乎就是一種形式的荒唐)的行為,永恆中可怕的危險,超越了未知、無助、寒冷、空間和時間那令人厭惡的錯綜複雜和相互滲透的不可知——來衡量我意識到的愛。這是一個有害的習慣,可是我對它毫無辦法。可以將它和一個失眠症患者的舌頭在黑洞洞的嘴巴里控制不住地抽動著去檢查一顆有深缺口的牙齒,在這樣做的時候擦傷了自己但是仍然堅持不懈相比。我認識這樣的人,他們在無意中碰到什麼東西——一根門柱,一堵牆——的時候,必須經過手和房間裡各種表面一連串的某種十分迅速和有步驟的接觸之後才能恢復到一種平衡的生活。沒有辦法;我必須知道自己的位置,你和我兒子的位置。當愛那慢動作的、無聲的爆炸在我體內發生、展開了它熔化著的邊緣、以比任何能夠想像得出的宇宙中的物質或能量的積聚都要巨大得多、持久得多的某種東西的感覺吞沒我的時候,那麼我的腦子就不得不掐掐它自己,看看自己是不是真正醒著。我不得不迅速將宇宙編制出一份清單來,就像一個夢中人試圖以弄清楚自己在做夢來容忍自己處境的荒謬。我必須要所有的空間和所有的時間都參與到我的感情、參與到我凡人的終有一死的愛中來,為的是減弱它的不能永存性,以此幫助我反抗在一個有限的存在中發展起了無限的感情和思想的這種十足的丟臉、荒謬和恐怖感。

既然就哲學觀念而論,我是個堅定的非聯合主義者,不喜歡到擬人化的天堂去作組團旅行,於是就被聽任自便了,當我想到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的時候,這可不是個無關緊要的小本事;就像現在,在我回顧起我對我們的寶寶幾乎是擬娩般的關切的時候。你記得我們的發現(據說是所有的父母都有過的發現):你默默地給我看的、像擱淺的海星躺在你手掌裡的小手上那微型指甲的完美形狀;四肢和麵頰皮膚的膚質,我們用朦朧的、遙遠的口氣把注意力引向它,彷彿溫柔的觸摸只能通過距離產生的溫柔來表達;虹膜那深藍色中游動著的、斜斜的、難以捕捉的某種東西,似乎仍然保留著它吸收的古老、傳奇的森林的影子,在那裡,小鳥多於老虎,果實多於荊棘,在那裡某個斑駁的深處,誕生了人的思想;尤其是,一個嬰兒進入下一個層次、進入眼睛和可觸及物體建立起新聯繫的第一次旅行,那些從事生物統計學或搞老鼠迷宮行騙的專業人員認為自己能夠解釋這一切。我突然想到,能夠獲得的思想誕生的最接近的模擬,就是伴隨著當你凝視纏結一團的樹枝和樹葉時,突然意識到,原來似乎是那個纏結物中的天然構成部分的,竟然是一隻偽裝得令人嘆為觀止的昆蟲或飛鳥的那一刻而生的那一陣驚異感。

通過假定在本性其餘部分的生長中有一段放浪的停頓時期,首先是允許詩人形成的懶散和遊蕩——沒有了它就不可能進化形成智人,以此來揭開人的思想最初展開之謎,這樣做也存在著強烈的快樂(科學研究究竟還會有什麼別的結果呢?)。什麼“為生活而鬥爭”!戰鬥和勞作之禍將人類引回到野豬、回到這種發出呼嚕聲的野獸對覓食的瘋狂著魔。你和我經常議論家庭主婦狡黠的眼睛掃掠過食品雜貨店的食物,或環顧肉店的陳屍處時那狂熱的閃光。世上的勞作者們,解散吧!古老的書籍錯了。世界是在一個星期日創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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