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72章 第三節

在我二十年的流亡生涯中,我把大量的時間花在了編制棋題上。在棋盤上精心設計一種陣式,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在規定的幾步之內把黑棋將死,一般是兩三步。這是種美麗、複雜、呆板的藝術,它和普通象棋遊戲的關係只相當於,比方說,一個球體的特性既被變戲法的人用來編排一個新的短節目,也被一個網球運動員用來贏得一場比賽。事實上,大多數下象棋的人,業餘棋手和大師都一樣,對這些高度專門化的、花哨的、漂亮的難題只不過稍感興趣,儘管他們會欣賞一個難對付的問題,要他們編制一個棋題卻會完全被難住。 伴隨著想出這樣一種象棋排局的過程的是一種半音樂、半詩歌,或者確切地說是詩歌數學式的靈感。常常在一天令人愉快的中午時間,在某件瑣碎工作的外圍、不經意地尾隨在腦子裡的一個一掠而過的念頭之後,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一個棋題的花蕾會在我腦海中怒放,有指望能給我以一夜的努力和幸福,我就會體會到一陣精神上的快樂的刺痛。它可能是一種將非同一般的戰略手段和一種非同一般的防守方針結合起來的新方法;它可能是人的實際配置的一瞥,會最終以幽默和寬厚呈現出我以前未能表達的一個困難主題;或者它可能僅僅是我心靈的迷霧中由棋子代表的各種力量單位做出的姿態——一種快速的啞劇,暗示了新的和諧和新的衝突;無論是什麼,它都屬於特別令人興奮的感覺級別,今天我對它的唯一抱怨是,在我最奔放最多產的歲月中,對雕塑的棋子或它們在我心中的副本的瘋狂操縱,吞噬了我那麼多的本可以用在激動人心的文字活動上的時間。

專家們劃分出了棋題藝術的幾個學派:把精確的結構和令人眼花繚亂的主題模式結合在一起,並拒絕受任何傳統規則限制的英美派;粗獷壯觀的日耳曼派;嚴格遵守某些人為的條件,高度精緻但其成果卻枯燥且華而不實得令人不快的捷克風格;達到了這門藝術的光輝頂點的俄國古老的終局研究,和所謂“任務”型的機械的蘇聯棋題,它將主題費力地開發到最大限度,代替了藝術的策略。象棋的主題,可以這樣解釋,是佈局、後撤、牽制、擺脫牽制等這樣的一些手段;但是只有在它們以某種方式結合起來的時候,棋題才是令人滿意的。達到了惡魔程度的騙術,以及幾乎處於荒唐邊緣的創新都是我觀念中的策略;雖然在結構問題上,只要可能,我都力圖遵循傳統的規則,如節省力量、整體性、清除無用的部分等,我總是情願為了極其出色的內容的急迫需要而犧牲形式上的純潔,導致形式像一個裝著狂怒的小惡魔的海綿包那樣膨脹爆裂。

構想出一個佈局的主要走法是一回事,而編制出來是另外一回事。對頭腦的負擔是十分可怕的;人的意識中完全沒有了時間的因素:構築棋局的手在盒子裡摸索著一個卒子,捏在手裡,而腦子仍在考慮是否需要一個迷陣或權宜之計,當拳頭張開之時,也許整整一個小時已經過去,在謀劃者白熱化的大腦活動中燒成了灰燼。他面前的棋盤是一個磁場,一個壓力和深淵的世界,一片繁星點點的蒼穹。像如同探照燈一般在上面移動。這個或那個馬是個施壓的手段,經過調整和試驗、再調整再試驗,直到這個棋題被調試達到了具有必要的美和驚奇的水平為止。我曾多少次竭盡全力去束縛白後的可怕力量,以避免出現兩種可能的結局!要明白,棋題裡的比賽並不真正在於白方和黑方之間,而是在編制者和假想的解題者之間(正如在第一流的小說作品中,真正的衝突不是在人物之間,而是在作者和世人之間),因此,棋題價值大部分在於“嘗試”的次數——具有欺騙性的開步,錯誤的跡象,似是而非的著棋步驟,全都是狡猾地、煞費苦心地準備好了的,以便把未來的解題者引入歧途。但是不管我對製作棋題這件事能夠說些什麼,似乎都沒有足夠地表達出其過程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本質,以及它和具有創造力的頭腦的各種其他的、更為明顯和富有成效的活動之間的關聯點。這些活動從繪製危險海域的海圖到創作出一本那種難以置信的小說,其中作者在一陣清醒的瘋狂之際,懷著一個神明用最不可能的成分——岩石、碳和盲目的搏動——建造一個有生命的世界的那種熱忱,為自己制定了某些他要遵守的獨特規則、他要克服的噩夢般的障礙。至於構建棋題,它還伴有一種甘美的肉體的滿足,尤其是當棋子在倒數第二次的演習中開始充分展現出了製作者的夢想之時。有一種溫暖舒適的感覺(它回溯到你的童年,在床上計劃遊戲,而玩具的組成部分都容納在你腦子的角角落落裡);有把一個棋子埋伏在另一個棋子後面,在一個不受注意的舒適溫暖的方格里的好辦法;還有在兩個交叉著的手指將一枚棋子輕提又輕放的接觸下輕捷地轉動的一台潤滑得很好的、擦得亮亮的機器的平穩運動。

我記得自己一連好幾個月努力構思的一個特別的棋題。一個晚上,我終於設法表達出了那個特別的主題。它是為極端內行的解題人的享受而製作的。想法天真的人可能完全領會不到這個棋題的要點,沒有經歷過為老練的人準備的愉快的折磨就發現了它的相當簡單的、“正題”式的答案。而後者在一開始時就會被一個建立在時髦而前衛的主題的基礎上的迷惑人的行棋模式所欺騙(把白棋的王暴露在被將軍的局面下),而這正是製作者最為煞費苦心“埋下”的伏筆(一個不起眼的小卒子只要默默地走一步就能擊敗它)。經過了這“反題”的地獄後,這時已經是超老練的解題,會領悟到那簡單的關鍵一步(像走到c2),正如某個白費力氣的追逐者可能從奧爾巴尼取道溫哥華、歐亞大陸、亞速爾群島到紐約一樣。繞道而行的愉快經歷(陌生的景物,銅鑼,老虎,異國風俗,一對新婚夫婦繞黏土火盆中燃燒的聖火轉三圈)會充分報答他受騙的痛苦,此後到達的那簡單的關鍵一步,將會給予他具有強烈的藝術愉悅的合題。

我記得從專注的象棋思路的迷醉中慢慢浮出,而在那裡,在一個巨大的奶白和深紅色相間的英國皮質棋盤上,完美無瑕的棋陣終於像星座般平衡了。它行得通了。它生存下來了。我的斯湯頓棋子(父親的英國化了的弟弟康斯坦丁送給我的,已經有二十年的歷史了)是黃褐色或黑色木製的、巨大而漂亮的棋子,高達四又四分之一英寸,展現出他們光亮的輪廓,彷彿意識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唉,如果仔細察看,就能看出有的棋子已經磕碰出了瑕疵(那些年裡,當它們在盒子裡經歷了我變換五六十個租住地的旅行之後);但是國王的車的頂端和馬的前額上仍然露出畫在上面的一個小小的紅冠,讓人想起一個快樂的印度人額上的圓形印記。 比起棋盤上的如冰封的湖泊般的時間,我表上顯示的三點半只是一條小溪。季節是五月——一九四〇年的五月中旬。前一天,在好幾個月的請求和咒罵之後,賄賂的催吐劑提供給了該給的辦公室裡那個該給的小人,終於結果是一份visa de sortie,而它是獲得允許橫渡大西洋的條件。突然之間,我感到隨著我的棋題的完成,我生活中整整的一個時期獲得了一個滿意的結束。周圍一片寂靜;似乎被我如釋重負的感覺激起了些許漣漪。在隔壁的房間裡睡著你和我們的孩子。我桌子上的燈罩著圓錐形的藍色紙罩(一個可笑的軍事防備措施),使得在瀰漫著煙草的盤旋繚繞的煙霧的空氣中的燈光染上了一種月光的色彩。不透光的窗簾把我和燈火管制下的巴黎隔絕開來。一張從椅座上垂下的報紙的大標題提到了希特勒對低地國家的進攻。

在我面前的是那張在那個巴黎之夜我在上面畫棋題排局的紙。白方:國王在a7(意思是第一縱格第七橫格),王后在b6,車在f4和h5,像在e4和h8,馬在d8和e6,卒在b7和g3;黑方:國王在e5,車在g7,像在h6,馬在e2和g5,卒在c3、c6和d7。白方先走,兩步就將了軍。那引人犯錯誤的線索、那難以抗拒的“嘗試”是:卒走到b8,成了馬,緊跟著三次漂亮的將軍以回擊黑方的將軍,但是黑方不將白方的軍、而在棋盤的別處走一步小小的緩棋,就能夠戰勝整個高超的局面。在畫著棋局的紙的一角,我注意到有某種打上去的印記,它也裝飾著我在一九四〇年五月從法國帶到美國去的其他各種紙張和書籍。這是一個圓形的印記,顏色是光譜的終極色彩——violet de Bureau,在它的中心有兩個十二點活字大小的大寫字母RF,意思當然是Republique Francaise。其他圍繞著四周的更小型的字母寫的是Controle des Informations。然而,只是在今天,在多年以後,那個檢查允許通過的、隱藏在我像棋符號中的信息才有可能,而事實上也確實才得以透露出來。


作者妻子薇拉和五歲的兒子德米特里的南森護照像,一九四〇年四月攝於巴黎。我們歐洲階段生活的最後一章將在幾週以後的五月份如本書中所敘述的那樣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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