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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死生

江山不夜 沈璎璎 13871 2018-03-16
宮中密使來時,已是更深露重,只說皇帝驟然病篤,急召徵王入乾清宮侍奉。 楊楝問密使索要中旨。來人摘下乾清宮的腰牌朝他晃了晃,催促道:“皇上生著病,哪裡有工夫寫字?只給奴婢們下了一道口諭。還請殿下速速起身,再耽擱下去就是抗旨了。” “連中旨都沒有,”楊楝道,“我又怎麼算是抗旨了?” 那內官被他繞了進去,立時漲紅了臉,提高聲音道:“這時不肯走,耽擱了大事,將來皇上問罪下來,殿下怕是擔待不起。” 楊楝遂稱先回清馥殿更換衣裳,反問那內官是該穿補服還是罩甲,偏那內官又不耐道:“事情急切,殿下便裝入宮也不打緊。” 越是如此,楊楝越發狐疑不定,道:“公公可是糊塗了?無旨而入乾清宮已是權宜之計,倘若連衣裳也不換,更不是人臣所為。將來若有人問罪,我將如何自辯?”

那內官只得順著他的話,道:“殿下換個公服吧。” 等著程寧遣人去清馥殿拿衣服,一時各人都靜著想心思。楊楝細細打量來人,確是乾清宮見過的,約莫是李彥的心腹手下。這人生了一張團團白面,看著倒也溫厚,十月初的寒冷天氣,額頭上竟然細細一層汗珠子。 楊楝回顧左右,見徐未遲也在,遂輕笑道:“還不給公公打個手巾來?”徐未遲應聲而上,硬拽了那內官出去。 等那內官惶惶然擦了臉回來,見楊楝已換好了大衣服,正讓琴太微給他戴翼善冠。那內官正自舒了一口氣,卻聽楊楝似不經意地低聲向琴太微耳旁道:“清寧宮那邊……” 那內官登時白了臉色:“殿下,此事不可驚動清寧宮……” 楊楝詫道:“皇上病篤,你們竟敢瞞著太后,是何居心!”

那內官頓了一下,正色道:“聖心純孝,不敢以小恙驚動太后的休養。到了天明自然會有人去禀報。” 楊楝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了,卻慢慢坐迴圈椅中,盯著那內官,冷笑道:“無憑無據,我如何信你?” 內官還要反駁,又聽他道:“公公點了二十個人來,對吧?” 說起這個愈發氣惱,那內官自以為佈置周詳,帶著人堵了清馥殿的前後門,只悄悄帶走徵王一個,不教走漏半點風聲。想不到楊楝深更半夜還躲在天籟閣中,島上的宮室道路卻不像清馥殿那般規整易守,又是來回取衣服拖延時間,他的佈置怕是早被徵王手下的人摸清楚了,這會兒還不知誰堵著誰呢。惹了徵王事小,這差事要是辦砸了,皇帝那邊須是擔待不起。一時急得他又是一臉汗。 楊楝見他面色鬆動,忽然低聲道:“公公要是為難……不妨給我交個底?”

徐未遲等人立刻裹著乾清宮來的從人退了出去,程寧親自把住了門口,竟是嚴陣以待的架勢。那內官憋了良久,終是不由得苦笑:“殿下太過小心了,並不是什麼大事。明日是福王殿下之藩上路的日子,皇上許了送他出城,殿下應是知道的。今晚福王前來請安,又說起年來蒙徵王殿下看顧,臨行前還想再見殿下一面。皇上恐寒了福王的心,也一口應承了。就請殿下明日隨同聖駕一起出城,送一送福王,以全手足之誼。” 楊楝點頭:“原來是這樣,何不早說,我讓他們從速準備儀仗,天明之前一定出發,決不耽誤行程。” 那內官急忙又道:“殿下不用費這個心。” 楊楝頗玩味地看著他。 那內官硬著頭皮說了真話:“皇上吩咐過,恐西苑這邊倉促間難以準備齊全,請殿下直接使用乾清宮的儀仗就是,都是現成的。”

便是程寧這樣的忠厚長者,聽見此話,亦不免大驚失色。琴太微亦死死瞪著楊楝,只恨自己臉上沒長出“不要去”三個字來。 “公公言之差矣,”楊楝盯著道,“那是天子之禮,我豈能僭越。” “這是萬歲爺爺親口吩咐下的,殿下不必過慮。”那內官咽了口唾沫,壓低聲音快速道,“奴婢懇請殿下為君父分憂。” “我要是不去呢?”他低聲問。 那內官盯了他一眼,並沒有回答——既然話都說開了,他反倒鎮定了些,只看徵王自己怎麼辦。 “好吧……”他輕聲說著,似乎又是在嘲笑自己,“為君父分憂,自不能辭。” 琴太微眼看著他起身,忍不住喚了一聲,及至“小心”兩個字到了嘴邊,卻又覺得既不敢說,也不必說。楊楝在門口站住,回頭看看她,忽然說:“明天是寒衣節,我本想去朝天宮為父母燒香的,東西都備下了——那就你替我去吧。文夫人若走得動路,你就帶著她一道去。”

她一時未及細想這話的意思,只是木然應下,又見他朝自己走了幾步,伸手探入她領邊:“你的珠子呢?” “沒有戴。” “記得戴著。”他眼中難掩不忍之意,手指在她腮邊輕輕劃了一下,冰涼似鐵。 楊楝跟那內官去後,府中自是人人無眠。聖旨來得實在蹊蹺,不免教人猜測皇帝帶楊楝出城,還不肯教外人知道,究竟是何用意。好在乾清宮的人唯恐走漏風聲,不敢太過擾動內苑,及至天色將明便悄悄地撤了去。琴太微立刻教徐未遲去找鄭半山報信,自家尋出了那枚大珠子,看來看去神魂不定。程寧這邊備好了車馬禮儀,只等送她出宮去翠微山,連文夫人亦忍著未癒的傷痛勉強起身,扶了侍兒出門來。 琴太微只道徐未遲還沒回來,執意要再等一等信兒。程寧苦笑著低聲道:“殿下此去兇多吉少,這是讓你們藉著燒香,去朝天宮避一避風頭。”

琴太微奇道:“去朝天宮就能躲得掉嗎?我們是殿下的人,他若有事,我們躲到哪裡去也會被抓回來的。若只是為了躲一躲,我看竟不用去朝天宮了,萬一有什麼事情,留在宮中還能隨機應變。” 文夫人卻不以為然:“真有什麼事情,你又能如何隨機應變?朝天宮是先帝的修行道場,任他哪一路人都不敢太過滋擾的,去那裡總是清淨些。何況殿下都吩咐下了。” 琴太微見她毫無留戀之意,遂道:“勞煩姐姐先去朝天宮,我再等等消息。” 文夫人略一點頭,便登車絕塵而去。 好在徐未遲倒也沒有去得太久,見了琴太微卻是一臉沮喪:“鄭先生昨晚就被太后請去診脈,現在還沒回來。我又去找乾爹,偏生他今日當值一步也出不來。” “田公公可有什麼主意?”琴太微急問。

“乾爹也猜不准殿下怎麼想的。”徐未遲說,“只說殿下既然替琴娘子安排好了,娘子照做就是。旁的事情他去想辦法。” 琴太微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昨夜楊楝分明說過“真有那麼一天我會替你安排好”,頓時毛骨悚然。她摸了摸袖中的珍珠,不覺看了何諄諄一眼,問道:“去找你姨婆,請她立刻出城去找人,可辦得到?” 何諄諄一時不解,倒是徐未遲立刻明白了,接口道:“娘子提醒得很是。只是要去找小陸將軍還得盡快,若真要出大亂子,一會兒城門就封上了,誰也出不去。” 琴太微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小陸將軍——” 徐未遲跺腳道:“殿下早就知道了啊!” 琴太微窒了一下,登時滿面通紅。又想起楊楝走時偏偏問她珠子在哪裡,心中更是篤定。此時也不再細問,立刻拽出袖中的明珠,塞進徐未遲手中:“拿著這個,去找陸家哥哥,教他……教他定要……”

她一時急切,話也說不清了。徐未遲點著頭收了珠子:“教他去救殿下。” 琴太微連連點頭,衝著徐未遲跑開的背影大聲道:“追上文夫人的車,跟著他們出去!” 主僕二人在空蕩蕩的清馥殿門口呆立許久,不覺已是日上三竿。刺目的秋陽打在臉孔上卻無一絲暖意,中衣早被冷汗濕透了,滲得一身骨頭都是冰冰涼的。想必這時候,送行的御駕已從午門出發,浩浩蕩盪直往永定門外。西苑偏在一隅,聽不到半點消息,彷彿皇城內外一切如常,毫無異兆,誰也猜不出、料不到下一個時辰會發生什麼事情。 何諄諄猶自惴惴:“娘子,殿下要是回不來,怎麼辦?” 琴太微顫聲道:“殿下回來之前,不許再提這個話。” 這一日巳時傳來了南海子兵變的消息。御駕親送福王出城,不知和哪路人馬打了起來,一時兵戈橫走,九門緊閉,城內眾說紛紜。

一開始便有人刻意散佈消息,說是徵王楊楝勾結福王謀反,意欲逼宮奪位,幸有錦衣衛誓死護主,城外正在混戰。不久眾人便得知,駐在南海子的徐家軍亦捲入其中。 雖然情況未明,城中官民都不免浮想聯翩,徐安照一向支持福王楊樗。這回皇帝廢了賢妃,貶了福王,明著也打了忠靖府的臉。年來皇帝屢屢打壓徐黨,徐黨已經沒有多少後退的餘地,徐安照一向大膽,趕在福王離京之前,謀殺了皇帝,扶植福王上位,這也是他最後的辦法。至於徵王為何捲入其中,則各有猜測,有人指徵王自是徐家女婿,附和謀反必是為了分一杯羹。 然則也有人指出,徵王早同忠靖府疏遠,連議定的婚事都推掉了,他未必肯跟徐安照聯手,只怕是徐安照挾持了他來威脅太后,免得弒君之後,太后不肯支持福王登位。

這時候帶頭替楊楝說話的,自然是馮覺非那一群人。田知惠得了徐未遲的消息,迅速佈置人手,趕在城外兵亂之前,分頭知會朝中同黨。 因皇帝出城,這日的早朝是取消了的。馮覺非得了田知惠的消息,驚得一身冷汗,匆匆趕往戴綸家中。戴學士剛剛起床,心知事情緊急,老先生亦顧不得禮數,蓬著頭就將馮覺非延入書齋中密議。 “徐安照以庶子身份襲爵,唯恐人說他名不正言不順。年來他時時鋒芒外露,實指著爭一件奇功下來,將福王扶上儲君之位,他也好在忠靖府中站穩腳跟。”馮覺非道,“如今眼見福王壞了事,他竟然起了謀逆之心。只是倉促起事,尚不知結果如何。若換作徐功業本人,怕是不會如此鋌而走險。” 戴綸擺了擺手,沉吟片刻道:“徐安照有不臣之心,只怕皇帝早已心中有數。不然深更半夜密召徵王,所圖為何?” 馮覺非一怔:“老師的意思是,皇上猜到福王和徐安照要反——或根本就是做下套子誘他們反,然後再捎上徵王?” 戴綸點頭。 “竟是學生誤判了,”馮覺非頓足道,“總以為皇上要對付徐家,也得三五年功夫,其間不會拿殿下怎麼樣。這回看來,竟是要將殿下和徐家一鍋端了。如此心急,竟不像皇上的作為。” 戴綸道:“如今不必管皇上何以如此。目今看來,皇上和徐家尚不知誰勝誰負。若是皇上有心做局,只怕徐安照勝算不多。如若皇上成功平亂,則必定徵王與徐安照一同以謀逆論罪。若徐安照果然成事,則他也不會放過徵王。” 馮覺非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不由得顫聲道:“老師以為目今該怎麼辦?據田公公稱,已有人向小陸將軍傳話,只望他能於亂軍中救出殿下一命。但是救命容易,免罪則難。” 戴綸倒還鎮定,道:“目今我們只有盼著皇上成功平亂,或者殿下還有一線生機。皇上至少不肯輕易得罪文臣,他骨子裡畢竟是個書生,別的事情猶可,他頭一樁在意的,是他那張仁君的面子。” 馮覺非明白過來了,道:“不管外間情形如何,我們先造起勢來。” “我們的人有隨聖駕出城的嗎?”戴綸又問。 “沒有。”馮覺非道,“但禮部喬長卿一直向著徵王,學生可以試著說服他。” 戴綸鎖眉道:“殿下是皇帝帶出宮去的,只怕將來皇上不認這筆賬,還得請田公公從宮裡想想法子。只不知殿下此去城外,他會如何行事?” “田公公話中意思,殿下昨日臨行前,似乎已有察覺。這也是我焦慮之處,殿下既然心裡有數,那他還跟著出去……”馮覺非說著說著,自家心裡倒是驚疑起來,卻道,“殿下一向謹慎細心,斷不會真的跟著徐安照謀反的。” “殿下絕不會跟著徐家謀逆,他必定會設法脫身。可是……”戴綸猶豫著,又嘆道,“他自小受太子嚴格教養,固然大略是謹慎規矩的,但我冷眼看他行事,仍是不時的衝動激憤,想來終歸還是年輕任性吧。這一回真怕他做出糊塗事來。此刻他生死難料,我們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城外兵變,城中徐黨蠢蠢欲動。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倒有四個不知踪跡,只剩北兵馬司指揮邵池帶著幾個兵左支右絀,抵擋不及。不知哪一路披盔戴甲的人馬,把六部衙門圍了個水洩不通,只有徐黨魁首趙崇勳把持的兵部尚可出入。而清流為主的禮部和翰林院則被攪了個底朝天,叛黨用刀架著文官的脖子,逼他們起草福王即位的詔書,當時便有幾個堅貞老臣撲刀自盡。 謝鳳閣夫婦丁憂在外,謝遷夫婦在永寧寺守喪,竟然逃過這一劫。然而謝駙馬府畢竟被亂黨衝了進去,死傷僕婦無算,家私細軟亦被劫去十之七八,末了還在院中起了一把火,把房舍都燒盡了。 皇帝既不在宮中,一時間還沒有人闖到大內去逼宮。皇后尚且鎮定,一邊教呂義等安排人手,緊閉宮門不放任何人出入,一邊佈置人手看緊各宮動向,一邊不時遣人探問太后。想起咸陽宮必定是亂黨的靶子,不覺頭皮發麻,索性將讓唐清秋帶著人將淑妃母子接到坤寧宮中,由她親自看著。就算是徐安照想要扶植福王,剿滅皇三子一黨,也不能讓淑妃母子死得不明不白,罪名落在她這個皇后身上。 如此熬到中午,忽有逃回的禮部官員喬長卿稱,御駕被劫,徵王楊楝奮身護駕,與徐安照力戰不敵,被一刀刺入後心。 此言一出,舉城嘩然。清寧宮徐太后得知消息,竟至當場暈厥。 喬長卿被發跣足,滿身是血,跪在午門外捶地痛哭。彼時午門尚在禁軍手中,並無人阻攔他,又早有躲了半日的幾個小官兒跑了出來同他牛衣相泣。有人牽頭,馮覺非便領著一干交好的年輕翰林和言官立刻加入哭靈大軍,口口聲聲呼喚皇帝。旁的低階小官兒們見了,也相繼入夥,一則是受了鼓舞抱團結夥,二來也想藉午門躲避兵亂。人越聚越多,聲勢越來越大,漸漸非徐黨的中層官員也參加進來,一時午門外哭聲震天,竟是國殤的架勢。 哭了一回皇帝,自然還有人記得徵王。莊敬太子餘威猶在,徵王又素有賢名,暗中同情他的清流其實不在少數。此時反正皇帝也不在,哭一哭徵王,也是情之所至,順勢而為。 鬧到中午,中、西城三個指揮使被禁軍和邵池救了出來,東、南城兵馬司亦有副指揮使接管,三下五除二奪回了六部衙門,砍了一批趁火打劫的逆黨,城中的混亂漸漸平息。 如此鬧到下午。午門城樓上忽然降下玉音。城下涕泗滂沱的滿朝朱紫,此時全都傻了眼。 早間徐太后因聞徵王噩耗而暈厥,萬幸鄭半山正在清寧宮中,當即施以救治。幾針紮下去,徐太后悠悠醒轉,與鄭半山商議一回,心中有了計較,即刻遣張純帶著人進了坤寧宮,自己顧不得病體虛弱,一乘小轎直奔乾清宮而來。李彥匆匆迎駕,一句勸阻未及出口,已被徐太后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臉上。 徐太后忍住胸中喘息,昂首走到御座前坐定,催著太監們筆墨伺候,厲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否則天下大亂。今皇帝生死不明,福王、徵王皆流落在外,本宮欲效孝端太后故事,立皇三子楊楨為新君,以平定事態,安撫人心,整頓朝綱。” 殿中無人應聲,呂義、週錄等人皆逡巡不敢上前,徐太后一聲冷笑,隨侍女官們開始研墨鋪紙。 李彥忍不住道:“若陛下回來……” 徐太后道:“新君承位之後,太上皇可去南宮頤養天年。” 南宮是廢帝軟禁之所。此言一出,呂義等人有些撐不住了。如今局勢亂成一團,徐太后未必有廢黜皇帝的能耐,但萬一真讓她寫成了詔書,事情可就更加棘手了。 李彥殺雞抹脖子地朝呂義使眼色。徐太后覺出他們意有所動,又提高聲音道:“本宮並不想這樣,楊楨太小,這個位置他坐不住的。但凡徵王和福王有一人生還,本宮即立其為新君,想來朝臣們也是支持的。” 乾清宮眾人一時還沒明白,又聽徐太后幽幽道:“如今淑妃母子,俱在我與皇后手中。” 殿中一時死寂,呂義和李彥疑心太后誇口威脅,但淑妃被皇后接走倒也是真的,他們無法查實坤寧宮如今是個什麼情形。太后坐在龍椅上,璣珠黼黻,寶相莊嚴。她該說的已經說完,只是靜靜等著。 過了良久,明堂後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皇帝無可奈何地走了出來,跪地叩首。 “兒子不孝,讓母后擔心了。” 徐太后冷笑一聲,毫不意外。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譏諷皇帝兩句,然而畢竟忍住了:“本宮一人擔心,倒也無妨。怕只怕朝臣們擔心太甚,皇帝難向天下人交待。” 皇帝面色微冷,旋即搖頭苦笑道:“朕這就出去。” 徐太后亦笑:“下回再有這樣的安排,不要瞞著本宮。即使皇帝想要拿忠靖王奪爵下獄誅九族,本宮也決不阻攔。江山社稷與一姓榮辱,本宮當然知道孰輕孰重。” 皇帝被堵得無話可說,訕笑道:“母后如何知道朕不曾出宮?” “皇帝不曾聽說——知子莫若母?”徐太后淡掃皇帝一眼,卻將殿中諸人一一打量過來,彷彿洞悉他們每個人內心的秘密。 皇帝對群臣的說辭是,今早驟起頭風,不能下地,於是並沒有出宮。送福王出城的,只徵王一人而已。 饒是馮覺非慣於隨機應變,此時也險些罵出“卑瑣小人”四個字來。他們最多只想到皇帝佈局引誘徐安照叛亂,陷害徵王,萬沒想到皇帝做局都做不徹底,自己躲在宮中讓徵王去送死。 “逆臣當誅!可惜了朕的賢侄……”皇帝虛弱的聲音淹沒在群臣的哭號聲中,一時竟不知哭的是天子還是徵王。 徐皇后得知皇帝並未出宮,先是一怔,頓時悟出皇帝為了誘使徐安照謀反,竟然使了這等偷梁換柱、一箭雙雕之計,氣得嘔出一口鮮血。謝迤邐連忙上前攙扶,卻被皇后一把推開,罵道:“……他算什麼人主?竟使出這種小人伎倆,都是為了你這賤婢麼!” 謝迤邐立刻跪倒,連連叩首:“娘娘責備,令臣妾死無葬身之地。” 徐皇后微微清醒了一下,呵呵冷笑道:“你怎會無葬身之地?內有皇嗣傍身,外有名臣呼應,尋死覓活還輪不到你。這回分明是要徐家無葬身之地!是要太后與我無葬身之地!” 皇后此話既出,坤寧宮中人人自危,哭成一團。皇后亦不阻攔,只是端坐在鳳榻上,冷面袖手瞧著一地哀鴻。 謝迤邐少不得跪著抹眼淚。忽然一聲嬰孩的銳啼,卻是三皇子受了驚嚇,不管不顧地跟著大人們號起來。謝迤邐想要去抱孩子,卻不見皇后許她平身,一時焦急不已,只得看著桂玉稠把孩子抱走了。忽又記起楊楝亦死在亂軍之中,頓時心如刀割,只能將頭死死地低下,淚水濕透了衣襟。如此鬧到皇帝回宮,遣週錄過坤寧宮查探,眾人方領旨散去。 皇帝也並沒有多的話關照謝迤邐,只帶著桂玉稠過乾清宮去了。謝迤邐抱起三皇子,只覺哭了一場,渾身虛空。時局尚未分明,消息未必真實,但她已不敢再多想這一日的事情,腦中不住湧出駭人的血色。恍恍惚惚回到咸陽宮,見斜陽偏入小窗,錦屏螺鈿金碎,寶鼎香灰如雪,滿目傷心寂寥。花梨大案上的梅花圖昨日才勾了幾筆,還未點上胭脂紅,墨線卻已乾涸。隔壁那嬰孩在乳娘懷中啼哭不已,她難受得連起身去看一眼的力氣也沒有。細想年來,鋌而走險,如履薄冰,心心念念,所圖為何,這一日盡皆碎為齏粉,灰飛煙滅。都說去者不可挽回,偏偏她還活著,還要活過那望不到盡頭的餘生。 消息傳到西苑,已是薄暮時分。琴太微正在焚香禱告,聽徐未遲報徵王噩耗,呆呆應了一聲,便吩咐關門閉戶休惹是非,隨後將自己鎖在書房中檢視書稿,終夜不曾入眠。 十月初的湖水已冷得刺骨。他的視線漸漸模糊,只看見一縷紅絲漸次延長,像是蘸了胭脂的毫端輕勾出一條紅線,又在紙上湮開,漸次染紅整個水面。真冷,即使中秋夜裡跪在玉階上,也不曾像今日這樣冷過,四肢沉如磐石,仿似心尖最後一點熱度也隨著消磨盡了。河塘好像不深,他覺不出自己是沉在水底的淤泥中,還是在水面隨波漂浮,亦或可能是浮在半空中,只要一低頭就能看見自己殘破的身體…… 傷在右肩上,大約敲碎了一根琵琶骨,腿也跌折了,他掙扎了幾回,也無法從水中站起來,又深恐被人捉去,索性滾入水草深處,好在水塘並不深,堪堪淹到胸口。這一槍若是穿胸而過,倒也痛快吧。從前在杭州同徐安照交手,他一直以為自己並不比他差多少,原來演武場上的練習確乎當不得真呢。 有人過來平叛了嗎?不知城中鬧成了什麼樣子,回去後又該怎麼辦……起初他緊張得不能呼吸,然而眼見天色漸黑,新月漸落,星河如霜,寒鴉點點,不覺東方又漸白,幾番暈厥又醒來,夢中有人拯救,醒來還在水中,冷得幾乎絕望,思緒亦渙散,不再想更多的事情,翻來覆去只想著有點溫熱就好,不要冰涼的游魚、粗糲的草莖、腥苦的湖水,只要一雙柔軟的手臂就好……可眼前也只有自己的血,如絲如縷,纏繞在身體四周。 不知怎的又想起端午節的系腕紅絲來。小時候最愛裹了蓮子、松仁、蜜棗、桂圓的八寶甜粽,乳母怕他積食,總是只讓吃半個,愈發惦記得緊,後來在南邊嚐過咸粽子,熱騰騰的味道也很好。這幾年回到京中,恍惚連粽子都沒怎麼認真吃過。朦朦朧朧地想著幼時瑣事,忽然明白為何琴太微送的香囊總是粽子形。 《荊楚歲時記》上說,楚人作粽,以楝葉及五色絲縛之,可令蛟龍畏懼。原來她是這個意思呢。 他心裡默默笑了一下——是真的快死了吧,竟胡思亂想起這些閒事來。可是那個香囊到底還在不在身上?她把僅存的一枚完好的玉環給了自己,還是謝夫人的遺物,其意自不待言。將來屍體送回去,被她發現玉環竟丟了,大約又要慪氣。更衣時他特意把香囊系在中衣的衣帶上,這時若能抬得動手臂,還可以摸一摸…… 秋空澄碧,雲淡風清。有一雙白鶴,輕颺如風,潔淨如雪,他心中掠過淡淡的一聲嘆息。 南海子兵變後的這二十四個時辰裡,漫長得有如過了整整一冬。神機營血戰一宿,平定了徐安照的餘部。錦衣衛連夜肅清街巷。所有人都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大清理。 破曉時分,急促的馬蹄聲落在長街的青磚上,踏碎了無數人的清夢。沿路上朝大小官員,全都看見了這一幕——一名身形矯健的神機營武將騎馬闖宮,沿路呼喝開道。人人都看見他懷中抱持的少年遍體血污,面如淡金,分明是重傷瀕死的光景。 立刻有禮部的官員認出那張俊秀面孔,正是徵王楊楝。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驚呼不已。 為著楊楝忽然生還,這一日的早朝亦推遲了片刻。皇帝深感意外,連早膳都不曾用過,便匆匆趕到奉天門,親自見過大難不死的侄兒,楊楝伏於階下,勉強應答了幾句話,便昏死過去。文武百官陸續在奉天門下聚齊,亂哄哄地都看著皇帝叔侄的好戲,其中便有幾個忠直老臣開始嘆息抹淚,又有年輕大膽的言官開始聲討徐家累累罪行。 皇帝一時也想不出應對之措,只是滿面痛惜,連聲催促陸文瑾速速將徵王送回西苑去,再與群臣周旋,商議對策。 徵王府這邊一早便得了消息,程寧和琴太微哪裡還坐得住,領著眾人燒水鋪床自不必說,索性備了擔架守在門口翹望。陸文瑾得了皇帝的親口允可,便騎著馬直奔清馥殿而來。眾人七手八腳將楊楝抬回房中,連聲喚著殿下,他連睫毛都不抖動一下。 細視情形,見他衣衫襤褸,只勉強裹了一件寬大的青袍,想是陸文瑾的。胸前背後各有一道刺傷,被污水泡久了,翻出銀白的肌肉,形貌極為可怖。宮人們嚇得手忙腳亂,殿中一片嚶嚶哭泣。程寧只得喝開眾人,親手用剪刀將他的中衣剪開除下,不免撕動了傷口湧出新血來。他只是昏迷著,連疼也覺不出。這時也不能沐浴,琴太微一遍一遍用熱手巾替他擦拭身體,只覺他越來越冷,擦到後來血痕污泥都乾淨了,但硬玉一樣的身軀卻是始終無法溫熱如昔。 鄭半山亦趕了過來。饒是老內官見慣生死,摸過楊楝的脈門也變了臉色,急催參湯續命。程寧早有準備,不一時參湯便送了來。楊楝已是半個死人,湯藥餵到他唇邊,沿著唇角盡數流走了。程寧只得催琴太微來餵藥。她也顧不得羞怯,自己先含了半口參湯,再銜住他的嘴唇,一點點將湯藥度入口中。如是反复幾回,總算把一碗參湯灌了下去,唇色也微微回紅——也許只是被滾熱的湯水暖了一下。 參湯又苦又辣,直衝鼻囟,她覺得眼淚就快下來了,生怕被人看見,只推去換熱水,忙忙地往外走。 走到門口,卻被等了多時的徐未遲拽住:“娘子,陸將軍叫我把這個東西送進來。” “什麼陸將軍?”琴太微不解。 徐未遲道:“剛才陸將軍在門口,說殿下昏死前提過香囊。他只找到這個,未知是不是殿下要的東西,叫我拿給娘子收好。” 她這才想起剛才送楊楝來的正是陸文瑾。只是她忙著看顧楊楝,連對方的模樣都沒看清。香囊濕漉漉的,被污水泡得褪了色,繡線也鉤壞了,所幸玉環還在。她捏著玉環只顧出神,直到臉上的淚水都被冷風吹乾了,才慢慢回到房中,正聽見程寧同鄭半山在低聲嘆息:“他一向能忍,這回怎麼竟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他一時昏睡過去,一時朦朦朧朧醒來,不知晨昏,不辨晦明,彷彿早已到了幽冥境地的門口,隱隱看見父親的形影,他正要追隨而去,忽然被一女子攔在面前,連連將他往回推搡。那女子身形纖弱,淚眼殷殷,他想了很久那是誰,也許是他的母親。 後來大致知道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被褥清潔柔軟。有人來問脈,有人來灌藥,有人在耳邊小聲說著什麼。他還記得受傷之前那場驚天動地的風波,即使睡夢中也無法放得下。那人像是知道他的心事,反反复复勸慰著他。他又漸漸覺出飢渴,清水和薄粥便應時而來,枕在溫軟的臂間閉著眼喝粥,倒像幼時生病被乳母照顧一般。身上的傷口長得極慢,一度潰爛發熱,只能靠人用涼水擦身,才覺得好一些。偶然午夜醒來時,也曾發覺自己的手被焐在一雙柔軟滑膩的柔荑之間。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只覺她的呼吸間隱隱有不同往昔的芬芳。 如此渾渾噩噩不知多久,他終於覺得清醒了,立刻掙扎著半支起身體向簾外探看。彼時不知是晨是昏,金箔塵雪似的微光落入床帷之間。那人手拿毛筆正竭力夠著牆上的什麼,一隻腳輕輕翹起,腰肢軟如楊柳。 “殿下——” 程寧恰從外面進來,驀地看見這一幕,立刻喝道:“琴娘子,快揭下來——咱們這裡不用那個。” 原來牆上卻是一幅消寒圖。每年冬至節,司禮監都會印製《九九消寒圖》分送各宮張貼,圖中一枝白梅,花開九朵,每朵九瓣,恰是九九之數,每日點染一瓣,待到花滿枝頭,數九寒冬便過去了。今日恰是冬至,琴太微剛剛把消寒圖掛出來。這還沒點上第一花,不曾想楊楝醒了。不知程寧為何反應這麼大,她一時呆在那裡。程寧兩步上前欲奪,見楊楝倒不像著惱的樣子,卻也沒了主意。 楊楝喃喃道:“挺好看的。” 琴太微鬆了口氣,才驀然回神,連聲道殿下醒了能說話了,拋下筆走過來,差點被地上的線毯絆了一跤。唯有程寧沉得住氣,立刻叫人通知鄭半山去。 楊楝略撐了一會兒,依舊眼珠不錯地望著琴太微。琴太微被他瞧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摟著他輕問道:“要不要喝點水?宮裡賞了新鮮的密羅柑,還是切一個柑子吃?” 他有些疑惑,見她一笑而去,轉瞬捧來一隻甜白小碗,裡面是金黃如蜜的柑子肉。他就著她手裡吃了幾口,問:“你說……這是賞下的?” 琴太微道:“宮中分了冬至的節禮下來。”她小心看了他一眼,“其中有一籃子果品,是皇上吩咐周公公特意送來的。” 他輕側了一下臉。琴太微放下瓷碗,略思忖了一下,道:“皇上教你閉門思過三個月,又示意乾清宮的周公公傳出話來,說聖心十分體恤,本不欲責罰,只是擋不住朝議滾滾,總要做個樣子出來。這三個月,請殿下盡可放心養傷。” 他沒有應聲。 她見他皺起了眉頭,又低聲道:“我聽見鄭公公那邊的口風,也是沒事了。” 聽見這話,環顧了四周,又道:“扶我起來走一走,躺了這些日子,渾身骨頭都散架了。” 到底是久病之人,他只扶著琴太微的手走了幾步便覺頭暈目眩,兩眼發黑,只得又回到床上躺著。甫一沾枕頭,便覺得胸中一股腥甜上湧,他卻硬生生咽了下去。 “太微……太微……”他輕聲喚她的名字,“你還在?” “一直在的。”她忍著眼淚,替他拭去唇邊的血跡。 他什麼也看不見,彷彿重墮阿鼻地獄:“我還活著……” 楊楝陷入昏迷的這半個月中,程寧帶著幾個親信侍從日夜巡視,把個清馥殿看得如同鐵桶一般。他分不開身,便叮囑琴太微定要看好了王爺的湯藥罐子,防著有人趁機下手。琴太微自不敢怠慢,所有藥材都對著鄭半山的方子一一驗過下水,親自看著煎好了端到床邊。一應的茶水粥湯也要仔細嚐過,才餵到楊楝嘴裡。 宮中是如此緊張,朝中更是鬧得天翻地覆。福王楊樗不必再南下之藩,而被抹去爵位廢為庶人,監禁於南宮之中。忠靖王世子徐安照則被投入詔獄看守起來。朝中上下徐黨一脈,皆感到皇帝終於是對徐家下手了,惶惶不可終日。但皇帝命錦衣衛、大理寺詳查南海子兵變的始末,卻遲遲沒有查出個結果來。 “皇上等著我這份自陳,那我應該寫什麼?”楊楝稍稍清醒些時,就知道這一關是無論如何躲不過,屏退耳目之後,叫琴太微拿紙筆來錄自己的奏疏。 “殿下那一天,到底遇見了什麼呢?” 他乘著乾清宮的鑾駕出城,除了一隊皇帝心腹的錦衣衛,連隨行的禮部郎官都不知道車中並非皇帝本人。鑾駕出了永定門,正要下車折柳,楊樗忽然跪在車前懇求,說自端午節後,他苦練射藝,只為是讓“父皇”再看他射一次柳,如今父子分別之際,還望全他最後的心願。 楊楝默示錦衣衛呈上弓箭。不出所料,楊樗一箭穿柳之際,周遭煙塵四起,數不清的兵馬將鑾駕團團圍住。雖然兵士們全都換了盜賊的服色,但楊楝一眼便認出那個一馬當先殺過來的猛將,正是忠靖王世子徐安照。 護駕的錦衣衛大抵是得了皇帝的密旨,虛作聲勢地格擋了一番,就讓徐安照殺到了車前。長槍抵到轅門的一霎,楊楝猛然掀開車簾,趁著徐安照那一瞬間的愕然,他手中的佩劍也刺了出去。 “我遇見了什麼不要緊,”他說,“這是要看事到如今,皇上打算要什麼樣的結果。” 徐安照全力支持福王承嗣,最後卻慘淡收場,難免生出不臣之心來。皇帝故意稱送楊樗出城,以誘其出手,而暗中卻令楊楝行李代桃僵之計。以目今的局面,皇帝並無十分的把握能夠一舉端掉徐黨,他打的如意算槃無非是——若能撲殺徐安照一支固是好事,若遭徐家反彈,則將楊楝推出去頂罪,以“謀逆之名”順手除掉這個礙事的侄兒。 徐安照並不愚蠢,發現車中竟不是皇帝本人的那一刻,便知自己被暗算了。楊楝使的佩劍並非應手兵器,只劃傷了他的臉。他立刻高呼“徵王謀反”“清君側”,帶著手下將御駕從人砍了個七零八落,竟是一個活口也不留。 這般情形,也沒有超出皇帝的預期。他原指望坐山觀虎鬥,等城外鬧夠了才出面平息事態。不料神機營的一支兵馬卻提前到了,徐家將士雖有悍名,陸文瑾手下的人卻也不是吃素的。到了這份兒上,徐安照亦不能跟官軍硬戰,唯有且戰且退。而就在這時,徵王被殺的消息也傳了出去。 “放出這個消息,是小陸的計策,不過我確實是差點死在徐安照的槍下……到底不是他的對手。”楊楝嘆道。 陸文瑾心知皇帝不肯放過楊楝,唯有先傳死訊令皇帝放心,才可能不予論罪,進一步將“殘害親王”的罪名扣在徐安照頭上。這時朝中內應已起,奉天殿外群臣哭聲震天。為平定人心,皇帝必須出來先給個說法。天子一言九鼎,他既然承認了徵王替他受難,待到楊楝死裡逃生回到宮中,再要改口可就難了。 “他肯說這話,倒也難得。”楊楝道。 琴太微緩緩道:“說來還是小七機靈。那天晚上趁著乾清宮的那位內官洗臉的工夫,截下了他的腰牌,後來竟直接拿給他乾爹了。田公公把這腰牌給了鄭叔叔,鄭叔叔親自拿去還給了那位內官,卻用這腰牌印了十來張拓片,立時傳到宮外去。據說皇上已經把那位公公趕去伺候杜娘娘了。” “……鄭先生說的?”楊楝問。 鄭半山雖能時常過來問脈,卻因楊楝人事不省,只能斷斷續續地將宮府內外各種情形講給琴太微聽,教她記下趁空轉告楊楝。 “鄭叔叔說了,皇上這次做局沒有做好,倒被太后及時識破,扳回一成。如今兩邊相持不下。太后的意思是既要保住殿下,也不能傷了徐家。忠靖王的請罪奏疏,前日也已經送到了。皇上仍在猶豫……” “皇后呢?” 琴太微搖頭道:“事出之後,皇后娘娘在乾清宮脫簪除服,跪了一晚,皇上只勸她不必擔憂。她……也就什麼都不說,連齋醮都停了,不過曾也遣了女官過來問候殿下。” “既然猶豫,只怕終究是下不了手的。”楊楝道。 “鄭公公也是如此說。說起從前,皇上也是靠著徐家才有今日,要翻臉哪有那麼容易?就眼前來講,今年的船稅還沒交上來,要是罷了忠靖王的官定然就沒了。幾千萬銀子的虧空,一時間哪裡去找補?年底的歲寒錢都發不出來。” “抄了他的家,不就有了?”楊楝冷笑道。 “也不是沒有人這麼說。”琴太微道,“可是,偏偏潦海又打起來了。” 聽見潦海二字,楊楝猛然支起身子,伏在她肩上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出一口血沫子才停下。她連忙倒水服侍他漱口,忽然間眼睛就紅了。他卻笑道:“又不是癆病咳血,只是傷了肺,傷口長上就好了。”因這句話說得略長,又不免想咳嗽,拼命咽了下去。 琴太微嘆道:“你別說了,躺著聽我說吧。這回本來也可以一鼓作氣拿下忠靖王府,可是,潦海打起仗來,水師還沒有建成,眼下還得倚靠忠靖王,所以徐家還是動不得。六科廊的帖子快把乾清宮塞滿了,有人歷數徐家多年罪狀,彈劾忠靖王謀逆,可是高閣老、沈學士他們,一直沒有表態。我舅舅他們家是最得皇上倚重的,也是一點風聲都沒有,可見聖心搖擺。鄭先生的意思是,倒徐之事,殿下不必推波助瀾,更不可沖在前頭。為殿下自身之安危計,倒是速戰速決為好。眼下皇上是不論殿下的過錯,朝中大臣亦多有同情殿下的,可是時日拖得長久了,難保不被人翻案,等徐家緩過勁兒來,全都算在殿下頭上,那可就不好了。鄭叔叔說,殿下這個奏疏若不好寫,可以先認個諸如'應對失儀'之類的小錯兒,給各方一個台階下,也不必直指徐世子的罪證,只說福王……”說到這裡,連她自己也連連搖頭,勉強道,“鄭叔叔講,只消說是福王心懷不滿……” “不行,”他輕聲反駁道,“阿樗他……” 她怕他使力,立刻掩住他的嘴,懇切道:“你聽我說。鄭叔叔說,福王已然不成了,但他終歸是皇上的兒子,不會有性命之憂。但徐世子一旦論了謀逆之罪,於徐家就是滅頂之災,皇上尚且下不了手呢。鄭叔叔請殿下千萬慎重,殿下對徐家有再多不滿,也不能傷了太后的心。無論怎樣,太后是一心保全殿下的。殿下出事那會兒,太后都急病了。” 他側過臉去,靜靜地望著她,忽然墜下一行淚水。 她俯身為他擦拭淚水,忽然見他嘴唇嚅動,仔細聽來卻是在問:“你家呢?” 她想了一下,才悟過來他說的是她的叔父。去年春天琴宗憲一家被查辦,正是徐家的手筆。她嘆息道:“……如今哪裡論得到這個,只要你過了這一關,平安無事就好。鄭叔叔說了,殿下心中再恨徐家,也不該拿自己的性命去犯險。那天晚上,殿下既然都識破了皇上的用心,就該咬死了不去,皇上也只能拿別人去頂缸。既然去了,早早向福王現身示警,他們心知計敗,就不會惹事,多半也就敷衍過去。何必非要等到兵戈相見?皇上也是奇怪,竟算準了殿下會和徐世子動手。” 她其實心中猜測,楊楝這麼恨徐安照,明知是陷阱也要往裡闖,是不是為了林絹絹的緣故。然則她實在問不出口。 “鄭叔叔說,殿下往後,再不可意氣用事,”她喃喃道,“殿下一舉一動,有多少人望著你的,縱有天大的想頭也要徐徐圖之,絕不能以命相搏。” 他輕輕哼了一聲,過了許久又說:“你寫吧。” 意思是要她草擬奏疏,她雖從未寫過,瞧著眼下情形也只得硬著頭皮來:“寫完了我念給你聽,有什麼不妥你告訴我。” 他點點頭。 她從前亦讀過他一些文稿,此時學著他的語氣,將鄭半山的意思婉轉陳述了一番。又怕熬他太久要速速定稿,又要仔細斟酌措辭。他見她臻首低垂,運筆如飛,倒不是特別為難的模樣,忽想起從前她在清寧宮中被審問時種種驚惶不安孩子氣,如今這份鎮定竟像是換了個人…… 不過一支香的工夫也就寫完了。楊楝聽她念來,原來事情原委寫得十分簡單,毫無修飾贅語。他略修正了幾句話,便命她謄清,再蓋上自己的王璽。 按照鄭半山的建議,奏疏中所陳事情起因,乃是福王心中怨恨而挑起事端,至於徐世子會捲入其中,當時受了福王的指使……楊楝聽琴太微一句句念出,心中不是不難過的。 他的佩劍未曾重傷徐安照,但徐安照的長槍卻堪堪對準了他的心口,致命一擊無處可躲。若非楊樗在旁格擋了一下,又將他拉上一匹快馬,他必定會在陸文瑾趕到之前就死於徐家軍士的刀劍之下。 他從未想過楊樗會救他。也許在十五歲懵懂少年的心中,還認為兄長是不能夠傷害的。但此時此刻,他看著楊樗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還要抽去他最後一把梯子。可是,就算他救了楊樗,誰又能來救他? 琴太微並不知道楊楝心中的翻江倒海,她抄完了奏疏,又忙著擰了帕子為他擦臉。她襟袖間清甜的香氣,是他一向喜歡卻琢磨不定的味道。 燈下有一隻琉璃天球瓶,瓶中用清水養著一紅一黑兩尾名貴金魚,光影中游來游去,觸在琉璃瓶壁上,暈乎乎打著轉兒。這金魚瓶也是乾清宮賞賜下的器玩,他盯著金魚看了一會兒,心中悶悶的,又催她把瓶子拿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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