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35章 第六節

把我們的宅子和草場隔開的“英國”園子是個非常廣闊、精心設計的園林,曲徑交錯,有屠格涅夫式的長凳,進口的櫟樹種植在本地冷杉和白樺之中。從我祖父時起就一直進行著的使園林不至返荒的鬥爭總是功虧一簣。沒有哪個園丁能夠對付得了鼴鼠粉紅的前腳不斷在主路整潔的沙地上堆積起來的滿是小卷兒的黑土小丘。雜草和各種菌類植物,以及山脊般的樹根來回橫穿過灑著斑駁陽光的小徑。一八八〇年代熊已經在此滅跡,但是偶爾仍有個把麋鹿在園中出沒。在一塊美麗別緻的巨石上攀爬著一棵小小的花楸樹和一棵更小的山楊樹,手拉著手,像兩個笨手笨腳的羞澀的孩子。其他更難發現的私闖者——迷路的野餐者或快活的村民——會在長凳和門上塗鴉,寫些不堪入目的髒話,把我們白髮蒼蒼的獵物看守人伊凡氣得發瘋。從另一個意義上看,這一解體的過程仍在繼續著,因為當我現在企圖在記憶中沿著這條彎曲的小路從某一特定點到另一點去時,我驚恐地註意到有許多由於遺忘或無知造成的空白,類似過去繪製地圖的人稱作“睡美人”的空白的未探明地區。

園子以外是田野,一片連綿不斷的蝴蝶翅膀在花朵上閃爍——雛菊、風信子、飛蓬,等等——如今像某種彩色的薄霧迅速掠過我的身旁,如同人們在橫跨大陸旅行時在餐車中看到的那些美麗蔥翠的、永遠不會去實地探察的草地。在這一片長滿青草的奇境的盡頭,聳立著高牆般的森林。我漫步其中,仔細查看樹幹(樹的具有魔力的、沉默的部分),尋找某些在英國被稱做尺蠖蛾的極小的飛蛾——纖柔的小東西,白天緊附在斑駁的表面上,它們扁平的翅膀和翹起的腹部與之渾然成為一體。在那裡,在充滿陽光的草木之海的海底,我緩慢地圍繞著巨大的樹幹移動。對我來說,最為美妙的是能夠憑著好運氣,在已經被別人命名了的尺蠖蛾的長長的名單上添加進一些引人注目的新種類,世界上似乎沒有任何別的事情能夠與之相比。我的雜色的想像在表面上、並且是近乎荒唐地順從於我的慾望(但是卻始終在幕後悄然的密謀中,冷靜地計劃著我命運中最遙遠的事件),不斷向我提供用小號鉛字印出的幻覺樣本:“……迄今為止的唯一標本……”“……已知的被稱為Eupithecia petropolitanata的唯一標本是由一個俄國小學生捕獲的……”“……由一位俄國青年採集家……”“……由我本人在聖彼得堡地區的皇村區於一九一〇年……一九——年……一九一二年……一九一三年……”然後是三十年以後沃薩奇嶺上的那個幸運的黑夜。

最初——在我八九歲的時候——我很少漫步到維拉和巴托沃之間的田野和樹林之外的地方去。後來,當我的目的地是六英里或更遠的一個地方時,我就會把網綁在自行車架上騎車去;但是,能夠騎車通過的林間小路是不多的;當然,騎馬去是可以的,但是由於我們兇猛的俄國虻蟲,不論時間長短你都不能讓馬在林子裡停留:有一天,我那匹生氣勃勃的栗色馬為了躲避它們,差點爬到了拴著它的那棵樹上去:都是些大傢伙,有著波紋綢樣的眼睛和虎紋軀體,以及小得多的、有叮起來更痛的長喙的、但是遲鈍得多的灰色傢伙:當它們緊叮在我的坐騎的脖子上時,用戴著手套的手一記猛擊,消滅上兩三個這種骯髒的嗜血者,給了我美妙的移情式同情的慰藉(一個雙翅目學家可能不會讚賞這種行為)。總之,在我捕捉蝴蝶的時候,比起其他的移動方式來,我更喜歡步行(自然,例外的是悠閒地飛過一座未經考察的山嶺的植物叢和岩石,或在雨林中盛開著鮮花的樹頂上方盤旋的飛機上的一個座位);因為當你步行的時候,特別是當你在非常熟悉的地區步行的時候,當你脫離預定路線,隨處去探訪路邊的這片林間空地、那道幽谷、土壤和植物群的這樣或那樣的混合之時,會感受到一種極度的愉快——就彷佛是順路到它特定的棲息地去拜訪一隻熟悉的蝴蝶,看看它是否已經出現,如果出現了,它又生活得怎樣。

在七月的一天——我想,大約是在一九一〇年——我感到一種衝動,想要去探察在奧雷德茲河對岸那片廣闊的沼澤地。在沿著河岸走了三四英里以後,我找到了一座搖搖晃晃的步行橋。在過橋的時候,我可以看到在我左邊一個村莊的小屋,蘋果樹,放在綠色河岸上的排排黃褐色的松木,以及村姑攤在草皮上的衣服給草地點綴出的鮮亮的斑塊。她們一絲不掛地在淺水中嬉戲歡叫,毫不在意我,就好像我是今天的回憶中的無形載體。 河的對岸,在被踩踏的肥沃的泥土和牛糞上啜吸的密密的一群亮藍色的小雄蝴蝶,在我跋涉著經過的時候一擁飛進閃爍的天空之中,我剛一走過,便又落了下來。 我穿過了幾處松樹林和榿木叢,來到了沼澤邊。我的耳朵一聽到周圍雙翅目昆蟲發出的嗡嗡聲、頭頂上方一隻沙錐鳥粗嘎的叫聲、腳下泥沼喘氣般的咕嚕聲,就知道自己會在這兒找到相當獨特的北極地區的蝴蝶,它們的圖像,更好的是不附圖片的描述,我已經崇拜了好幾個季節了。轉眼之間我就置身於它們之中了。一隻擁有斯堪的那維亞女神這樣一個名字的微黑的小豹紋蝶低低地掠過長有朦朧的幽藍色果實的沼地越橘叢、掠過棕色的死水圈、掠過苔蘚和泥潭、掠過芬芳的沼地蘭花(俄國詩人筆下的夜的紫羅蘭)的穗狀花序。漂亮的Cordigera,一種寶石般的飛蛾,嗡嗡地飛遍它用做食物的濕地植物。我追逐有玫瑰紅邊緣的粉蝶,灰色大理石花紋的眼蝶。我毫不留意蓋滿了我小臂的蚊子,我欣喜地咕噥著彎下身子,扼殺了在網子的褶皺裡悸動著的某個布有點點銀色的鱗翅目動物的生命。在沼澤的氣味裡,我嗅出了蝴蝶翅膀在我手指上的些微芳香,一種隨著品種而有所不同的芳香——或香草,或檸檬,或麝香,或一種難以確定的帶有些許霉味的甜香。我仍不滿足,繼續向前。最後,我看到自己已經來到了沼澤的盡頭。沼澤以外逐漸升高的土地是羽扇豆、耬斗菜和釣鐘柳的樂園。美麗大百合在美國黃松下盛開。遠處,疾駛的雲影在林木線以上的暗綠色山坡和朗斯峰上灑下一片斑駁。

我承認我不信任時間。我喜歡在使用後把我的魔毯這樣折疊起來,使圖案的一個部分重疊在另一部分之上。讓客人們出門旅行去吧。沒有時間意識的最大樂趣——在任意選擇的景色裡——是當我站立在稀有的蝴蝶和它們用做食物的植物之間時所體會到的。這是狂喜,而在狂喜後面的是別的什麼,難以說清楚。就像是擁進了我所愛的一切東西的片刻的真空。一種和太陽及岩石的一體感。一陣對有關的不論什麼人的感激而生的激動——對擅長以對位法安排人類命運的天才,或者對縱容一個幸運的凡人的溫柔的幽靈。
聖彼得堡的照相師在我家維拉宅的花園中給我們照的全家福,時間是一九〇八年八月,父親剛從監獄回來,次日將和母親一起動身去斯特雷薩。樹幹上的圓盤是一個箭靶子。母親把怕光的“火車兒”放在鐵桌子上,這張桌子在第二章中談到蘑菇時提起過。祖母勉強地擺好姿勢抱著我的兩個小妹妹,在現實生活中她從來沒有抱過她們:奧爾加坐在她的膝頭,葉蓮娜靠在她肩頭。背景是我們院子裡最古老幽深的部分。穿黑色衣裙的是母親的姨媽普拉斯科維亞·尼古拉耶夫娜·塔爾諾夫斯基,娘家姓科茲洛夫(一八四八—一九一〇),我的父母去意大利期間由她照料我們和我們的私人教師。弟弟謝爾蓋勾著她的左嘴;她的另一隻手扶著我。我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恨死了我的領子和大領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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