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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精藍

生存者2·邪羽羅 白饭如霜 15098 2018-03-11
兩個人相識不過半日便鬧成了死對頭,一路飛機上一言不對,藤雪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到香港機場,就想把對方甩掉:“諾,我把十鹿所在的醫院地址給你,你自己去吧,那邊的伙計我會打好招呼的。” 但年歲歲對她置若罔聞,他站在提取取行李的傳送帶邊,手插口袋,熙熙攘攘來往的人將他整個小身子都遮住,他臉上露出極為嚴肅的表情,眼睛望著出口的方向。 在繃緊的警惕裡隱隱又透露出嗜血般的興奮,那絕不是孩童的表情。 藤雪走過去想說什麼,被他輕輕一壓手製止,嘴唇沒有翕動,藤雪耳邊卻聽到清晰的聲音:“有大人物入境。” 藤雪莫名其妙:“大人物?” 香港機場常年都有巨星富豪出入,大人物不稀奇,無非是惹來傳媒群聚,粉絲扎堆,保安前呼後擁,大家都慣了。

問題是,周圍很安靜,晚上到達的航班,乘客陸續拿了行李便離開,出於任何原因戴墨鏡的人都似乎寥寥無幾。 年歲歲絲毫沒有和藤雪玩笑或解釋的意思,他急促地命令:“抱起我,到地下停車場。” 起初藤雪的想法是你要吃我豆腐咩,幸而年歲歲的嚴峻神情證明了自己的清白,身為獵人聯盟的首席五星,顯然他非常清楚如何切換角色——在人小鬼大的迷你色狼和精明能幹的專業獵人之間。 藤雪猶猶豫豫一彎腰,他已經竄到了其臂彎之間,在耳側輕而堅決的吩咐:“前行,300米後上電梯,直達負2,到D停車區。” 藤雪被他語氣所懾,依言而行,一面問:“你要找什麼。” 年歲歲不答,兀自喃喃:“不會吧,不會吧……” 藤雪微惱:“什麼不會,邁克爾?傑克遜復活了,現在在停車場蹲著麼?”

“如果我的判斷沒有錯,這個人的出現,比你說的邁克爾?傑克遜復活更驚人,當然,是對我,還有和我一個世界的人而言。”年歲歲肅然。 藤雪完全一頭霧水,此時他們已經來到負2層,D區在東面。藤雪一走出電梯間,年歲歲就從她肩上一躍而下,在觸及地面的同時化身為一隻雪白的花栗鼠,向東面狂飆而去,速度之快,如同閃電,任藤雪在背後拔足狂奔,都只能落得一個被甩得越來越遠的結果。 幸好花栗鼠很快停住了腳步。 在D區,十三道。 那裡停了一輛暗綠色保時捷卡宴,車主人想必相當沒心沒肺,車身上佈滿大大小小的凹凸和擦掛痕跡。 花栗鼠跳上了右側車窗邊的後視鏡,蹲了下來。 藤雪隨即趕到,張口問:“你幹……” 花栗鼠的尾巴一搖,做出一個類似於人類shut up的手勢。

他們的前方,是停車場出口前那塊空地,右側拐彎就是付費閘機和電梯。空地正中,有一個高而瘦的男子,正若無其事向電梯走去,從後面看,他身形挺拔,穿一件白色過膝的外衣,質地頗精良,式樣卻與世風時尚格格不入。 僅此而已,藤雪再看不出有任何特別之處,需要年歲歲拼命追逐。 她只是不經意地覺得,咦,怎麼停車場突然這麼冷?冷氣開太大了吧,真是浪費納稅人的金錢。而且,冷得真奇怪。 像二十一歲大學畢業,青梅竹馬的戀人忽然提出分手,說要遠渡英倫,不再見面的那一天,明明是盛夏天氣,卻從心底深處一點點滲出來寒氣氤氳,從內到外,把整個人牢牢包裹住,是無法向任何人訴說,卻能夠致人於死地的涼薄。 她忍不住縮了縮身子,屈起雙臂,忽然見到自己的指尖,分明變得青紫。

花栗鼠年歲歲的大尾巴,輕輕拂過來,有意無意地,蓋在她裸露的皮膚上,帶來細微而持久的暖流,直接進入到血液中,開始隨同氣脈流通般,暖著她。 他低聲說:“精藍。” 藤雪不明所以:“誰?” 那白衣男子已經進了電梯,轉身的瞬間,藤雪看到了他的臉。 事實上他長什麼樣子,都無關緊要,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藍色的眼睛,漠無表情,凝定如玄鐵,偶爾流轉之間,帶來雪山崩塌般的窒息感覺。 他隨意向外一瞥,藤雪無端覺得心臟收緊,被針刺了一樣,竟然忍不住失聲一呼。但她沒有叫出聲來,年歲歲的尾巴堵在她嘴唇上。再度說出令人費解的名字:“精藍。” 聲音裡有驚駭。 它跳上藤雪的肩膀,微微一沉,回復了三歲小兒的模樣,靜靜不知想什麼,藤雪從那不知其可的震驚中初初回過神,就听他吩咐:“速去十鹿醫院,快,快!”

在路上他向藤雪解釋什麼是精藍。 聽完之後,藤雪並沒有比之前豁然開朗。 因為年歲歲說,精藍是一種非人,所謂的非人,人類比較喜歡叫做妖怪。 妖怪也有很多種類,精藍是最邪惡,最強悍,也最罕見的那一種。和忠肝義膽,情比金堅的有錢人和從來不撒謊的律師屬於同一等級。 這麼拉風的妖怪,來香港做什麼?適值減價期,難道是過來掃貨的麼。不知道他是走奢侈路線喜歡一線品牌呢,還是追求設計感覺專門掃小店呢?他有錢么?對了,妖怪怎麼賺錢的…… 藤雪難得暴露出自己相當天真而不怎麼警察的那一面。 年歲歲嗤嗤發笑,但除此之外不發一言,他坐在藤雪所駕車的副駕駛位上,始終保持一個身體前傾的架勢,似乎在密切觀察空氣中的什麼。

“你看什麼。” “看氣味。” “氣味能看得見嗎。” “我能看得見。” “是什麼樣子的。” “微藍色,閃閃發光,帶著刀鋒一樣銳利的邊緣,當我看到時眼睛會刺痛。”
銀狐狄南美在利先生宅第外所布結界,名字是念,作用是阻。 以人固有的意念作為動力來源,執念多難破除,結界就多堅固。有似金湯澆築的城池,雖千軍萬馬不能征服。 唯一阻不住的,是裡面的人,打開門走出去。 像利先生這樣,走出庭院,信步,跨越光華流動的結界,沒有絲毫礙難。 她看到不遠處所站的,是安。 永遠不會忘記的名字,永遠不能忘記的人。 淹沒愛情的總是時間。 儘管有些島嶼堅持在汪洋中矗立,或成為亞特蘭提斯,再不肯復現,亦永不曾消失。

臉頰猶似能感受他指尖的溫度,跟隨身邊時偶爾手肘上的一扶。最輕微的接觸都曾使利先生產生利刃加身一般的強烈戰栗。 皮膚原來會被幸福劃開,流出只有自己能夠感覺的無形血液。倘若持續時間太長,也許會因為難以承受而昏厥,即使她擁有能夠應付最惡劣野地環境的體格。 她深自緘默,不與人言。 就連安是不是知道,都無從考證。 沒有過機會去尋求答案。 一直是追悔的。 消失了長長時間之後。 他在面前。
狄南美在宅第大堂,背手看著大門外相對而立的兩人,嘆了一口氣,然後伸手摸一摸自己的額頭,微笑和嘆氣都會帶來皺紋,而後者尤其不值得。 她想起白棄說,總是如此,人算不如天算。 狐族數年前已經偵知,自暗黑三界徹底關閉出入通道之後,許多人都致力於尋找到合適的方法重新與其溝通,目的多種多樣,其中占主導地位的有,一是尋求破魂和食鬼兩族對人界吸血鬼勢力的力量製衡,一是對暗黑三界大量資源的尋求難以被其他途徑滿足。

前者的代表是正常非人界人士以及獵人聯盟,後者的代表,是異靈川。 數年前異靈川已經開始著手進行開闢靈魂十字架的準備工作,儘管進行得十分秘密,但狐族的情報工作網無孔不入,第一時間便已察覺,族中長老會專程密會商議,會中分成乾涉派與看熱鬧派,爭執不休,差點大打出手。開到最後狐王要中風了才最後得出結論:儘管不明白異靈川的目的所在,但此計劃有九成以上必不可行,因此既不能放任不理,也不需大驚小怪,適當乾涉即可。 這群老狐狸們仔細分析了異靈川的狀況:首先,儘管是人與非人兩界首屈一指的黑社會組織,但異靈川仍然沒有能力快速篩選出足夠適合製造十字架的對象群體;其次,靈魂狙擊者是一個對候選人要求極為苛刻的職位,又要很能打,又要很耐打,且不說進入暗黑三界的遭遇如何風險,光是在人間應付各方探查都十分棘手。把異靈川所有現役的行動人員加起來,符合者亦寥寥無幾,問題是寥寥的幾位還統統屬於暗黑界,他們老闆睡醒了一召喚說要閉關鎖國,全部屁滾尿流回去了,剩下一些孱弱同袍大眼瞪小眼,想執行點高難度的任務根本是有心無力。

長老會這麼一說,大家就放心了,有事無事查查異靈川的情況等著看笑話,心裡根本沒把這當回大事。 誰也沒有想到異靈川會得到安。 從人變成妖怪的安。 最強悍的靈魂無論被放置在什麼樣的身體裡,都一樣閃耀攝人光輝。 他的出現,直接解決了第二個問題,然後,他又非常有創造性地幫助異靈川解決了第一個問題。 開啟暗黑三界十字架通道,需要收集大量孤獨之極的靈魂。孤獨而帶避免不開的鋒芒,會將身邊的人都一一推入到死亡的蔭谷。隻身在世上行走,直到生老病死前來,仁慈地掃除重重積累的寂寞。 這種說法絕不是抒情。 安以孤獨作為關鍵之關鍵,利用異靈川的技術能力,侵入各國人口管理系統進行搜索。篩選那些父母早亡,兄弟姐妹絕跡,到了一定年紀後沒有婚姻和子女,甚至名下寵物都登記了又登記,沒一隻狗狗貓貓能長壽的那些人。

範圍如此縮小之後,再要確認到底是那些人擁有符合要求的靈魂,顯然就容易多了。 名字的列表中,有霍金,也有利先生。 所有與他們親近的人,都逃不過暴死的命運。 尤其是利先生,直旁系血親成同窗摯友閨蜜什麼的就算了,一早死得光溜溜,最過分的例子是她在mont blonc峰上所結識的登山夥伴,偶爾邂逅,相談甚歡,如此而已,第二天就在夏季最適合的完美天氣裡,遭遇詭異風雪,喪生懸崖。 也許那是巧合,也許不是,但自那之後她就不再接近人,也不窮人接近自己,為了所有人的安全起見,慎重地將心與身都封鎖。 她一生中,稱得上親密,而仍健在的人,只有兩個。 一個是霍金。 一個,是安。
安。 她緩緩走過去,站在了安的面前,身上是出門的打扮,穿了高跟鞋,剛好能平視男人的臉孔。他鬢角處有白髮星星,姿態是隨隨便便站著,和街上見到的任何中年男子一樣,平常裝束,平常神情,連眼神都柔和疲倦,不見鋒芒。 但真正有眼光的人,會察覺一種微妙的氣場,無聲地宣揚說,他渾身上下都是用全宇宙最堅實的東西澆鑄成,即使用顯微鏡徹查,也找不到任何破綻。 心也是。 靈魂也是。 利先生泫然,伸出手去,碰了一碰他的手臂,緩緩說:“不如,陪我喝杯茶。”從前相處的時候,她常常找他,陪著喝杯茶,相對無一言,唯獨能感受時間肆無忌憚飛逝,如握沙不可久,如掬水不可留。 安點一點頭。 利先生便轉過身,兩人肩並肩,慢慢進了庭院。霍金在大門處呆看著他們,經過自己身邊,只覺得安無意間在他身上一瞥,帶來從內心深處生髮出的,幾乎無法忍耐的恐懼。 他們的身影在樓梯上一消失,霍金就飛快奔去找狄南美。銀狐從大堂撤回了廚房,正坐在她的鞦韆座上晃來晃去。 “這人是誰啊?” 狄南美在咬指甲,這動作可不常見,她對於咬人的興趣,向來都比咬自己要高。 “你老闆的心上人。” “心上人?我怎麼不知道?” 霍金沖口而出,這平常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的廚師,竟然沒有察覺自己言語中鑲嵌著多麼濃厚的憤懣與妒嫉。 狄南美靜靜地看著他,不揭穿,不嘲笑,非常不銀狐。 說:“霍金,利先生活不了多久了。” 霍金渾身一震,揚眉怒目:“你說什麼?” 凡事只有涉及她,他才表現情緒,或者說,才像一個人。 狄南美同情地看著他,失去所愛的滋味,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倘若對方是唯一與全部,則無論如何難以承受,就算死亡也不能減緩那靈魂將要破碎的痛苦。他所將要經歷的,狄南美全部都明白。 霍金很快反應過來,撲過來抓住狄南美的腳——這是他唯一能抓得到的地方:“你可以救她嗎?” 語氣虔誠渴望,其中有信任,無以名狀。 好像竇娥臨刑前的泣血訴冤,深信九天十地的神佛總有一個會開眼。 狄南美猶豫了一下。 就是因為他無意顯露的依賴,猶豫了一下。 然後說:“我救不了。” 她跳下來,抬頭望望樓上,彷彿能看到天花板上那兩人對坐,共品清茗的寧靜身影。 在霍金準備聲嘶力竭追問她為什麼呀為什麼之前,她給出了很清晰的解釋:“生命與靈魂為人所自有,求生固然可敬,求死也是自由。” 霍金喉嚨都嘶啞了,—瞬間的事情:“你說,利先生求死?”“有什麼好驚訝?”狄南美淡然問,“你不曾求死過嗎?”你不曾在某個寒冷冬天,義無反顧迎向急馳的車輪嗎?在那時候,意念確然單純堅定,知道死亡會解脫所有哀傷。你難道會有時間停下來,聽人宣講生命純淨寶貴,須用心顧惜嗎? 霍金大為震驚:“你怎麼把利先生和我比,她是天之驕女,應有盡有……”窗外的天空忽然轉為輕微的灰色,像晨曦初起,或暮色乍來。 狄南美望著那天色,許久才說:“誰沒有遺憾。” 對狄南美的前生現世,霍金都一無所知,僅基於這段時間相處的基本了解,他已經對這句台詞大為震驚。 誠然這是真理。 似乎無所不能的銀狐曾有過什麼遺憾,霍金又何從了然呢? 我們仰視神龕,進入眼簾的不過是光環。 霍金頹然跌坐,頭頂住他日常工作所用的灶台,失神地喃喃自語:“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他神情委頓,彷彿壞消息瞬息之間就奪走了賴以支柱的全部精氣神,無意識之間,頭在灶台上撞來撞去,像敲鐘一樣,忽然豎起身子問南美:“是剛剛那個人令她求死麼?”生命又找到了存在意義一樣,他站起來,很堅決:“我要阻止他。”狄南美怪好笑地看著他:“噢?怎麼阻止法?說來聽聽嘛?”很體諒霍金的想像力和策劃力都不是很足,她主動地承擔起制定計劃的任務:“你拿最大那把菜刀悄悄上樓去,我幫你引開利先生,等他一落單,你就撲上去!”她右手做了一個乾脆利落的下刀手勢,加以技術指導:“砍脖子正後方那節頸椎,跟殺豬一樣的,要用力,不然很準斷。” 看到霍金難以置信的表情,她自覺地反省了一下:“嗯嗯,不好,硬來好像太血腥了一點。這樣子吧,他們在喝茶,喝茶就應該吃小點心,我給你當下手,你趕快做一點小餅乾送上去,放毒、老鼠藥、砒霜、潔廁精、屎尿屁……有什麼放什麼。兄弟,考驗你手藝的時候到了,怎麼把潔廁精做出黃油的味道,是你烹調生涯中最大的挑戰啊!”她越說越興高采烈,殺人放火在她說出來,活像一場馬戲團的表演,其他無關緊要,精彩緊湊才是關鍵。霍金呆頭呆腦看著她出餿主意,心中有一萬頭麋鹿在咆哮。 陰錯陽差的,這恰是製服狄南美惡搞的唯一方法,即以不變應萬變,將自己全身心地石化,以徹底的呆滯來對抗可能發生的無限羞辱。 果然她很快興味索然,癱在鞦韆座上面,呻吟道:“真他娘的無聊,真無聊啊!”然後就爆發了,眺下來—把抓起霍金:“我不跟你玩了,你說吧,為了你主子,是不是什麼都願意做?” 霍金點頭,點了十七八下之多,堅定而純潔。 狄南美好像想起了什麼,目光游離開去,看了窗外兩秒,倘若霍金善識顏色,會看到她極罕見的懷念之色,不知為何。 但她隨即就轉了回來:“去死願意不?” 霍金仍然點頭,二十七八下,更加堅定而純潔。 這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個子廚師,居然有捨身為人的慷慨氣度,倒也不出狄南美所料,她只是奸笑一聲:“別點了,你不就是想死嗎,哼,在我面前想死,可沒那麼容易。”這種言論,請問算是威脅麼? 提著霍金在手裡,她另外一隻手在他身上點點戳戳,脖子上、腰眼上、屁股溝溝,嘴裡念念有詞,好像有著虔誠信仰的屠夫要殺豬之前,還給人家念幾卷超度的經文一樣。 霍金終於忍不住了:“你幹嗎呢?” 她頭都不抬:“我找你的靈魂呢,順便看一下怎麼把它捏出來。”捏?好吧,用什麼捏?廚房裡的工具不少,夾核桃那個鉗子合適麼? 狄南美很嚴肅:“不大合適,你的靈魂又冷又脆,核桃夾子太粗了,一夾破就沒戲唱了。” 太粗不行,嗯,那料理蝸牛那個小夾子呢?銀絲製的,特別小,特別精巧,我說你不應該把所有廚師都遣散吧?小彼得手最巧了,能把田螺裡一點兒泥都勾出來,不破殼! 狄南美不服氣:“少來,這算什麼呀?想當年,老娘能把雞蛋裡的蛋黃弄熟再勾出來,不但蛋殼不准破,蛋白還得是生的!你行嗎?” 這一手的確不容易,但是憑什麼非要這麼幹呀?哪來的廚師手那麼癢,要個囫圇生蛋還得只有蛋白? 腹誹一下而已,霍金沒敢說出來。這當兒狄南美好像已經定位結束了,在他肚臍限上下左右,拍了幾下差點把霍金拍成小便失禁:“嘿,你那坨靈魂還挺傳統嘛,打生出來到現在沒挪過窩呀。” 目睹她左看右看,好像在找工具準備把人大卸八塊的樣子,霍金進行了激烈的心理鬥爭,然後豁出去了:“餵,你切了我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你要拿我的靈魂幹什麼?”狄南美舉起一對銀筷子,夾一夾,唇角露出—絲微笑:“我呀,要把你和利先生的靈魂放在—起,攪—攪,放點鹽花,平底鍋上煎了……”她突然停下來。 不是因為霍金被嚇暈過去了,而是她的水晶球忽然放出奪目光亮,照得大家腦子都有點兒半透明。 這場景出乎意料,連狄南美都不例外,她丟下筷子撲過去抓起水晶球,往裡只看一眼,臉色就變了。 “精藍?精藍怎麼跑出來了?老娘為什麼沒有算出這幾個人會來?”她在那裡嘀嘀咕咕說的話霍金—句也沒有聽懂,本著他一貫不值就問的做人原則,他說:“精藍是什麼東西?” 狄南美瞪了他—眼:“精藍不是東西,精藍是妖怪,妖怪,妖怪!不要看他長得高高瘦瘦,皮膚白白淨淨,穿得也白白淨淨,好像—個帥哥的樣子,他是很可怕的大妖怪!”霍金很迷惑地想了想,轉頭看了看窗外,然後說:“餵,你說的這個妖怪,好像就站在外面呢。” 他說得一點都沒錯。 院子外面站了三個人,—個體態結實,容貌漂亮的女人;一個三四歲大,麵團團樣的小孩子;另一個則高高瘦瘦,白白淨淨,穿—件白色過膝的長衣。 即使狄南美剛才沒有做妖怪常識普及,霍金也決不會把這位仁兄當作是自己的同類。 因為他的眼睛是藍色,純粹的藍,沒有任何其他顏色雜糅的藍,非常非常憂鬱的藍。 霍金和他一打照面,下意識的動作就是奔過去“啪”的一聲,扭開了灶台上的火。 怎麼一下子這麼冷?好像回到了想要自殺的那一個冬天,每一顆雪粒都直接下到了身體裡。
藤雪和年歲歲趕到醫院,警隊的手足正在門口打瞌睡,被藤雪一腳踢醒,急忙站起來。 過去十數小時,沒有外人接近,也沒有異常響動,周圍非常安靜,簡直叫人不打瞌睡都不行。他一五一十,如是報告。 女上司帶著一個小屁孩還滿臉正經的樣子趕過來查崗,其用意令人頗為犯猜,但看到藤雪一副全世界都欠老娘二百兩銀子的犯渾表情,到了嘴邊的問題也吞了下去。 這是年歲歲教給藤雪的,不想有多餘的麻煩,就要先擺出和一切麻煩絕緣的樣子。 他們一路追踪精藍而來,有好幾次年歲歲失去精藍的踪跡,要求藤雪將車靠邊,他閉目冥想,彷彿憑藉意念更容易找迴線索。 事實上他也的確每次都找了回來,最後一次費時尤其久。年歲歲聚精會神,瞠日結舌,造型半點不可愛,過了一陣子臉上汗如雨下,這一動不動的深思,像比馬拉松更費體力。 藤雪忍不住要拿出紙巾幫他擦汗,卻見年歲歲猛然從座椅上一跳而起,緊緊抱住自己的腦袋,渾身蜷縮在座椅上發出痛苦不堪的呻吟,但他隨即絕然推開藤雪伸來撫慰的手,大叫:“開車,開車,前面右轉!” 藤雪看到他鼻子下微微有血跡,不等她問,年歲歲開口解釋:“精藍剛剛闖入我的腦海,召喚我跟隨他。” 他用力揉自己的太陽穴,臉上仍然帶著餘悸,低聲說:“好厲害,好厲害。”付出這麼大代價追踪,最後結局十分無厘頭,因為目的地竟然是十鹿的病房,早知道何必費那麼一牛鼻子的勁,大家相逢不如偶遇多好。 交待下屬換班回去休息,藤雪和年歲歲開門進去,床上白被單靜靜地罩著,十鹿化身而成的胡楊,仍然躺在床底下,既沒有詐屍,也沒有發芽。 年歲歲趴在地上仔細察看這棵胡楊木,從褲兜里掏出各種各樣的工具,望聞切敲劃鑽。他的裝備儲存原理和叮噹一樣,隨手一摸即得,無窮無盡,儲藏量絲毫不受布料面積限制,比叮噹更先進的是還不會摸錯,精準度叫人嘆為觀止。他好像知道藤雪心裡的感嘆,頭也不回地說:“趕明兒叫獵人聯盟送一個給你,這是三維袋,我們的標準配備。”隨之站起來,拍拍手:“異靈川幹的。” 將十鹿推回到床底下,年歲歲喘了口氣,剛要轉身,藤雪發出一聲尖叫。 抬眼一看,他們一路追踪的精藍,在對面的親屬探視椅上坐著,正慢慢地說:“如此說來,獵人聯盟也認定是異靈川所為麼?” 藤雪立刻拔槍瞄準,是一個好警察應該有的職業反應。然後,她發現敵友陣營的兩個人,一齊對她投來不以為然的白眼,那表情在說:餵,你把這坨破銅爛鐵拿出來嚇鬼麼? 她訕訕地把槍揮舞了兩下,沒有收起來,堅硬的槍柄握在手裡,有一種慣性的安全感。 只是,為什麼有一股奇異的冷感從掌心傳來? 她忍不住抬手看,赫然發現,配槍在手裡幻化成液體,形態凝聚,卻在流動不息。 她的手指陷入槍柄,觸手柔滑綿軟,彷彿握住的是一塊初成型的果凍,再一用力就會碎裂。 藤雪大驚,雙手合攏捧住,正要定睛細看,年歲歲忽然從旁接過她的配槍,淡淡說:“區區人類,何勞精藍大人出手立威?” 那把槍在他手裡回複本來形狀,靜靜閃耀金屬光芒。 精藍搖搖頭:“哪裡,我不過是將這位小姐自己心中所疑,給她看看而已。”不過是藤雪自己面對根本無力掌控的場面,心中不斷醞釀膨脹恐慌與軟弱,深知我為魚肉或炮灰的立場,平常最堪信任的配槍亦不過泡影泥漿。 將這拼命壓抑的念頭,變成皮影戲,在她指尖上活生生出演。 精藍那雙妖異的眼睛,原來能夠穿透骨肉與塵囂,直接進入一個人自以為鎖得嚴密的內心。藤雪又驚又氣。但場面中的重點,根本也不在她。 年歲歲在對精藍咄咄發問:“我聽聞暗黑三界封鎖已久,這一次破魂到此,請問有何貴幹?” 精藍顯然不是很喜歡回答問題的人,他坐在那裡,微微垂著頭,在看床底下的十鹿,須臾點點頭,對年歲歲說:“你要不要救他?” 救誰?十鹿? 他已經變成一棵樹了哦,你要把它打磨成材物盡其用的話,胡楊能做家具還是建房子? 精藍對於人變樹這個課題好像還蠻有研究的,慢條斯理說:“這是異靈川典型的機體異化手法所為,但施法者有意無意,做得併不徹底。 “他的思想意識仍然全部存在,只是被牢牢封存在化為樹幹的身軀裡。不需再造血肉肌體,我能幫你把那些東西轉移出來,相信其中大量信息是你會有興趣的。”年歲歲摸了摸自己的腦門,他想我是不是在做夢,破魂族人要做好事啊,而且言辭懇切,態度溫存,世道變了麼?獵人聯盟那些編教科書的是五百年前就死了的古人麼? 我落伍了麼? 不,我絕不能落伍,老子還年輕呢! 他振作起來:“對你有好處嗎?” 精藍看他一眼,那意思是說,廢話,難道我們沒事做來三月學雷鋒啊?我們破魂族只有一個偶像,拜多神會被牽去當食仔,乃道:“我不善追踪,但我需要盡快找到靈魂狙擊者現在的位置。” 作為本來應該特立獨行的大妖怪,他口氣其實更像房產中介:“你我所長,剛好交換,何樂不為?” 年歲歲終於徹底陷入了迷惘。 精藍,破魂族入主體組成分子。擅攝取擁有強大法力者魂魄,隨之飼養對方為食糧來源,破壞力與戰鬥力驚人,相互能夠貫通意識,匯集精神力與能量—體協同作戰,為所知的非人中最具威脅的種類。無主動攻擊性,不苟言笑,絕對服從族中領袖命令,幽默感欠缺,現有的資料不能說明其具備社交衝動或人際常識。 這是年歲歲過去考措人星級時,每一次都要復習的內容之一。 身經百戰之後,對所有五星獵人而言,破魂必定是人生追求中最高遠的那一顆明星。 倘若能夠有機會狹路相逢,其意義不亞於畢生致力登山事業的人,最後終於爬到了月球上,不論結果是生是死,都那麼的意氣風發。 他絕不會把相關資料記錯,何況又不多。 但眼前的精藍,分明世情練達,又會給人下馬威,又會適度自爆其短,更過分的是,還會見人下菜碟,主動提出做生意! 暗黑三界閉關鎖國的這些年裡,在精藍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拼命搖了幾下腦袋,讓自己清醒過來,以便跟上眼前形勢的變化:“你拿什麼保證,我一旦帶你去見靈魂劫掠者,你就能讓十鹿意識復活?” 精藍站起身來,雙手一攤,聳聳肩,然後彎腰把胡楊十鹿撥了—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其根部,閉上眼睛,不過兩三秒功夫,又睜開,說:“行了,都在我手指尖上了。” 伸出手來給人看。藤雪好奇心重,也不怕了,探頭—望,果然在精藍修長白皙的手指尖上,有一張隱隱約約的人臉,正是十鹿,微小的眼睛正在快速眨動,好像不明白自己怎麼就給人掏出來了呢。 年歲歲這時候就恨啊,手腳太慢,沒從空間袋裡摸個攝像機出來把這—段拍個正著,這要是放在獵人聯盟內部的視頻分享頻道上,點擊率不High翻天啊!年終十大佳片評選,死都要死在前三啦。 天下沒有後悔藥吃,他倒也乾脆,看精藍料理好了十鹿,大家算是成變了,轉身就出了病房門。藤雪急忙跟上,彎腰輕輕問:“你真的帶他去?”年歲歲看她一眼:“不然怎麼樣?” 藤雪也不知道該怎麼樣,只好訕訕地說:“他好像不怕你反悔哦?”年歲歲嘆了口氣:“他當然不怕。” 你要是逢人都掐得過,你也不怕啦。
三人一行,就這麼來到利先生的大宅前。 銀狐的封界還在,上面那隻流光溢彩的小狐狸素描圖標則稍有變化,從一開始安到來時的老神在在,變得有點氣急敗壞,瞪起了眼睛,一副別惹我不然我揍你的表情。 年歲歲是識貨的,一見先倒抽了口涼氣,心想這趟渾水,怎麼攪下了這麼多人啊? 看來真的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搞下去不知怎麼收場,而讓他更驚訝的,是隨後精藍的反應。 狐族的威風,那是不用說了,但也要看對上的是誰,尋常族類聞狐而遁,乃是明哲保身,誠望多活二年之舉;換做破魂,大家論資排輩鬥身家挽袖子打—場,滿世界開盤口,估計也是賭一比一居多。 問題是身邊這位精藍,身為大名鼎鼎的邪族一員,絲毫沒有平起平坐的自覺,一瞧見銀狐標記就留步了,恭恭敬敬袖起手來,—鞠躬! ! ! 藤雪看得納悶,悄悄問:“他幹嗎呢?” 年歲歲不愧是獵人聯盟的稀有五星,對非人界八卦的來龍去脈稱得上博聞強識,腦海中略過了過狐族與破魂的歷史,當下了悟,答道:“據說他們的大老闆和狐族有世交,莫非這是交代了要以禮相待?” 在外行面前說得篤定,其實他自己心裡也犯嘀咕:暗黑三界關了這些年,達旦憋在裡面莫非是在努力加強精神文明建設搞和諧社會麼?抓教育樹新風,文明經商,尊敬長輩,這樣子搞下去,精藍遲早要以世界傑出青年身份出來競選參議員,那所有女性選民不得都給他投票啊? 這一鞠躬畢,大家就傻在那兒了,年歲歲知道自己闖不過那個結界,就算闖得過,和狄南美結粱子也非人間正道;精藍則執禮甚恭,壓根沒有闖過去的打算;剩下一個無知者無畏的藤雪,看大家傻站半天,沉默不語,這是什麼意思呢?乃雄糾糾氣昂昂上前,伸手想推門,剛一接觸到銀色光幕,身子忽然—哆嗦,兩腿—分,擺了個馬步,仰頭向天,雙手叉腰,猛然大笑起來,聲如狼嚎,令人聞而雞皮疙瘩亂出。 年歲歲心想糟了,一眼沒看住,這姑娘也真憨,我們兩個都不敢去動的東西,你起什麼勁啊?就說人類的腦仁太小,不經用。 他還在猶豫要不要近身查看一下藤雪,利先生宅邸的大門忽然洞開。 狄南美施施然走了出來,銀狐縱橫天下,到哪裡都是那麼氣度銷魂,背著手,拖著聲音正問:“誰那麼不知道好歹啊……”啊了幾個升調出來。 她身後跟著宅子裡現時全部的住客與訪客,先是霍金,然後是安,身邊緊緊跟隨的是利先生。數她神態最為安詳,溫柔之中還隱約帶有一絲恍惚之色,除此之外,其他人看上去都頗有心事。 藤雪還在那兒笑,狄南美好奇地走過去看了—眼,嘀咕道:“人?”隨手抄起來,跟抄個擀麵杖似的把人家大頭朝下,抖了抖,然後順回來放在地上。 藤雪頓時止住狂笑,筋疲力盡軟倒,蜷曲起來,大口喘息。 狄南美第—服就盯上年歲歲了:“你,獵人聯盟的?上這兒來湊什麼熱鬧?”年歲歲頓時四歲正太上身,奔上前去,抱佳狄南美的腿就蹭:“銀狐,銀狐大人!好高興見到你……”語調嬌嫩得要出水。 結果人家半點不買賬,當即撩起一腳,將年歲歲踢出數米之外。他身手敏捷,在空中已然輕輕飄起來,落地後鼻子一皺,眼睛一紅,泫然欲泣,渾如—個受了委屈的小娃娃一般,不知情的看了,真是我見猶憐。 這一番做作,在十八歲以上、八十歲以下女性朋友面前,向來無往而不利,誰知今天踢到鐵板。狄南美不但不覺可愛,反而被人戳了哪根筋似的,怒髮衝冠:“死小子,你再敢裝模作樣,老娘讓你每年出生兩次,每一次都兩個屁眼,一個在上,—個在下!” 她發出如此富於創意的威脅之後,招呼霍金:“去,把你們客廳的太師椅給我搬一張出來,嗯,桌子也要。什麼?太重了你—個人搬不動?放心,一定搬得動的,快去。” 不出片刻,果然霍金便提著一張太師椅和一張巨大的書桌走了出來。這些質量上乘的貴重木家具,當初搬進來可是出動了整批彪形大漢,才勉強不磕不絆越過了車道到客廳之間的數百米距離,現在個子瘦弱的霍金卻一手舉一件,還一路小跑。他對於自己猛然之間氣力能和海格利斯並駕齊驅不覺得有什麼驚喜,神情始終是呆呆的。 桌子和椅子都擺擺好,狄南美跳上去,調整了幾個姿勢坐舒服了,忽然間滿場人聽得“啪”的一聲炸響,什麼東西敲在桌上。如縣太爺的驚堂木。定睛一看,是狄南美背後伸出的一根小尾巴,銀毫葳蕤,燦爛生光。 她一本正經敲了幾下,眼睛滴溜溜看了一圈,定在蕻雪頭上,後者還在喘,不過已經能爬起來了。狄南美問:“小妞,你跑來幹嗎的?” 藤雪剛才被她整得七葷八素,心氣大弱,強作鎮定回答:“我是香港警察,奉命協助獵人聯盟工作,跟隨他們來到這里而已。” 南美點點頭:“哦,沒你什麼事。”尾巴在腦門上拂了兩下,嘀咕著,“是打你十棍呢,還是判你充軍呢?” 藤雪一聽大驚,都說沒什麼事了怎麼還要打啊?狄南美分明聽到她埋藏在心中的吶喊,這個法盲抬起頭來,有點納悶地說:“沒事就不能打了嗎?我看人家審案都是見人就打的啊?” 藤雪怎麼也是專業出身,終於鼓起勇氣大叫:“沒事就應該當庭釋放啊!” 狐狸好在從善如流,點點頭:“好吧,釋放釋放。你要去哪?”藤雪—愣,本能地說:“回家。” 狄南美歪著頭對她遙遙推了—把:“那走唄。” 藤雪一個趔趄,迷惑地盯著南美,漸漸眼前模糊了,一片銀色光芒輕輕掠過,包裹住她整個身體,周圍的風呼呼吹起,身底下毫無依托,卻漸漸飄起來,心中平安,正在想難道這又是倦極而眠的一場夢?隨後極速墜落的感覺便突如其來,藤雪在離心力的驚嚇下身子一激靈,眼睛睜開,發現自己躺在家裡。 起居室,沙發上,前幾天換下的衣服還堆在那裡,沒有盒去洗。 她茫然地打量四周,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狄青天發落了藤雪,下一個對像是年歲歲,被上下兩個屁眼的悲慘前景震驚了之後,年歲歲明顯老實不少,服服帖帖站那兒,一迎上狄南美的眼神就主動交代:“我代替犧牲了的同事十鹿,追踪靈魂狙擊者以了解失魂事件的進行狀況。”驚堂尾巴剛上班,工作幹勁很大,啪啪又是兩聲,青天喝道:“說,你是怎麼追到這裡來的?” 年歲歲有點沒奈何:“報告老爺,這裡是靈魂狙擊者的必經站,獵人聯盟根據之前案件發生點整理出了十字架指示圖,上面有明確標記。”一向對科學統計啊繪圖啊之類東西沒有感情,狄南美懵懵懂懂地點點頭:“哦,獵人聯盟還蠻聰明的嘛。那麼,你是要抓靈魂劫掠者麼?”她唯恐天下不亂,興致勃勃指一指後面,“那個中年大叔就是啊。” 全場的目光都落在安身上,後者閒閒站在稍遠處,神情平淡。不知幾時起,利先生握住了他的手,兩人依偎的姿態渾然天成,猶如一對默契經年的佳偶,對於大家的探尋,利先生亳不在意,只是垂下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狄南美此時精神頭來了,叫年歲歲:“哎,要不你們兩個打一架吧?打一架就知道你抓不抓得到他了。” 年歲歲嚇了一跳,急忙擺手:“我沒有接到這個命令,目前為止只需要了解靈魂狙擊者的相關情報就完成任務了。” 這麼苟且自然容易招致鄙視:“呸,肯定是打不過!他的目的那麼簡單有什麼好了解的?不就是要去暗黑三界嗎?” 年歲歲很頑強,兀自爭辯:“我們也想知道他為什麼要去暗黑三界。”銀狐看看他,又看看安,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脾氣一下暴躁起來,抓起自己的尾巴就向年歲歲砸了過去。年歲歲大驚,一連串筋斗快如閃電,堪堪避過。那個飛去來小尾巴沒打著人,只好自己回去了,狄南美一把抓住,又按回屁股,氣呼呼瞪年歲歲一眼,喝道:“餵,到底打不打?” 人家頭搖得快要斷掉了:“不打!” 狄南美建議年歲歲改名:“你大名俊傑,小名好漢算了,唧唧歪歪的。”既不抓又不打,當然沒什麼好玩,她終於轉向了最具鬧事潛力的精藍,明顯精神為之—振:“嘿嘿,精藍耶,好久不見你們了。哎,你等我一陣好不?我叫我們家小自來和你打一架,他好久沒有找到合適的對手打架了。” 精藍對這個要求有點為難:“達旦大人有令,不准與狐族衝突,請見諒。”南美聽到達旦的名字,愣了一下,抬起頭來看天出神,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竟然溫柔許多:“達旦啊,哎,好久沒見了,他有什麼口信捎給我麼?”臉上有微微的期待之色,又雀躍,又膽怯,如斯罕見又溢於言表,銀狐自己卻渾然不覺。 精藍沒有辜負她,說:“有。” 沒讓人多高興一秒鐘,隨後說:“必須要在三個人面前一齊傳達。” 南美—愣。 精藍又鞠了一躬,似乎在貫徹伸手不打笑臉人的政策。但他畢竟出身邪族,文化程度不高,缺乏遵守法律程序的意識,不管南美眼下正在主持審判大局,徑自轉向安,言語中的恭謹謙和一掃而空,恢復到慣有的冷冰冰口氣:“我奉命前來告知,貴賓星辰通道將在七十七天后子時開放,無須再收集餘下靈魂。”這一聲石破天驚,第一個跳起來三呼萬歲的是霍金。 利先生不用失去她的靈魂了!他本能地認為全世界都應該跟著一起高興。 靈魂是什麼,我們知之甚少,濁世滾滾中用不用得著它,也頗費猜。但被人隨便拿走,總不會是件好事吧。 他欣喜地轉向利先生,不知道該說恭喜還是該說好險。 然後就發現,也許他真正應該做的是安靜下來,默誦一句話,那句話人人都該引為座右銘,以免被世間失望輕易擊垮。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因為安終於有了表情。 那是埋藏極深,能夠撕裂心肺的苦楚,混合漫長歲月塗抹於感情上的絕望,加一兩分竭力抑製而無從消解的怨恨,和滿滿、滿滿,黏稠沉重的決心,攪拌成漿。 此時正敷在安的臉上。 集合天上地下最強大的法力成權,把這個人擊成齏粉,挫骨揚灰,下沉到十八層地獄裡。 他的決心仍會在血海刀山中熠熠生光,等待萬劫後那個最渺茫的機會,不到最後不會放棄,到了最後也絕不可能放棄。 安沒有看精藍,他眼睛投向遠處,像在避免接觸到什麼能夠引發劇烈疼痛的東西,緩緩說:“我將以我的方式打開靈魂十字架,多謝閣下費心。”霍金的嘴巴立刻變成O型,打擊太沉重,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個緘默單純,只對肉和蔬菜五迷三道的廚師,忽然鬼上身一樣無畏起來,跌跌撞撞衝到安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吼起來:“為什麼?為什麼?”聲嘶力竭,嗓子承受過大壓力,最後的音符甚至都塌陷了。 他滿頭滿臉,脖子耳朵,被氣惱塗得血染過—樣紅:“你憑什麼要犧牲別人?你以為你是誰?” 安的答复雖不近人情,其他人倒還都保持了冷靜,反而實實在在被霍金嚇了一跳。 所謂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眼下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安紋風不動,只是垂下眼睛,輕輕說:“抱歉,我不得已。”霍金更氣憤:“不得已?不得已就要犧牲無辜的人嗎?利先生……”他接下的話沒來得及出口,不是因為自控或恐懼再度降臨,而是利先生的手,按上了他的嘴唇。 從來沒有想過,唯一和最初的親吻,會是在這種情形下發生。 霍金茫然轉頭,和利先生對望。 她容顏如雪,一絲兒血色都無,溫和地說:“霍金,不必如此,我心甘情願。”她輕輕將頭,放在安的肩膀上,唇邊露出一絲微笑。 一杯清茶的對坐裡,我已經聽完了那個短暫而悲哀的故事。感謝你,對我如此坦誠,無論坦陳的實質多麼冷酷殘忍。 我彷佛遙見你當時哀痛,足夠將你身軀與靈魂都撕裂—千次有餘。 我眼下仍然窺見,你平靜如遠山的神情之後,什麼樣細緻綿密、難以斷絕的暗影在籠罩你,啃嚙你,絕望到根本看不到解脫。 你回來,不是為了我。 因此,我對世間更無須留戀。 來者恆來,去者恆去。 倘若我將靈魂剖出能助你完成人生里最後的願望。 冥域中重逢時,你也許會記得我名。 記得我曾虔誠靜默地等候過你。 想必這樣結局,也算是所謂緣分。
霍金失聲痛哭,委頓在地。像—個孩子一樣捶打著地面,嗚咽和脊梁一同起伏。 狄南美輕輕走過去,蹲在地上,拍著他的背,也像哄—個孩子,柔和地說:“別哭,別哭,有我呢。” 然後她回過頭對安說:“你一定要取利先生的靈魂走?”安點頭,不曾有分毫猶豫。 利先生合上眼睛,彷彿疲憊已極,她將安的手握得更緊。 那肌膚的接觸,不知道是在印證相親,還是相遠。 狄南美嘆口氣,—把把霍金拎起來。後者一把鼻涕一把淚,滿臉沾著泥土草屑,狼狽不堪,愣愣地被人家提在手裡,哽咽道:“幹嗎?” 南美不理他,對安說道:“他和利先生的靈魂,是被同一束星線照耀而生,其煞氣和本質完全一樣。你要打開靈魂十字架,一人取一半就夠了,這個解決方法,你覺得如何?”她完全擺出菜市場肉舖老闆娘的架勢:“一人取一半,他們命中帶的煞氣變弱,固然會壽命短一點,至少以後可以養狗了嘛。” 好像養狗是—件天大的好事,她還對著霍金強調了一遍:“可以養狗耶!”安神色微微—動,顯然被這種可能性打動了。天性而言,他並非完全不可變通,即使被執念牢牢佔據,他仍然有能力照顧他人利益,只要,沒有阻礙他的前行。 在徹底明了狄南美方案的可行性以前,他保持緘默,等待對方的下文。 誰都沒有想到,提出反對的是最不應該反對的人,受害者利先生,銳聲道:“我不願意。”她身體站得筆直,微風吹過,柔軟的衣物貼在她身上,曲線窈窕,難以描畫。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無論從前在人間的成風多麼凌厲,這句話都是她此時寫照。 但這團魚肉,有極為強烈的個性和自尊,就算被切被砍,都要姿勢漂亮,凜然說道:“南美小姐,我知你法力通神,但生死我總可以抉擇。”她轉向安,柔情交織感傷,一閃即逝,斬釘截鐵道:“過去數十年,凡我所愛,都訣別遠離,我人生了無意趣。” 伸手輕輕撫摸安的耳輪,眼睛最尖的南美,能夠察覺她最輕微的顫動,從心尖上一路連綿過來,反映在手指。 利先生的聲音越來越溫柔,卻是對著安的:“我此前十年,唯一期待,就是你回來。”她搖搖頭:“無論如何,你回來就是幸事。” 粲然一笑,她美目如朗星,對南美流轉,一瞥之間,看到的人便知道她下定的決心,神鬼都不能改變:“倘若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我怎麼會去推辭?”面對他人的拒絕,狄南美非常罕見地沒有惱羞成怒。她手指中玩弄著—把不知哪裡來的銀色彎月鉤,淡淡地說:“我來這裡,本是為截斷靈魂狙擊者的路線,阻止他帶走你們兩個的靈魂。” 彎月鉤的鋒芒割裂空氣,肉眼能見那一線線無血的傷痕,她對利先生說:“但你如果心甘情願,我也不能勉為其難。” 一個人有權利努力生存下去,不斷戰鬥,不斷掙扎,從爛泥裡也要翻滾出來,吐出被打落的全部牙齒,繼續這條不歸的路途。一個人也有權利死去,按照自己的方式。 自由比苟活重要,也比死亡重要。這是銀狐的信仰。 不過,“不管怎麼說,我也算是有差事在身,得把活干完,我有個法子,你聽聽看行不行?”她誠懇地建議道。 彎月鉤劃過身側,破空之聲猶如呻吟,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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