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58章 第四節

在身體的層面上,我的認真努力表現在若干不甚明確的行動或姿態上,如行走、坐著、躺臥。每一種又分裂成沒有空間上的重要性的碎塊:例如,在行走階段,我可能某一刻正漫步在園林深處,而馬上又會在宅子裡踱步。或者,拿坐著的階段來說,我會突然意識到一盤我甚至不記得嚐過的什麼東西正被拿開,我母親從長餐桌一端她的座位上密切地觀察著我的悶悶不樂和缺少食慾,左側的面頰抽動著,只要她擔心的時候就會這樣。我會抬起頭來解釋——但是桌子已經消失了,我正獨自坐在路邊的一個樹樁上,我的蝴蝶網的把桿以機械呆板的動作在微帶棕色的沙地上畫著一個又一個的弧形;泥土的虹,用深淺不同的筆劃顯示不同的色彩。 當我無可救藥地獻身於完成我的詩歌,否則就死去的時候,出現了一種最為恍惚的狀態。我幾乎一點也不驚奇地發現自己不在別處,卻偏偏在曾經是祖父的書房的那間冰冷的、散發著霉味的、很少使用的房間裡的皮面長沙發上。我俯臥在那上面,像爬行動物般僵呆在那裡,一條胳膊垂著,指關節輕輕地觸到了地毯上的花卉圖案。當我從那恍惚狀態下清醒過來以後,那微綠的花卉圖案仍舊在那裡,我的胳膊仍舊垂著,但是這時我是俯臥在搖揺晃晃的碼頭的邊緣,我所觸到的睡蓮是真實的,水面上波動著的抱木樹葉的團團陰影——被神化了的墨跡,超大型的變形蟲——正在有節奏地顫動著,黑色的偽足伸出又縮回,在收縮的時候,圓形的邊緣會碎裂成捉摸不定的、多變的斑點,然後又會聚攏,摸索著重新形成其外緣。我再度陷入了屬於自己的迷霧之中,而當我又一次浮現時,支持著我伸展的身體的已經變成了園子裡的一張低矮的長凳,我的手垂入其中的鮮活的陰影這時在地面上移動著,在淡紫色而不是水的黑色和綠色裡移動。一般的生存範圍在那種狀態之下是如此的不重要,如果從它的洞穴裡出來直接就進入了凡爾賽的園林,或蒂爾加滕區,或紅杉國家公園,我都不會感到吃驚;相反的是,當過去的恍惚狀態在今天出現時,清醒過來後,我會很自然地發現自己高高地爬在某一棵樹上,就在我童年的那張陽光斑駁的長凳的上方,肚子緊貼著一根粗大舒適的樹枝,一條胳膊垂在樹葉間,上面搖曳著別的樹葉的陰影。

各種各樣的聲音在各種各樣的處境下傳到我的耳朵裡。可能是開晚餐的鑼聲,或不那麼平常的什麼聲音,例如手搖風琴的難聽的音樂聲。那個老流浪漢會在馬厩附近的什麼地方搖奏,憑藉著在早年吸收的更為直接的感受,我會在心裡從高處看見他。他的手搖風琴的正面畫著在帕爾默德柳樹間跳舞的各色巴爾幹農民。他時不時地會換一隻手搖搖把。我看見他的那隻小小的禿頭母猴穿的緊身套衫和裙子,她的頸圈,她脖子上的露著肉的瘡,每次那人拽動鍊子使她非常疼痛時,她總是會去扯那鍊子,還有那幾個站在旁邊傻看著,咧嘴笑著的僕人——單純的人,被一隻猴子的“滑稽動作”逗得那麼開心。就在不久前,在我現在記載這些事情的地方附近,我遇到了一個農民和他的兒子(是你在早餐食物廣告上看到的那種熱情健康的孩子),他們也同樣被一隻小貓折磨一隻幼金花鼠的景象所吸引——讓它跑幾英尺後又向它猛撲過去。它大部分的尾巴已經沒有了,殘餘部分在流血。由於它無法通過跑來逃脫,這個勇敢的小傢伙嘗試了最後的一招:它停了下來,側身躺下,以便融合進地面上的一點光影之中,但是它脅部過於激烈的起伏使它暴露了。

在夜晚到來時開動的家庭留聲機是我通過詩歌能夠聽見的另一件樂器。在親友們聚集的涼台上,從它銅質的揚聲器中發出了我們這一代人熱愛的所謂的tsiganskie romansi。這或多或少是些無名氏對吉卜賽歌曲的模仿——或者是對這類模仿的模仿。構成其吉卜賽風格的是一種深沉單調的悲愴聲調,間隔有某種呃逆聲,一顆相思成疾的心的聽得見的碎裂聲。在最好的情況下,真正的詩人(我特別想到的是亞歷山大·勃洛克)的作品中這里或那裡顫動著的喧鬧的樂音要歸功於它們。而在最糟的情況下,可以將它們比做平庸文人創作的、由粗壯的女士在巴黎夜總會裡吟誦的流氓作品。它們的自然環境特徵是流淚的夜鶯,盛開的丁香花,還有裝點鄉紳的園林的一行行發出沙沙低語的樹木。那些夜鶯在囀鳴,松樹叢中,西下的夕陽在不同的高度將樹幹染成火紅的道道橫條。一隻小手鼓,仍在振動著,似乎躺在黑影越來越濃的苔蘚上。有一會兒時間,沙啞的女低音最後的幾個音符穿過黃昏將我追逐。當一切重歸寂靜時,我的第一首詩業已寫成。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