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69章 第五節

我記得在劍河上的方頭平底船和尖頭小劃子的夢一般的流動,唱機里夏威夷式的悲鳴緩慢地飄過陽光和陰影,一個姑娘斜倚在我夢幻般操縱著方向的方頭船的墊子上,一隻手輕輕地轉動著孔雀藍色的發亮的遮陽傘的傘柄。栗子樹盛開著粉紅色圓錐形的花簇;它們沿著河岸交疊著密密伸展,把天空從河裡擠了出去,它們花簇和葉子的特殊形狀產生了一種en escalier的效果,像某種豪華的綠色和淺暗紅色掛毯的尖角形的圖案。空氣和克里米亞的一樣溫暖,帶有某種和我一直無法清楚識別的開花灌木同樣的輕柔的香氣(後來我在美國南方各州的花園中聞到過些許同樣的氣味)。一座橫跨這條小河的具有意大利風格的橋的三個拱,靠它們在水中的幾乎完美的、幾乎沒有波紋的複製品的幫助,結合起來構成了三個美麗的橢圓。而河水則在橋拱內壁的石頭上投下了一片網狀的光影,人們的小船從橋拱下輕快地穿過。時而從開花的樹上會有一片花瓣向下飄呀,飄呀,飄呀,懷著看到了無論是崇拜者還是偶然的旁觀者都不該看到的景象的古怪感覺,你會看到一眼它那迅速升起——比花瓣飄落更為迅速——與之相會的倒影;並且,一瞬間,你會害怕這一招不靈,那幸運的油不會被點燃,倒影會錯過了花瓣,花瓣會獨自漂走,但是每一次那精巧的相聚都會發生,有著一個詩人的詞語迎合自己的、或讀者的回憶時那神奇的精確。

在離開將近十七年之後重訪英國時,我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不是在復活節那個學期光輝的末尾去劍橋,而是在一個只能使我回想起自己混亂的舊鄉愁的陰冷的二月天。我正在無望地力圖在英國找一個在大學裡教書的工作(我在美國如此容易地得到這類工作,回想起來,是使我持久不斷的感激和驚喜的根源)。這次訪問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不成功。我和內斯比特一起在一個小地方吃午餐,這裡本應是充滿了回憶的地方,但是卻由於各種變化而並非如此。他戒了煙。歲月使他的容貌變得柔和了,他不再像高爾基或者高爾基的翻譯者,而有點像去掉了猿猴般濃密的鬍子的易卜生。一件意外擔心的事情(幫他管家的表姐妹還是一個沒結婚的姐妹剛被送到了比奈診所之類的事)似乎使他不能集中在我想和他談的非常個人和急迫的事情上。 《笨拙》周刊的合訂本堆放在類似一間小前廳裡的桌子上,那裡原來放著一缸金魚——一切看上去是這樣的不同。不同的還有女侍者穿的俗豔的制服,她們哪個也沒有我如此清楚地記得的那個具體的姑娘漂亮。彷彿在和厭倦做鬥爭,眼前的這個易卜生不顧一切地大談開了政治。我預料到他會說些什麼。在二十年代初內斯比特錯把自己奔放的理想主義當成了恐怖統治中浪漫而人道的東西。涉及了他青年時代的英雄的大清洗的晴天霹靂給了他一個有益的震驚。他懷著恐懼說出葉若夫和雅戈達的名字——但是卻忘記了他們的前輩烏里茨基和捷爾任斯基。時間使他對當前蘇維埃事務的判斷有了提高,但他卻沒有費心去重新思考青年時期的先入為主的觀念,仍然在短暫統治中看到一種令人嚮往的尼祿式的五年。

他看了看他的手錶,我看了看我的手錶,我們分手了,我在雨中在城裡閒逛,然後去了大學在劍河沿岸的校園,盯著看了一會兒光禿禿的榆樹交織成的黑網間的烏鴉,和沾滿霧珠的草地上初開的番紅花。當我在那些被詠唱的樹下漫步時,我試圖使自己帶著迷醉的懷舊心情對待我的大學歲月,和我在那些年代裡對自己的童年所體會到的一樣,但是我所能喚起的只是片斷的小畫面:M·K,一個俄國人,因消化不良而咒罵著在學院大廳裡吃的一頓飯的後果;N·R,另一個俄國人,像個小孩子一樣地嬉鬧;P·M拿著一本剛從巴黎偷帶過來的闖進我的房間;J·C悄悄地進來告訴我他也剛剛失去了父親;R·C令人愉快地邀請我和他一起去瑞士的阿爾卑斯山遊玩;那個叫某某克里斯托弗的,得知他的搭檔是個印度人後設法推脫掉了一場計劃好的網球雙打;一位年老體弱的侍者T在餐廳裡把湯灑在了A·E·豪斯曼教授的身上,後者隨即像個衝出恍惚狀態的人突然站了起來;S·S和劍橋根本沒有任何關係,但是,因為在一次文學聚會上(在柏林)打盹,被一個鄰座捅了捅,也突然站了起來——在某人朗誦一個故事正讀到一半的時候;劉易斯·卡羅爾的睡鼠出人意料地開始講故事;E·哈里森出人意料地送給我《什羅普郡一少年》,一本關於年輕男子和死亡的小小的詩集。

索然寡味的一天逐漸縮減成了灰暗的西天的一抹淺黃色,這時,在一時衝動之下,我決定去拜訪我的老導師。我像個夢遊者那樣走上了熟悉的樓梯,機械地敲了標有他的名字的半開著的門。他用少了些許突兀、多了一點沉悶的聲音叫我進去。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記得我……”我穿過昏暗的房間向他坐著的靠近舒適的火爐的地方走去時開口說道。 “讓我看看,”他說著在矮椅子裡慢慢轉過身來,“我好像不太……”一聲沉悶的踩踏的嘎吱聲,一陣命中註定的清脆的碎裂聲:我一腳踩在了放在他的柳條椅腿旁的茶具。 “啊,對了,當然啦,”他說,“我知道你是誰了。”
圖為小蝴蝶,上方為淡藍色,下方為淡灰色,其兩個模式種(左圖為雄性正模標本,正反面,一後翅稍損;右圖為雄性副模標本,正反面),保存於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現第一次由該館根據照片繪製成圖,命名為Plebejus(Lysandra)cormion Nabokov。名字的第一個詞是屬名,第二個句是亞屬名,第三個詞是種名,第四個詞是第一次做出分類學說明的人的名字,我的這一分類學說明發表於一九四一年九月(《紐約昆蟲學會期刊》第四十九卷,二六五頁),後又繪製了副模的生殖器(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六日,《娥》,第五十二卷,插圖一)。很可能,正如我所指出的,我的蝴蝶源自Plebejus(Lysandra)coridon Poda(廣義而言)和Plebejus(Meleageria)daphnis Schiffermuller之間的雜交。活的生物對於物種或亞屬的差異不如生物分類學家那麼敏感。我挑選了兩隻帶花紋的雄性蝴蝶,並又見到至少兩隻(但沒有雄性),一隻在一九三八年七月二十日(副模),另一隻在七月二十二日(正模),是在濱海阿爾卑斯省默利奈村子附近海拔四千英尺的地方。也許它的地位尚未高到足以給它起名,但是無論它是什麼——正在形成的一個新種,一個顯著的變種,一個偶然的雜交——它依舊是一個重要而令人興奮的珍奇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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