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59章 第五節

那確實是一個可憐的大雜燴,除了偽普希金式的調節之外,還包含了許多藉用的詞語。只有邱特切夫雷聲的迴響和來自費特的一道折射的陽光是說得過去的。其餘部分,我依稀地記得提到了“記憶的蜇針”——vospominan'ya zhalo(我真的把它想像成一隻騎在捲心菜毛蟲身上的姬蜂的產卵器,但是不敢這麼說)——還有些什麼關於遙遠的手搖風琴的舊大陸的魅力之類的東西。最糟糕的是可恥地拾取了阿普定和康斯坦丁大公的茨岡式的抒情詩的零星詞語。過去我的一位年紀尚輕、相當漂亮的姑姑總是竭力要我看這些詩,她還能夠滔滔不絕地背誦路易·布耶著名的詩篇(《致一位女士》),裡面一把比喻性的小提琴弓被不相稱地用來在一把比喻性的吉他上演奏,以及許多埃拉·惠勒·威爾科克斯的東西——在女王和她的女侍臣中極為轟動。看來幾乎不值得補充的是,就主題而言,我的傷感詩歌表現的是失去一個摯愛的情人——戴利亞、塔瑪拉或勒諾爾——一個我從來沒有失去過,從來沒有愛過,從來沒有遇見過,但卻做好充分準備去遇見、去愛和失去的人。

在我愚蠢的天真狀態下,我相信自己寫的東西是美麗和奇妙的。當我帶著仍未寫下來、卻完整到連標點符號都已深印在我腦子裡的詩歌,就像入睡的人臉上的枕頭印一樣,走在回家的路上時,我毫不懷疑母親會驕傲地用快樂的淚水迎接我的成就。我腦子裡連想也沒有想過,她在那個特定的晚上可能會一心專注在別的事情上而沒有心思聽詩歌。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這樣渴望得到她的誇獎過。我從來沒有這樣脆弱過。我神經很是緊張,因為大地一片黑暗,我沒有註意到它已經把自己裹了起來,也因為赤裸的蒼穹,我也沒有註意到它已脫去了衣衫。在頭頂上方,在我的消失中的小徑兩側的沒有一定形狀的樹木之間,滿天繁星使夜空變得慘白。在那些年裡,那神氣雜亂的星座、星雲、星際空間以及其他所有令人敬畏的景像在我的心中引起了難以形容的噁心感和徹頭徹尾的恐慌感,就彷佛我是從地球上頭朝下倒掛在無限太空的邊緣,地球的引力仍然抓著我的腳跟,但是隨時就會把我放開。

除了樓上(母親的起居室)兩扇角窗之外,整座宅子已經一片漆黑。守夜人放我進去,我慢慢地、小心地走上樓去,以免打亂了我疼痛的腦袋里文字的排列。母親斜靠在沙發上,手裡拿著聖彼得堡的《言論》,膝頭上是一份沒有打開的倫敦的《泰晤士報》。一台白色的電話隱約閃現在她旁邊的玻璃面的桌子上。儘管已經很晚了,她還是老在期盼著我父親從聖彼得堡打電話來,戰爭臨近時的緊張局勢使他在那裡耽擱了下來。沙發旁是一把扶手椅,但是由於它金黃色的緞子麵我總是避開它,只要一看見它就會引起一陣鋸齒樣的顫抖,像夜裡的閃電一般從我的脊柱中衍生而出。我輕輕咳了一聲,在一張腳竟上坐下,開始了我的背誦。在背誦的過程中,我不斷盯著遠處的那面牆,在回憶中,我異常清晰地看見上面一些鑲在橢圓形鏡框裡的用達蓋爾銀版法攝製的小幅照片和剪影,一幅索莫夫的透明水彩畫(小白樺樹,半道彩虹——一切都十分柔和濕潤),亞歷山大·貝努瓦的一幅壯麗的凡爾賽之秋,還有一張我外祖母少年時代畫的蠟筆劃——還是園林裡的那個亭子,漂亮的窗子被相連的樹枝遮住了一部分。索莫夫和貝努瓦的那兩幅畫現在在蘇聯的某個博物館裡,但是那亭子是永遠不會被國有化的。

我的記憶在最後一個詩節前猶豫了片刻,我嘗試過用這麼多的詞來開頭,結果最後選定的那個詞在某種程度上被大量錯誤的開端給掩蓋了起來,這時我聽見母親鼻子吸氣的聲音。不久我背誦完了,抬起頭來看她。她透過從臉上流下的熱淚心醉神迷地微笑著。 “多麼奇妙,多麼美啊,”她說道,隨著越來越溫柔的微笑,她遞給我一面手鏡,好讓我看見我顴骨上的那點血跡,在某個無法確定的時刻,我的一個把麵頰支在拳頭上的無意識的動作把一隻飽餐中的蚊子給壓死在了那裡。但是我看見的還不止這個。看著我自己的眼睛,我發現了僅僅是尋常那個自我的渣滓,一個蒸發後的本體的殘留,這使我產生了一種極度的震驚感,我的理智盡了相當的努力才在鏡子裡將其重新收集起來。


一九二〇年春天作者在劍橋。當一個俄國人逐漸發現劍河具有的樂趣時,起初自然會喜愛上划艇,而不是更合乎體統的獨木舟或方頭平底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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