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68章 第四節

很快我不再關心政治,而把精力集中在文學上。我把《伊戈爾遠征記》(那十二世紀晚期或十八世紀晚期的無與倫比的神秘史詩)中朱紅色的盾牌和藍色的閃電、普希金和丘特切夫的詩歌、果戈理和托爾斯泰的散文作品,以及那些探索和描寫了中亞荒原的偉大的俄國自然主義作家們的作品全都請到了我在劍橋的房間裡。在市場的一個書攤上,我意外地碰上了一部俄語著作,一部二手的達里的四卷本《現用俄語解釋詞典》。我買了下來,並且決定每天至少讀十頁,匆匆記下可能會特別讓我喜歡的字詞,我堅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懼怕由於異族的影響,自己會失去或者訛用我從俄國搶救出來的這唯一的東西——她的語言——這種懼怕變成了十足的病態,比二十年後我感到的、覺得永遠不可能把自己的英語散文提高到哪怕稍稍接近於我的俄語水平的那種懼怕要令我苦惱不安得多。我常常一熬熬到大半夜,被幾乎是堂吉訶德式的可笑的一大堆大部頭書包圍著,寫一些精雅而又很是死氣沉沉的俄語詩歌,不是出自某種活生生的強烈感情細胞的驅使,而是圍繞著因其本身的緣故我想要使用的一個生動的詞語或言語表象。如果那時我發現了今天如此清楚地看到的,像馴化了的老鼠一樣在我的房間里四處奔忙、糾纏著我的各種同時代的(喬治時代)英國詩歌模式對我的俄語結構的直接影響,我會感到震驚的。再想想我付出的勞動吧!突然,在十一月的一天的凌晨時分,我會感覺到那靜寂和寒冷(我在劍橋度過的第二個冬天似乎是最冷也是最多產的)。我在其中看見了一場傳說中的戰鬥的紅色和藍色的火焰已經暗淡下來,像在古老的樅樹間的北極日落的哀傷的餘暉。但我仍然無法迫使自己上床睡覺,害怕的與其說是失眠,不如說是那不可避免的雙倍收縮,是因臥具的寒冷而起,也是因為那叫做下肢不寧性焦慮的奇怪的症狀,這是一種痛苦的不安寧狀態,肌肉的敏感度令人難以忍受地增加,導致四肢姿勢的不斷改變。因此我會加上更多的煤炭,在冒煙的黑黑的火爐口上放一張攤開的倫敦《泰晤士報》,把爐子無遮蓋的凹處完全擋住,好幫助火焰重新燃燒起來。在繃緊的報紙後面會開始發出一種嗡嗡的聲音,報紙則會帶上鼓面的光滑和被照亮了的羊皮紙的美麗。不久,隨著嗡嗡聲變成了怒號,在報紙的中央就會出現一個橙色的圓點,不論是哪段文字恰巧在那個地方(例如,“國際聯盟並不擁有一分錢或一杆槍”或“復仇女神對協約國在東歐和中歐的舉棋不定已經實行的報復……”),都會以不祥的清晰凸顯出來——直到橙色的圓點突然炸裂。這時,燃燒著的報紙,帶著解放了的鳳凰般的呼呼聲,會沿煙囪飛出,加入到群星的行列中去。如果那隻火鳥被人看到,就需為此付出十二先令的罰金。

那一幫文學愛好者,內斯比特和他的朋友們,在稱讚我夜間勞動果實的同時,卻不贊同我所從事的其他各種事情,如昆蟲學、惡作劇、女孩子們,尤其是體育運動。我在劍橋從事的運動中,足球一直就像一片受到大風侵襲的空地,處於一段相當混亂的時期。我癡迷於守門。在俄國和拉丁國家中,這項勇武的藝術一直被包圍在罕有的魅力的光環中。超然、孤獨、冷漠,那出色的門將在街上總有一群著了迷的小男孩跟在身後。作為被興奮激動地崇拜著的對象,他和鬥牛士及王牌飛行員爭奪第一位。他的運動衫,他的鴨舌帽,他的護膝,他的露出在短褲後兜外面的手套,使他在球隊隊員中顯得十分突出。他是孤鷹,是神秘的人,最後的守衛者。攝影師們虔誠地一條腿跪下,在他壯觀地扑出球門用指尖使一記閃電般低射出的球改變方向的剎那間按下快門,體育場一片歡呼,而片刻間,他直挺挺地在倒下的地方趴著,球門未被攻破。

但是在英國,至少是我年輕時代的英國,全國對自我表現的恐懼和對緊密的團隊配合的過於嚴厲的關注,無益於門將的異乎尋常的技巧的發展。至少這是我對自己在劍橋的運動場上沒有大獲成功所找出的解釋。哦,不錯,我有過光輝的、令人振奮的日子——草皮的好聞的氣味,大學校際足球賽中那位著名的前鋒,閃動的腳尖盤帶著那隻黃褐色的新球離我越來越近了,然後是有力的射門,幸運的撲救,持久的震顫……但是還有別的、更為值得記憶的、更為隱秘的日子,在陰沉的天空下,球門區裡是一片黑泥,足球滑得像葡萄乾布丁,而我的頭在一夜無眠地進行詩作之後受到神經痛的劇烈折磨。我會嚴重地漏球——然後從網內取回球來。總算幸運的是,比賽會轉到濕漉漉的球場的另一端。一場軟綿綿的、令人厭煩的細雨會開始落下,稍稍停頓,然後再繼續。低沉的嘎嘎叫聲中帶著幾乎是柔情的低語的落湯雞般的烏鴉,會圍著光禿禿的榆樹鼓翅飛來飛去。霧氣會積聚起來。這時,球賽會成為在遠遠的球門附近的許多腦袋的模糊的起伏,可能是聖約翰學院或基督學院的球門,或者不論哪個正在和我們比賽的球隊的球門。遠處模糊不清的聲音,一聲叫喊,一聲哨音,一聲砰的踢球,所有這一切都是絕對的無關緊要,和我無關。與其說我是足球球門的守衛者,不如說我是一樁秘密的守衛者。我兩條胳膊在胸前一抱,身子向後靠在左邊的門柱上,享受著閉起眼睛的難得樂趣,我會這樣傾聽自己心臟的跳動,感受隱約的細雨落在臉上和頭髮裡,我聽見遠處斷斷續續的比賽聲,想像自己是一個在英國足球隊員的偽裝下的傳奇式的外來生命,用沒有人能夠懂得的語言創作關於一個遙遠的國度的詩歌。難怪我不討別的隊員的喜歡。

我在劍橋的三年裡一次也沒有——重複一遍:一次也沒有——去過大學圖書館,甚至都沒有費心去確定它的位置(現在我知道它的新址了),或弄清楚是否存在著一個學院圖書館,可以把書借回宿捨去看。我逃課。我偷偷到倫敦或別的地方去。我同時和幾個人有著戀愛關係。我和哈里森先生的面談簡直糟糕透了。我把二十來首魯珀特·布魯克的詩歌、和羅曼·羅蘭的《科拉·布勒尼翁》翻譯成了俄語。從學習上講,我要是上了地拉那的礦冶研究院,結果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在比賽后喝茶時吃的茶點熱鬆餅和烤麵餅,或在暮色四合的街道上混合在自行車的鈴聲中的報童倫敦東區口音叫喊的“賣報,賣報!”聲,這些當時對我來說比今天似乎更具有劍橋的特性。我不能不意識到,除了突出但多少是短暫的習俗之外,確實存在著比儀典或規律更為深刻的某種劍橋的積澱,許多嚴肅的校友都試圖對此進行界定。我認為這個基本的特性就是,人不斷意識到時間延伸的不受約束性。我不知道是否會有人到劍橋去尋找我的足球鞋上突出的防滑釘留在張著大口的球門前黑泥中的印記,或者跟著我方帽的影子穿過四方的院子到我導師的樓梯前;但是我知道,走過這些值得崇敬的牆旁的時候,我懷著比一個旅遊者更多的興奮激動想到彌爾頓,還有馬維爾,還有馬洛。你看到的任何東西,沒有一樣從時間的意義上講是被隔斷了的,一切都是進入其中的自然入口,因此你的頭腦就逐漸習慣了在一個特別完美和充裕的環境中工作,而且,因為從空間的意義上說,狹窄的小巷、與外界隔絕的草坪、妨礙人通行的幽暗的拱道,對比之下,使得時間那柔軟透明的質地備受頭腦的歡迎,就好像,即使你對航海沒有興趣,從窗中看到的海景也會使你感到極大的精神上的振奮一樣。我對那個地方的歷史毫無興趣,而且相當肯定劍橋對我的靈魂沒有任何影響,儘管實際上是劍橋不僅為我特有的俄羅斯思想提供了意外的框架,而且還為之提供了真正的色彩和內在的韻律。環境,我猜想,確實會對生命產生作用,如果在那個生命體內已經有了某種易受影響的微粒或品質的話(我在童年時就吸收了的英語)。我是在即將離開劍橋、我在那裡的最後也是最悲哀的一個春季時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這一點的,那時我突然感到,我內心的什麼東西和我當時的周圍環境有著自然而然的接觸,就和我與俄國的過去的接觸一樣,而這種和諧狀態正是在我謹慎地重建我的人造的但出色地精確的俄羅斯世界終於完成的那一刻達到的。我想,我應該為之負責的極少的幾件“講求實際”的行為之一就是使用了那結晶了的材料的一部分,去獲得了作為優等生畢業的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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