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教授沒再推辭,說聲“那我就不客氣了”,便又坐回沙發上。
陳靄一聽,高興壞了,美國教授願意吃她做的飯,這真是屋上(無尚)的幸福,瓦上的光榮啊!她陳靄活了半輩子,還從來沒跟美國教授同桌吃過飯。記得院裡曾經有位美國客人來訪,還不知道是不是教授呢,就只有院長他們才有資格陪著吃飯,主任醫生才有資格陪著開會,陳靄是副主任醫生,連根美國人毛都沒看見,比她級別低的就更慘,連美國人的狐臭都沒聞到。
院長後來經常提到:“上次跟美國的Jones先生一起吃飯的時候——”
而主任醫生們則愛說:“上次跟美國的Jones先生一起座談的時候——”
陳靄想,你們那算什麼呀?我這是:“上次美國的Teng先生吃我做的炸醬麵的時候–”
但這個“Teng”好像就沒Jones聽起來那麼正宗,有點像冒牌貨,不知道滕教授有沒有什麼英文名字?如果有的話,以後對國內的同事朋友講起來就用滕教授的英文名字。
小杜見滕教授答應留下來吃飯,也高興壞了,馬上開始張羅碗筷:“哎呀,我們沒這麼多碗筷呢!”
陳靄忙說:“沒關係,我買了一些盤子和叉子–一次性的那種–以後一定買些–不一次性的——”
“以前小韓在這裡住的時候,有很多餐具,因為她愛請客,那些碗盤都是瓷器的,很漂亮。但她今年春季就畢業了,把什麼都帶走了,連門鑰匙都帶走了——”
滕教授關切地問:“她把鑰匙帶走了?你們兩個人只一把鑰匙?那多不方便。”
“就是呀,我又不敢去問管理人員要,怕罰款。還不知道以後退房的時候怎麼辦,少一把鑰匙,肯定要罰款的——”
“跟小韓聯繫一下——”
“到哪裡去聯繫她?她沒留地址給我,寫email(電子郵件)她也不回。最氣人的是,她也不告訴我一聲,就把她的房間sublease(轉租)給一個男生了——”
“那小韓有可能把鑰匙轉給那個男生了。”
“沒有,我問了那個男生,他說小韓只告訴了他這個地址,沒給鑰匙他,他以為鑰匙在我這裡——”
陳靄擔心地問:“男生要搬你這裡來住?那——多不方便!”
“就是啊!我把那個男生趕走了,重新找人,找的就是你,但是你要到八月份才來,害我一個人出了幾個月的房租——”
陳靄急了:“哎呀,我完全不知道這些細節,你冤枉出了多少錢,我全部給你!”
滕教授說:“這樣吧,我明天去買把鎖給你們換上——”
小杜不敢:“那不行的,管理人員知道了要罰款,還會把我們趕出去的,租房條例上就講了,租戶不能隨意更換門鎖,我們都是簽了字才搬進來的——”
“但是不換門鎖,你們兩個人只一把鑰匙,那怎麼行呢?”
陳靄出主意說:“我們去配把鑰匙,是為我配的,我出錢。”
“不是錢的問題,配鑰匙要不了幾個錢,頂多一兩塊錢,但這兒沒人敢配這種鑰匙的,”小杜跑到門外,很快又跑回來,手裡拿著一把鑰匙,遞給陳靄,指著上面的一串小字說,“看,這上面刻著字呢,'xxxx property.Do not duplicate',只要有這樣的字在上面,就沒有一個人敢配這個鑰匙,誰配誰犯法——”
陳靄還沒聽說過配把鑰匙也犯法的,又不是公章,只是一把鑰匙而已,就算公章都有人敢用蘿蔔刻一個出來冒充,更別說鑰匙了,這讓她感到美國的法律比中國厲害多了,不由得想起盜版CD的事,心裡很驚慌。
滕教授接過鑰匙說:“沒關係,我去想辦法,唐人街肯定有人敢配這個鑰匙——”
小杜不相信:“唐人街有人敢配這個鑰匙?”
“唐人街不過是個代名詞,我是說中國人當中肯定有人敢配這個鑰匙。”
陳靄不解:“拿到中國去配?”
滕教授呵呵笑起來,饒有興趣地看著她,但沒回答。
小杜問:“為什麼中國人敢配?中國人不怕犯法?”
“呵呵,你沒聽說過'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哪裡有中國人,哪裡就有這種勇夫。”
這話說得陳靄很不高興,聽滕教授的口氣,好像中國人就是些貪財不要命的角色一樣,這不是侮辱中國人嗎?
滕教授說:“我明天一早就去配,配好就給你們送過來,你們明天先留一個人看家——”
小杜說:“我明天沒事,可以呆在家裡等你。”
滕教授見陳靄驚驚惶惶的樣子,安慰說,“放心,只要退房的時候別還出三把鑰匙來就行——”
但陳靄還是提心吊膽,生怕滕教授為了配鑰匙把他自己配牢裡去了。想到滕教授冒這麼大風險都是為了她,她的心情很複雜,感動得手腳發軟,擔心得脊背發涼,很想勸阻滕教授別為她冒這個險,但又怕自己是在自作多情,也許滕教授是為了幫小杜的忙。
滕教授已經把鑰匙收到他錢包裡去了,陳靄見小杜都沒阻攔,也不好開口,只在心裡祈禱老天爺保佑好心人滕教授別出事。
幾個人開始張羅開飯,陳靄抱歉說:“我還請了祝老師來吃飯的,但他現在還沒來。你們先吃著,我到外面給他打個電話,催他一下——”
滕教授好奇地問:“怎麼要到外面去打電話?有什麼秘密怕我們聽見?”
陳靄臉一紅,聲辯說:“哪裡有什麼秘密呀?是因為家裡——沒電話——,是吧,小杜?”
小杜說:“家裡沒座機,我們都是用手機——”
“那陳——靄不是沒電話用?”滕教授建議說,“小杜,你把陳靄加到你的賬號上吧,她剛來,又沒SSN(社會安全號),又沒credit card(信用卡),很難開到手機賬號,你在你的賬號上加一條線,每個月只多交十塊錢——”
小杜有點猶豫:“其實我很想加她,加了她,我們兩個人share(共用)一個計劃,我還可以少出不少錢。但我是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繩。小韓這次可把我整慘了,人走了,手機沒還給我,也不交手機費,害我花一百多塊錢才把她那個手機cancel(取消)掉。”
陳靄趕快保證:“我走的時候一定會把電話還你,電話費我也會按時交給你–”
“你說過你在這裡只呆半年,但是我的計劃一開就是一年,到時候你要走,我得提前cancel(取消)你那條線,又得交罰款。你還不如去買張電話卡,打中國很便宜,你肯定主要是往中國打電話,反正是要買卡的——”
滕教授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手機,遞給陳靄:“先用我的手機給祝老師打個電話吧——”
“不了吧,別浪費您的錢——”
“你怎麼這麼多顧慮啊?用用手機怎麼會浪費我的錢?今天是周末,不計時的,你從早打到晚都不花我一分錢——”
“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陳靄聽說還有這麼好的事,趕快用圍裙擦擦手,雙手接過手機,撥了祝老師的號,然後像捧著個珍寶一樣,一手拿著手機靠近耳邊,另一隻手還認真地托著手機尾巴。
祝老師很快就接了,回答說正在路上呢,馬上就到。
陳靄把手機還給滕教授,匯報說:“他正在路上,馬上就到,我等他,你們先吃吧,炸醬麵涼了不好吃,裡面的油會堆起來的。”
滕教授問:“你請的客人住哪裡?要不要我開車去接一下?”
“不遠,就一站多路,二十分鐘就能走到。”
“走路過來?那我還是去接一下吧。你跟我一起去,我不認識她——”
陳靄千恩萬謝,千恩萬謝,跟著滕教授出了門。滕教授的車就停在門外,是輛銀色的中型車,看上去挺新的,在夜色中揮發著溫柔的光。
陳靄一上車就鑽到後座,坐在車的左邊。
滕教授問:“幹嘛不坐到前面來?怕我?”
“不是。我們現在是迎著祝老師開過去,那祝老師就會走在我們左邊,我坐左邊才看得見。”
“哦,是這樣,我還沒想到呢。你真聰明。”
從小到大,陳靄沒少聽人家說她聰明,有點聽習慣了,聽麻木了。但今天不同啊,今天是一位美國教授說她聰明!她恨不得把美國教授的誇獎錄音下來,留作紀念。
滕教授的車開得很好,姿勢很瀟灑,很悠閒,很自信,這使她回想起小張開車的樣子,總在東張西望,罵罵咧咧,好像總在走錯路,又好像總有人在違反交通規則。
小張的車也不能跟滕教授的車相提並論。滕教授的車可真漂亮!陳靄還沒坐過這麼好的車,安靜得像熄了火一樣,平穩得像停了車一樣,如果不是窗外的建築物刷刷地往後退,你根本不覺得車在行走。音響效果也棒極了,聽不出喇叭裝在哪裡,音樂聲就像毛毛雨,從天而降,灑向她全身,鑽進她每個毛孔,讓她有種通體舒服的感覺,比坐在電影院裡看電影還過癮。
很奇怪的感覺,一條半熟悉的街道,一個半熟悉的男人,開著一輛半大的車,穿行在靠右的一半車海裡。車外是異國景色,車內是中國音樂,前面坐著一個半異國半中國的男人,這若干的“半”,聯合起來,使她有點春風沉醉。
“我們已經開過了吧?”滕教授問。
陳靄猛醒過來,仔細打量窗外,不知道開過了沒有,因為她本來就不太清楚祝老師究竟住在哪裡,只知道是在學校南面,比那個商場還南一點。她忐忑不安地說:“我不知道開過了沒有,我們——剛才——過了那個商場了嗎?”
“哪個商場?”
“就是我今天去過的那個商場,很大,裡面什麼都有賣的——”
“哦,早過了。”
“那就開過了,對不起,我剛才沒注意看——”
“沒關係,我們往回開,一定能追上。”
這次陳靄不敢走神了,專門換到車的右邊坐下,緊盯著路邊。還好,他們向回家的方向開了一段,就看見了祝老師,彷彿提著重物,身體前傾,艱苦跋涉,很像爬雪山過草地的紅軍,身影中有種催人淚下的艱苦卓絕與英勇頑強。
路上行人不多,陳靄一下就認出了那萬車叢中一點人,激動地叫起來:“祝老師,祝老師——”
滕教授向外望了一眼,咕嚕道:“早知道是男的,就不用接了。”
“對不起,我忘了告訴你。”
“沒關係,早接到早開飯。”
話音剛落,滕教授已經把車開到了祝老師跟前,嘎地停下,打開窗子叫道:“是祝老師吧?快上車吧——”
祝老師大概以為碰上劫色的了,驚得往旁邊一跳。
滕教授又叫道:“祝老師快上車吧,陳——靄來接你了!”
祝老師聽到“陳靄”二字,才放心地湊上前來,等看見了滕教授,馬上受驚若寵:“是滕教授啊?久仰久仰!怎麼好意思勞您大駕——”
“快上來吧,這塊不讓停車——”
祝老師急慌慌地往車上爬,差點絆倒在車門那裡的台階上,陳靄伸出手去扶了他一把,才總算沒摔倒。
滕教授一踩油門,車向前猛竄出去,與此同時,滕教授大聲歡呼道:“yahoo——”
這個著實讓陳靄大吃兩斤,一斤是因為美國教授還這麼喊喊叫叫,不怕有失體統;二斤是美國教授幹嘛要喊“雅虎”呢?難道買了“雅虎”的股票?或者是“雅虎”的股東?不過她很喜歡看滕教授的頑皮像,覺得他一點也沒有教授架子,很和藹可親,很平易近人。
祝老師上得車來,還沒來得及跟滕教授攀談幾句,車已經到了陳靄家門口,幾個人下了車,走進屋子。
小杜已經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幾個凳子,四個人坐下開始吃飯。由於長條茶几比較矮,而沙發和凳子都比較高,幾個人吃飯的姿勢有點沉痛,弓著腰,低著頭,像是在做檢討。
陳靄非常過意不去,暗暗在心裡發誓:一定要在第一時間買一套像樣的餐桌椅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