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60章 第一節

我第一次遇見塔瑪拉——給她一個和她真實的名字有同樣色彩的名字——的時候,她十五歲,我比她大一歲。地點就在聖彼得堡以南崎嶇而美麗的鄉間(黑色的冷杉樹,白色的白樺樹,泥炭沼,草田,以及荒漠)。一場遙遠的戰爭久拖不決。兩年以後,那傳統的解圍之神,俄國革命,發生了,導致我離開了那難以忘懷的景色。事實上,那個時候,在一九一五年七月,隱約的預兆和幕後的議論、難以置信的動亂的熾熱氣息都對所謂的俄國詩歌的“象徵主義派”產生著影響——特別是亞歷山大·勃洛克的詩歌。 從那年夏初和上一年整個夏季,塔瑪拉的名字在我們的宅第中(禁止擅入)和奧雷德茲河對岸我舅舅的莊園裡(嚴禁擅入)各處不斷意外地出現(以命運在認真時典型的故作天真狀)。我會發現它被用小棍寫在園林里大道的發紅的沙地上,或者用鉛筆寫在刷白了的邊門上,或者新刻在(但是沒有刻完)某張古老的長発的木頭上,彷彿大自然在給予我塔瑪拉的存在的神秘預告。那個寂靜的七月下午,當我發現她一動不動地(只有她的眼睛在動)站在白樺樹叢中的時候,她彷彿是自然而然地在那兒生下的,在那些警惕的樹木之中,具有神話中顯靈的無聲的完美。

她啪的一聲打死了她正等著它落下的那隻馬蠅,然後去追趕在呼喚她的另外兩個不如她漂亮的姑娘。不久,從河的上方一個有利地位我看見她們步行過橋,高跟鞋發出輕快的咔嗒咔嗒聲,三個人都把手塞在海軍藍外衣的口袋裡,因為有蒼蠅,她們不時地晃動著繫著絲帶插滿了花的頭。很快我追踪著塔瑪拉到了她家在村子裡租的不大的dachka(避暑別墅)所在之處。我會在附近騎馬或騎自行車,常常在一陣突然的炫目的爆炸感中(然後我的心臟要用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從落到的地方回到原處),在路的這個或那個乏味的拐彎處遇見塔瑪拉。大自然先是除去了她的一個女伴,然後又除去了另一個,但是直到八月——是一九一五年八月九日,以彼得拉克式的準確說法,那個季節裡最晴朗的一個下午的四點半鐘,在有七彩玻璃窗的那座亭子裡,直到那時,我才注意到了我的擅入者進來了——直到那時我才鼓起足夠的勇氣和她說話。

透過仔細擦拭的時間的鏡頭,她面貌之美仍然是離得那麼近、那麼光彩照人。她個子不高,稍趨豐滿,但是非常優雅,有修長的腳踩和柔軟的腰肢。些許韃靼人或切爾克斯人的血統也許是她快活的黑眼睛的眼角稍稍上翹,以及她容光煥發的臉頰皮膚微黑的原因。輕柔的汗毛,和在扁桃類水果上能夠看到的那樣,以纖細明亮的邊緣勾勒出她的身影。她埋怨自己深棕色的頭髮老是打理不平整,讓她煩惱,並揚言要剪短它,而且一年以後確實把它剪短了,但是我總是回憶起它最初的樣子,緊緊地編成一根粗辮子,成環形扎在腦後,用巨大的黑絲帶大蝴蝶結繫牢。她可愛的脖子總是裸露著,即使在聖彼得堡的冬天也是如此,因為她設法得到允許,免掉了俄國中學女生校服上那令人窒息的領子。每當她講了句有趣的話,或者從她記得的大量二流詩歌中背誦一首重複簡單韻律的詩歌時,她會鼻孔微張頑皮地輕輕哼一聲,非常動人。然而對她什麼時候是認真的而什麼時候不是,我從來也沒有十分的把握。她隨時發出的蕩漾著的笑聲,她快速的話語,她卷小舌音很強的“r”音,她下眼皮上柔和濕潤的閃光——確實,她所有這些特點全都使我心醉神迷,但是不知怎的,它們不是暴露出她這個人,而往往是形成一幅艷麗的面紗,每次我想要更多地了解她的時候,就會被纏在面紗裡面。當我對她說我們在一九一七年末我一畢業就結婚的時候,她總是平靜地叫我傻瓜。我設想她的家的樣子,但是很模糊。她母親的名字和父系的姓(這是我對這位女性所知道的一切)具有商人階級或神職人員的意味。她的父親,我得出的印像是,對家庭幾乎毫不關心,他是南方什麼地方一個大莊園的管家。

那年秋天來得早。八月底,一層層落下的枯葉已經堆積得齊腳踝深了。有奶黃色邊緣的黑色絲絨般的黃緣蛺蝶在林中空地上輕快地飛過。那年夏天弟弟和我被交託給一位家庭男教師,由他以古怪的行徑照看。他常常躲在灌木叢中,為的是藉助於一架他在閣樓上發現的舊望遠鏡監視塔瑪拉和我;但是有一天,輪到這位偷窺者被我舅舅的紫紅鼻頭的老園丁阿波斯托爾斯基注意到了(順便說一句,對於除草姑娘,他是頭了不起的小獵兔犬),他好心地向我的母親報告了。她不能忍受窺探行為,此外(雖然我從來沒有對她說起過塔瑪拉),從我以值得稱讚的客觀精神背誦給她聽的、她充滿深情地抄在一本專門的大本子裡的詩歌中,有關我的浪漫史她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我父親和他的軍團在一起,沒有在家;當他一個月後從前線歸來,獲悉了這件事之後,他感到有責任問我一些相當難堪的問題;但是母親心靈的純潔支持著她、並還將支持她渡過更大的難關。她滿足於疑惑地但仍然帶著溫情地搖搖頭,並告訴男管家每晚在亮著燈的露台上給我留點水果。

我把我可愛的姑娘帶到樹林裡所有那些秘密的地方,我曾經如此熱烈地幻想在那些地方遇到她、塑造她。在某一片特別的松林中,一切都實現了,我撩開了想像編織而成的東西,我嚐到了現實。由於那年我舅舅不在家,我們還可以自由地在他那巨大的、茂密的、已有兩個世紀歷史的園林中漫遊,它的以一座中央噴泉為中心呈輻射狀的主路和迷宮似的曲折小徑上,有長了綠苔的傳統的跛足者石雕。我們按鄉間的樣子“甩著手”走路。我在遠處的老普里亞波斯托爾斯基善意的目光下,沿著沙礫車道邊為她摘下大麗花。我總是送她回家,或到家的附近,或至少送到村子的橋頭,這時我們就不覺得那麼安全了。我記得在某扇白色的大門上把我們倆的名字以奇怪的暱稱連在一起的粗魯的塗鴉,以及和村里的白痴的塗寫稍微隔開一點的那句用我熟悉的粗硬筆跡寫下的格言“謹慎是激情之友”。有一次在日落時分,在橘紅色和黑色的小河附近,一個手裡拿著一條短馬鞭的年輕的dachnik(度假者)經過時向她點頭致意;因此她像個小說裡的女孩子那樣臉紅了,但只是強烈地嘲笑了一句說,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騎過馬:還有一次,當我們在公路的拐彎處出現的時候,我的兩個妹妹由於狂熱的好奇心,差點從拐向橋去的家用紅色“魚雷”車上掉下來。

在黑暗的雨夜,我會把自行車燈裝滿神奇的碳化鈣小塊,擋著防止大風把火柴吹滅,點燃了燈罩裡的白色火焰,然後小心翼翼地騎進黑暗之中。車燈投下的圈亮光能夠照出在路中間的一系列小水坑和路兩旁長長的草地之同的潮濕平滑的路肩。像一個搖搖晃晃的幽靈,當我開始下山嚮小河騎去時,那道蒼白的光線會在拐彎處掃過一道黏土堤岸。在橋的對面,路又向上和羅日傑斯特維諾—盧加公路相交,就在交叉處往上一點,濕淋淋的茉莉叢間有一條小徑沿一道陡坡而上。我不得不下車推著自行車走。當我到達坡頂時,我的蒼白的燈光掠過舅舅那闃然無聲、百葉窗緊閉——可能和今天,半個世紀以後,同樣闃然無聲、百葉窗緊閉——的宅第背後有六根柱子的白色柱廊。在那裡,從那個拱形結構隱蔽處、目隨著我蜿蜒而上的燈光,塔瑪拉會等著我,背靠著一根柱子高踞在寬寬的擋牆上。我會滅掉燈,摸索著向她走去。人們很想更為明晰流利地講述這些事情,講述他總是希望能夠免遭囚禁在文字的動物園裡的許多其他的事情——但是擠在房子近旁的古老的歐椴樹在不平靜的黑夜裡的吱嘎湧動淹沒了摩涅莫辛涅的獨白。它們的嘆息聲會消退。可以聽見門廊一側的雨水管道裡,一股小小的閒不住的雨水不停地汩汩流淌。有時,別的沙沙聲攪亂了樹葉上雨聲的節奏,會使得塔瑪拉向想像中的腳步聲轉過頭去,那時,在一線微光下——現在升起在我記憶的地平線上,儘管有著那些雨水——我能夠分辨出她臉的輪廓,但是沒有使她害怕的東西和人,於是她會輕輕呼出屏了片刻的那口氣,再度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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