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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節

東宮 匪我思存 6625 2018-03-16
我知道他答應過趙良娣,再不納別的侍妾,所以他才會這樣說。果然皇后又生氣了,說道:“你是將來要做皇帝的人,怎麼可以這樣不解事。” 皇后對我說:“太子妃先起來,替我去看看緒娘,多安慰她幾句。” 我便是再笨,也知道她是要支開我,好教訓李承鄞。於是站起身來,向她行禮告退。 笑黃門引著我道緒娘住的地方去,那是一處僻靜宮苑,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緒娘的男子。她躺在床上,滿面病容,但是仍舊可以看出來,她本應該長得很漂亮。侍候她的宮人說道:“太子妃來了。”她還掙扎著想要起來,跟在我身後的永娘連忙走過去,硬將她按住了。 我也不曉得怎麼安慰她才好,只得對她重複皇后說過的話:“你不要太難過,畢竟你還年輕。”

緒娘垂淚道:“謝太子妃,奴婢福薄,現在唯望一死。” 我訕訕地說:“其實……幹嘛總想死呢,你看那我還不是好好的……” 我聽到永娘咳嗽了一聲,便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於是我問:“你想吃什麼嗎?我可以教人做了送來。”上次我病了的時候,皇后遣人來看視,總問我想不想吃什麼,可缺什麼東西。其實東宮裡什麼沒有呢?大約就是用這話來表示特別的慰問吧。我不知道應該要怎麼安慰病人,只好依樣畫葫蘆。 緒娘道:“謝太子妃。” 我看著她的樣子,淒淒慘慘的,好似萬念俱灰。最後還是永娘上前,說了一大篇話,來安慰她。緒娘只是不斷拭淚,最後我們離開的時候,她還在那裡哭。 我們回到中宮的時候,皇后已經命人起草寶林的詔冊了,李承鄞的臉色看上去很難看,皇后正說道:“東宮應和睦為宜,太子妃一團孩子氣,許多地方照應不到,多個人幫她,總是好的。”她抬頭見我正走進來,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過去向她行禮,她沒有讓身後的女官攙扶我,而逝親自伸出胳膊攙起了我,我簡直受寵若驚。每次皇后總是雍容端莊,甚少會這般親暱地待我。

“那個趙良娣,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皇后淡淡地說,“就將她貶為庶人,先幽閉三個月,太子亦不得去探視,否則我便下旨把她逐出東宮。” 我看到李承鄞的眼角跳了跳,但他仍舊低著頭,悶悶的說了聲:“是。” 一出中宮,李承鄞就打了我一巴掌,我沒提防,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子都打懵了。 阿渡跳起來拔刀,“刷”一下子已經將鋒利的利刃橫在他的頸中,永娘嚇得大叫:“不可!”沒等她再多說什麼,我已經狠狠甩了李承鄞一巴掌。雖然我不會武功,可是我也不是好惹的。既然他敢打我,我當然得打回去! 李承鄞冷笑:“今日便殺了我好了!”他指著我說,“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我知道是你!是你做成的圈套,既除去緒娘肚子裡的孩子,又無限了瑟瑟。”

我氣得渾身發抖,說道:“你憑什麼這樣說?” “你成天就會在幕後面前裝可憐、裝天真、裝作什麼都不懂!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幕後面前告狀,說我冷落你。你嫉妒瑟瑟,所以才使出這樣的毒計來誣陷她,你簡直比這世上所有的毒蛇還要毒!現在你可稱心如意了,硬生生要趕走瑟瑟,活活的拆散我們!如果瑟瑟有什麼事,我是絕不會放過你的,我告訴你,只要我當了皇帝,我馬上就廢掉你!” 我被他氣昏了,我推開阿渡,站在李承鄞面前:“那你現在就廢掉我好了,你以為我很喜歡嫁給你麼?你以為我很稀罕這個太子妃麼?我們西涼的男兒成千上萬,個個英雄了得,沒一個像你這樣的廢物!你除了會念詩文,還會什麼?你射箭的準頭還不如我呢!你騎馬的本事也還不如我呢!如果是在西涼,像你這樣的男人,連老婆都娶不到,誰會稀罕你!”

李承鄞怒氣沖衝的拂袖而去。 我的心裡一陣陣發楞,三年來我們吵來吵去,我知道他不喜歡我,可是我沒想到他回這樣恨我,討厭我,不惜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我。永娘將我覆上攆車,低聲安慰我說:“太子時因為趙良娣而遷怒於太子妃,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啊,我當然知道,他也是因為覺得趙良娣受了不白之冤,所以一口氣全出在我身上,可是我真的什麼都沒有做過,憑什麼他要遷怒於我? 他說我嫉妒趙良娣,我是有一點嫉妒她,我就是嫉妒有人對她好,好到任何時候任何事,都肯相信她,維護她,照應她。可是除了這之外,我都不嫉妒別的,更不會想到去害她。 趙良娣看上去和和氣氣的,來跟我玩葉子牌的時候,我覺得她也就是個很聰明的女人罷了,怎麼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而且我可不覺得皇后這是什麼好法子,緒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即使封了寶林,李承鄞又不喜歡她,在東宮只是又多了一個可憐人罷了。

晚上的時候,我想這件事想的睡不著,只得乾脆爬起來問阿渡:“你瞧趙良娣像壞人嗎?” 阿渡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中原的女孩兒想什麼,我一點兒也鬧不明白。咱們西涼的男人雖然也可以娶好幾個妻子,可是如果大家合不來,就可以再嫁給別人。” 阿渡點了點頭。 “而且李承鄞有什麼好啊,除了長相還看得過去,脾氣那麼壞,為人又小氣……”我躺下去,“要是讓我自己選,我可不要嫁給他。” 我說的是真心話,如果要讓自己選,我才不會讓自己落到這麼可憐的地步。他明明有喜歡的人了,我卻不得不嫁給他,結果害得他討厭我,我的日子也好生難過。現在趙良娣被幽禁,李承鄞恨透了我,我才不想要一個恨透我的丈夫。 如果要讓我自己選,我寧可嫁給一個尋常的西涼男人,起碼他回真心喜歡我,騎馬帶著我,同我去打獵,吹篳篥給我聽,然後我要替他生一堆娃娃,一家人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可是這樣的日子,我知道永遠都只會出現在夢裡了。

阿渡忽然拉住我的手,指了指窗子。 我十分詫異,推開窗子,之間對面殿頂的琉璃瓦上,坐著一個人。 那人一襲白衣,坐在黑色的琉璃瓦上,十分醒目。 我認出這個人來,又是那個顧劍! 我正猶豫要不要大喊一聲“有刺客”,他突然像隻大鳥兒一般,從殿頂上一滑而下,如御風而行,輕輕敲起群毆就落在我窗前。 我瞪著他:“你要做什麼?” 他並沒有答話,只是盯著我的臉。我知道我的臉還有點兒腫,回到東宮後,永娘拿煮熟的雞子替我滾了半晌,臉頰上仍舊有個紅紅的指印,消不下去。不過我也沒吃虧,我那一巴掌肯定也把的臉打腫了,因為當時我用盡了全力,震得我自己手掌都發麻了。 他的聲音裡有淡淡的情緒,似乎極力壓抑著什麼:“誰打你?”

我摸了摸臉頰,說道:“沒事,我已經打回去了。” 他執意追問:“是誰?” 我問:“你問了乾嘛?” 他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去殺他。” 我嚇了一跳,他卻又問:“你既然是太子妃,誰敢打你?是皇帝?是皇后?還是別的人?” 我搖了搖頭,說道:“你別問了,我不會告訴你的。” 他卻問我:“你肯同我一起走麼?” 這個人真是怪人,我搖了搖頭,便要關上窗子,他伸手攔住窗扇,問我:“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生氣?” “三年前的事情,你難道不生氣麼?” 我很認真的告訴他:“我真的不認識你,你不要再半夜到這裡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這裡是東宮,如果被人發現,會被當成刺客亂箭射死的。”

他傲然一笑:“東宮?就算是皇宮,我還不是想進酒進,想出九出,誰能奈我何?” 我瞪著他,這人簡直狂妄到了極點,不過以他的武功,我估計皇宮對他而言,還真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我嘆了口氣:“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就是來看看你。”他又問了一遍,“你肯同我以其走麼?” 我搖了搖頭。 他顯得很生氣,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你在這裡過的一點兒也不快活,為什麼不肯同我走?” “誰說我過得不快活了?再說你是誰,幹嘛要管我過的快不快活?” 他伸出手來拉住我,我低喝:“防守!”阿渡搶上來,他只輕輕地揮一揮衣袖,阿渡便踉踉蹌蹌倒退數步,不等阿渡再次搶上來,他已經將我一拉,我只覺得身子一輕,已經如同紙鳶般被他扯出窗外。他輕功極佳,攜著我好似御風而行,我直覺風聲從耳畔不斷掠過,不一會兒腳終於踏到了實處,卻是又涼又滑的琉璃瓦。他竟然將我擄到了東宮正殿的寶頂之上,這裡是東宮地勢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沉沉宮闕,連綿的殿宇,斗拱飛簷,琉璃獸脊,全都靜靜地浸在墨海似的夜色中。

我摔開他的手,卻差點滑倒,只得怒目相向:“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卻指著我們腳下大片宮闕,說道:“小楓,你看看,你看看這裡,這樣高的牆,四面圍著,就像一口不見天日的深井,怎麼關得住你?” 我很不喜歡他叫我的名字,總讓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我說道:“那也不關你的事。” 他說道:“到底要怎麼樣,你才肯同我一起走?”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我是絕不會跟你走的,你別以為你自己武功高,我要是吵嚷起來,驚動了羽林軍,萬箭齊發一樣將你射成個刺猬。” 他淡淡一笑,說道:“你忘了我是誰麼?我但有一劍在手,你就是把整個東宮的羽林軍都叫出來,焉能奈何我半分?” 我差點兒忘了,這個人狂傲到了極點。於是我靈機一動,大牌他的馬屁:“你武功這麼高,是不是天下無敵,從來都沒有輸給過別人?”

他忽然笑了笑,說道:“你當真一點兒也不記得了麼?三年前我比劍輸給你。” 我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抖了抖:“你?輸給我?”這話也太驚悚了,我半點兒武功都不會,他只要動一動小手指頭,便可以將我掀翻在地,怎麼會比劍時輸給我?我連劍士怎麼拿的都不太會。 “是啊。”他氣定神閒,似乎再坦然不過,“我們那次比劍,賭的便是終身,我輸給你,我便要做你的丈夫,一生愛護你,憐惜你,陪伴你。” 我嘴巴張得一定能吞下一個雞蛋,不由得問:“那次比劍如果是我輸了呢?” “如果那次是你輸了,你自然要嫁給我,讓我一生愛護你,憐惜你,陪伴你。” 我又抖了抖,大爺,玩人也不是這麼玩兒的。 他說道:“我可沒有讓著你,但你一出手就搶走了我的劍,那一次只好算我輸給你。” 我能搶走他的劍?打死我也不信啊! 我快刀斬亂麻:“反正不管那次是誰輸誰贏,總之我不記得曾有過這回事,再說我也不認識你,就憑你一張嘴,我才不信呢。” 他淡淡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對玉鐲,說道:“你我約定終身的時候,曾將這對鴛鴦配分成兩半,我這裡有一隻鴛佩,你那裡有一隻鴦佩。我們本來約好,在六月十五月亮正圓的時候,我在玉門關外等你,我帶你一同回我家去。” 我瞧著他手中的玉佩,西涼本就多胡商,離產玉的和闐又不遠,所以我見過過的玉飾,何止千千萬萬。自從來了上京,東宮裡的奇珍異寶無數,可是我見過所有的玉,似乎都沒有這一對玉佩這般白膩,這般溫潤。上好的羊脂玉溫膩如凝脂,在月色下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這對玉佩我沒有見過。”我突然好奇起來,“你不是說我們約好了私奔,為什麼後來沒一起走?” 他慢慢地垂下手去,忽然低聲道:“是我對不起你。那日我” 突然有要緊事,所以沒能去關外等你。等我趕到關外,離咱們約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三天三夜,我到了約好的地方,只見這塊玉佩落在沙礫之中,你早已不知所踪……“我歪著腦袋瞧著他,他的樣子倒真不像是說謊,尤其他說到失約之時,臉上的表情既沉痛又悵然,似乎說不出的懊悔。 我覺得他說的這故事好生無趣:“既然是你失約再現,還有什麼好說的,這故事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我從前真的不認識你,想必你是認錯人了。”我轉身看了看天色:“我要回去睡覺了。還有,你以後別來了,被人瞧見會給我惹麻煩,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他凝視著我的臉,瞧了好一會兒,問我:“小楓,你是在怪我麼?”“我才沒閒工夫怪你呢!我真的不認識你。”他半晌不做聲,最後終於長長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隻鳴鏑,對我說道:“你若是遇上危險,將這個彈到空中,我自然會來救你。”我有阿渡在身邊,還會遇上什麼危險?我不肯要他的鳴鏑,他硬塞給我。仍舊將我輕輕一攬,不等我叫出聲來,幾個起落,已經落到了地上。他將我送回寢殿之中,不等我轉身,他已經退出了數丈開外。來去無聲,一瞬間便又退回殿頂的琉璃瓦上,遠遠瞧了我一眼,終於掉頭而去。 我把窗子關上,隨手將鳴鏑交給阿渡,我對阿渡時候:“這個顧劍雖然武功絕世,可人總是神神叨叨,硬說我從前認得他,如果我從前真的認得他,難道我自己會一點兒也不記得嗎?”阿渡瞧著我,目光裡滿是溫柔的憐憫,我不懂她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我嘆了口氣,重新躺回床上,阿渡又不會說話,怎麼能告訴我,這個顧劍到底是什麼人。 大概是今天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睡得不好,做起了亂夢。在夢裡有人低低吹著篳篥,我想走近他,可是四處都是濃霧,我看不清吹篳篥人的臉,他就站在那裡,離我很近,可是又很遠。我心裡明白,只走不近他。我徘徊在霧中,最後終於找到他,正待朝他狂喜的奔去,突然腳下一滑,跌落萬丈深淵。 絕望瞬間湧上,突然有人在半空中接住了我,呼呼的風從耳邊掠過,那人抱著我,緩緩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著我在夜風中旋轉……旋轉……慢慢地旋轉……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天地間只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那眼底只有我……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這樣抱在懷裡,就是這個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愛著,他也深深愛著我的人,只要有他在,我便是這般的安心。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曾經無數次地做過這個夢,但每次醒來,都只有悵然。因為我從來沒有看清楚,夢裡救我的那個人的臉,我不知道他是誰,每當我做這樣的夢時,我總想努力看清他的臉,但一次也沒有成功過,這次也不例外。我翻了個身,發現我的枕頭上放著一枝芬芳的花,猶帶著清涼的露水。 我嚇了一跳,阿渡就睡在我的窗前,幾乎沒人可以避開她的耳目,除了那個顧劍。我連忙起來推開窗子,哪裡還有穿白袍的身影,那個顧劍早就不知所踪。 我把那枝花插到花瓶裡,覺得心情好了一點兒,可是我的好心情沒有維持多久,因為永娘很快來告訴我說,昨天李承鄞喝了一夜的酒,現在酩酊大醉,正在那里大鬧。 我真瞧不起這男人,要是我我才不鬧呢,我會偷偷去看趙良娣,反正她還活著,總能想到辦法可以兩個人繼續在一起。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我告訴永娘,不要管李承鄞,讓他醉死好了。 話雖這樣說,李承鄞一連三天,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到了第四天,終於生病了。 他每次喝醉之後,總把所有宮人全都轟出殿外,不許他們接近。所以醉後受了風寒,起先不過是咽痛咳嗽,後來就發起高燒來。我住的地方同他隔著大半個東宮,消息又不靈通,等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病得很厲害了,但宮中還並不知情。 “殿下不願吃藥,亦不願讓宮裡知道。”永娘低聲道:“殿下為了趙良娣的事情,還在同皇后娘娘慪氣。”我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那他這樣折磨自己,就算是替趙良娣報仇了嗎?”永娘道:“殿下生性仁厚,又深得陛下與皇后娘娘的寵愛,未免有些……”她不便說李承鄞的壞話,說到這裡,只是欲語又止。 我決定去看看李承鄞,生的他真的病死了,他病死了不打緊,我可不想做寡婦。 李承鄞病得果然厲害,因為我走到他床前他都沒發脾氣,遺忘我一進他的寢殿,他就像見到老鼠似的要逐我出去。宮女替我掀開帳子,我見李承鄞臉上紅得像煮熟的螃蟹似的,說到吃螃蟹,我還曾經鬧過笑話,沒到上京之前,我從來沒見過螃蟹。第一年重九的時候宮中賜宴,其中有一味蒸,我看著紅彤彤的螃蟹根本不知道怎麼下嘴。李承鄞為這件事刻薄我好久,一提起來就說我是連螃蟹都沒見過的西涼女人。 我伸手摸了摸李承鄞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我又叫了幾聲:“李承鄞!”他也不應我。 看來是真的燒昏了,他躺在那兒短促地喘著氣,連嘴上都燒起了白色的碎皮。 我正要抽回手,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也是滾燙滾燙的,像燒紅了的鐵塊,他氣息急促,卻能聽見含糊的聲音:“娘……娘……”他並沒有叫母后,從來沒聽見過他叫“娘”。皇后畢竟是皇后,他又是儲君,兩個人說話從來客客氣氣。現在想想皇后待他也同待我差不多,除了“平身”“賜座”“下去吧”,就是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地教訓他。 我覺得李承鄞也挺可憐的。 做太子妃已經很煩人了,這也不讓,那也不讓,每年有無數項內廷的大典,穿著翟衣戴著鳳冠整日下來常常累得腰酸背疼。其實皇后還特別照顧我,說我年紀小,又是從西涼嫁到上京,所以對我並不苛責。而做太子比做太子妃凡人一千倍一萬倍,光那些書本而我瞧著就頭疼,李承鄞還要本本都能背。文要能詩會畫,武要騎射俱佳,我想他小時候肯定沒有我過得開心,雪那麼多東西,煩也煩死了。 我抽不出來手,李承鄞握得太緊,這時候宮人端了藥來,永娘親自接過來,然後低聲告訴我:“太子妃,藥來了。”我只好叫:“李承鄞!起來吃藥了!”李承鄞並不回答我,只是仍舊緊緊抓著我的手。永娘命人將床頭墊了幾個枕頭,然後讓內官將李承鄞浮起來,半倚半靠在那裡。永娘拿著小玉勺餵他藥,但他並不能張開嘴,餵一勺,倒有大半勺順著他的嘴角流下去。 我忍無可忍,說道:“我來。”我右手還被李承鄞握著,只得左手端著藥碗,我回頭叫阿渡:“捏住他鼻子。”阿渡依言上前,捏住李承鄞的鼻子,他被捏得出不來氣,過了一會兒就張開嘴,我馬上順勢把整碗藥灌進他嘴裡。他鼻子被捏,只能咕咚咕咚連吞幾口,灌得太急,嗆得直咳嗽起來,眼睛倒終於睜開了:“燙……好燙……”燙死也比病死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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