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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篇雙星

生存者2·邪羽羅 白饭如霜 10683 2018-03-11
君成公寓—個月前,接收了一對小情侶租客,房子在三樓最左邊一戶,兩室一廳。 入住時候一人帶著—個小包袱,餘無長物。 名字取得雖然大氣,君成公寓其實卻坐落在暗影城十三區最陰暗的那條街上。街道連名字都沒有,四處垃圾髒水橫流,臭氣沖天,方圓一百米的區域臭名昭著,打架鬥毆,搶劫殺人都是尋常事。天色一黑下來,周邊居民要保證自己能見到明天太陽的最好辦法,就是把門窗緊閉,電視機聲音也調小一點。 這種環境,就算拿大拇指當鼻子都能馬上聞到萬事萬物在此腐爛的味道。 公寓已經建了若干年,褐石外牆十分破敝,其他一切硬軟件的狀態大概都只夠讓人勉強存活下去。自然而然,就可以想見來住的人,是些什麼樣的貨色。 但那小兩口走進大門的時候,表情好像是中了天大一個頭彩,男的笑嘻嘻,女的雖然不笑,神情卻也滿不在乎。

這一天他們上樓梯之前,經過住在一樓的吉米家門口,正遇到他出來丟垃圾,三個人打了一個照面,吉米轉頭就跑去問包租婆瑪姬:“那兩個小鬼什麼來頭?”瑪姬正癱在沙發上看日間重播的肥皂刷,漫不經心地翻翻白眼,說:“哪兩個?哦,不知道。” 他們自己找上門來,說要租房子,隨便哪一套,有得住就可以。 瑪姬懷疑他們是背著家裡私奔出走的,說不定中學都沒畢業,看那小女孩子皮膚多嫩,男生雖然體格結實,卻顯然沒有成年。 這種向來在父母羽翼保護下的孩子,在暗影城根本沒有生存能力,很快就會倒大霉,人嘛,少死一個是—個,瑪姬不想惹這種無謂的麻煩。 她當下報了一個離譜的價錢,想把他們嚇走,結果他們一口答應下來,立刻付了兩個月的押金。另外兩個月的租金,還有一筆錢,請瑪姬代買住家要用的種種物件,列了一個表,鉅細無遺,又交代說如果覺得缺什麼隨便幫他們買也沒問題。

那個表上盡是超大型投影設備,最尖端的遊戲機設備之類娛樂奢侈品,看起來他們根本不懂過日子需要些什麼東西。唯一的例外是廚房用具,那個男孩子對此不但精通,而且極為挑剔。 他們拿出來的錢都是大額嶄新的現鈔,抽出來一疊隨便給了瑪姬,她的眼睛差點都要從胖臉上飛出來,一手接過錢,歡天喜地回家來再數一遍,笑得見牙不見眼。 吉米聽完這番描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咧嘴一笑:“這麼說,是兩頭小肥羊咯。”他喜從心起。 上個月在荷西屠宰場的地下格斗場下錯注,輸了不少錢,到現在連利息都還不上,遲早會被荷西手下那幫狗崽子咬得一身稀爛,結果天降肥羊,有運氣啊! 他連自己家門都沒再進,興沖衝上了三樓。 最左邊那一戶的門微掩,裡面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仔細—聽,是電視里傳出來的。

吉米輕輕推開門。客廳的沙發是瑪姬幫他們新買的,塑料套都還沒拆,那兩個孩子盤腿坐在地上,正對著佔據半面牆的超大液晶投影打格鬥遊戲。 畫面上—陣藍色光芒閃過,傳來獸人的慘嚎,男孩子打輸了,女孩子站起來歡呼一聲:“耶,你做飯!” 然後他們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吉米。 —開始氣氛其實很友好,大家把對方處理為正常的鄰居,在你吃過沒有,這附近有什麼好玩的之類話題中廝混了一下。 直到吉米實在受不了正常的社交寒暄,直截了當提出要錢,可能是因為他很客氣地用了借字吧,氣氛居然還是很友好。 兩個年輕人似乎絲毫不覺得有個陌生人上門借錢有何不妥,儘管這個陌生人身高六英尺有餘,筋肉糾結,臉上身上都傷痕累累,一看就不是善茬。

男孩子還是笑嘻嘻的,問:“借錢啊?那你要多少呢?”吉米狐疑地打量他,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穿一件簡單的白上衣,體格流暢精細,看上去極為強壯。假以時日,當他成年的時候,打起架來說不定還是一把好手。 但現在,還不足為懼。 吉米下了這樣一個結論,儘管他狐疑的來源並不是男孩子的體格而是他的神氣,既不意外,更無恐懼,對憑空而來的威脅安之若紊。 還重複問了一遍:“要多少呢?” 吉米說:“所有,你們所有的錢。” 這樣就不大好了。 男孩子很認真地說:“要是我給了你全部的錢,那我們吃什麼呢?我剛剛買了正版的星際爭霸,最新的極品飛車還沒來得及買呢。我不會全部借給你的。”吉米被他輕鬆自如的口氣,鬧得有點發毛。

他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非常非常不對。 比如說,正是盛夏的天氣,為什麼這個房間裡那麼冷? 空調? 君成公寓是一棟早該拆遷的老樓,根本沒有裝空調的地方。 那種絲絲縷縷的冷來自什麼地方? 可惜吉米不是喜歡關注細節的人,他的風格很簡單,既然這裡冷,就早點把事情幹完,出去就好了。 所以他立刻採取行動,順手拉過站在一邊,一直沒出聲的女孩子,很利落地從手腕後抖出鋒利小刀,頂在那柔嫩欲滴的脖頸上,另一隻手繞過肩膀,牢牢卡住她的身體。 “把錢全部拿出來。” 男孩子嘆了一口氣,坐到沒有開封的沙發上,點點頭說:“好了,你發達了。”吉米一開始以為這是對方表示屈服的意思。 一秒鐘之後,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由自主俯下了身子,眼睛正瞪著離臉部只有分寸之遙的腳尖。更多身體部位同時傳來劇痛,且爭先恐後向他的腦子通報說,它們要么徹底移了位,要么正處於徹底移位的過程中。

男孩子那句話,原來是對女孩子說的。
被曲折為一個粽子之後,吉米所唯一不能了解的事情是自己怎麼還健在。雖說讀書少,他還蠻有常識的,如果一個人可以將自家的熱臉貼上冷屁股,則於情於理他都不應該生存下去。 但臉與屁股面面相覷之時,分明還耳聰目明。 聽到那容貌嬌嫩的女孩子,柔聲細語問:“餵,你是不是這—帶最壞的人?”吉米心想,我被你搞成這樣子,你還要問這麼富於諷刺的問題,會不會過分了一點? 士可殺,不可辱耶。 當然他很陝想起自己並不是士,他最多是砣屎而已。 所以他響亮地說:“不是。” 女孩子俯身看他,興致盎然:“那是誰?” 吉米很勇敢:“是你吧……” 男孩子“扑哧”一聲笑出來,說:“羽羅,這個人有點好玩。”羽羅對好不好玩沒有概念,吉米則是察言觀色的高手,就算由於視覺角度怪怪的,頭腦開始不清醒,他還是立刻報出了他腦海裡的真實答案。

“荷西,荷西屠宰場的老闆,荷西。” 他有一種直覺,最好不要在這兩個人面前撒謊。 當然這種王八蛋直覺實在來得慢了點,只要旱五分鐘,吉米本來就可以繼續過著要用鏡子才能看清楚後腦勺的美好生活。 然後他聽到那兩個孩子在商量:“我們是今天殺過去呢,還是吃個晚飯睡個覺再說?”從對話的內容看,男孩子凡事大而化之,什麼時候殺到什麼地方去,都不是特別重要,關鍵是每天要睡足八小時,否則養生之道未免有虧;女生對生活的態度則非常積極主動,她認為把人生一切主要問題解決完之後,其他種種沒有意義的事情才能提上日程。 最後爭論的結果是男孩子贏了,因為他會煮飯。 會煮飯的人在家庭裡是有話語權的,無論這個家庭成員的年齡層次多麼低,大家畢竟都要吃飯。

女孩子只好說:“阿旦,我要吃水煮蛋,否則今天晚上就一定要活埋荷西。”阿旦默許了,懶洋洋走到廚房去,—邊吹起了口哨,煤氣爐“啪”的一聲響,煎蛋香氣很快傳來。羽羅對此很滿意,繼續打遊戲,祥和的小情侶氣氛瀰漫四周,兩個人都忘記了吉米的存在。後者不得不以奇特的角度蜷縮在地上,感受暴烈的疼痛持續襲擊處處反其道而行之的身體,但總體而言又沒有要掛掉的跡象,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苦日子在第二天得到了終結,早上九點,小兩口睡醒一覺,走出臥室門來看到他,表情有點驚訝:“你在這兒乾嗎?” 吉米啞然,半天才說:“你們覺得呢?” 羽羅蹲下來戳了戳他的屁股,抬頭說:“埋了吧?”阿旦不同意:“又埋?” 這個又字引出吉米一整身的雞皮疙瘩,就算在他充滿罪惡的生涯裡,埋個活人也是件大事,不發半年惡寒不能忘記,哪裡有這種隨便埋埋的魄力? !

他大叫起來:“不要,不要,放過我,我什麼都不會說出去的,我發誓!”羽羅一掌拍在他額頭上,陰森森地說:“你們人類發的誓,都跟地獄裡的可樂—樣不靠譜。” 這一拍力氣並不大,吉米卻覺得腦漿被浸入了一鍋開水,痛苦得連抽噎的力氣都沒有,大量的血沫湧上咽喉,嗆得怖部焚燒一般抽搐。這一刻他覺得被—槍打中腦袋而死去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他甚至後悔為什麼沒有早早去找荷西承認自己還不起錢。 然後很飄渺地,聽到阿旦的聲音說:“好啦,就這樣吧。”遠處傳來關門的聲音,恍惚又響亮,“啪”。 吉米被驚醒,一下子坐起身來,晃晃頭。 對面是簡易衣架,左邊的滑輪壞了,所有的衣服都墜過去,於是壞得更徹底,看來很快就要塌掉。

屋子里傳來令人作嘔的腐敗味道,是打包回來卻沒有吃的食物。 這是吉米自己的房間。 他小心翼翼地搖搖頭,擺擺手。 四肢在正常的位置,好端端安放著,腳趾很安詳,沒有表露出曾經和後脖子狹路相逢的怔忪。 吉米呼出一口氣,重新倒在床上。 噩夢,一定是噩夢。 最近心理壓力太大,草木皆兵了。 他緩過神來,覺得有點餓,起身穿好衣服。 有入敲門。 吉米開門的—瞬間,褲襠裡一陣涼——他尿了。 在看到羽羅冷冰冰眼睛的時候,膀胱和前列腺證明了自己是比吉米本人更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它們知道自己曾經面對過什麼。 在襪子被打濕以前,羽羅說:“來吧,帶我們去找荷西。”
暗影城,十三區,荷西屠宰場地下。 這棟三層高的樓是本區標誌性建築,外牆鐵灰色,大門常年緊閉,已經牢牢銹死,進出都靠攀援旁邊一架木梯,直接爬進二樓的窗戶。人們普遍猜測還有某個甚具規模的門開在秘處,因為每到週六晚上,總會有大批漂亮昂貴的車蜂擁而來,在周圍盤旋幾圈,就神使鬼差地不見了。 那些車來此的目的不是買肉。荷西屠宰場儘管運作有常,不少生豬在此一命歸西,但周六這一天,他們做的是其他買賣。 地下格鬥賽。 儘管偏居一隅,荷西格鬥俱樂部卻在全世界地下格鬥界聞名遐邇。賭注極高,採取會員介紹制,對正式會員的引進制度相當嚴厲,其所必須符合的條件之一,說不定比英國最古老的皇家高爾夫俱樂部還要苛刻——光要爵位要銀子不管怎麼說都還能努力一下,要親手殺夠一定數量的人,正常人還是不知道怎麼下手啊! 地上第一層以水泥澆築成實心,將樓上的屠宰場和地下的格斗場分隔得密不透風。 地下深數十米,空間格局門闊開放,引入名師設計的燈光分佈系統,裝修簡潔,色調冷靜,金屬感強烈。 最為矚目的是中心矗立著的巨大橢圓格斗場,高近兩米,底座銀灰色,四面及上空被三重防彈玻璃整個籠罩,透明而堅硬。攝像機在各個角度嚴陣以待,務求實況入鏡鉅細無遺。 舞台四周呈射線狀分佈的,是設計別緻的小型酒桌及高腳凳,格鬥間歇荷西屠宰場無限量提供酒水飲料,以及他們自製的特色小吃豬血腸。許多入對這個小點心念念不忘,其吸引力和舞台上的精彩格鬥不遑多讓。 距離空中六七米高處,則是荷西格斗場最具特色的懸空包廂,一共十席,為身份最高的貴賓會員專門設置。包廂視角極佳,服務亦是第一流,就連他們吃的豬血腸,相信都以每頭豬的第一滴血炮製。 來看格鬥的普通會員對此毫無異議,最直接的理由就是:包廂中的賓客,是每晚的格鬥之所以能存在的主要原因。 每晚一場起、三場止的無差異格鬥,踏上舞台的人都簽下了生死契,和包廂中的某個人。 贏了,有豐厚獎賞;輸了,各安天命。
今晚的格鬥賽還遠沒有開始,一號包廂裡卻已經有了觀眾的身影,這位觀眾還兼有另—個身份,即這棟樓以及樓中一切的主人——荷西。他生得相貌堂堂,頭髮濃密,個子修長,穿著做工考究的正式服裝,習慣性面帶幾分淺笑,光線正常的時候大家都會感覺他是—個很有禮貌的人。 唯獨一雙三角眼出賣了他的人品,閃爍陰濕磷光的瞳仁。無論如何和好事拉不上關係。 此時他身邊站的是跟隨他多年的心腹三毛,他們的話題正進行到荷西名下一個外號叫鴨嘴獸的職業鬥士身上。 “他今天回來打第一場,上個月向我要過去三年存在我這裡的全部酬金。”“為什麼,他準備不干了?” “據說他的女兒從紐約朱麗葉舞蹈學院畢業,他想將這筆錢作為嫁妝預先送給她。”“是嗎?” 短暫的沉默籠罩了玻璃房,兩個人面對這個溫情的話題有點不知所措。 過了一會兒。 “那麼,你準備還給他嗎?” 荷西好像被嚇了一跳,仔細看了三毛一眼。 “不,不,當然不,那是一大筆錢,足夠我下好幾晚的最高賭注。”他走到窗戶旁邊,望著樓下。一號包廂與其他九個不同的地方是,從這裡能夠觀察東南角供鬥士們休息、準備出場的更衣室。 三毛跟過去看,更衣室裡空空如也,只亮了一盞照耀通道的燈。 微弱的燈光映照出唯一的人跡,佇立在離門最遠的角落裡,面對牆壁,蒙嚨中那人長著閃爍磷光的黑色皮膚,分外妖異。三毛眼睛很好,仔細一看,原來那不是皮膚,而是極貼身的黑色漆皮衣,緊緊包裹身體,纖毫畢露。這人不知是男是女,四肢極修長,身形更是瘦弱狹窄,不時神經質地顫動。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沒有疲倦或要活動的跡象。 “像一條蛇。”三毛有點心驚膽戰地說。 荷西自得地笑了:“的確是一條蛇。” 他拿下一直銜在嘴裡的玉石煙斗,彈彈指甲,故意壓低語氣:“這個,不是人。”三毛不明白老闆的意思:“不是人?” 荷西顯然沾沾自喜,比別人多知曉一點兒秘密,也是優勢的一種:“是人與蛇妖交媾所生出來的東兩,在醫院檢查過,血液是冷的,心跳非常慢。牙和指甲都有毒,接觸到的人,死得比閃電都快。動作也和蛇一樣快,身體像被水浸過好幾晚的繩子,能纏住對方,把人勒到窒息。啊哈,很神奇吧?” 三毛對新事物的接收能力沒有老闆那麼強,口味也沒有那麼重,地下斗場血腥殘酷那是應該的,但突然跑出—個黏嗒嗒的妖怪來,他還是覺得有點不舒服:“呃,他到這裡來幹什麼?” 荷西笑得更愉快了:“你的腦子怎麼長的?” 他當然是來參加格鬥比賽啊。 今晚第一場格鬥比賽。 和鴨嘴獸的比賽。 跟荷兩久了,三毛對老闆畢竟還是有幾分了解,他恍然:“幹掉鴨嘴獸?嘿嘿,倒是好,挺省錢的。” 兩人相顧微笑,怡然自得,這時包廂外傳來敲門聲。 真奇怪。不經傳喚,任何人不准接近一號包廂,這是荷西下的死命令。 三毛按下門邊的監控器,屏幕中出現的人讓他發了半天的呆。 倒不是什麼怪人,熟口熟面,吉米而已。 問題是吉米欠了荷西很多錢,而且一定還不起,眼下閻王沒有去找他,他來找閻王。 這小子是撞了狗屎運中了六合彩呢,還是撞了鬼不想活了呢? 對問題當然要往光明面去想,否則做人有什麼意思。因此,荷西示意三毛打開了門。 今天意外好像特別多。 他們發現門外不止一個人,而是三個。兩個年輕男女跟在吉米後面,正好奇地看著他。 三毛蹊蹺地轉頭去看監控器屏幕。理論和實際上,他們都還在監測範圍內。 但屏幕上分明只有一個人! 監控器睜隻眼閉隻眼的事情也有?這玩意兒也受賄麼? 這時候不知發什麼神經,吉米忽然大叫一聲,撒腿跑掉了。 速度真夠快的,他早年怎麼沒想到加入專業體育學校呢? 剩下四個人若有所思望著他奔跑的英姿,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而後那對年輕男女不等邀請,施施然跨進了—號包廂。 “你是荷西嗎?”羽羅直截了當地問。 荷西上下打量這不。怕死的初生牛犢,心裡喝一聲彩。 好皮膚,好樣子! 最難得是那一種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不在乎勁頭,從骨子裡頭往外面冒著青春無敵的暴烈氣息。 越是狂野難馴的女人,荷西越喜歡。 像最精湛的騎士,畢生都渴望遇到最難對付的那匹胭脂馬。 他入神地凝視對方,不知不覺走近去,伸手想觸摸女孩子嫩滑的下巴,那精緻弧度,美得像—個無解的方程。 但他被人擋住。 是阿旦。 站在他們旁邊,一根手指,輕輕抵住荷西的手。 他發笑:“小子,幹嗎?” 退後一步,他沉浸在一種慣性的貓抓老鼠的快感裡,幾乎忘記了追尋這兩個人不請而來的原因。 荷西屠宰場聲名在外,不自量力而毛遂自薦想在斗場上分一杯羹的人,一年到頭絡繹不絕。阿旦手指上傳來穩定力量,更堅定了荷西對自己判斷的自信。 多半是自以為天賦異禀的年輕人,來試試水深吧。 他笑得更愉快,接著說:“既然你到了這裡,就直說吧,我能為你做什麼?”阿旦神情很平淡,說:“我希望你不要死太快,否則就沒意思了。”看他視線的走向,其實是在對羽羅說話:“知道嗎?”羽羅翻翻眼睛,露出極不耐煩的神色,但她很乖覺地退後了一步。 阿旦滿意地點點頭,越過荷西,走到後者日常看格鬥所坐的寬大座椅前,坐下,調整了一下姿勢,坐得很舒服,完全放鬆,然後把椅子轉向其他三個人。 站在—邊的三毛臉色煞白,好像立刻就要瘧疾發作,死在當場。 那是荷西的權力之座,必須比他的女人都更貞潔。 三毛跟了荷西七年,親眼看到過十一個人因為坐了這張椅子而被殺,就在一號包廂裡,咫尺之前。 就像現在。 荷西拔槍,舉槍,開槍,一氣阿成。 六發子彈接踵而出,發出爆裂巨響,狹窄包廂裡震耳欲聾,向座椅上的阿旦傾瀉而去。 三毛被震得倒在地上,緊緊摀住耳朵,幸好這一切都很短暫,等周圍恢復平靜,他喘了一口氣,想要叫人進來打掃衛生,收抬殘局。 然後發現,沒有殘局。 阿旦還是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羽羅站在進門處的原地,荷西保持開槍的姿勢。 這麼近的距離,難道六顆子彈都會打偏? 三毛揉揉眼睛,看到荷西的額頭上流下一滴巨大的、閃亮的汗,一直流進他的左眼裡。 他居然沒有眨眼睛。 不敢眨眼睛。 那六顆子彈,沒有打偏,都在阿旦的正前方,繞成—個圓圈懸浮在空中。 阿旦伸出食指,玩溜溜球一樣時快時慢,帶動子彈圈圈的轉動,玩了幾下覺得沒意思了,—把扒拉到旁邊,咳嗽了兩聲,說:“說正事吧。”那些子彈還是浮著。 三毛腿一軟,又倒回地上。 正事,在有力量者而言,不過就是心血來潮的定稿。 他們的正事,不過要在地下俱樂部裡,玩幾天,看看人家打架而已。 絕對在荷西的能力範圍之內。即使不在,也沒有人要問他的意見。 阿旦和羽羅知會完此行的目的,施施然出了一號包廂,徑直到樓下去,到處看看,頗似觀光客。 女孩子狀態不佳,只是勉強跟著,神情冷冷的,阿旦則對什麼東西都有興趣。 這裡坐坐,那裡坐坐。從吧台要—杯牛奶來喝,覺得新鮮美味,把杯子遞過去,送到羽羅的嘴邊。 女孩子掉頭走開,在斗場周圍逡巡。 沒有人看到她的手指穿透子彈都打不穿的玻璃,又抽出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他們好像真的是來玩的。 荷西從震驚中恢復神誌,第—件事是衝過去關死一號包廂的門。 三毛戰戰兢兢問:“怎麼……怎麼辦?” 明顯欺軟怕硬的態度讓老闆很不爽——餵,你這麼容易被嚇唬到,怎麼幫人家做炮灰? 荷西走到窗邊觀察那一對少年在樓下的動靜,那裡一片祥和。 他咬牙切齒:“找阿米魯,馬上。” 三毛好不容易在槍擊後恢復了一點正常的臉色,立刻又崩潰了。 “阿米魯?” 他念出這個名字的感覺,像是幼年曾經見鬼,剮要把這件事忘記,那票鬼半夜又上了門。 恐懼大概是一種接近極度寒冷的感覺,非常難以忍受,他唇齒都有變青的傾向:“老闆,那是妖怪啊,你真的要和他打交道嗎?” 荷西說:“你有更好的人選嗎?” 他回過頭,瞳孔中好像要爆出火來,尊嚴和安全的雙重受脅令他的憤怒燃燒到最高點:“對付妖怪,難道不就是要用妖怪嗎?” 他咆哮:“難道下面那兩個,會是正常人嗎???” 這個鐘點,賓客都還沒到,斗場裡只有工作人員在活動。 工作人員裡面也包括今天要上場的格鬥者。 剛剛進入斗場旁的休息室,他換好了上場的衣服,外面再披—件寬大外套,走出去,準備坐在吧台喝一點東西。 無論在這個黑暗世界裡廝混了多少年,他還是有一種莫名的自尊,不願無謂地對外界暴露太多自己。包括他身上層層累累的傷疤,以及文在胸膛心臟處女兒的名字。 在這裡,他的名字叫做鴨嘴獸,過去三年以來,荷西旗下勝率第一的鬥士。 勝率第一,並不是沒有輸過,最嚴重的時候,躺在醫院,三個月無聲無息,沉默得很徹底。但他一旦恢復,就會回到斗場。 一直生存下來,是—個奇蹟。 沒有人知道什麼東兩在支撐他,也沒有人關心。只要他一天打得下去,那就打下去好了。 如此而巳。 他的女兒,上個月自紐約朱麗葉舞蹈學院畢業。 鴨嘴獸請假去看了她的畢業匯報演出。 她在他看不懂的劇中演最美麗的公主,足尖比鋼琴上飛舞的手指還輕盈,眼神靈動,顧盼生輝。 周圍的人都噴嘖稱讚,說這女孩子將來必然是舞蹈界耀眼明珠。 鴨嘴獸坐在最偏遠的位子,從女兒出來的第一秒,就一直在哭。 身高七英尺三英寸的男人,青銅顏色,和猛獸一樣粗糙的臉頰上,滾滾而下熾熱的淚珠,把他專門買來穿戴的那身禮服前襟全部浸濕。旁邊的人厭惡而驚奇,不敢質問,也不敢久留,都悄悄走開去。 他哭完整場。 然後走出劇院,搭乘最近—班飛機,回到暗影城。 在二十一年作為父親的生涯之中,他從未聽到過任何一聲來自女兒的呼喚,沒有靠近過她的方圓一百米,沒有切實存在過。 但這一切都不妨礙他以父親自居。 並且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拼搏努力,積累下一筆財富,在女兒成年時為她購置一份體面禮物,比如在上城區的—個小公寓。 她演出歸來,可以好好休息。 想像她即使是孤獨地走過深夜的林蔭道,那搖擺的樹葉後除了微風並無玄機。 讓她留在和暗影城絕對不一樣的世界,有光明、美好,以及其他種種正面形容詞的世界。 鴨嘴獸就懷著這樣的心事,準備走出休息室。 這時候他眼角瞥見昏暗的角落裡,站著一條陰影。 不應該是人,沒有人擁有如此纖細狹窄的體形,除非被一把足夠快的刀從頭到腳片成許多份;更沒有人有那麼奇怪的眼睛,活生生是在幽暗裡燃燒的兩團磷火,向鴨嘴獸定定地凝望著。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腳下忽然動彈不得。 像極了夢魘,神智身體都被包在一個巨大的混沌裡,不得動彈,呼喚無聲,掙扎無用,但看到的一切,都栩栩在眼前,那麼真實。 地面扭曲,發出詭異的喘息聲,一片片木板翻騰著裂出巨大孔洞,從下面鑽出一條一條黑色的纖細觸角,或者說,纖細的、紙片一般薄的人形。和適才眼角所見,一模一樣,成千上萬,如洪水一般湧將出來,纏上了鴨嘴獸的身體,腳趾,小腿,大腿。劇烈的灼熱一路蔓延,鴨嘴獸能夠清晰感受赤裸皮膚遭受的砲烙之痛。輕微的吱吱吱吱聲音後面跟隨著焦黑斷裂,一層層血肉往下剝落,骨骼顫抖,軟化,很快就支撐不住。 觸角繼續游動,蔓過了他的胸膛,蔓過了鴨嘴獸胸口所刻女兒的芳名凱瑟琳,到達脖子。痛苦超過了過去所有所受傷害的總和,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最後關頭湧上心頭的悔恨,是忘記告訴荷西自己女兒的郵寄地址。也許只能寄望於好心的老闆,會多花一點時間去整理他的遺物,在那本記錄每一場戰鬥收入的小本子裡,有一張卡片,寫著凱瑟琳的信息。 他嘆了一口氣,集中最後意志睜開一絲眼睛,想去看清加害者到底何方神聖。 鴨嘴獸是一個迷信的人,今生無望,至少死後的鬼魂知道找誰復仇。 咦,這是誰? 眼前分明站著兩個人。男孩子疏朗強悍,女孩子很美,都很年輕。 焦熱劇痛帶來的昏眩狂亂裡,這兩個人的影像卻分外清晰,纖毫畢現,連說的話也字字入耳,每聽到一句,便突然會有一種涼意掠過全身,瞬間逼退地獄來的炎焰。 “這個人要死了。”男孩子說,聲音清澈,隱約有悲憫。 “死吧,有什麼好看的。”女孩子如冰雪一般冷靜,她對死亡並無特別感想。 “我不喜歡有人死去。” “生死尋常事,這是他的命運。” 男孩子搖搖頭,輕聲說:“我不相信命運。” 他伸出手來,按在鴨嘴獸的額頭上。 那指尖涼徹骨髓,從額間透入,直通四肢百骸,到達肌體每一個毛孔。鴨嘴獸眼睜睜看著自己血肉焦糊的身體,忽然間通體舒暢,強烈的痛苦煙消雲散,一切被傷害的部位都瞬息間恢復原狀,而且更加飽滿強壯。這過程比一朵花綻放還要快,還要自然。 男孩子的指尖離開他的額頭,那上面粘著一條小小的黑色觸角,頂頭有鮮紅一點,明滅生光,不知是眼還是心臟。觸角正在兇猛地扭動,卻根本掙脫不開指尖的牽引,姿態中充滿費解的絕望。 羽羅湊過來看了一看:“炎變蠕蟲?這裡怎麼會有?我們那兒都已經很少見了。”阿旦點點頭:“嗯,自從推行定期衛生檢查之後,的確都不常見了。”他打量那條觸角,後者正在他的手指上失去活力,漸漸癱軟,僵硬,懸吊下去,變成一根硬邦邦的東西,顏色逐漸褪為灰白。 “很老了,沒什么生命力。”把死去的蠕蟲丟到一邊,阿旦隨意地說,“也許是很久以前被帶出來的吧。” 拍拍鴨嘴獸的肩膀,他說:“去找你老闆,拿到錢就立刻走吧。”面對面這麼近,鴨嘴獸終於看清這男孩子的樣子,眼睛小小的,鼻子卻異常神駿,整張臉熠熠有光,表情卻總是有點半夢半醒的無所謂。 他張了幾次嘴,問不出什麼來。 阿旦又說:“去吧,不要為無謂的麻煩,耽誤了你真正關心的事。”鴨嘴獸退後一步,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休息室的角落,那神秘黑影曾經站立的地方空空蕩盪,唯獨地上有一層潮濕的、蛻皮一般的東西,還閃著不祥的微光。 他轉身拔足狂奔而去,遙遙聽到阿旦在後面喊:“如果他不給你錢,你就走到玻璃窗邊來。”
五分鐘以後,鴨嘴獸的身影果然出現在一號包廂的玻璃窗前—一不算非常自願的,畢竟身邊還圍了荷西的三五個保鏢,都揮舞著相當專業的工具——殺豬刀,在把他逼往再不能反抗的死角。 他固然戰鬥力驚人,保鏢們也不是吃素的。 羽羅抬頭望瞭望,對阿旦說:“你的法子沒用。”她唇邊有一絲冷笑,“如果他是最惡的人,怎麼可能會一下就被嚇成好人?” 阿旦嘆了口氣,嘀咕著:“是不是嚇唬得不夠?” 但他畢竟是聰明人,搖搖頭:“這個荷西,笨蛋,一點反省精神都沒有。”羽羅頓時雀躍:“那可不可以不要再用你的辦法了?我上吧?”阿旦苦著臉,想了很久,伸出手來:“算了,剪刀石頭布!”剪刀石頭布非常考驗技術,一點兒僥倖都不帶,而羽羅顯然是非常專注於技術的。 她贏了。 勝利帶來的最美妙的禮物,就是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方法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否則我們人人幹嗎都想贏呢? 羽羅活動了一下手腕,走上樓梯,方向是一號包廂。 吧台裡的酒保目送她身影,確定其去向後有點驚慌——他一直以為這二位是提早來佔座位的客人,趕忙問:“她要去幹嗎?” 阿旦要多一杯牛奶,有點無可奈何地說:“她去告訴人家,要製服惡,就要用更惡。”羽羅的更惡到底以什麼手段實現,酒保和阿旦都未曾目擊。但一分鐘之後,荷西變身為一個球——五官四肢百骸都用無縫連接的方式融會貫通,真的是一個圓溜溜的肉球,從一號包廂通往地面的樓梯上順勢而下,滾到吧檯面前彈跳兩下,不動了。 死得透透的,透得輪迴轉世都沒可能。 阿旦聳聳肩,繼續喝他的牛奶。而酒保壓抑著狂叫的衝動,戰戰兢兢往上一看,發現三毛和荷西的其他幾個保鏢無一倖免,通通貼在包廂玻璃窗上,模樣還完整,就是渾身上下薄得跟紙片差不多,就這樣都沒死,嘴巴還在拼命開合,如同呼救。 過了好—會兒,羽羅才慢吞吞走下來,望了酒保一眼,後者明明整天都沒喝過水,褲子卻徹徹底底地濕了。 阿旦比較好心,安慰他:“放心啦,你沒幹過壞事,她不會找你算賬的。”羽羅果然沒有再乾什麼出格的事兒來,往旁邊一坐,問:“下一站咱們去哪兒?”阿旦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說:“你非要自己動手啊?這樣子很慢哦!我們出來有點久了。” 他掐指算算:“七十七天之後星辰通道就要開了,我爹肯定會來找我的,在那之前,咱們還是把該干的事兒都趕緊幹完吧。” 羽羅不算很樂意,不過她是一個講道理的小姑娘,抱著阿旦的胳膊嘆口氣,嬌滴滴地說:“明明這樣比較好玩嘛,Adventure模式,一關一關過下去嘛。”她很認真地強調:“比編掃帚好玩多了!” 阿旦聽到掃帚兩個字不知為啥有點窘,連忙打諢:“這種事情沒什麼好比的,來來來,還是用Survive模式一掃光,我趕時間趕時間,多久沒吃辟塵做的飯了。”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總之,在關卡模式轉換到生存模式一小時之後。 大事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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