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說吧,記憶:自傳追述

第12章 第二節

在聖彼得堡以南五十英里奧雷德茲地方的三個家族莊園,在圖解時可以用三個相連接的圓來表示,在一條十英里長的鏈條中從東向西穿過盧加公路,我母親的維拉在中間,右邊是她兄弟的羅日傑斯特維諾,左邊是祖母的巴托沃。連接它們的是奧雷德茲河上的幾座橋,這條蜿蜒曲折、時而分叉時而環形的河流,從兩側沖刷著維拉。 這一地區還有另外兩個離得較遠的莊園和巴托沃有關:姑父維特根斯泰因大公的德魯茲諾賽里在錫韋爾斯基火車站幾英里之外,在我們的東北方向,距離六英里。皮哈切夫姑父的米秋西諾在南面,大約在到盧加去的路上五十英里處。我連一次都沒有到那裡去過,但是卻經常驅車走那十多英里路到維特根斯泰因的莊園去,有一次(一九——年八月)還到他們另一處豪華的卡曼卡莊園去過,那莊園在俄羅斯西南的波多利斯克。

巴托沃莊園在一九〇五年成為阿納斯塔西亞·馬特維耶夫娜·賴利耶夫(娘家姓埃森)的財產時載入了史冊。她的兒子孔德拉季·費奧多羅維奇·賴利耶夫(一七九五—一八二六)是個小詩人、記者和著名的十二月黨人,他多數夏季都在這一地區度過,為奧雷德茲河寫傷感懷舊的詩歌,歌頌河上明珠阿列克謝王子的古堡。傳說和推理雖很難得結合,但一經結合則很有說服力,兩者似乎表明,正如我在《奧涅金》的註釋中更為詳細地解釋過的那樣,人們極少了解的賴利耶夫和普希金的手槍決鬥就發生在巴托沃的園林中,時間是一八二〇年五月六日到九日(舊曆)之間。在從聖彼得堡到葉卡捷琳諾斯拉夫的長途旅行中,普希金的兩個朋友安東·德爾維希男爵及帕維爾·雅可夫列夫在第一段行程中和他一起旅行了一小段。他們悄悄地在羅日傑斯特維諾下了盧加公路,過了橋(沉悶的馬蹄聲變成短暫的清脆的嘚嘚聲),沿著有深深的車轍印的古道向西到巴托沃去。賴利耶夫正在宅子前面急切地等待著他們。他剛剛把懷孕已經到了最後一個月的妻子送到她在沃羅涅日的莊園裡去,急於結束決鬥——並且,上帝保佑,到那里和她會合。我能夠在皮膚上和鼻孔裡感覺到,當普希金和他的兩個助手走下馬車,深入到巴托沃宅子種有花草的邊緣以外的仍然處於原始的黑暗之中的椴樹林蔭路時,迎接他們的北方春天鄉村那沁人的寒意。我是這樣清晰地看到那三個年輕人(他們三個人年齡加在一起等於我現在的年齡)跟在他們的主人和兩個不認識的人後面,走進了園林。在那個時節,皺巴巴的小紫羅蘭花剛剛鑽出去年那一層厚厚的枯葉,新生的橙色尖翅粉蝶停留在顫動著的蒲公英上。有一刻,命運可能在阻止一個英勇的叛逆者走向絞刑架和使俄國失去《葉甫蓋尼·奧涅金》之間動搖;但是兩者都沒有出現。

賴利耶夫於一八二六年在彼得保羅要塞的棱堡被處決後二十年,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希什科夫、後來成了馮·科爾夫男爵夫人的我的祖母的母親從國家手中獲得了巴托沃,一八五五年左右,我的祖父從她手上買了下來。兩代由男女家庭教師培養的納博科夫們知道,某條穿過巴托沃外面的樹林的小路被稱作“Le Chemin du Pendu”——被絞死者(社會上是這樣稱呼賴利耶夫的,而不願用十二月黨人或起義者)最喜歡的小路:麻木不仁,但同時表現出委婉和好奇(在那個時候,紳士是不常被絞刑處死的)的態度。我能夠很容易地想像出,年輕的賴利耶夫在我們樹林交錯的綠網中散步、看書,那是他那個時代的一種浪漫的行走方式;正如我能夠同樣容易地看到,這位無畏的中尉在寒冷的參政院廣場和他的同志們及困惑的部隊一起反抗專制統治;但是那條好孩子們期盼的長長的“大人”的散步場的名字,在整個童年時期,在我們心中始終沒有和巴托沃不幸的主人的命運聯繫在一起:那是我的堂兄弟謝爾蓋·納博科夫,出生在巴托沃的la Chambre du Revenant裡,他想像中有一個傳統的鬼魂,我和家庭教師(記不清是男是女)模糊地猜測,想必某個神秘的陌生人被發現吊在那棵有一隻稀有的天蛾繁殖的山楊樹上。對於當地的農民來說,賴利耶夫可能僅僅是“被絞死者”,這沒有什麼反常之處;但是在莊園主的家庭中,顯然有一個怪誕的忌諱阻止了父母們去指認那鬼魂,彷彿說出了名字,就可能給用來為摯愛的鄉間住宅一條美麗小徑命名的短語那充滿魅力的模糊性注入了令人不快的音符。不過,我發現甚至連我的父親,一個對十二月黨人了解得這麼多、對他們的同情比他的親戚們要多得多的人,當我們一起在那附近散步和騎自行車的時候,就我記憶所及,竟然一次都沒有提到過孔德拉季·賴利耶夫,這仍然使我感到很奇怪。我的堂兄弟讓我注意這樣一個事實,詩人的兒子賴利耶夫將軍和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以及我的祖父D·N·納博科夫是密友,還有,on ne parle pas de corde dans la maison du pendu。

從巴托沃出發,有深深的車轍印的古道(我們跟著普希金一起走過,現在重走一遍)往東兩英里是羅日傑斯特維諾。就在那座主橋之前,你可以往北拐向一片開闊地,通向我們的維拉和它在路的兩側的兩個園林,或者繼續向東,走下一座陡峭的小山,經過一片長滿了紫莓和總狀花的老墓地,過橋向我舅舅家超然屹立在小山上的、有白柱子的宅子而去。 在聖彼得堡以南約五十英里、皇村(現為普希金)區盧加公路(亦稱華沙公路)上的羅日傑斯特維諾,是一個有著同名的大村莊、大片的土地和高聳在奧雷德茲河上的大宅子的莊園,在十八世紀前通常被稱作庫羅維茲領地,在老科珀斯克區。一七一五年前後,這裡是那個天字第一號的暴君彼得大帝一世的不幸的兒子阿列克謝王子的財產。一個秘密樓梯的一部分,還有我記不起來的別的什麼東西被保存在建築物的新軀體裡。我摸過那樓梯扶手,並且看見過(或者是在上面踩踏過?)另一個記不起來的東西的細節。王子從那個宮殿出發,沿著通向波蘭和奧地利的那條大路出逃,結果被沙皇的代理人彼得·安德烈耶維竒·托爾斯泰伯爵——他一度曾任駐君士坦丁堡大使,他在那兒為他的主人弄到了那個非洲的小黑人,他的曾孫就是普希金——把他從那不勒斯這麼遠的南方誘回到父親的令他痛苦的宅子中。羅日傑斯特維諾,我相信,後來歸了亞歷山大一世的一位親信,莊園的宅子在我外祖父於一八八〇年前後得到這塊領地後,為了他的長子弗拉基米爾曾經部分重建過,幾年後,弗拉基米爾在十六歲時死去。他的弟弟瓦西里在一九〇一年繼承了羅日傑斯特維諾,在他剩餘的十五年生命中,他在那裡度過了十個夏季。我特別記得那個地方的陰涼和迴聲響亮的特點,大廳方格圖案的石板地,架子上十隻瓷製貓,一具大理石棺和一架管風琴,天窗和上層柱廊,神秘的房間中色彩繽紛的黃昏,以及無處不在的康乃馨和基督受難釘死在十字架上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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