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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0節

艾米 4515 2018-03-16
這頓飯,吃出了“千里馬鑑賞大會”的氣氛,確切地說,是兩個半伯樂聯合鑑賞一匹千里馬。 小杜認真打聽每個菜的做法,深入到最細節處,從選料,到刀工,到作料,到火候,到油溫,到時間,一樣一樣都問到,好像是要從垂死的御廚嘴裡挖出一本《皇家菜譜》一樣。 滕教授則高屋建瓴,總結歸納,用的都是挺專業的術語,不過不是烹調方面的術語,而是政治方面的術語,這種跨學科的治學方法,顯得特別深奧有水平。 祝老師的表情很複雜,有點自豪,好像人家誇的是他一樣;又有點失落,好像人家誇的不是他一樣。 陳靄做了半輩子的飯,還從來沒受到過這麼高度的評價。她媽媽在做飯方面眼高手低了一輩子,吃她做的飯自然不會吃出多少表揚來;她爸爸在家裡低調慣了,對陳靄也相當低調,很少當面表揚她;她女兒從小被她和趙亮鎮著,膽子小得很,根本不敢對媽媽的廚藝發表評論。

趙亮吃她做的飯,一般是要挑點毛病的,鹽放多了一點,醋放少了一點,糖放晚了一點,湯放早了一點,等等,等等。如果她煩了,反駁趙亮一句,趙亮就不說話了,拿出“壯士飢餐胡虜肉”的架勢來吃她做的飯菜,所以她總是寧可趙亮挑她毛病。 現在突然遇到這麼多伯樂,而且表揚得這麼誠心誠意,這麼有水平,陳靄不禁受寵若驚。但她對待表揚的一貫作風,就是絕不讓表揚她的人得逞,一定要像抬槓一樣逐點反駁。 小杜說:“這個油琳茄子真好吃!” 陳靄就說:“這個油淋茄子沒做好,是美國茄子,圓形的,做油淋茄子最好用中國茄子,長形的那種——” 滕教授說:“我家鄉的茄子就是長形的——” 祝老師說:“滕教授,我們還是'大老鄉'呢,你是E市的,我是F縣的——,跟E市是鄰省——”

滕教授表揚陳靄說:“你這炸醬麵做得不錯,富有地方風味和人文特色——” 陳靄便又揭自己的短:“炸醬麵本來是應該用麵條做的,但我沒買到麵條,只好用那個——什麼——那個——” “spaghetti,通心粉?” “對了,對了,就是——通心粉——代替,做得不地道——” 滕教授不畏艱險,排除乾擾繼續表揚:“難怪你做的炸醬麵比我家鄉的好吃呢,因為你以中國的技術為基礎,適當引進外國原材料,土洋結合,東西並重,揚長避短,去粗取精。據我考察,通心粉的優勢主要在韌度方面,比麵條更有嚼勁——” 陳靄也不含糊,接著跟滕教授抬槓:“那是因為你沒吃過我用麵條做的炸醬麵。等什麼時候我買到真正的麵條了,再做一次給你們吃,那時你們就知道今天這個實在是太難吃了——”

滕教授說:“東方店就有真正的麵條賣,等我哪天有空了帶你去買——” 祝老師急了:“東方店我知道,我會帶她去的。滕教授您忙,就不麻煩您了——” 幾位伯樂評馬不誤吞菜功,以風捲殘雲之勢橫掃著陳靄做的飯菜。陳靄見炸醬麵和各種菜餚都迅速減少,心裡有點慌,因為她是按三個人的量準備的,打了小杜的米,沒打滕教授的米,因為她沒想到小杜會帶個人回來。 她剛才還以為祝老師帶來的可樂會抵一份飯菜,她自己就是這樣,如果邊吃飯邊喝飲料,吃不了多少就飽了。但這幾個人畢竟是伯樂,都是鑑賞水平很高的人,可樂是可樂,飯菜是飯菜,人家分得清。 她起身到廚房去,座上鍋,燒上水,再煮些通心粉。炸醬是現成的,她熬了一大鍋放在那裡。美國的肉末便宜,絞得又細,看上去也挺乾淨的,她沒中國切菜刀,只買了把美國刀,像把匕首,切黃瓜茄子還湊合,但沒法切肉,她就買了好幾磅肉末,做了一些肉丸子,剩下的全都做了炸醬。

肉丸子她只炸了個半熟,預備跟別的菜一起合炒合煮的。現在飯菜不夠吃了,她馬上把肉丸子拿出來加工,沒別的菜可以合炒,就炸熟了裝盤端出去,號稱“赤裸丸子”,引起一片喜出望外的歡呼:“還有這個啊?”(重音落在“這個”上)。 她又返回廚房,“啪啪”拍了幾條黃瓜,灑上蒜蓉,淋上作料,端到外面,又引起一陣喜出望外的歡呼:“還有這個啊?”(重音落在“還有”上) 等她煮好了通心粉端出來的時候,桌上的話題已經變了,在談什麼“孔子學院”的事。 滕教授說:“辦孔子學院不容易啊,C大想了幾年了,但一直沒辦起來——” 祝老師說:“滕教授,只要您肯出面,'孔子學院'一定能辦起來。” 小杜也說:“如果是滕教授做美方院長,'漢辦'肯定會同意。他們就怕美方沒有一個懂中文的,交流起來有困難——”

祝老師又說:“我認識B大漢語教學中心的人,我可以跟他們聯繫。既然小杜的父母認識'漢辦'的人,那她可以負責'漢辦'那邊,C大這邊就全靠滕教授了——” 滕教授說:“你們都這麼支持申辦'孔子學院',我真是太感激了——” 祝老師趕快說:“弘揚中國文化,是我們每個中國人的責任,我們支持滕教授是應該的。等'孔子學院'辦起來,還請滕教授別忘了向B大那邊要求我過來教中文——” “只要能辦起來,我會提名讓你到'孔子學院'任教的——” 小杜說:“我沒祝老師那麼高的思想覺悟,我也不想在'孔子學院'當老師,我只是想幫滕教授私人一個忙。滕教授當了院長可別忘了我們——”

“怎麼會呢?” 滕教授見陳靄出來了,也把她拉進談話:“陳靄,你先生是B大的教授吧?” 祝老師搶著回答說:“趙亮是副教授,還沒提教授——” 滕教授又問:“你先生的專業是什麼?” 祝老師又代替陳靄回答了。 滕教授對陳靄說:“你先生這個專業在這裡恐怕很難找工作,他有沒有興趣教中文?如果有的話,我們這個'孔子學院'辦起來對他也有好處,他可以到'孔子學院'來教中文,還可以開點中國民樂的課——” “他——不想在美國長待,只想出來玩玩看看——” “說是那麼說,如果你在這里長待,他會不想在這里長待?到時候他可以一邊在'孔子學院'工作,一邊跟著我讀個學位,畢業了就留在這邊,我們一起打天下——”

陳靄聽到“打天下”幾個字,腦海裡出現的是從小人書上看來的畫面,幾個穿得重重疊疊的古人,騎在馬上,手裡拿著流星錘狼牙棒之類的武器,守在城下叫陣。她實在想像不出趙亮怎麼能跟滕教授一起打天下,完全是兩個級別兩個層次的人嘛!再說美國的天下是中國人能打的?頂多是滕教授騎馬打天下,趙亮幫著牽馬還差不多。但趙亮可不是個牽馬的角,B大讓他教本科生的課他都覺得侮辱了他,總想著教研究生的課,他會願意跑到美國來替滕教授牽馬? 她也想像不出自己憑什麼在美國長待,慌忙聲明說:“滕教授,您辦'孔子學院',千萬別打我們趙亮的米,我在這裡只能待半年——” “只要你願意在這裡待下來,總可以想到辦法的。”

“想什麼辦法?” “你放心,到時候我會想辦法——” 祝老師問:“滕教授,像我這樣的,有沒有辦法能——長期待下來?” 滕教授很直率地說:“你要長期待下來可能比較困難,因為你學的是文科。陳靄的專業好,可以考牌做醫生,還可以找個博士後之類的工作做做——” 祝老師有點幽怨地看了陳靄一眼,說:“她又不是博士,怎麼能當博士後?” 滕教授笑了起來:“你以為只有博士才能做博士後?post-doc(博士後)只不過是一種工作職稱而已,只要用人單位願意,什麼人都可以聘為博士後。再說陳靄是醫生,肯定有MD的學位,美國的MD要讀七八年,medical doctor,相當於博士學位。” 祝老師還在爭辯:“但是陳靄她沒讀七八年啊!國內的MD,頂多讀個五年,碩士學位都沒有,怎麼能算博士呢?”

“這都是雇主操心的事。像C大這樣的雇主,既不負責博士後的福利,也不負責給博士後辦綠卡,工資給的又低,它幹嘛不多僱些博士後呢?雇個秘書都得給她福利,還不如僱成博士後。C大的醫學院、生物系、化學係都雇了不少的博士後,很多是中國人,但並不是個個都有博士學位。” 陳靄像聽天方夜譚一樣,驚訝得嘴都合不攏。滕教授的知識真是淵博啊!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像博士後這種事,如果滕教授不說,她也跟祝老師一樣,還以為非得博士畢業才能做博士後呢。以往她聽說誰在做“博士後”,總覺得是比博士還厲害的角色。如果按滕教授說的,她一個本科畢業的人都可以在美國做博士後,那博士後也太不值錢了。 不過她覺得滕教授也就是說說而已,主要是怕冷落了她,畢竟嘴裡還吃著她做的飯,開個空頭支票哄哄她也是人之常情。如果她指望滕教授真的幫她留在美國,給她弄個博士後噹噹,那就有點太天真了。

但滕教授好像挺認真:“你願意不願意在這里長期待下來呢?” “我——覺得這也不是看我自己願意不願意的,還要看美國讓不讓我長期待下來。唉,我只希望能把這半年待滿,不要一開始就把我趕回去了——” “誰會把你趕回去?” 陳靄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足勇氣說:“是這樣的,我這次——我先生這次——可能放了些盜版CD在我箱子裡,我怕美國查出來,會把我遣送回國,再也不讓我來了——” 滕教授皺了皺眉:“你先生往你箱子裡放盜版CD幹什麼?” 陳靄見滕教授也這麼忌諱盜版CD,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我不知道,我也是猜的,因為他出過一盤笛子獨奏專輯,他有些盜版的CD,叫我帶出來送人——” 滕教授一笑:“哦,你說的是你先生笛子獨奏的盜版?那有什麼,他自己被盜版都不在乎,美國誰會在乎?” “但是我聽——人說美國對盜版查得很嚴,抓住了的話,一張要罰一萬美元——” “那也要看是盜誰的版嘛,你中國盜中國的版,美國管你那麼多幹啥?頂多沒收了事,說不定看都看不明白哪是正版,哪是盜版。但如果是盜美國的版,那就會嚴懲了——” 陳靄也鬆了口氣:“國內應該不可能盜美國的版吧?” “怎麼不可能?Microsoft的Windows(微軟的視窗),國內不就有盜版嗎?” 陳靄又慌了,她好像在趙亮面前咕噥過,說電腦就不帶了,聽說美國手提電腦便宜,正好到美國去買一個,半年後帶回來,就怕美國電腦都用英語的操作系統,她在美國祇待半年,可能還沒學會用英語的操作系統,就要回國了。 要是趙亮把這話聽進去了,跑什麼地方弄來一套盜版的中文視窗,放在她箱子裡,讓她在美國用,那就慘了。雖然趙亮不像這麼細心體貼的樣子,但誰說得準呢?出國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很多人,說不定把趙亮也改變了呢? 她把自己這個擔心說了一下,問:“滕教授,您覺得我的行李到現在沒來,是不是因為盜版CD或者抗生素的問題?” 滕教授很驚訝:“你的行李到現在還沒到?那你——昨天怎麼——打發的?” “我——在沙發上睡的——” “有被子沒有?” “沒有。我取下一個沙發墊子當被子——” 滕教授滿臉同情:“那多——不舒服啊!沒凍病吧?” “沒有,開始有點冷,後來我把空調打高了,就不冷了。” “那你今天做飯的這些東西哪兒來的?” “是祝老師帶我去商場買的——” “坐公車去的?這麼多東西怎麼拎回來的?” 陳靄膽怯地看了一下祝老師,坦白說:“我——後來又一個人去了——兩趟——” 滕教授又是滿臉同情:“哎,那多難跑啊!以後要出去shopping(購物),給我打個電話,我來車你去——”說著就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一張餐巾紙上,遞給陳靄。 陳靄正想感激涕零,滕教授又發話了:“你坐哪個航空公司的班機過來的?等我打個電話問問你的行李到了沒有,沒道理延遲這麼久的——” 陳靄把航空公司的名字告訴了滕教授,滕教授就打起電話來,全程都是英語,說得跟磁帶一樣流利,看表情似乎還跟對方開了幾個玩笑,把陳靄佩服得! 電話一打完,滕教授就站起身:“走,我們去機場取你的行李。” “我的行李到了機場了?” “早就到了。機場說他們往你留的號碼打過電話,問到了你的地址,但送過來的時候你家沒人,他們又把行李拖回機場去了。我們現在去取吧,不然得等到明天,你今晚又得蓋沙發墊子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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